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章:里昂妮的失蹤
魯伯爵爺打了個大呵欠,在椅中伸了伸懶腰。
「咱們今晚要怎麼打發?」他詢道。「他媽的,這許多勞什子舞會,我這輩子沒參加過這麼多的!難怪我會累得脫力了。」
「噢,我親愛的魯伯,我也累到幾乎變成行屍走肉了!」芬妮呼道。「謝天謝地,咱們今晚能夠安安靜靜度過一晚!趕明兒個,晚上還有德‧杜芳夫人的文藝沙龍呢!」她朝里昂妮點點頭。「親愛的,我向妳保證,妳會歡喜去的。這就像他們風雅之士所說的『以文會友』,大夥聚在一起,朗誦幾首詩,討論幾樁話題,全巴黎的才俊都會出席──噢,我保證,明晚肯定有趣得緊!舉凡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不願錯過這場盛會。」
「喲,那麼咱們今晚總可歇口氣了,對不對?」魯伯道。「但話又說回來了,我又如何打發這段空檔?」
「我方才不是聽你說:你累得乏力了?」馬林評道。
「沒錯,可是我沒法子整晚蹲在家裏。你打算幹啥?」
「修和我倆人,要去京堡飯店瞧瞧梅瑞瓦,你可願陪咱們同去?」
魯伯考慮半晌。
「謝了,我想我該去探探路,聽說最近開了家新賭場。」
亞旺執起他的單眼鏡,審視他。
「哦?請問這家新賭場座落何處?」
「在香百利街,如果他們所言不差,它很可能會搶盡瓦騷的鋒頭;我很奇怪你竟然沒聽說過它。」
「不錯,頗不契合我那綽號罷,」亞旺道。「我想,我今晚就同你去見識一番,孩子。我若對此賭國新歡茫然無知,我在巴黎的評價勢必一落千丈。」
「怎麼著,你們全都要出門?」芬妮問道。「而我也答應出去和我那親愛的裘莉〔註一〕用膳!里昂妮,妳可落單了。無妨,我相信妳跟我同去,她會歡喜見著妳的!」
「噢,郡主,我真的乏了!」里昂妮抗聲道。「今晚,我正好能早些上床歇息。」
魯伯伸直他那雙長腿。
「妳也終於有乏力的一天!」他道。「哼!我還以為妳精力無窮呢!」
「最親愛的,我會命下人把托盤送到妳房裏去,」芬妮道。「這麼辦也成,妳正好趁今晚養精蓄銳,到明天又是精神百倍,因為我一心要妳見識見識德‧杜芳夫人的盛會!嗐,孔德定然也會出席的!」
里昂妮勉強一笑,但笑容有點無精打采;她抬眼觸及亞旺銳利的目光。
「我的娃娃,妳為何事煩心?」
她睜大雙眼。
「沒什麼事兒呀,老爺!我只不過今晚有點頭疼。」
「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奇怪,」郡主會意地搖頭。「咱們這禮拜每晚都出門到深夜,全是我的錯,將妳的行程排得那麼緊湊。」
「噢,郡主,可是我每晚都玩得很盡興!」里昂妮道。「我一直都好開心!」
「他媽的,我也是!」魯伯論道。「這一連兩個月,咱們日夜趕場,攪得我七葷八素,分不出東西南北,可是我卻從沒這麼愜意過呢。怎麼,你這就要走了,修?」
「咱們和梅瑞瓦約了四點鐘在京堡飯店吃飯,」修解釋道。「我這就先和妳道晚安了,里昂妮,想必咱們返家時妳已經睡下。」
她垂下雙目,向他伸出一隻小手;馬林和修均輕吻了那隻纖手。修回頭又向魯伯調笑了幾句,遂偕馬林雙雙離去。
「你在家用膳麼,賈斯汀?」郡主詢道。「我得上樓換衣裳,叫人備妥輕馬車,送我到裘莉那兒去。」
「我今晚陪娃娃一塊兒用飯,」亞旺道。「飯罷,她就上床歇息。魯伯呢?」
「不了,我得馬上走,」魯伯道。「我有點事,要找丹武談談。走吧,芬妮!」
他們相偕離去。亞旺步至里昂妮所坐的靠椅,輕扯她的一絡鬈髮。
「孩子,今晚妳文靜得異乎尋常。」
「我在想事情,」她正色道。
「想什麼,親愛的?」
「噢,我不和您說,老爺!」她道,復嫣然一笑。「咱們──咱們吃飯前,鬥一會牌可好?」
於是他們鬥了幾回牌,約一盞茶工夫,芬妮郡主過來道晚安,復匆匆離去,走前還叮囑里昂妮飯後一定要及早上床。魯伯和芬妮一同出門了,里昂妮終於真正能夠和公爵獨處。
「他們走了,」她道,聲調有些不穩。
「不錯,孩子。怎麼了?」公爵大人嫻熟地發牌。
「沒什麼,老爺,我今晚有點不大靈光。」
他們鬥牌,直到小廝進來傳飯,於是倆人相偕進入寬敞的飯廳,在餐桌前坐定。亞旺即刻將僕役揮退,里昂妮輕抒了一口氣。
「這樣子真好,」她論道。「我喜歡咱們又單獨在一塊兒。今晚,不曉得魯伯會不會輸掉很多錢?」
「咱們一同祈盼他手氣順,娃娃。妳明日見著他,可從他的神情探得究竟。」
她未作答,卻開始喫一枚糖果,藉此避開公爵大人的視線。
「妳太貪喫糖果了,孩子,」他道。「難怪妳面色益見蒼白。」
「您瞧,老爺,直到您把我從姜昂手裏買過來以前,我從來都沒嚐過糖果的味兒,」她解釋道。
「我省得,孩子。」
「所以我現在喫得太多了,」她補充道。「老爺,我心裏真是歡喜,咱們今晚能單獨在一起,就像現在這個樣兒,我能又和老爺您在一塊兒。」
「妳過譽了,」他一躬身道。
「不是的。自從咱們這趟返回巴黎,咱們幾乎沒有機會單獨在一塊兒,而我一直盼望著──噢,盼望了好多、好多次了!──能夠像這樣單獨和您在一塊兒,能夠好好感謝您這麼照顧我、愛護我。」
他蹙額,低視手上正給敲碎的核桃。
「我樂在其中,娃娃。我相信我曾與妳言及:我絕非任俠之流。」
「當我的監護人,您也樂在其中?」她詢道。
「當然,孩子,否則我絕無理由如此。」
「我一直都很快活,老爺。」
「只要妳快活就好,」他道。
她盈盈起身,擱下手中餐巾。
「我愈來愈覺得困乏了,」她道。「我希望魯伯今晚能嬴很多錢──您也是。」
「我一向手氣好,孩子。」他為她打開廳門,護送她步至寬梯。「我祝妳一夜安眠,我美麗的娃娃。」
她驀地單膝著地,就如同她做小侍僮里昂時一般,雙手握住他的大手,雙唇緊印著他的手背,一直不放。
「謝謝您,老爺,晚安!」她以法文澀聲道,然後起身站好,一逕奔上樓梯,進入自己的臥房。
她的貼身侍女早在房裏候著,興奮地張大著嘴。里昂妮輕輕掩上房門,疾步越過侍女,一骨碌倒在床上,哭得個肝腸寸斷,哭得彷彿她的心都碎了。侍女趕至她身旁,不停安慰她,輕拍她的背脊。
「噢,小姐,您為什麼要這樣子逃跑呢?咱們今晚真的要走?」
樓下傳來大門關閉的聲響,里昂妮的兩隻小手摀住自己的眼睛。
「走了!走了!啊,老爺,老爺!」她躺在床上,亟力和自己的嗚咽奮鬥。沒多久,她自床上起身,面色轉為蒼白平靜,神態復至為堅定。她轉向侍女:「旅行馬車呢,瑪麗?」
「是,小姐,我今早已經租來一輛,一個鐘點以後,會在咱們轉角候著咱們,可是它要花上您整整六百法郎,小姐,因為那名車把式很不情願在這麼老晚趕著出城。他說,咱們今夜最遠也只能趕到夏托爾鎮。」
「不妨事,我還剩下不少錢,足夠應付途中的花費。現在把紙筆拿來,還有墨瓶。妳確定──妳確定妳願意和我一起走?」
「當然願意,小姐!」女孩子斷然道。「倘使我讓您一個人走,公爵大人他會剝了我的皮的。」
里昂妮慘然一笑,睇視女婢。
「妳聽好,妳別擔心老爺那兒,因為咱們永遠、永遠也不會再見著他了。」
瑪麗聞言,只搖搖頭,一肚子不以為然。不過,她這丫頭挺機伶的,只答說她已經打定主意,非陪伴小姐同行不可。轉瞬之間,只見她取來紙筆,里昂妮遂坐下,起筆書寫她的告別信。
* * *
芬妮郡主一返家,就悄悄到里昂妮臥房瞧瞧她睡著了沒有。在房門口,她高執燭台,燭光籠罩床面,卻赫然發現床上空無一物,連床罩都未曾掀開,不過,床罩上卻好像躺著一樣白色的物事。她急趨向前,顫抖著一隻手抄起物事,燭火映照下,她辨出那是兩帖摺緘的方勝:一帖正面題款是她自己的名字,而另一個方勝則留予亞旺。
芬妮忽然略感暈眩,雙腿乏力,落入身側一張椅內,呆呆瞅著手上摺成辮形的紙條。她失神半晌,終於振起精神,將燭台擱在椅畔小桌上,拆開那封寫給她自己的短箋。
我親愛的郡主,(她讀道)──
我寫這封信,是為了向妳道別,而且為了我想謝謝妳一直這麼好心對待我。我在給老爺的信裏,已經告訴他我為什麼必須離開你們。妳一直那麼好心看待我,我愛妳,而且真的,我真的很報歉〔註二〕,我只能像這樣在信上對妳說這句話。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妳,郡主。 --里昂妮
芬妮郡主衝出椅子。
「噢,仁慈的上帝!」她驚呼道。「里昂妮!賈斯汀!魯伯!噢,難道一個人也不在家裏麼?天哪,我該怎麼辦才好?」她疾奔下樓,一眼瞥見門邊一名小廝,忙衝至他面前。「小姐在哪兒?她什麼時候出去的?回答我,蠢才!」
「郡主?小姐在床上歇著。」
「笨蛋!廢物!她的貼身使女呢?」
「嗐,回郡主的話,她在將近六點鐘的時刻出了門,我想,是和──和瑞秋結伴一同出去的。」
「瑞秋她人現正呆在我房裏!」郡主叱道。「唉,天呀,我該如何是好?公爵大人可回來了麼?」
「沒,郡主,他還沒回來。」
「他一進門,就叫他速至書齋見我!」芬妮郡主命道,兀自往書齋行去,在那兒,又將里昂妮的字條看了一遍。
二十分鐘後,公爵大人進入書齋。
「芬妮,發生何事?」
「噢,賈斯汀,賈斯汀!」她嗚咽道。「咱們為什麼要留她一人在家?她走了!我告訴你,她走了!」
公爵大人大步跨前。
「里昂妮?」他銳聲問道。
「還有誰?」郡主質問道。「可憐的、可憐的孩子!她留給我這個,你也有一封。快拿過去看看!」
公爵大人拆啟蠟緘,攤開薄箋。他這廂瀏覽信箋,芬妮郡主則緊盯住他的面孔,瞧見他雙唇一緊。
「怎麼著?」她道。「她給你寫了什麼?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你告訴我!」
公爵將信交給她,自己卻步至爐邊,俯視爐火。
老爺,──
我從您身邊逃跑了,因為我發現,我和您所想像的我不一樣。我對您撒了一個謊:您雖然問我,我卻答說薇古拉夫人那天晚上沒有同我說過話。她對我說:每一個人都知道我是德‧聖維的私生女兒。老爺,那全是真的,因為我這禮拜四帶著婢女偷偷溜出去,到他家裏問過他那是不是事實。老爺,那樣子會莊重不夠,假使我繼續耽在您身邊的話。我禁受不住我竟能給您招來醜聞,而且我心頭清楚得很:如果我持續留在這兒,那肯定會發生的,因為德‧聖維伯爵會親自到外頭說我是他的私生女─還有,您的情婦。我並不想走,老爺,可是我還是走了的好。我今晚想向您道謝,可是您不讓我好好謝您。我求您,您千萬別為我擔心。我剛開始會想殺死我自己,可是後來我明白那麼做是膽小鬼的行為。我很平安,我要去很遠的地方,那裏有個人會待我好,我知道他一定會的。我所有的物事都留下來了,除了您給我的零花錢,我必須拿來付旅費,還有那條藍寶石項鍊,因為它是我做您侍僮的時候,您送給我的頭一樁禮物。我想,您不會在意我帶走它,您給我的禮物當中,我只想留它在身邊。瑪麗和我一起走;我求您別怪罪那些放我們出去的下人,因為他們把我當成瑞秋。魯伯,戴夫南先生,馬林先生,梅瑞瓦爵爺,我只能留給你們我心裏頭好多、好多的愛。對您,老爺,我寫不出來了──我好歡喜咱們今晚能單獨在一塊兒。
--別了,娃娃
芬妮郡主的面容先是抽搐了一陣子,然後她一把揪出手絹兒,掩面大哭起來。這時節,她竟連自己的彩妝和面粉都顧不得了。公爵大人拾起紙箋,重閱了一遍。
「可憐的小娃娃!」他柔聲道。
「噢,賈斯汀,咱們得找著她!」郡主哽咽道。
「咱們會找著她,」他答道。「我想,我知道她上哪兒去了。」
「哪兒?你能動身去追她麼?即刻就去?她是這麼一個小娃兒,只有一個蠢丫頭跟著。」
「我相信她去了──安諸。」公爵大人將紙箋重摺成一個方勝,放入衣袋。「她之所以離開我,是惟恐玷污了我的──名聲。諷刺得很,是不是?」
芬妮郡主猛力醒了下鼻子,復抽噎數聲。
「她愛你呀,賈斯汀。」
他沒作聲。
「噢,賈斯汀,難道你不在乎她?我還這麼確定你愛上她了呢!」
「我愛她何其之深──以致我無法娶她,親愛的,」公爵大人道。
「這又是哪門子的道理?」芬妮郡主收起自己的手絹兒。
「理由不勝枚舉,」公爵大人喟然道。「我配她,年齒過長。」
「哼,胡說!」郡主道。「我原還以為是你嫌棄她出身卑賤呢。」
「她的出身,芬妮,絕不遜於妳;她是德‧聖維的婚生嫡長女。」
芬妮瞠目結舌,只能呆呆注視他。
「德‧聖維遺棄了剛出世的里昂妮,卻代以妳今日稱之為瓦梅子爵的一介村夫──其原姓應為邦納。我蓄氣作勢,蹉跎過久,如今變起俄頃,我已決心直攻蛇之七寸,一清前帳。」他拾起一只手鈴,搖了一搖。小廝應鈴而入,他命道:「你即刻赴京堡飯店,令馬林先生與戴夫南先生立時返家,順道邀梅瑞瓦爵爺一同前來。去吧,不得有誤。」他復轉向他妹妹,「那孩子對妳寫了什麼?」
「僅僅告別而已!」芬妮郡主緊咬嘴唇。「我先前還納悶,她今晚為何恁般親熱地吻我!唉,天哪,天哪!」
「她親吻了我的手,」亞旺道。「咱們今日全呆蠢得緊;妳別難過,芬妮,我縱或踏遍天下,也定會將她尋回,而她此度將名正言順地重返巴黎,以德‧聖維小姐的身份現世。」
「可是我不懂,她怎麼會──噢,魯伯回來了!是的,魯伯,我哭過了,哭得像個孩子一般,可是我不在乎。你同他說,賈斯汀。」
亞旺將里昂妮的那封信交給他弟弟。魯伯接過讀了,一面讀,一面驚呼不已。他看完信,一把將頭上假髮扯下來,擲棄於地,還跳著腳在上頭狠踩,口中高聲詈罵詛咒,顧不了有女仕在場,害得芬妮不得不摀住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不剝了他的皮,賈斯汀,我就替你代勞!」他罵畢,終於對公爵言道,一邊揀起自己的假髮,胡亂往頭頂一套。「這個賊王八,願他下地獄,全身爛個大窟窿!她真是他的野種?」
「不然,」亞旺道。「她是他的合法婚生女兒。我已命人去請修和馬林來了,如今箭在弦上,滿引待發,時機已至,你們全應知悉我那娃娃的境遇。」
「她留下她的愛給我,好個娃娃,祝福她!」魯伯嗆聲道。「她到哪兒去了?咱們是否該馬上動身去尋她?只要你一聲令下,賈斯汀,我立刻出發!」
「我相信你,孩子,但是咱們今晚毋須動身。我大致猜得她的去處,她目前應安全無虞。在乳燕還巢前,當務之急乃是恢復她在世人眼中的合法地位。」
魯伯低頭瞥視他手中的信箋。
「『我禁受不住我竟能給您招來醜聞』,」他讀道,「見你他媽的鬼!你這一輩子就是一長篇的醜聞!但她──見他媽的大頭鬼、無頭鬼、吊死鬼!我竟能哭得像個婦道人家一樣,瞧瞧我這付糗相!」他將信還給公爵。「她不知中了什麼符咒,竟把你欽崇得像尊偶像似的,賈斯汀,但你連去吻她的小腳兒也不配!」他哭道。
亞旺正視他。
「我亦具自知之明,」他道。「我帶她重返巴黎之際,即我鞠躬下台的時刻。此為萬全之策,我配不上她。」
「原來,你果真愛上她了。」魯伯朝他姊姊點點頭。
「許久之前,我即已愛上她了。而你呢,孩子?」
「不,不,敬謝不敏,我不在她的仰慕者之列!她是個安琪兒,鬼靈精,卻不是當我妻子的材料。況且,她要的是你,只情願嫁給你,你記住我說的這句話!」
「我僅是她的『老爺』而已,」亞旺苦笑道,「是權威、輝煌的表象,但實質上,我僅為一年長父執輩罷了。」
此時,其他三人進入書齋,均難抑滿腔的好奇。
「發生了何事,賈斯汀?」修詢道。「火急宣召咱們前來,家裏死了人麼?」
「不,親愛的,本宅非在忌中。」
芬妮郡主一躍而起。
「賈斯汀──她──她會不會想不開,真去自殺,卻──卻故意在信裏說反話,避免你猜著她真正的意圖?我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噢,愛德華,愛德華,我好傷心!」
「她?」馬林的一隻健臂攬住妻子。「你們是在說──里昂妮?」
「她不會去自殺,芬妮,妳忘了她還有貼身使女隨行,」亞旺安慰她道。
戴夫南捉住他的手臂,搖撼他。
「話說明白些,你這傢伙,看上帝的份上!這孩子身上發生何事了?」
「她離開我了,」亞旺道,將里昂妮的紙條交給他。
梅瑞瓦和馬林不約而同湊過修的肩膀,一齊讀起信來。
「天啊!」梅瑞瓦讀著信,忍不住怒喝一聲,一手按住劍柄。「噢,何等的惡賊!如今,賈斯汀,你若發難而攻之,我必與你併肩奮戰,至死方休!」
「但──」馬林眉心打著結,抬頭問道。「可憐的孩子!此事是否當真?」
修讀至信尾,嘎聲道:
「那小里昂!上帝為證,好悽慘的境遇!」
值此關節,魯伯已怒不可抑,將滿肚子氣都發洩到他的鼻煙壺上,將它狠擲到對牆砸個稀巴爛。
「噢,別愁,咱們會合力把那個畜牲送到地獄裏去!」他吼道。「畜牲!連畜牲都不如的畜牲!行行好,給我點勃根地,芬妮!我氣炸了──對他這賊胚用劍,算是太便宜他了,他還不配!」
「說得是,他不配,」公爵大人頷首道。
「使劍!」梅瑞瓦警呼道。「你們說的對極了!太便宜他了,他會死得太快。只須你我當中任何一人,賈斯汀,不到三分鐘就能解決掉他。」
「太迅速,太笨拙,而我的復仇方式則多了份詩意。」
修抬頭望他。
「此話怎講?」他求道。「這孩子刻在何處?你們在說些什麼?我猜,你已經尋著了清前帳的門路了,但你是如何尋著的?」
「古怪的是,」公爵大人道,「我早將那段恩怨過節置諸腦後,你這時提醒我,真再恰切不過:砝碼已堆積如山,天秤已嚴重傾側德‧聖維伯爵的那一邊。諸位暫請凝神聆聽,容我先從里昂妮的身世道起。」他遂將里昂妮的身世簡扼敘述一遍,言辭之間,殊乏他一貫的爾雅悠逸。待他敘述完畢,眾人皆面面相覷,瞠目結舌。馬林首先打破了這片沈默。
「如果你所述為真,那人簡直是披著人皮、橫行無阻的禽獸!」他道。「你確知這一切屬實,亞旺?」
「我確信如此,我的好友。」
魯伯揮舞著拳頭,恨聲詛咒。
「仁慈的上帝,難道咱們仍活在黑暗世紀?」修嚷道。「簡直難以置信!」
「但是你有什麼憑證?」芬妮插口道。「你能做什麼呢,賈斯汀?」
「我能將所有籌碼全押在最後這一門上,芬妮。我即將押寶,並且,我以為──不錯,我真的以為我會來個通殺。」他陰冷一笑。「就當下而論,我那娃娃處境甚安,我相信,只要我願意,我隨時都可以找著她。」
「可是你到底計畫想做什麼?」魯伯喊道。
「噢,不錯,不錯,賈斯汀,請你告訴咱們!」郡主求道。「別讓咱們矇在鼓裏,那種啥事不知的感覺並不好受,咱們只能無聊地在一旁袖手旁觀!」
「我了解,芬妮,但我再度懇求你們耐住性子。我唱的是獨角戲,而唱獨角戲我最稱手,多了個人反倒時覺掣肘。不過,我可以承諾諸位一點:奸人伏首之際,諸位均必臨場觀禮。」
「但那又待啥時?」魯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勃根地。「你行事太過鬼祟,我頗難消受你那些詭譎莫測的怪招,賈斯汀。這檔事兒,我插手是插定了。」
「不成。」修搖搖頭。「且容亞旺獨玩這局,玩到終場,咱們人多口雜,俗諺云:『廚子太多,打翻湯鍋。』我平素不喜血腥,但唯獨這回是例外,我不願見到德‧聖維他這鍋湯給人打翻了。」
「我要眼見他身敗名裂,永不翻身,」梅瑞瓦道。「而且愈快愈好!」
「你會如願的,我親愛的安東尼。不過,當下之計是咱們一切如常,外頭若有人問及里昂妮,則答以她玉體微恙,暫行休養。芬妮,妳曾否言及德‧杜芳夫人明晚舉辦文藝沙龍?」
「不錯,可是我如今沒心情去了,」郡主嘆了口氣道。「好個出色的場合,我一直指望帶里昂妮去見識見識!」
「即便如此,親愛的,妳依舊出席,咱們俱皆赴會。魯伯,自制些,稍安毋躁。你那場戲已然落幕,並且精采萬分,場景設在亞佛港,而眼前這一景設在巴黎,該換我登場。芬妮,妳累得挺不住了,上床去,這一刻,妳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我必須返回京堡,」梅瑞瓦道。他緊握住亞旺的手,復道:「『撒旦』,願你發揮你那綽號的功力,而據我所知,你尚未曾辜負過它!咱們全與你同心一志,共鋤奸雄。」
「即便是我,亦生同感,」馬林道,微微一笑。「儘管搞你的陰謀詭計去吧,那德‧聖維才是我不幸睹及的正牌魔鬼。」
魯伯正飲下他的第三杯勃根地,聞言,讓一口酒嗆得喘不過氣來。
「什麼狗熊灰孫子,一想到他,我就七竅生煙!」他咒道。「里昂妮喚他『豬人』,可是上帝為證,他連做豬都不配!他是──」
芬妮立即掩住耳朵逃離書齋。
第廿九章譯註
〔註一〕 裘莉 諒必此名貴婦為芬妮郡主的圈內密友。
〔註二〕 報歉 應作「抱歉」:里昂妮的口語英文十分簡淺,時而不合文法,書簡中有錯別字乃理所當然也。
*嚴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