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亞旺公爵大人的被監護人

　　兩星期後的某日，時當里昂妮正在房內鏡前演練宮廷大禮之際，芬妮進門，宣佈亞旺終於回來了。里昂妮聞訊，忙忙一骨碌起身，動作毛躁已極，壓根兒和什麼淑女姿態沾不上邊兒。
　　「老爺！」她喜呼道，恨不得立即插翅奔至他身旁，但卻有芬妮攔身擋道。「讓我走，讓我走！他在哪兒？」
　　「使不得，里昂妮，沒有淑女像妳這樣子接待來訪紳士的！」郡主道。「像妳這麼瘋瘋癲癲地跑下樓去，頭髮亂蓬蓬的，裙子皺成一團，成何體統！給我回到鏡子前面來。」
　　「噢，可是──」
　　「回來！」
　　里昂妮不情願地走回鏡前，乖乖站定，讓芬妮整理她的鵝黃綢衫，梳攏她的鬈髮。
　　「里昂妮，妳這麻煩孩子，妳的髮帶到哪兒去了？」
　　里昂妮溫馴地將髮帶取來。
　　「我覺得頭髮裏多了條緞帶很不舒服，」她抱怨道。「我寧可──」
　　「妳寧可怎樣並不重要，」芬妮板著臉道。「我心意已決，妳出去見人，非得給我像個窈窕淑女不可。抖直妳的襯裙，拾起妳的扇子。如果妳敢再像個野孩子一樣衝下去，我會沒臉見──」
　　「現在放我下去！求求妳，我可以見人了！」
　　「那麼，孩子，乖乖跟在我後頭，要像我這個模樣！」芬妮旋身出室，昂然步下樓梯，儀態端雅。「記住，親愛的！待會兒屈膝行禮，務求適度，要同時伸出一隻手讓他親吻。」她一面說話，一面打開客廳的門。
　　「呸！」里昂妮道。
　　公爵大人正佇立窗前，遙望窗外。
　　「看來，舍妹尚無法糾正妳說『呸』的習慣？」他道，轉身面對她們。剎時之間，他默然無語，只站在原地瞅著他的被監護人。「做得好，娃娃，」他終於緩緩論道。
　　里昂妮矮身，朝他盈盈行一宮禮，可是嘴裏卻還不斷說著話兒。
　　「我這麼做，是因為郡主要我這麼做，並且因為您要我聽她的話，可是，噢，老爺，我寧可像做里昂的時候那樣向您鞠躬行禮！」她嘴巴雖然沒停，卻仍能優雅悠閒地起身。待她一絲不苟地道過萬福之後，便連忙像隻小鳥兒般蹦至公爵面前。「老爺！老爺！我以為您永遠也不會來了！我好高興見到您！」她捉住他的手放至唇際。「我一直很聽話，很有耐心，現在您可不可以帶我走了〔註一〕？」
　　「里昂妮！」
　　「唉，郡主，可是我好想讓他帶我走。」
　　亞旺公爵高執他的單眼鏡。
　　「孩子，站定別動。芬妮，愚兄對妳五體投地，賢妹鬼斧神工，令人嘆為觀止。」
　　「老爺，您覺得我這模樣可好？」里昂妮在他面前踮著腳尖問道。
　　「『好』一字已不足以形容。孩子，在妳身上已找不著里昂的影子了。」
　　她嘆了口氣，搖搖頭。
　　「我卻希望我還是里昂。老爺，您知不知道穿著幾層襯裙是什麼滋味？」
　　芬妮聽了先是一楞，然後蹙額怒視她。
　　「我美麗的被監護人穿裹數層襯裙的苦楚，我自然無法體會。」賈斯汀正色答道。「不過，我可以想像：較諸自由無羈的男褲，身著女裝無異於身繫囹圄。」
　　里昂妮揚揚得意地轉向芬妮。
　　「郡主，他說了！妳聽到了嗎？他在咱們『淑女』面前提到『褲子』了！」
　　「里昂妮──賈斯汀，不許你勾起她對她那條－那條褲子的依戀！你不曉得，你不在的這段期間，她成天就在哀悼她那件物事！而且千萬──我求妳──要改掉說『呸』的惡習，里昂妮！」
　　「她給妳惹麻煩了，親愛的？我記得我曾警告過妳：她有時是個小流氓。」
　　芬妮臉色登霽。
　　「你說得不錯，不過，咱們都萬分疼愛她！我真希望你能讓她和咱們住久些。」
　　里昂妮緊抓住亞旺的袖角。
　　「您不會這麼做，對不對，老爺？」
　　他鬆開她的手。
　　「娃娃，妳應該顧及禮度。妳如此說，隱然暗指妳與芬妮郡主相處不歡。」
　　「沒錯，老爺，我的確不歡，而且是大大的不歡，並不是因為郡主待我不好，其實她待我好極了，可是我只屬於您呀！」
　　越過她的頭頂，賈斯汀嘲諷的目光射向他妹妹。
　　「捨不得她，親愛的？我想妳料對了，里昂妮，我此行專為帶妳離開此地。」
　　里昂妮登時笑逐顏開。
　　「你們瞧，我現在開心了！您要帶我到哪兒去，老爺？」
　　「下鄉去，孩子。啊，可敬的愛德華！你虔敬的僕人在此，愛德華！」他瀟灑地一禮。
　　馬林無聲無息地入室，朝公爵僵硬地躬身還禮。
　　「你若不介意，可妨與我私下一談，亞勒斯泰？」他道。
　　「但就不知我介意否？」公爵大人調侃道。「想必話題與在下之被監護人有關？」
　　愛德華面色一沈。
　　「咱們私下談，公爵。」
　　「多此一舉，相信我，我親愛的愛德華。」他任意輕彈一下里昂妮的面頰。「娃娃，馬林先生諒必已警告過妳，年輕－啊－純潔的心靈，應對本爵敬而遠之？」
　　「沒－沒有，」里昂妮歪著腦袋道。「您瞧，我早就全都知道了。我，我自己就純潔不夠（註二），您想是不是？」
　　「夠了，里昂妮！」芬妮忙截口道。「賈斯汀，就只咱們兄妹倆人，一塊兒品嚐點中國武夷茶吧？里昂妮明兒個和你同走，應不成問題，我待會兒叫人幫她收拾收拾。里昂妮，親愛的，我把我的手絹兒忘在妳房間了，行行好，幫我取來。愛德華也有事要辦吧，是的，愛德華，請你找點事兒幹！」她將二人趕出去，轉身面對她的哥哥。「怎麼樣，賈斯汀，幸不辱命？」
　　「豈止於此，親愛的。」
　　她朝兄長眨了眨一隻眼睛。
　　「價格不菲呢，賈斯汀。」
　　「無妨，芬妮。」
　　她欲言又止，瞅著他。
　　「現在又該怎麼辦了？」她終於開口問道。
　　「現在，我帶她去亞旺〔註三〕。」
　　「有費爾德堂姊同行？」
　　「妳怎可疑心為兄我的意圖？」他微一欠身。
　　「輕而易舉也。」她唇角譏嘲地一扭。「賈斯汀，究竟你意圖為何？我知道，你必定暗中在籌畫著什麼，不過，我寧願相信你至少未對里昂妮懷有惡意。」
　　「聰明的人，不會把我當好人看待，芬妮。」
　　「我承認，我向來無法了解你，賈斯汀，真好生令人著惱。」
　　「諒必如此，」他同意道。
　　她湊近他，想哄他吐露心意。
　　「賈斯汀，我真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暗地裏在策畫些什麼！」
　　他挑了一小撮鼻煙，啪地一聲闔上鼻煙壺蓋。
　　「我親愛的芬妮，妳應該學著如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對那孩子，我僅懷抱祖父之情，已足夠對妳和愛德華有所交待。」
　　「在那一頭上，算是交待清楚了，可是我真想知道，你那腦袋裏又在策畫什麼陰謀詭計！」
　　「想必妳亟欲得知，」他一派同情地論道。
　　「可惡的人兒，」她嘟著小嘴道，但突然又展顏一笑。「賈斯汀，你改弦易轍了？里昂妮口中的你，竟儼然像一名嚴厲的師長。她總嘀咕著『老爺不會歡喜我這樣子，』或『妳覺得老爺會不會介意？』絲毫不像你的作風嘛，親愛的哥哥。」
　　「倘使我少諳世道險惡，或許我會待她通容些，扮演個寬縱的監護人，」他道。「但實情是，芬妮──」他微一聳肩，自衣袋中掏出一把摺扇。
　　里昂妮適於此時返回客廳，一隻小手還拎著裙擺。
　　「我找不著妳的手絹兒，郡主，」她啟口道，目光不意落在亞旺的扇子上，小臉立即一沈。瞧見那坦白藍眼睛中的幾許責備，亞旺微微一笑。
　　「妳會逐漸接受它的，孩子。」
　　「我永遠也不會，」里昂妮斷然道。「我討厭它。」
　　「可是，」公爵大人喃喃道，「我並非為取悅姑娘而揮扇。」
　　「對不住您，老爺！」她滿懷悔意道，自睫毛下窺覷他，小酒渦也若隱若現。
　　「他會迷上她的，」芬妮自忖道。「這孩子太討喜了。」

　　次日，賈斯汀攜其被監護人乘馬車同赴亞旺，同車的，尚有費爾德太太。費爾德太太人雖和善可親，但脾性瑣碎拘謹，里昂妮只瞧了她一眼，便掂足了她的斤兩。賈斯汀覺察其被監護人對女伴有欠恭敬，因此，他們一抵達亞旺，他便擇時將她拉至一邊。
　　「這是棟好宅子，我喜歡它，」里昂妮快活地道。
　　「能合姑娘心意，敝宅蓬蓽生輝，」公爵大人諷道。里昂妮環顧大廳的嵌板、壁飾、雕椅、畫像、壁氈、和頭頂上銜接樓梯座的畫廊。
　　「也許暗沈了點，」她道。「這位紳士是誰？」一套全幅盔甲豎立於廳側，她漫步至其前，興味盎然地打量它。
　　「這並非一名『紳士』，乃某位亞旺先人衝鋒陷陣時所穿戴之盔甲也。」
　　「真的？」她復趨至梯腳，審視一幀年代久遠的肖像畫。「這畫裏頭的蠢笨女人，她也是另一位先人？」
　　「她可是她那時代的名媛呢，親愛的。」
　　「她的笑容很蠢，」她論道。「她為什麼有名？她做了什麼大事？」
　　「她能在身後立名，全倚仗那數不盡的風流韻事。這倒提醒了我，我想和妳談談。」
　　「是，老爺？」里昂妮的目光此時落在懸於壁爐上的一面盾牌上。「『護國勤王』，這是法文呀。」
　　「可佩的洞察力。我想和妳談談我的遠親，費爾德太太。」
　　里昂妮半轉面龐瞧他，扮了個鬼臉。
　　「我可不可以說我心裏的話，老爺？」
　　他倚向巨大雕桌的桌沿，手中晃盪自己的單眼鏡。
　　「只對我說，是可以的。」
　　「她只是個傻子，老爺。」
　　「誠然。因此之故，妳不僅須容忍她的脾性，並要努力與她和平相處。」
　　里昂妮內心裏似乎在交戰。
　　「我一定得這樣做，老爺？」
　　賈斯汀睨視她，察覺她眼波中淘氣的光芒。
　　「因為這是我的意旨，孩子。」
　　挺直的小鼻樑皺起來。
　　「噢，好吧！」
　　「我料亦如此，」亞旺澀然自語道。「妳算是承諾了，里昂妮？」
　　「我不覺得我可以輕易承諾，」里昂妮妥協道。「但我答應您，我會努力。」她走近他，亭亭立於他面前。「老爺，謝謝您帶我到這麼美麗的地方來，還送給我這麼多好東西，彷彿我不是一個小客店老板的妹妹似的。我打心底感激您。」
　　賈斯汀凝視她片刻，唇角泛現一抹難解的微笑。
　　「妳當我是道德的典範，對不對，孩子？」
　　「噢，不是！」她坦然對之。「我想，您只待我好。您待有些女子一點兒也不好，我沒法子不知道這一類的事情，老爺！」
　　「即便如此，孩子，妳仍心甘情願地留在我身邊？」
　　「當然！」她有些驚訝地回答他。
　　「妳太過信任我了，」他論道。
　　「我本來就應該信任您呀，」她復道。
　　「這，」亞旺沈吟道，瞟著手指上的寶石戒指，「誠為一則新鮮的體驗；殊不知修會如何置評？」
　　「啊，他只會撇著嘴，就像這個樣子！然後，一味搖著頭。我想，他有的時候不怎麼聰明。」
　　他縱聲一笑，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我的好孩子，我從未料到能遇著像妳這般『有志一同』的被監護人。不過，我懇求妳謹言慎行，仔細別冒犯費爾德太太。」
　　「可是，我對您可以講真心話？」
　　「妳早就如此了，」他應道。
　　「您會留在這兒？」
　　「暫時如此。妳瞧，縱然妳外表有所改變，貌似淑女，總還得有人負責教化妳的氣質。諸多細節，捨我之外，並無第二人選。」
　　「譬如像什麼？」
　　「像騎馬？」
　　「騎在馬上？真的？」
　　「妳迫不及待？」
　　「是的，噢，是的！您可不可以也教我劍術，老爺？」
　　「此非淑女所為，孩子。」
　　「可是我不想每時每刻都做淑女，老爺！如果我能跟您學擊劍，我答應我會非常、非常努力去學習其它那些無聊的物事。」
　　他低頭俯視她，嘴角含笑。
　　「我想，妳竟敢和我討價還價！我若不教妳劍術，妳又待如何？」
　　她的酒渦浮現。
　　「嗐，我想您教我行宮禮的時候，我會笨得讓您受不了。老爺，噢，老爺，您就說聲『好』嘛！求您快點答應我！費爾德太太要過來了。」
　　「這一回合，我姑且依妳，」他欠身一禮。「我會教妳，鬼靈精。」
　　費爾德太太進入大廳，正巧看見里昂妮手舞足蹈的糗相，禁不住嘖嘖作聲，數落了她好一陣子。

第十二章譯註

〔註一〕 帶我走　　里昂妮的英語十分簡略。她在十二歲之前受到相當完備的教育，但自兄長姜昂攜她至巴黎後，成日和下流社會的市井之徒為伍，即便保留上流社會的正統口音，但用字遣辭仍十分童稚，里昂妮的法語故而孩子氣很重。其英文程度很淺，字彙有限，並且常夾雜法文句法。在本章此處，她想說的是“take me away”，卻把第三個字漏掉了，而「占有一個女子」，並與她發生肉體關係，有時以“take”這個動詞來表達，比較露骨或不文雅一些。里昂妮自然不懂，才會如此說，也因此賺得芬妮郡主的呵斥。
〔註二〕 純潔不夠　　按文法應為「不夠純潔」。里昂妮的英文常冒出法文語法，自有一股稚拙的風味，茲將其語法亦譯出。
〔註三〕 亞旺　　意指賈斯汀‧亞勒斯泰的封邑所在地，故其爵銜為「亞旺」，有時亦可以封邑逕呼公爵為「亞旺」。

＊嚴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