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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翻譯小說連載--《幾孤風月》第卅章「亞旺公爵大人亮出一張通殺伯爵的至尊天牌」
2009/05/05 23:13:31瀏覽1517|回應5|推薦7

第卅章:亞旺公爵大人亮出一張通殺伯爵的至尊天牌

*嚴禁轉載


  馬林夫婦及早抵達德‧杜芳夫人的豪邸,梅瑞瓦和修‧戴夫南亦隨後趕至。德‧杜芳夫人忙不迭探詢為何未見里昂妮的芳蹤,獲悉姑娘家身子骨嬌弱,不慎感染風寒,今晚不得不在家靜養。稍後,魯伯亦皆同丹武和拉夫雷赴會,多位賓客(女主人德‧杜芳夫人亦在其列)見他竟大駕光臨,均紛紛趨前打趣他,笑說今日的文藝沙龍必不同凡響,居然有他這等稀客賞臉。原來,咱們這位魯伯爵爺平生最忌舞文弄墨,一聞此等場合,向來是退避惟恐不及也。
  「八九不離十,諒必爵爺靈至心生,欲在會上吟唱一闋豔詞,或哦詠一首小令!」夫人調侃他道。「咱們全拭目以待,洗耳恭聽,爵爺!」
  「就憑我這塊料子?不,會要了我的小命!」魯伯道。「我這輩子沒寫過一首詩,跩過一句文!我今兒個來,只能在旁助個興,恭聆別人的大作,夫人您就當我是株牆邊草,別在意我。」
  她取笑他。
  「你會無聊得呵欠連天,弄得我這做主人的顏面無光!我的好人兒,你今晚可給咱們忍著點!」此時又有新客臨門,她忙上前迎迓。
  在沙龍另一端,已有幾位京內名樂師嫋嫋奏起小提琴,樂音如泣如訴,梅瑞瓦壓低聲音,對戴夫南說話。
  「亞旺在何處?」
  修聳了聳肩。
  「我幾乎一整天都沒見著他的人影,但今晚會後,他將即刻動身轉赴安諸。」
  「那麼他決意今晚起事了。」梅瑞瓦放眼全室。「我方才還瞧見亞芒‧德‧聖維;伯爵他人到了沒有?」
  「尚未──我想,但我聽人說,他必偕夫人出席。你瞧瞧,賈斯汀若擇今晚舉事,觀眾還真不少呢。」
  沒半晌,整座宅邸已充滿嗡嗡人潮,梅瑞瓦一直盯住大門,耳中聽得一名門役報唱孔德王子殿下的名諱,接踵而至的,則是德‧聖維伯爵伉儷,馬契朗夫婦,和德‧拉羅格公爵暨公爵夫人。一名服飾鮮豔的少年趨近芬妮,熱切詢問德‧邦納小姐的芳蹤,獲知她未與會,悵然若失,跺腳連連。他向郡主透露:他特意為里昂妮的一雙美目填寫一闋豔詞,原打算在今晚會上朗誦,無奈玉人杳杳,他無福當場獻給該詞的真主。郡主只得嘖嘖安撫於他,一轉頭,見孔德立於她的身側。
  「郡主!」他躬身一禮道。「我那位小公主在哪兒?」
  芬妮郡主重述了里昂妮不克赴會的藉口,殿下殷殷致意,要里昂妮千萬珍重玉體。說罷,孔德移步加入一群玩諧韻遊戲的年輕人,適於此時,沙龍內的提琴曳然而止,只留下嫋嫋餘音。
  女主人德‧杜芳夫人委婉敬邀一位德‧拉杜耶先生上台朗誦近作,但在此時,沙龍門口掀起一股小小的騷動,只見亞旺公爵大人昂然而入,身上那襲華服亦曾在凡爾賽宮露過臉。燭光煇映下,金緞熠熠耀目,喉結蕾絲領結上綴飾一枚巨大的翡翠,閃爍著冷厲的寒光,咄咄與手上翡翠戒指相互呼應,煞是奪人心魄。他腰間繫掛一柄輕飾劍,一手攜著薰香手絹兒,另一手則持著翡翠鑲金煙盒,更有一把抽金骨雞皮彩扇圈繫於一隻手腕。
  在沙龍門邊,早簇擁了一堆助興的人群,此刻,均不自覺後縮一步,分出路來讓他經過,霎時之間,他卓然獨立,旁若無人,如鶴立雞群,那頎長高傲的身形,更凸顯四周法國人的矮小。他氣度從容,鎮定如恆,嘴角甚至流露出一抹厭憎,暨幾許嘲諷。他手執單眼鏡,慵懶的目光遍掃全室。
  「上帝見證,我敢發誓,就算他是魔鬼,他也是個華麗耀眼的魔鬼!」魯伯對梅瑞瓦嘆道。「媽的,他這般帝王氣勢,是我從沒見識過的!」
  「好件行頭!」芬妮在丈夫耳畔說。「你沒法子否認,愛德華,他真英俊得緊呢。」
  「他確實有股凜然的氣勢,」馬林不得不承認。
  亞旺向前行去,越過全室,屈身親吻女主人的手。
  「又姍姍來遲!」她責道。「啊,我瞧著了,你還攜著你那把扇子!裝腔作勢!你來得剛好,德‧拉杜耶先生正要和咱們分享他最近的詩作。」
  「那是本爵的榮幸,夫人,」他道,朝該名詩壇新秀微一頷首。「咱們懇求先生,務必吟頌你那幾段讚賞髮際簪花的詩行!」
  德‧拉杜耶受寵若驚,欣然欠身為禮。
  「區區拙作,竟蒙公爵抬愛,實乃在下畢生之幸,」他道,遂步至壁爐邊,揀了個好姿勢站定,自懷中掏出一捲詩箋。
  公爵大人緩步邁向德‧拉羅格公爵夫人的長靠背椅,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他的眼皮微動,目光射向梅瑞瓦的臉龐,自彼處,復斜睨室門。梅瑞瓦會意,未動聲色,仍挽住戴夫南的臂膀,倆人一同移步,趨至室門門側的一張小沙發。
  「亞旺自去演他的獨角戲,我卻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戴夫南耳語道。「何等戲劇化的登場,簡直先聲奪人!穿著那麼一身華貴的衣裳,還有他一舉手、一抬足之間,流露出那麼一股懾人的氣魄,讓人背脊生涼。你可曾覺察到了?」
  「我也覺察到了,他今晚想掌控整個舞台的氣氛。」梅瑞瓦的聲音壓得更低,因為德‧拉杜耶此刻已然開始流暢地吟誦他的首段詩作。「他方才遣我移坐此處,倘使你能逮著魯伯的視線,示意他去監守另一扇門。」他叉起腿兒,雙眼專注在詩人德‧拉杜耶的身上。
  詩作朗誦完畢,場內響起如雷的掌聲。戴夫南伸長脖子探查德‧聖維的所在,瞥見他斜靠在窗畔,伯爵夫人則寬坐於稍遠處,但她那惴惴不安的目光不時瞄向丈夫。
「德‧聖維若已察覺里昂妮今晚未曾出席,他必知有變,亞旺豈能坐視不管,我猜,他的背脊此時正感到陣陣寒意,」梅瑞瓦道。「我真希望知道亞旺的葫蘆裏在賣什麼藥。你瞧瞧芬妮!天啊,咱們這夥人當中,唯一若無其事的,就只有亞旺一人了!」
  德‧拉杜耶又唸起下一首詩來,唸畢,繼之以掌聲、讚賞、謙辭、和討論。亞旺趨前祝頌詩人,然後又移步至鄰室,室內有人仍在玩諧韻遊戲。他在門口遇上魯伯,梅瑞瓦瞧見他略停駐片刻,和魯伯說句話,魯伯聽了點頭,大搖大擺地晃到梅瑞瓦與戴夫南在門首的坐處。他雙手搭著椅背,彎腰湊進兩人的耳朵,喜不自勝地嘻嘻而笑。
  「神秘兮兮的鬼傢伙,是不是?」他道。「我受命去守住另一扇門。我興奮得快撐不住了,他媽的!東尼,我跟你賭隻猴兒,這終局,賈斯汀準是嬴個滿堂紅!」
  梅瑞瓦搖搖頭。
  「我不同你賭,你穩準會嬴,魯伯,」他道。「他來之前,我在這兒候著,滿腹疑慮,忐忑不安,但是──說正格的,他人一到,只那麼一現身,就氣壓全場!光憑他整個人的那股聲勢和氣魄,咱們已預知他穩嬴不輸了。就算是我,都難免心下緊張,惴惴難安,而德‧聖維自知犯下滔天大罪,所承受的惴慄恐怕千倍於我。魯伯,你猜不猜得著亞旺心裏擺著什麼譜兒?」
  「鬼才猜得著!」魯伯嘻皮笑臉應道,復壓低了聲調。「可是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我若再參加一回這類的文藝沙龍,我就倒著寫我的名字。你可曾聽到那名瘟生咕咕噥噥在唸什麼詩?」他板著臉兒,大搖其頭。「你要知道,這等調調兒,豈可見容於世。不過是一隻乾癟的書蠹蟲罷了!」
  「你總不能不承認他確實有點詩才吧?」修微笑道。
  「屁個詩才!」魯伯道。「瞧他搖頭晃腦的,手裏還拈著朵玫瑰!大男人家,捧著朵花兒,東尼!」他鼻中哼了一聲,忿忿不平,抬頭又見一名身材臃腫的紳士上台,準備朗誦一篇申論「愛情」的散文,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上帝垂憐咱們!這隻老鳥又是何人?」他毫無敬意地質問道。
  「噤聲,小混球!」拉夫雷低聲斥道,他正巧站在魯伯附近。「這一位,乃是鼎鼎大名的文壇巨擘佛格馬先生!」
  佛格馬先生於是鼓起三寸不爛之舌,開始引經據典,大肆剖析男女之間的情愛,而魯伯則挨著牆,挪向鄰室小沙龍,面部驚恐的表情甚是滑稽。他遇上丹武爵士張開雙臂攔路,假意不讓他過去。
  「怎麼著,魯伯?」丹武爵士笑問,雙肩聳動著。「你老兄想逃往哪兒?」
  「唉,讓我過去!」魯伯耳語道。「我他媽的得了失心瘋,才會忍受這一套!上一位像隻哈吧狗兒,猛嗅朵玫瑰不停,而這一隻老烏龜的眼神像中了邪一樣,讓我看了渾身打哆嗦。我他媽的這廂溜之大吉也!」他朝坐在室中央的芬妮誇張地擠了擠眼,而芬妮身邊的幾位女仕均滿懷欽慕,屏息凝視著佛格馬先生。
  在鄰室小沙龍內,壁爐火邊早聚集了不少人,委實熱鬧異常。孔德王子正含笑對眾發表自己胡謅的打油詩,而周遭群眾亦鼓噪稱賞,與鄰室相較,又自是另番光景。一名貴婦見魯伯入室,揚手招呼他。
  「過來,爵爺,請加入咱們!哦,這回輪到我了?」她拾起一紮手卷,朗聲閱讀起來。「獻醜了,請在座諸位多多包涵!咱們要是聽聞公爵大人的詩文,我怕咱們都會黯淡無光。喲,您這麼就要離開咱們了,公爵?」
  亞旺輕吻她的手。
  「夫人,我才思枯竭,今晚恐力不能逮。恕我先行一步,我須尋著德‧杜芳夫人商議一樁事兒。」
  魯伯在一名神態活潑的黑髮女子身旁坐下。
  「聽我的勸,賈斯汀,別到那另一間去,省得受活罪,聽一個老混蛋哼哼唧唧地大做愛情文章,或唸什麼鬼詩的。」
  「十拿九穩,準是佛格馬!」孔德呼道,大步邁向門口,朝外頭偷瞧了一眼。「你忍受得了他,公爵?」
  佛格馬先生終於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德‧杜芳夫人帶頭起立鼓掌,在座眾人亦紛紛趨前致賀;隨後,馬契朗開始講評,剖析佛格馬先生的論點。會程稍歇,僕役獻上果點茶酒,稍前謹嚴的議論遂轉變為八卦閒聊;女仕們細啜甜膩的尼加斯或杏仁果酒,話題總離不了服飾粧扮和新潮髮式;魯伯受命監視側門,窮極無聊,自口袋掏出一只骰子盒,和幾名狐朋狗黨暗地賭起錢來。此時,公爵大人漫步行至梅瑞瓦跟前。
  「公爵大人您尚有更多敕令?」爵爺詢道。「咱們全都在此待命。瞧!芬妮刻刻不離德‧聖維伯爵夫人的左右,此際正粘著她說著話兒。」
  公爵大人懶散地左右揮搖摺扇。
  「『敕令』呢,僅有最後一道」他喟道。「親愛的,請務必隔開咱們的那位好友與他的夫人。」他繼續前行,駐足和烏娃隆夫人說了一回話,轉瞬間,復消失於人群之中。
  芬妮正在讚美德‧聖維伯爵夫人今晚上身的這套衣裳。
  「我說哪,妳選中這系調的藍色,眼力簡直高明極了!」她道。「前陣子沒多久,我搜遍全城,就是想找到妳穿這色系的皺絲,沒想到卻給妳碰上了。喲,那邊站著的一位姑娘今晚怎麼又穿深咖啡色了?請問,妳可知她是什麼人?」
  「她──我相信她是德‧克露薏小姐,」夫人答道,此時,瓦梅子爵正好走到她眼前。「亨利,你瞧見你父親了沒有?」
  「夫人〔註一〕,我瞧見他了,他就在那兒,和德‧夏特烈以及另一個人在一塊兒。」他向芬妮躬身行禮。「我想,那另一人是梅瑞瓦爵爺。郡主,您可願我為您攜來一杯杏仁酒?」
  「不了,多謝你,」郡主道。「夫人,容我介紹拙夫馬林。」
  伯爵夫人將一隻瘦手伸向馬林;女主人德‧杜芳夫人於此時走到芬妮跟前。
  「在這關節上,妳那位兄長又跑到哪兒去了,芬妮郡主?我方才求他給咱們胡謅幾句諧詩,好讓大夥開開心,而他竟然答說他想到另一記妙招,保證讓咱們大開眼界!」一邊說著,她又匆匆朝前行去,雙眼不住在人群中搜尋亞旺。
  「難不成亞旺今晚要唸詩?」旁邊有人聽了,問道。「他這人是鬼才,聽他唸詩是一大享受!你可記得去年他在馬契朗夫人會上即席而作的那首詩?」
  一名紳士轉過頭來。
  「不,德‧歐雷,他這回不吟詩。我聽戴吉昂說,他今晚好像要講什麼故事。」
  「噯喲!我禁不得要問:他下回還能再想出什麼點子呀?」
  青年公子德‧尚杜瑞一手挽著美麗的德‧寶蔻小姐,閒步逛至他們跟前。
  「聽說亞旺又要做什麼驚天大事?是不是他要和咱們說一則童話故事?」
  「或許是一則寓言,也說不定是諷喻,」丹武猜道。「不過,近來咱們的文會已經不時興這類玩意兒了。」
  德‧拉羅格夫人將空酒杯交至他手上,命他帶走。
  「在咱們這型文會上講故事,倒是透露著幾分古怪,」她論道。「若非說書人是亞旺,咱們壓根兒甩都不甩他。既然是他登場,大夥都會抑制不住好奇心,想留在來聽聽他葫蘆裏究竟賣弄著什麼玄虛。你們瞧,他進場了!」
  公爵大人偕同德‧杜芳夫人入室,穿越整個沙龍,行至壁爐邊。賓客絡繹還席,各揀座位坐好,找不著座位的紳士齊排倚牆站著,或三五成群簇擁在門口。芬妮郡主的眼角餘光波及德‧聖維,見他自揀一個窗邊凹隅坐定,而緊鄰則是梅瑞瓦爵爺,抱著雙臂斜坐於一張邊桌的桌緣。德‧聖維伯爵夫人突然抽搐一下,彷彿想起身坐在丈夫身邊,但芬妮郡主卻慇懃地一把拖住她的臂膀。
  「親愛的,和我一塊兒坐!唉,咱們該揀哪兒坐才好?」不瞬間,竟見亞旺立於她身側。
  「妳缺個座位,芬妮?夫人,妳最忠實的僕人〔註二〕!」他高執單眼鏡,揚手喚一名小廝過來。「給兩位夫人安排兩張座椅。」
  「您不用麻煩,」夫人急道。「外子會給我──」
  「噢,不成,夫人,妳可不能狠心撂下我獨坐在這兒!」芬妮滿臉堆歡道,「啊,椅子搬來了!我敢說,咱們占了全沙龍最好的位置!」她連推帶拉,將伯爵夫人拖到小廝搬進來的細腿木椅上,因此,夫人的位置竟緊挨著壁爐,在一方面視野極佳,得以盡窺全場,在另一方面,她本人也落入幾乎所有觀眾的視線之內。她丈夫應該算是與她並排在同一列,只不過他半隱半藏棲身於牆隅凹處,只能勉力窺得妻子的側面。她扭過頭向他求援,他回之以警惕的一眼,並咬緊自己的牙關,雙唇抿成一線。梅瑞瓦瞧在眼中,輕輕晃盪一條腿兒,遙視斜倚門柱而立的戴夫南一笑。
  女主人德‧杜芳夫人自坐於一張小桌之側,仰頭望著亞旺,笑吟吟道:
「好了,好人兒,咱們屏息以待,看看你要告訴咱們怎樣的童話故事!我切盼它應精采萬分?」
  「精采與否,夫人,妳聽罷自有定論,」亞旺答道。他在爐火前的講台站好,撥開鼻煙壺,輕輕巧巧地挑用了一小撮煙末。他身後的爐火和室內的燭光烘托著他,令他的面龐陡然顯得神秘莫測,只除了他那雙詭異的淡褐眸子,掃遍場內聽眾,仍照常閃現嘲諷的光芒。
  「絕沒那麼簡單,我發誓!」丹武爵士向身旁友人耳語道。「咱們這位公爵仁兄臉上的神情,教我心下好生不安。」
  公爵大人闔上煙壺,輕輕撣落沾在大袖上的一小粒煙屑。
  「我的故事,夫人,起頭和尋常故事一般,」他道,聲調雖柔婉,但全場均可清晰入耳。「很久很久以前──有兩名同胞兄弟,姓名已因年代久遠而湮沒無聞,而我亦不復記憶;不過,他二人既然憎惡彼此入骨,我姑且稱之為『該隱』與-呃-『亞伯』〔註三〕。聖經中的亞伯是否亦嫉恨其兄長該隱,我無從得知,亦懇求在場諸位無以教我,源於我寧願相信他亦復如是,箕豆相煎,兄弟鬩牆。倘使諸位問我,那兄弟鬩牆濫觴於何時與何故,我僅能答曰其來有自,那股憎恨如火如荼,根深蒂固,可能應追溯至兄弟倆的那兩顆頭顱。原來他二人均天生一頭火紅髮色,想必那紅髮的熾焰亦蔓燒至兄弟倆的腦髓。」公爵大人悠然展開摺扇,目光平和,稍駐於亞芒‧德‧聖維的臉面,而後者則頗為動容,恍似若有所悟。「嗯,諸位所念不差。本是同根生,然而相煎之心與日俱增,不可稍抑,我相信,竟演變至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就該隱而言,他仇恨亞伯,已構成一種執念,一種揮之不去的瘋狂,以致釀成滔天巨禍,至於箇中緣由,但求諸位耐心聽我細表。願諸位寬心,從下文可知,此則故事並非匱乏寓意,其結局尚可引為警世明訓。」
  「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涵義?」拉夫雷對友人耳語道。「他到底說的是童話故事,還是一則寓言,還是在影射當今什麼時人時事?」
  「我還捉摸不出,可是我奇怪的是,他究竟施展了何種法力,竟讓咱們這些聽眾全神貫注,齊聽他胡謅一通?」
  公爵大人繼續鋪陳他的故事,神態好整以暇,語調不挾帶一絲感情。
  「該隱之父碰巧貴為伯爵,血肉之軀自有其大去之日。老伯爵辭世之後,該隱年長於亞伯,理所當然地承襲了爵位和家產。諸位若以為該隱襲爵之後,兄弟相忌之心必稍歛,請恕我匡正這等世俗馴見。該隱襲爵,對鬩牆之恨猶若火上加油,咱們的朋友亞伯此後朝思暮想者,乃是如何取兄之位而代之,而該隱亦信誓旦旦,務必殫智竭慮,阻止其弟染指既享之爵位。諸位可想而見,這種局面極富戲劇張力,委實蘊含諸多變數。」他語音一頓,掃視全場聽眾,而眾人的眼神既惘然又好奇,亦緊盯住他。「他兄弟二人各懷雄心大志,於是,咱們專執己念的朋友該隱,遂率爾完成終身大事,當然,他的如意算盤是早日成婚乃早生貴子,如此塵埃方可落定,爵位亦不虞染指。但命運女神竟儼如善變的女人,竟於此關節掣肘,只見時光飛逝,卻無麟兒降世,為該隱開懷解憂。諸位可能想像,該隱心頭的惱恨,又是何等之鬱積糾結?而在亞伯那廂,則歡欣鼓舞,雀躍不已,慶幸無嫡長子出世,兄終勢必弟及,而我怕他未曾收歛喜色,常公然譏誚兄長膝下無後──或許,頗非明智之舉。」此時,公爵大人的目光落在德‧聖維伯爵夫人的臉上,見她僵直地坐在芬妮身旁,面色慘白。公爵大人開始左右搧動扇子,動作極有韻律。「據我所知,該隱的妻子曾為他產下一子,可惜是死胎,該隱開始懷疑自己或許命中註定無子,而弟弟或許有福承襲伯爵的爵銜。但是亞伯旋而大失所望,伯爵夫人此際又傳喜訊,而該隱呢,則打定主意操控任何變數,不容發生任何差池──或許,他已學到教訓,不再委諸天意,信賴命運女神的眷顧。這一回,夫人產期將屆,伯爵親自護送夫人下鄉待產,但夫人俟後在伯爵鄉下田莊產下的──卻是一名女嬰。」此時,他復一頓,這回的目光則射向遠處一隅的德‧聖維。他瞧見伯爵的目光偷偷瞥向室門,卻發現魯伯正懶懶洋地倚門佇立,伯爵的面色憤然漲得通紅。公爵大人微微一笑,手指勾著單眼鏡綢帶兜了個轉兒。「因此,伯爵夫人產下的,乃是一名女嬰。如今,更請諸位記取咱們該隱伯爵是如何地狡獪多智。伯爵田莊上有名長工,依我所斷,或為一名佃戶,其妻亦於此際臨盆,產下一名次子。上蒼──或稱之為那善變的命運女神亦無不可,便於此刻為該隱鋪設陷阱,但他竟逕然直入,更復悖然無悔。他許下重金,收買佃戶,遂偷天換日,拿該名壯健男嬰換下自己的親生女兒。」
  「簡直膽大妄為,罔顧王紀!」聽書人常因事不關己而易下評鑑,此時,見烏娃隆夫人脫口啐道。「您這故事令我寒心,公爵!」
  「我求妳按捺心中不平,夫人,別忘了惡人終有惡報,故事的結局頗足儆世。於是換嬰既成,世人皆蒙在鼓中,知情者只有兩名嬰兒的雙親,此外,自然還有為伯爵夫人接生的產婆。至於產婆的下場如何,我則無從得知。」
  「天啊,好個離奇的故事!」女主人德‧杜芳夫人論道。「我最不齒那些無法無天的惡人了!」
  「請繼續講,賈斯汀!」亞芒銳聲促道。「我已經迷上了你的故事!」
  「不錯,我料亦然,」公爵大人頷首,沈吟不語。
  「快說!該──該隱的女兒後來怎麼樣了?」
  「人云『耐心為美德』,亞芒,讓咱們先將該隱和他所謂的嗣子交待清楚。該隱既已施其障眼法,遂刻不容緩,立時攜眷返回巴黎──我是否交待過本故事原發生在法國?──並嚴命女兒的養父即刻遷離田莊,走得愈遠愈好,並不得對人洩露行蹤,包括他本人在內。我若與該隱換位,就不致操之過急,如是般斬釘絕鐵,但無疑當時該隱自有計較,以為上上之策乃是速與親生骨肉一刀兩斷,任憑她飄零天涯。」
  「公爵,」德‧拉羅格公爵夫人截口道,「我難以想像:人世間,竟有母親會同意這等歹毒的奸計!」
  德‧聖維夫人一隻顫抖的手兒,用手絹緊摀住自己的嘴。
  「幾-乎難以想像,」亞旺柔聲道。「該隱暴躁易怒,甚難相處,相信我,那位夫人很可能過於畏懼自己的丈夫。」
  「很可能如此,」夫人微笑道。「惡人惡狀,不難想像!請繼續講!」
  自低垂的眼皮下,亞旺觀察到德‧聖維在猛扯自己的領巾;他的目光隨即移至梅瑞瓦專注的臉龐,不禁淡然一笑。
  「如我先前所云,該隱和妻子,以及其偽嗣,翩然返回巴黎。亞伯見之,狼狽失措。可憐的亞伯,眼見姪兒日益茁壯,鑑貌辨色,俱尋不出一絲家族特徵,心中恨懣更難以自持,徒然納罕,卻揣摩不出事實真相。話雖如此,常人又如何能猜度出該隱的瞞天過海之計?」亞旺抖了抖衣裾。「該隱的動向,算是姑且交待清楚了,咱們現在轉到該隱的女兒身上。養父母視她如己出,隱居於窮鄉僻野,時光荏苒,從此度過十二年光陰,生活一如尋常村姑。但十二載過後,命運女神又決意插手該隱的事務,遂降下瘟疫為患鄉間,該隱幼女所居村鄰受創尤烈。養父母雙雙罹患謝世,我那位女主角卻倖免於難,而咱們隨後將提到的奶兄,亦毫髮無傷。瘟疫肆虐期間,養母將女孩送到村中神父處居留,神父對她關愛備至──我求諸位切莫忘懷這位善心神父,其角色雖輕,卻是咱們情節發展的關鍵。」
  「這樣辦,成麼?」戴夫南喃喃道。
  「瞧瞧德‧聖維!」馬林應道。「提到神父,簡直是神來之筆!他毫無所備,所以大吃一驚。」
  「咱們忘不了這位神父,」亞芒沈聲道。「他何時會成為關鍵?」
  「故事說至此處,神父的關鍵角色早已形成,因為,亞芒,咱們女主角的養母在臨終前,將她──書面的──懺悔書交托他保管。」
  「哦?這麼說來,區區一名村婦,她竟會寫字?」孔德王子凝神傾聽,雙眉一直緊蹙。
  「殿下,我料想她生前曾侍候過豪門貴婦,耳濡目染,書寫應不成問題。」亞旺瞧見德‧聖維夫人膝上的雙手猛地握成拳頭,心知此箭已然中鵠。「多年來,該卷懺文一直那麼靜靜地躺著──在神父居處,一只上鎖的抽屜中。」
  「可是他應當將惡行公諸於世!」烏娃隆夫人急道。
  「夫人,我亦作此想,無奈神父忠於職守,教會臨終懺悔神聖不可褻瀆,封印〔註四〕永不可揭除,兩害權其輕,神父選擇隱忍不發,遂任由惡人猖狂至今。」
  「那女孩子後來怎麼了?」亞芒詢道。
  公爵大人輕轉手指上的翡翠戒指。
  「我親愛的亞芒,奶兄隨後攜她至巴黎。女主角的奶兄名喚姜昂,年長她甚多,在巴黎頂下一家小酒館,地處貴國最污穢嘈雜的貧民窟。他復嫌棄幼女在側諸多不便,遂強令咱們的女主角改換男裝,假扮男童,以掩人耳目。」那溫婉的聲調頓轉冷硬。「請諸位試想,稚齡女童陡然受逼,改頭換面,度過七年漫長的歲月。男裝後的生活委實不堪入目,亦有辱清聽,我自毋須贅言。」
  德‧聖維伯爵夫人發出一聲類似嗚咽的音響。
  「啊,天呀!」
  亞旺的薄唇譏嘲地一扁。
  「故事道盡人間慘境,是不是,夫人?」他像極了一隻舔足奶油的貓,柔聲詢道。
  德‧聖維的身軀自椅中半起,但又立時陷入椅內。沙龍內的賓客不禁面面相覷,心頭納罕起來。
  「更堪憐者,」公爵續道,「他娶了一名懶婦,潑悍無比,視咱們的女主角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鎮日無所不用其極,視欺凌咱們女主角為賞心樂事。女主角受迫湮沒性別,日日飽受悍婦凌虐,那七年光陰可謂暗無天日,直若人間地獄。」他的目光遍掃全室,「直至她十九歲時為止,」他道。「在這七年期間,她目睹世間邪惡,學到恐懼的滋味,更親身體會那醜陋的字眼-『飢餓』-的意義。她能存活至今,不啻一項奇蹟。」
  「公爵,怎麼你這故事愈說,愈好生悽慘!」孔德道。「後來呢?」
  「後來,殿下,命運女神又插手了,咱們女主角的人生旅途竟偶然和一名男子交錯,而此名男子並非尋常人氏,還與咱們的好友該隱有一段化解不開的恩怨過節。女孩與此名男子邂逅了,他驚見其容貌酷似該隱,一時衝動,他率然從奶兄姜昂手中買下這位女主角。他已靜俟多年,待機報那一箭之仇,這孩子直若天賜良機,源因他平素即留意到該隱嗣子粗俚的容顏與舉止,常暗自狐疑不已。此回,命運女神眷顧於他,當他攜同身著男裝的女主角招搖於該隱面前,他瞧見該隱的惶恐,遂逐漸將謎團拼湊完整。該隱隨即又派人向他的大敵求購他的親生骨肉,因此,在這名剛登場的角色心中,先前的狐疑至此已演變成牢不可破的定論。」
  「仁慈的上主!丹武,」德‧沙里喃喃道,「他難道是在指──」
  「噤聲!」丹武應道。「聽下去!這故事益發耐人尋味了。」
  「從姜昂的口中,」亞旺續道,「該隱的仇敵探聽得女主角的故鄉,以及依舊定居該處的神父名諱。我相信,在座諸位尚未忘懷咱們那位善心的神父?」
  全沙龍的賓客均牢牢盯住公爵,室內只有一兩人開始窺見一線曙光。孔德王子殿下不耐地點點頭。
  「自然沒忘記;請繼續說下去,我求你!」
  公爵指上的翡翠戒指閃爍著邪惡的光芒。
  「那麼,我就寬心了。這名男子不辭跋涉之苦,踏勘窮鄉僻壤,親謁神父-呃-並揭封積塵納垢的陳年舊事。他不虛此行,返回巴黎,從鄉下攜回了──此件物事。」亞旺從衣袋裏掏出一張污穢皺摺的紙頁,嘲諷的目光盯駐在德‧聖維身上,而後者呆坐當地,彷彿化作一尊石像。「就是這件物事,」公爵大人重複道,將紙頁順手擱在身後的壁爐台上。
  全室氣氛凝重,鴉雀無聲。戴夫南深吸了一口氣。
  「一時之際──我幾乎信以為真,認定他那頁紙就是一卷臨終懺悔!」他悄悄耳語道。「他們也兀自如此揣測了,馬林。」
  公爵大人低頭研究摺扇扇面的彩繪。
  「諸位或許會暗地稱奇:他為何不即刻揭發該隱的惡行。我承認,他原意如此,但是他憶起該隱之女在地獄裏熬過的歲月,遂決定該隱本人也應當品嚐地獄的滋味──點滴即可,只品嚐那一點一滴即可。」他的聲調轉為嚴峻,微笑也自唇際消失;而德‧杜芳夫人則呆呆注視著他,面部呈現類似驚怖的表情。「因此,在座諸位,他按兵不動,卻選擇了這場──等待的遊戲,稱之為『耐力戰』亦無不可,而這就是他尋求公義果報的方式。」他復一頓,目光如刀,橫掃全室;滿室賓客凝神靜息,盼他繼續下去,完全懾服在他人格的掌控之下。他的話一字一字,緩緩流入幾近靜止的空氣中,隨即語調復轉為輕柔無比。「我估量,他也領略到地獄的滋味了,」他道。「朝朝夕夕,他不知致命的一擊將於何時壓頂;他生活在惴慄恐懼之中;希望與絕望交相為戰,他徘徊於兩極之間,無一刻安寧──但是最難堪的酷刑,在座諸位,乃是那無時不蝕骨寒心的恐懼,即便在他勉力說服自己敵人尚無鐵證之際,他也片刻難安,寢不安枕。」亞旺無聲而笑,瞥見德‧聖維臉上肌肉的抽搐。「那迄今熟稔已極的疑慮紛至沓來,如附骨之蛆,總陰魂不散,各位,他畢竟無法確知敵人是否掌握到人證和物證。如此這般,他陷身於惶悚難安的人間地獄之中。」亞旺刷地闔上扇子。「我那位女主角的監護人攜她至英國,恢復女兒身,暫且安身於監護人的領地,由族中年長女眷照管。諸位,一絲一點地,她逐漸發現當女孩兒家的樂趣,也稍稍忘懷那段慘境的恐怖回憶。俟後,各位,該隱悄悄溜至英國。」公爵大人又用了撮鼻煙。「躡手躡足,渾似穿窬之輩,」他輕聲道,「他綁架了咱們的女主角,強灌她麻藥,將她抱至靜候於樸資茅斯港的私人帆船之中。」
  「天哪!」烏娃隆夫人驚喘道。
  「他會失敗!」戴夫南突然耳語道。「德‧聖維如今已恢復鎮靜,頗能把持住自己。」
  「但瞧瞧他的夫人!」馬林駁道。
  公爵大人自他的黃金袖口撣去另一粒煙屑。
  「後來,咱們的女主角僥倖脫險,內容無關乎主題,故此按下不表,」他道。「橫豎另名角色聞訊啣尾而至,合兩人之力,女主角得以脫離魔掌,唯一遺憾者,該隱曾一槍擊中該名角色的肩膀。槍擊之時,咱們的女主角與他合乘一騎,該隱的子彈究竟瞄準何者,我自然無從得知。」
  德‧聖維悚然一驚,似欲離座,但迅即恢復鎮靜。
  「如此喪心病狂之徒,竟能活在這世上!」德‧夏特烈亦驚喘道。
  「在座諸位,那槍傷極為嚴重,兩人左藏右躲,迫得暫且在距亞佛僅數哩之遙的小客店安身,所幸女主角的監護人尋跡而至,在小客店遇上他們。不過短短兩個鐘點過後,精神可嘉、不眠不休、不屈不撓的該隱也駕到了。」
  「因此,他也跑到那家小客店了?」德‧沙里問道。
  「閣下豈能置疑?」公爵大人微笑道。「他自然不致輕易罷手,遂前腳接連後腳,亦現身於客店,但卻赫然發現命運女神此際又攖其鋒,已有監護人先他一步進駐客店。各位,縱使他當下狼狽失措,仍厚顏宣稱好戲尚未收場。俟後,他只得-呃-悻悻而去。」
  「好個奸雄!」孔德斥道,瞥向萎縮椅內的德‧聖維伯爵夫人,目光隨後復移回公爵。
  「說得好,殿下,」公爵大人悠然道。「咱們言歸正傳:女主角一行人回返巴黎,其監護人將她引介入名流社會──噤聲,亞芒,故事已屆近終場。她掀起不小的騷動,相信我,因為她絕非尋常脂粉。在座諸位,咱們的女主角時而嬌憨純稚,渾如嬰兒,時亦流露機敏慧黠,更一逕神采飛揚,洋溢著生命的熱情。我或能繪聲繪影,談論她上幾個鐘點,然而一言以蔽之,她是個小精靈,淘氣活潑,坦率無隱,更遑論秀麗絕倫。」
  「真描繪得入木三分!」孔德急插口道。
  公爵大人微微頷首。
  「不錯,殿下,此絕非渲染之辭也。再繼續咱們的故事:各位,巴黎旋即留意到她酷肖該隱,外界臆測紛紛,想必亦令他孳生驚懼。但某日,謠言傳至這孩子耳中,她驚覺世人竟以為她是該隱的私生女。」他語音一頓,將手絹舉至唇際。「各位,她由衷敬慕那名身為她監護人的男子,」他坦言道。「此人聲名狼藉,但她卻視之為人中表率,並尊稱他為她的──『老爺』。」
  德‧聖維的牙齒緊咬住下唇,卻在椅中靜坐不動,強擺出一付事不關己的姿態。許多雙震驚的眼神射向他,他佯作不知,渾似無事人。魯伯守候門口,虎視耽耽,不時撫摸自己的劍柄。
  「謠言傳至女孩耳中之後,」亞旺續道,「她逕自登門求教,質問該隱是否為她的生身父親。」
  「怎麼著?她直接跑去問他了!」孔德驚呼道。
  「各位,對該隱而言,這不啻天賜良機,他以為命運女神終於眷顧了他,便一口謊稱女孩果真是他的野種。」亞芒驚跳而起,但亞旺高舉一隻手,制止住他。「眾位佳賓,他恐嚇女孩:他將對外大肆宣揚,承認她是野種──並捏造謠言,指控女孩是她監護人的情婦。他告訴她──諸位,莫忘他是她的父親──他如此做,會導致她的監護人身敗名裂,由於一名野種──兼娼妓──竟得與王公貴族平起平坐,決計無法見容於巴黎名流社會。」
  此刻,德‧聖維伯爵夫人坐在椅上,身軀挺得筆直,手指緊箝住椅子扶手,指節泛白。她的雙唇無聲地蠕動著,似乎已瀕臨崩潰的邊緣,顯然她對這段情節原先並不知情。
  「嘿,好個畜牲!」拉夫雷呼道。
  「請稍安勿躁,我親愛的拉夫雷。或許,該隱尚存一絲天良,他提供女孩一項選擇:他答應會守口如瓶,只要咱們的女主角離開這個她剛邁入的名流社會,從此消逝無蹤。」亞旺的眼睛變得更為冷硬,語氣森冷如冰。「我曾說過,她愛慕她的監護人,諸位。被迫離開他,重過那種骯髒污穢的生活,是一個連死亡都不如的選擇。她一生淒苦無依,才──才剛剛品嚐到幸福之杯。」
  此時,室內已鮮有人未曾領會到故事的真義;眾多面孔都呈現出驚怖難信的表情,場內一片鴉雀無聲。孔德坐在椅內,傾前身軀,神色嚴峻,亦為女主角的處境焦心若焚。
  「但別就此打住!請繼續說!」他嘎聲道。「她──她返回貧民窟了?」
  「不,殿下,」亞旺應道。
  「那麼,她怎麼了?」孔德提高了聲音。
  「殿下,對那些絕望、無依、心碎的人兒,終歸只有一條出路。」
  德‧杜芳夫人打了個寒噤,一手蒙住雙眼。
  「你是說──?」
  亞旺指向窗外。
  「在外頭,王子殿下,不遠處,塞納河靜靜流著,它藏污納垢,包容了無數的秘密和人間悲劇,而這孩子,也不過是河水潮汐所沖激到的另一齣悲劇罷了。」
  場內響起一聲嗆住的尖叫,如裂帛一般刺穿沈窒的靜寂。德‧聖維伯爵夫人不由自主站起身子,踉踉蹌蹌地舉步向前,神情狂亂已極。
  「啊,不,不,不!」她喘道。「別是真的!別是真的!噢,我心愛的、心愛的小寶貝!主啊,您難道連一點慈悲都沒有?她不能死!」她提高自己的呼聲,但喉嚨彷彿給箝子箝住了。她高舉兩臂,整個人匍匐在亞旺腳下,痛哭失聲,難以自已。
  芬妮一躍而起。
  「唉,可憐的人兒!不,不,夫人,我罰誓,她還活著!求哪個人過來,幫趁我一把!夫人,夫人,請節哀!」
  剎時之際,場內眾皆嘩然;戴夫南抹去額頭的汗水。
  「仁慈的上主!」他嘎聲道。「好一晚的重頭戲!高明!高明!好一個名不虛傳的『撒旦』!」
  一片鬨然喧囂中,只聽得一名女仕的聲音揚起,顯然十分困惑。
  「我不懂!為什麼──故事總有個結局,但您這故事的結局在哪兒?」
  亞旺連頭也沒回。
  「故事尚未了結,姑娘,本爵仍在靜候這齣好戲的收場。」
  窗隅處,忽聞爭鬥聲,眾人的注意力立即從德‧聖維夫人轉到伯爵身上。夫人失控之際,他即一躍而起,心知夫人公然失態必一發不可收拾,如今東窗事發,已至難以挽回的地步。出自本能,他想越室而逃,但為在旁監視的梅瑞瓦所阻,如今正拼命與梅瑞瓦扭打,一手並探向臀部。雖有幾人見況上前助拳,他仍奮力掙脫。他面色鐵青,喘息不已,此刻,眾人俱瞧見他手上已握有一把小手槍。
  孔德迅速躍至公爵身前護住他,昂然正視槍口。
  事情前後,委實不過花了幾秒鐘而已:德‧聖維跡近瘋狂,聲調竟較平日提高了數級音階,令眾人聽來益覺詭異:
  「魔鬼!魔鬼!」
  旋而即聞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以及一名女客的淒聲尖叫,魯伯大步邁前,將自己的手帕覆蓋德‧聖維那血肉模糊的頭臉。他和梅瑞瓦彎腰審視伯爵的身體,公爵大人緩步趨前,俯視那具曾被稱為德‧聖維的屍體半晌,而在沙龍的另一頭,則有一位女仕正大大發作一陣歇斯底里。公爵大人的目光觸及戴夫南的眼睛。
  「我曾提過,復仇,須點出它那饒富詩意的題旨〔註五〕,對不對,修?」他論道,轉身返至壁爐邊。「姑娘,」──他對那名花容失色、詢問故事結局的女孩欠身一禮──「德‧聖維伯爵本人,已為故事提供了結局。」他從壁爐台揀起那張污漬斑斑的紙箋,投入爐火,望著迅即燃燒的紙頁縱聲一笑。


第卅章譯註

〔註一〕 夫人  在大戶人家尤其如此,子女習以父母之尊號或爵銜來稱呼父母,有時亦逕呼「爹、媽」或「父親、母親」,視場合或心境而定。
〔註二〕 妳最忠實的僕人  貴族名流社會極度講究禮儀。此際是亞旺該晚初次與德‧聖維伯爵夫人打照面,雖與其妹說話,仍必須不忘與伯爵夫人見禮。「妳最忠實的僕人」即一句問候語,相當於「妳好」或「很高興見到妳」。
〔註三〕 該隱和亞伯(Cain and Abel)  均聖經人物。該隱是亞當與夏娃的長子,嫉恨其弟亞伯而殺害之。見《舊約》「創世紀」第四章。
〔註四〕 懺悔的封印  臨終懺悔乃臨死之人對神的懺悔,神父或牧師僅居仲介角色,懺悔書必嚴加封印,不得現世。
〔註五〕 詩意的復仇  作者的原文甚是精簡,該句只有“poetic”一字,但不難揣摩到亞旺公爵意謂“poetic justice”,直譯為「詩學正義」,即文學詩歌常見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題旨。此外,作者更藉此呈現亞旺人格中的一抹「邪氣」──他把復仇當成一種藝術。 


*《幾孤風月》第九章「里昂與里昂妮」                *《幾孤風月》第十章「芬妮郡主義憤填膺」
*《幾孤風月》第十三章「里昂妮的教育」             *《幾孤風月》第十四章「魯伯‧亞勒斯泰爵爺登場」          
*《幾孤風月》第廿九章「里昂妮的失蹤」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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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盹龜雞~ 二月七日與十日 陽明山 與 花鐘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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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11 23:38

看完小肉球嘔心瀝血翻譯出來的宮廷小說, 現在才來寫回應 。

說實話 因為你對自己得翻譯要求甚嚴, 所以我們這些讀者是最直接的受惠者, 應該要寫點回饋。 感謝你將小說中的細節交待得那麼清楚, 甚至劇中人的聲腔 也配的活潑無比。經過你深入的的翻譯 我們終於能 看得懂對話的笑點,進入活生生的故事的漩渦中, 愉快的跟著搖晃。

才知道有 Regency Romance 這回事, 看這些貴族間的行止生活 看得津津有味。作者的故事布局嚴縝 高潮迭起 很能引人入勝。 文字上稍有些瑕不掩瑜的嘎搭, 可能你當時用慣了英文, 選中文字時會有些些生疏。 如今若讓你再校一次稿, 說不定你會有些不同的說法。

人家說 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小肉球寫格文 題材寬成品多, 篇篇紮實有內容, 真是不容易。 感謝你翻得那麼深入, 好似鑽近蟲洞,輕輕鬆鬆就能去到異國空間看好戲。 愛你喲!愛你喲!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5-04-12 02:49 回覆:

謝謝盹龜雞回應!  這是好久以前的po文, 俺都忘記它存在了.

俺翻譯此文時, 亟力做到 "信", 每一個 meaning unit 都必須忠實譯出, 不擅增, 不擅減, 若對照原文絕對不愧對原作者 -- 也許如此, 就會生疏一些.

以前真熱情, 現在燃燒不起來了.


莎拉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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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12 05:06
精采~令人讀得停不下來⋯⋯ 期待結局~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4-01-12 06:24 回覆:
很好看.  沒PO最後一章.

AL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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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06 10:15

Leon's life story before returning to Leona  was revealed dramatically in front of her parents by Duke Justin Alastair during a social gathering high. 驚訝(喔、什麼、啥)

Now, where is Leona? Have you found the two final chapters?等待(等等)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3-12-07 04:56 回覆:
Yap, found them.

小肉球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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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去努力找
2013/12/06 05:21

草稿匣裡的第31章與第32章只節錄兩段, 那時不想全部釋出, 完整版存在隨身碟, 然而自彼以來, 家中狗貓狼狽為奸 "幹" 掉幾支大拇哥, 不知這兩章是否在裡面.

今晚 (12-6) 午夜過後會去找.


鳳梨寶貝蛋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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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05/06 12:17

小肉球要保重好身體喔!

寶貝蛋為小肉球加油~


將思念你的心情記錄在我的筆記簿, 讓腦海中的音符盡情在琴鍵上飛舞!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09-05-06 14:46 回覆:

今天超不舒服。很難受。

無以為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