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魯伯爵爺小勝第二回合
里昂妮恢復了意識,口中輕噓了一口氣。她胃腸翻滾,只覺噁心至極,一時之間只得閉目靜臥不動,不過,心頭還是迷迷糊糊的。她努力與藥力拮抗,一點一絲地甩脫麻藥的控制,終於,她能夠坐起身子來了,一手扶著幾欲漲裂的額頭。她惶然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處身於一間陌生狹室,身子躺在一張躺椅上,僥倖此刻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的記憶亦緩緩湧回,遂站起身子,步至窗邊。
「唉!」她嘆道,往窗外望去。「我如今是在哪兒呀?我不認識這個地方,是了,這是海。」她困惑地瞪視另一頭的港景。「那人給我一種邪惡的飲料喝,我記起來了;然後,我想,我就睡著了。那個壞蛋伯爵現在在哪裏?我想我曾經狠狠痛咬了他一口,我知道我踢過他。後來,我們到了那家客棧──是哪裏的客棧?──好像離亞旺村有好多、好多哩遠──然後,他拿咖啡來給我喝。」她嘻嘻一笑。「我把咖啡潑到他臉上,他罵得好兇哪!然後,他又拿咖啡來,強灌到我喉嚨裏。哼!咖啡,那種味道的東西,他也敢叫它做咖啡?叫豬汁還差不多!可是後來又怎麼了?真氣人,我再也記不得了!」她轉身凝視壁爐台上的時鐘,眉心攥起。「親愛的天主,怎麼會這樣?」她走到時鐘前面,眼睛直楞楞地盯住它。「怎麼可能!」她對時鐘說道。「你怎麼可能還在正午?在他逼我喝那難喝的豬汁的時候,你已經是正午了。你這鐘不走了,是不是?」
時鐘穩定地嘀嗒響著,讓她明瞭自己判斷的失誤;她將腦袋歪向一邊。
「怎麼會這樣?讓我仔細想想。我搞糊塗了,除非──」她陡然睜大了眼睛──「我難道已經到了明天了?」她沈吟著,心中十分納罕。「是了,我已經到了明天!那人逼我睡覺,而我竟然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天哪,我真討厭那個人!我好歡喜我咬過他一口。無疑地,他終究打算把我弄死,可又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也許魯伯會來救我,可是,我想我最好還是先想辦法救救我自己。我總不能什麼都不做,呆在這裏祈禱魯伯趕快到來,因為我不願意被那個黑心伯爵殺死。」她心念電轉。「不對,也許他並不想殺死我,可是,如果他並不想要我的命,仁慈的天主啊,難道他想和我私奔不成?不,那不可能,他以為我是個男孩子,他不會想和一個男孩子私奔。況且,我感覺不出他對我有什麼好感。」她的大眼睛驀然舞動淘氣的光芒。「我現在耽夠了,本姑娘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她道。
但是門緊緊鎖著,窗戶太小,她無法爬出去。她眼中淘氣的光芒逐漸逝去,代之以唇際叛逆的線條。
「天呀,簡直太欺負人了!原來他決定把我鎖在這個小房間裏頭!噢,我好生氣!」她將一根手指置於唇際,歪頭尋思著。「如果我現在身懷匕首,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一刀把他捅死,可是我沒有武器,真可惜!我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她一頓。「我心裏有一點點害怕,我想,」她自承道。「我一定要想辦法從這個大惡人身邊逃走。唉,也許我還在睡覺的話,我就不會這麼煩惱了。」
門外響起橐橐靴聲,里昂妮一溜煙地溜回躺椅,順手將斗篷拉覆身上,闔上雙眼,靜臥不動,耳中聽得鑰匙在鎖孔中軋軋轉動,有人踅了進來,里昂妮認出德‧聖維的聲音。
「把午膳送進來,維克多,而且別讓任何人入內,這孩子還在睡覺。」
「是,伯爵。」
「嗯,維克多是誰?」里昂妮暗地裏納著悶兒。「是那惡人的惡僕,我估量。願天主給我力量!」
伯爵踱至她身畔,俯身檢視她,細數她的呼吸次數。里昂妮亟力控制心臟激烈的劇動,儘量放鬆自己的呼吸。要裝睡裝得一絲不差,幾乎要了她的小命,但是顯然她的偽裝奏效了,伯爵不疑有他,轉身離開她身側。須臾,里昂妮耳中聽聞杯盤碰撞的嗆啷聲響。
「我躺在這裏裝睡,還要委曲自己聽這個『豬人』在一旁狼吞虎嚥地咀嚼東西,真是活受罪呢!尤其是我自己的肚子正巧也餓得慌,」她暗忖道。「噢,但等有那麼一天來到,我要他加倍償還!」
「伯爵何時要馬匹套妥?」維克多詢道。
「喝!」里昂妮忖道。「這麼說,咱們應該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如今咱們不急著上路,」德‧聖維答道。「那個小傻瓜亞勒斯泰絕計不會跟到法國來,咱們在兩點鐘啟程就成了。」
里昂妮的眼睛猛地幾乎張開,她費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
「慘了!」她憤激地忖道。「我難道人已經到了法國加萊?不對,我認得加萊港,這裏絕不是加萊,也許我在亞佛港。一時之間,我根本想不出對付他的法子,眼前的我,也只有繼續裝睡。如今想來,這大惡人搶了我,就直奔樸資茅斯,渡海到法國來。我想那惡人料得不對,魯伯『一定』會跟來的,他那時剛出林子,絕對瞧見咱們行走的方向了。可是我不能什麼都不做等死,眼巴巴地盼望魯伯來救我。我真希望我還有機會再狠狠咬那大惡人一口!真糟糕,看情形,我的處境很危險!我身體裏面有一股涼颼颼的感覺,看來,情況大大不妙。我真盼望老爺能來救我,可是我當然是在痴心妄想,他壓根兒不曉得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兒。啊,呸呸呸!那個豬人現在像豬一個樣兒在扒飯,但我卻躺在這裏捱餓!此仇不報非君子,我一定會要他好看的。」
「這孩子昏迷過久了,伯爵,」維克多道。「他應該隨時會甦醒了。」
「我不以為然,」德‧聖維答道。「他年齒稚幼,身子骨又單薄,況且,我還給了他極重的劑量。你毋須焦躁,他不會有什麼三長兩短。其實,讓他睡久些,倒稱合了我的心意。」
「毫無疑問了!」里昂妮忖道。「原來如此!他逼我喝的,是麻藥!這人的心真壞透了!我現在可不能生氣,我得把呼吸放沈緩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也真虧了里昂妮強忍不動。接近兩點鐘的時候,外頭終於有了點騷動,維克多又再度進入室內。
「馬車在等您,伯爵,您要不要我抱這男孩上車?」
「我自己來。店帳付訖了?」
「是,伯爵。」
德‧聖維邁向里昂妮,將她一把抱起。她將全身放鬆,在他懷中像個軟綿綿的娃娃。
「我應該還在昏迷不醒,所以,我的頭應該像這樣子往後倒,一點勁兒也沒有,就像這個樣子!我的嘴巴應該稍微張開一點,像這樣子!瞧,我真聰明得緊呢!我昏過去了,所以應該對外界一點反應也沒有。這個大惡人一點兒也不聰明,他是個傻子。」
她被抱出去,抬入馬車,伯爵拿車墊支撐住她的身子。
「你朝盧昂行去,」德‧聖維命道。「出發!」
車門闔上,德‧聖維在里昂妮身邊坐定,馬車轆轆向前奔進。
里昂妮心念復如電轉。
「情勢變得愈來愈困難了,我瞧不出我有什麼辦法,只有繼續裝睡,有這惡人在我旁邊坐著,我根本玩不出什麼花樣來。咱們很快就該換馬了,我瞧牲口這走勢,現有的這幾匹腳力都不行──我估計是這樣。也許,到那時候,這個豬人會走出車廂。如果,他以為我依舊昏迷不醒,我想他會放心下車舒活舒活筋骨,而且,我想,他這隻豬恐怕又想去吃飯了。可是──我依舊瞧不出我有什麼法子能夠脫身。我現在要好好地向仁慈的天主祈禱,也許祂會指示給我一條明路。」
在這當兒,馬車不疾不徐地往前奔行,伯爵自衣袋取出一本書,開始閱讀,不時自書本抬頭,朝身畔昏睡的身軀探視一眼。在這期間,他也曾將書本擱下,伸手量測里昂妮的脈博,確定萬事無虞之後,復往車壁倚坐,繼續閱讀他的書本子。
他們上路後大約過了一個鐘點,奇蹟發生了,只聽得馬車似乎撞擊某物,往前傾軋,人聲喧嘩,馬匹驚悚長嘶,猛踢蹄子,俟後,即是馬車緩緩傾覆於路旁溝渠內,而里昂妮身旁的車門離路邊樹籬只不過有一碼的距離。車禍發生的時刻,她整個身子被猛擲到車廂的另一端,再加上德‧聖維壓在她身上。好個里昂妮,在這時節使盡吃奶的氣力仍熬忍著裝睡,亟力克制自己,未曾衝動地伸出一隻手臂支撐自己。
德‧聖維掙扎起身,扭開對面車門,高聲呼問究竟發生何事。維克多應聲答道:
「是咱們的後車輪,伯爵!咱們有一匹馬身子也受傷了,一條挽繩也斷了!」
德‧聖維恨聲詛咒,稍作躊躇,轉頭瞥視身側俘虜一眼。他再度俯身審查她的狀況,細聽她的呼吸,然後躍下馬車,順手將車門帶上。里昂妮聽到他加入車外的喧嘩人聲,一骨碌爬將起來,忍住全身酸麻,小心翼翼地將那傾側於樹籬的一邊車門開啟,溜了出去,矮身蹲踞於車外。眾人均齊聚馬頭,德‧聖維的身形隱在一隻踢蹬腿兒的馬匹之後。她仍矮身而行,逃到馬路上,沿著溝渠行進,沒多時,她來到高樹籬的一截空隙,便擠身而入,直接闖入樹籬以外的田野。如今,路上的人已然瞧不見她了,但是她知道德‧聖維隨時會發現她已然脫身,所以她仍然沒命地奔逃,四肢因久臥而並不靈便,頭腦仍有些昏眩,全身還緊張得打著寒戰。她往他們來時的方向逃竄,兩眼狂亂地搜尋任何能夠藏躲的間隙。馬路兩邊均是一望無垠的田野,前面幾百碼即是路彎,但除此之外,一戶人家也看不到,連個能夠藏身的雜樹林子也沒有。
說時遲,來時快,她聽見不遠處,也就是亞佛港的方向,傳來了得得的馬蹄聲。她從樹籬縫隙想窺視騎士一眼,心中舉棋不定,不知自己是否應該攔住這名疾馳的騎士,向他呼救。馬兒繞過路彎,她瞧見一襲眼熟的藍外套,衣上滿濺污泥,衣褶撕爛了一截,馬上騎士面色興奮得泛紅,那微黑臉龐十分英俊和年輕。
她擠身鑽過樹籬,飛奔至馬路上,高揮雙手。
「魯伯,魯伯,我在這兒!」她尖叫道。
魯伯勒馬收韁,穩住高踢前腿的馬兒,發出一聲勝利的歡叫。
「快!噢,快快離開這裏!」里昂妮喘道,奔向他的馬鐙。
他一把將她拉至鞍上,安坐在自己身前。
「他在哪裏?那黑心鬼在哪裏?」他質問道。「妳如何──」
「轉頭!轉頭!」她命道。「他在前頭那兒,和那輛馬車在一起,他還帶著三名下人!噢,快走,魯伯!」她急急想兜轉馬頭,但是魯伯卻令牠留在原地。
「不成,他媽的,我非揍得他皮開肉綻不可。里昂妮,我發過誓──」
「魯伯,他有三名爪牙,而你卻連把劍都沒帶來!他現在瞧見咱們了!看在天主的份上,趕快離開這裏!」
他朝肩後一瞥,心下好生難以委決。里昂妮看見德‧聖維從衣袋裏掏出一把手槍,雙足立即全力一蹬馬腹,馬兒往前躍奔。有件物事呼嘯而過,熱剌剌地幾乎擦過里昂妮的臉頰,她耳中聞得魯伯高聲詛咒一聲,馬兒沿大路往前驚竄。里昂妮又聽見第二聲槍響,感到身後的魯伯顛躓了一下,並急吸一口氣,幾乎跌下馬來。
「中彈了,媽的!」他喘道。「小瘋婆子,咱們快跑!」
「讓我來!讓我抓住韁繩!」她叫道,自他手中奪過韁繩,逼迫受驚的座騎儘速繞過路彎。「你抱緊我,魯伯,現在子彈搆不著咱們了。」
魯伯竟然還能笑出聲來。
「搆不著咱們了,是不是?媽的──好──好一場追逐戰!有意思!妳穩住牲口,別勒得牠太緊!前頭──再往前一點──有條小徑──妳抄進去──別打算──去亞佛港。」
她將韁繩在手中繞了幾圈,英勇地控制住驚逃的座騎。
「伯爵會從拖馬中選一匹,騎來追趕咱們,」她道,腦中念頭飛轉。「而且他一定會一直追到亞佛港。不錯,你說得對,咱們應該抄入小徑。魯伯,可憐的魯伯,你傷得可厲害麼?」
「右肩──小事一樁。那頭──應該有座村子,瞧!就是那條小徑!妳穩住馬,穩住馬!好女孩,做得俐落!喝,好一趟大探險,刺激得緊呢!」
他們竄入小徑,瞧見前頭已有茅舍人家兼一座農莊。里昂妮忽地靈機一動,兜轉馬頭,切入小徑旁的樹籬空隙,讓馬兒放腿在田野奔馳。如此馳騁了好一會子,她放鬆韁繩,只讓座騎慢步跑路。
魯伯此時已在馬鞍上搖搖晃晃。
「妳──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他的聲音十分沙啞。
「你聽我的沒錯!」她道。「剛才如果直著走,咱們還是太接近大路了,他在亞佛撲了個空,一定會折回來搜尋咱們。你忍著點,讓我再向前多跑點路。」
「媽的,讓他儘管找到咱們!我要一槍射穿他那顆黑心,妳看我辦不辦得到!」
里昂妮沒理會他,只催馬前行,一邊留意四周是否有藏身之處。她心裏明白,身後的魯伯流血不止,再拖下去,後果不堪設想。行到後來,她瞧見她右手邊的遠處冒出一截教堂的塔尖,於是催馬往那方向行去,心中惶悚已極,彷彿有隻冷手緊緊箝住她的心臟。
「振作點,魯伯!抱緊我,咱們會沒事的!」
「咳,我沒事,」身後的魯伯應道,語氣相當微弱。「振作個屁!方才,不是我要夾著尾巴逃跑的!搞什麼鳥,我的手搆不到他在我身上打的那個鬼洞!走穩,走穩,仔細別踩著路面上的野兔洞兒!」
他們又往前行了一哩,終於進入村子。村子一邊是一座祥和的小教堂,村民彎著腰在田裏幹莊稼活,瞧見他們的狼狽模樣,都詫異地站直身子瞪著他們。村道十分靜寂,由圓石鋪成,在這時分,馬蹄敲擊石道的聲響益顯清脆。他們來到村裏一家小客店,店面極小,門首懸著一張隨風晃盪的木板招牌,院子裏的馬廄殘破不堪,彷彿隨時會傾頹下來。
里昂妮收韁勒馬,馬兒跑了這許多路,如今好不容易才歇下來,立在店門口觳觫著直喘氣。客店馬伕張口結舌地瞠視他們,手中拄著一柄長拖把。
「你過來!」里昂妮專橫地呼叫他。「過來,扶這位紳士下馬!快點,你這楞小子!他受了槍傷──是給路上強人打的!」
那人畏縮地偷瞄路頭一眼,沒瞧見路匪的影子,遂急忙向前。這時,店東也聞聲跑出來觀看究竟。他身軀雄偉,壯碩頭顱上胡亂戴著一頂小號假髮,眼神倒還算靈動。里昂妮朝他伸出一隻小手。
「啊,咱們運道真好!」她喜呼道。「您救救咱們,先生!咱們原想旅行到巴黎,但是在途中給一群強人攔截住了。」
「他媽的什麼渾話!」魯伯道。「彷彿我會懼怕區區一夥腌臢的盜匪似的?看上帝的份上,妳編故事也該有個譜!」
店東粗壯的手臂環住這位寶貝爵爺,輕輕將他抱下馬來。里昂妮兀自滑下馬鞍,站在地面哆嗦個不住。
「仁慈的天主,你們僥倖逃得性命!」店東道。「該死的賊人!你過來,海克特!抬著這位先生的腿,咱們把他安置到客房裏去。」
「去你媽的鬼,別攛掇我的尊腿!」魯伯罵道。「我能──我能走!」
幸虧店東是名務實的漢子,冷眼瞧出他已經瀕臨昏厥的邊緣,壓根兒沒理會他的瘋言瘋語,和馬伕海克特偕力將他抬上樓梯,安置在一間小客房裏。小客房臨街而設,窗外還有一道簷椽遮陽蔽雨。店東和馬伕把魯伯輕輕放在床上,里昂妮忙趨前跪在他身旁。
「噢,他受的槍傷看來不輕!」她急道。「幫我除下他的外套!」
魯伯張開眼睛。
「鳥話!」他道,旋即終於暈厥過去。
「啊,英國人!」店東喟道,一面努力除下爵爺那襲剪裁過於合身的外套。
「他是位英國爵爺,」里昂妮點頭道。「我是他的侍僮。」
「我料個正著!其實明眼人頭一眼就瞧出他是貴族。唉,這麼名貴的外套已經全毀了!咱們得把他的襯衫撕下來。」他隨即撕下魯伯的襯衫,讓魯伯翻身側臥,右肩的槍傷得以一目瞭然。「如今該做的,是找個外科醫生。海克特會騎馬到亞佛,請一位大夫過到咱們村子裏來。造孽該天殺的搶匪!」
里昂妮忙著按住傷口止血。
「是,外科醫生!」但是她隨而一驚。「啊,可是不能去亞佛!他會在──他們可能已經在那兒等著咱們了!」她轉向店東。「如果有人問起咱們,海克特絕對不能說出咱們在您這店裏!」
店東大惑不解。
「不,不會的,沒有盜賊這麼大膽的!盜匪不會跑到亞佛,他們只在荒山野地出沒,孩子!」
「其實──他們不是──盜匪,」里昂妮坦言道,紅潮襲頰。「而且我也並不真是魯伯爵爺的侍僮。」
「什麼?你在說什麼?」店東質問道。
「我-我是女孩子,」里昂妮道。「我是英國亞旺公爵的被監護人,而──而魯伯爵爺是他的胞弟!」
店東瞠目以對,目光從一人移至另一人,眉心緊緊皺了起來。
「啊,我懂了!私奔!我現在可以告訴妳,姑娘,咱們這裏──」
「不是的!」里昂妮道。「追──追趕咱們的人把我從公爵的家搶走,他還下藥麻醉我,讓我昏睡不醒,把我帶到法國來,我想,他可能打算殺死我。但是魯伯爵爺很快地也追到法國來,正巧那壞人的馬車後輪壞了,我乘機溜出馬車,我一直拼命地跑,跑得我上氣不接下氣!然後,魯伯爵爺到了,那綁架我的壞人朝他開槍,而──而這全部都是真實的故事!」
對她這套夾雜不清的說辭,店東難以置信。
「咳,妳在編哪一套騙小孩子的故事呀?」
「我說的是真話,」里昂妮嘆著氣道,「等到老爺來了,你就會相信我說的全是真話。噢,求求你,你一定要幫助咱們!」
面對那雙求懇的大眼睛,店東豈能不心軟。
「好吧,好吧!」他道。「妳在這裏應該很安全,我會命海克特小心行事。」
「那人若來了,你不會──讓他──把咱們抓走?」
店東鼓起腮幫子。
「我是這裏的店老板,」他道,「而我說,你們在我這兒應該平安無事。海克特現在要騎馬到亞佛去請一位外科大夫過來,不過,別再跟我說起什麼公爵、伯爵的胡話!」他朝她縱容地晃著腦袋,並且轉身吩咐旁邊一名圓睜著好奇眼睛的女僕,命她去請老板娘帶些乾淨布片過來。
老板娘沒多久就來至客房裏。她的塊頭和丈夫一般壯碩,面容卻十分姣好。太太只瞟了魯伯爵爺一眼,便連珠砲般發出一連串的命令,自己並帶頭將乾淨布片撕成長條。她緊抿著嘴不容旁人置喙,直到她將魯伯爵爺的右肩紮好,止住了血。
「嗐,這年輕人真俊!」她道。「打他一槍的人也真夠狠!止了血,暫時應該沒有大礙了。」她將一根胖胖的手指擱在唇際,站在地板上搖晃著龐大的身子,另一隻手叉在腰上。「咱們得給他脫光身子,好睡得舒服些,」她對下一步的動作下了決定。「賈恩,你出去給他找件睡衣來,我和這孩子合力脫光他的身子。」
「瑪莎,」她丈夫截口道。「這男孩子是名淑女!」
「哦?成何體統!」她雖如此說,卻面不改色。「是了,咱們最好自行給他脫去衣裳,可憐的孩子!」她轉身論道,將在旁窺探的女婢噓出客房,連里昂妮也被她趕了出去,並將客房門砰然闔上。
里昂妮失魂落魄地下樓,踱到院落當中。此時,馬伕海克特已經動身趕到亞佛去請醫生去了,院子裏一個人影也沒有,里昂妮揀廚房窗外一張長椅坐下,此時終於哇地一聲痛哭起來。她邊哭,邊痛責自己:「笨蛋!廢物!膽小鬼!」
儘管自責,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滾落下來,因此,當老板娘下樓尋她之際,一眼瞧見的,是個縮在長椅一角可憐兮兮的小淚人兒。
太太早已自丈夫處聞得里昂妮說的那篇離奇故事,當然全然不信,並且十分震驚和憤慨。她下樓來找里昂妮,原是想好好訓斥這名說謊的孩子一番。她一進院子,就兩手叉腰,義正辭嚴地責道:
「這可是大大的惡行,姑娘!我要妳明白,咱們──」她語音一頓,留意到里昂妮已然化作淚人兒,遂趕忙急行趨前。「得了,得了,我的小東西!沒什麼事,好哭成那個樣兒的。別難過,我的小娃兒!一切都會平安度過的,妳要相信瑪莎媽媽!」她將里昂妮擁入她柔軟龐大的懷抱中,搖晃著她。過了好一陣子,只聽得蒙在她懷中的沙啞聲音駁道:
「我沒哭!」
太太呵呵而笑,笑得一身肥肉都顫動著。
「我真的沒哭!」里昂妮坐直身軀。「可是──噢,我想,我心裏很苦惱,我盼望能有老爺在這兒,因為那個壞人一定會找到咱們的,而且魯伯昏迷不醒,也許會死掉!」
「那麼,真的有位公爵?」太太問道。
「當然是真的!」里昂妮憤憤道。「我不會說謊!」
「那麼,還是一位英國公爵了?啊,那些英國佬,全都野得很,沒有道德感!但妳──妳卻是法國人,我的小娃兒!」
「嗯,」里昂妮道。「說來話長,可是我現在困乏極了,沒法子一一和妳說個清楚。」
「我真是個睜眼瞎子!」太太嚷道。「天可憐見,妳折騰了一天,早該上床睡覺去了,我的小安琪兒。在這之前,妳得先喝碗肉湯,再加上隻翅膀。妳說,這樣可好?」
「好,謝謝妳,瑪莎媽媽,」里昂妮答道。「可是我放心不下魯伯爵爺,我怕他會死掉!」
「小傻瓜!」太太責道。「我告訴妳──相信瑪莎媽媽的眼力──那孩子沒事。他流了點血,身子骨因而虛弱得緊,不過畢竟是皮肉之傷。我擔心的倒是妳,已經累得不成人樣。妳現在跟我來。」
於是里昂妮,縱然擔驚受怕,吃了兩天的苦,此刻則有胖店老板娘呵護備至,把她餵得飽飽的,還親眼看著她上床,給她蓋好被子,躡著腳步離開。里昂妮頭一觸枕,旋即沈沈睡去。
她睜開眼的時候,晨光入室,窗下街道已傳來人聲騷動,老板娘正巧站在門口對她微笑。
她坐起身子,兩手揉著眼睛。
「唉──已經是早晨了!」她道。「我睡了這麼久了麼?」
「已是九點鐘了,小賴床精。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嗎?」
「噢,我今天精神全恢復了!」里昂妮道,掀開被毯。「但魯伯──醫生──?」
「別心急,慢慢來,我不是說過沒事?妳睡著後,我的小娃兒,醫生來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彈頭取出來了,感謝天主,那孩子沒受多大的罪。爵爺這一刻正靠在枕頭上,直嚷著肚子餓,還說要見妳。」太太呵呵地笑著。「我給他端了肉羹去,他氣得把頭上的假髮扔到地上,說他要像他在英國時那樣,吃塊肥牛排當早餐。娃娃,妳趕緊梳洗完,過去陪他說說話兒。」
二十分鐘過後,里昂妮蹦蹦跳跳地跑進魯伯的房間,瞧見咱們這位掛彩的英雄斜靠在枕頭上,面色十分蒼白,不過大致上精神尚佳。他正苦著臉,一匙匙地忍受老板娘的肉羹,但是瞥見里昂妮進來,眼睛突地一亮。
「嗨,瘋丫頭!咱們他媽的到底在哪裏了?」
里昂妮搖搖頭。
「我不清楚,」她坦承道。「但是這些村人待咱們極好,是不是?」
「好得很,」魯伯頷首道,但隨即橫眉豎眼起來。「那名胖女人不肯讓我吃東西,而我餓得狠了,眼前若有隻牛,我都可以吞下去。可是妳瞧瞧,她只給我拿來這種東西!」
「乖乖把它喝光!」里昂妮命道。「肉羹對你有好處,一隻牛對你沒有好處。噢,魯伯,我昨晚嚇壞了,我以為你會死掉!」
「見你的大頭鬼!」魯伯興高采烈地道。「可是他媽的,我虛弱得像隻沒用的耗子。我心裏覺得真是冤枉,糊里糊塗地受了傷,可是卻搞不清楚咱們到底在按照誰的腳本兒唱戲!妳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個變態老不尊德‧聖維,又為什麼要綁架妳?」
「我不知道。他逼我喝下一種很邪惡的藥,我昏睡了好多個鐘點。他是個『豬人』,我恨他。我很高興我咬了他一口,還把咖啡潑到他臉上。」
「妳真的這麼做了?真太好了!我他媽的沒見過像妳這樣的女孩子!我發誓我會打得德‧聖維吐血,妳等著瞧吧!」他鄭重其事地搖頭晃腦,然後繼續喝他的肉羹。「瞧瞧我,從英國一路追妳,追到他媽的天涯海角的鬼地方,口袋裏空空如也,連把劍都沒有帶,頭上還戴著亞旺客棧老板的帽子!天曉得咱們家鄉的人會怎麼談論我!我自己回頭想想,都自覺喪盡了顏面!」
里昂妮蜷縮在魯伯床上,爵爺毫不客氣地呵斥她,不可將他的尊足當座墊。她挪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開始娓娓敘述起她這度經歷的始末。說完她的經歷後,她要求魯伯告訴她他自己的故事。
「我是糊里糊塗地給捲入其中!」魯伯道。「我跟著妳窮追到村裏,在那裏探聽出馬車行走的方向。我給自己弄來一匹馬,往樸資茅斯騎去。但我可能是霉運當頭,妳瞧我現在這付德性就是鐵證!到了樸資茅斯,你們已經在一個鐘點之前出海了,當天唯一會離港的,卻是艘破商船──嘿嘿嘿,整艘船簡直像只生鏽的破澡缸!其後,我做了什麼?我他媽的真記不得了!不,我想起來了!我離開碼頭,到市場去賣了那頭牲口,只賣得寥寥二十吉尼,可是更糟糕──」
「你賣掉老爺馬廄裏的一匹馬?」里昂妮驚呼道。
「不是,不是,是我從村裏鐵匠那兒借來的牲口,主人是──見他媽的鳥,那傢伙的大號叫什麼?──孟沃先生!」
「哦,原來如此!」里昂妮道,大大鬆了一口氣。「繼續你的故事,你做得很妥當,魯伯!」
「我這回可不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了,對不對?」魯伯『謙』道。「隨後,我花錢叫那艘破船的船長讓我上船,在下午一點鐘左右就抵達亞佛。」
「我那邊,是在兩點鐘才離開亞佛!他以為你不會追來,他還說,他如今『應無後顧之憂』了!」
「沒後顧之憂,是不是?我會要他好看!」魯伯揮動他的拳頭。「我講到哪兒了?」
「你到了亞佛,」里昂妮提示道。
「哦,是的,我說到那兒了!唉,我在亞佛,又得應付大大小小的費用,弄得我那些吉尼都沒了,所以我只好找家當鋪賣掉我的鑽石胸針。」
「噢!可惜了,你那枚胸針款式極好!」
「小意思。問題是:妳絕不會相信我要費多大的事才能賣掉那枚混帳胸針。他媽的,他們都以為那是我偷來的贓物!」
「可是你終於脫手了?」
「嗯,只賣得實價的一半,他媽的真是晦氣!然後我到碼頭客棧去探聽妳的消息,並且還得填飽肚子。媽的,我打那日上午一路跑到法國,滴米未進,當時真餓得狠了!」
「我也是,」里昂妮嘆道。「我在一旁裝睡,而那個『豬人』只顧著拼命吃個不停!」
「妳打斷我的思路了,」魯伯板著臉訓道。「我又講到哪裏了?哦,對了!總而言之,碼頭客棧的店老板告訴我,德‧聖維已經在兩點鐘乘馬車赴盧昂去了,所以我的下一步是租了匹馬,再度啣尾死追下去。這就是全篇的故事了,不失為一趟刺激過癮的大冒險!可是咱們如今身在何處,和下一步應該怎麼辦,我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依你看,伯爵會不會追到這裏來?」里昂妮焦急地問道。
「我不知道。我人在這裏,他總不能堂而皇之地從我眼皮底下把妳綁走吧!我真希望我知道他想綁架妳的原委。妳要明白,往後的路子很難走,因為咱們倆人之中,沒有一人知道這齣戲該如何演下去。」他蹙額不語,陷於沈思裏。「當然,德‧聖維不像肯輕易罷手,很可能會捲土重來。不過,他會先騎馬追到亞佛,這點,我倒是十拿九穩。到了亞佛,他會發現咱們沒逃到那裏,他就回頭搜尋鄉野田間,因為他知道他擊中我了,咱們沒法子跑遠,很可能找個鄰近的村落藏身。」
「咱們該怎麼辦?」里昂妮問道,雙頰慘白。
「怎麼了,難不成妳怕了?媽的,妳當我是什麼人?他不可能從我眼皮底下把妳搶走!」
「噢,他能,魯伯,他能!你現在身子虛弱已極,沒法子幫助我!」
魯伯亟力想撐起自己的身子,然而終究辦不到,只累得躺在床上喘氣──當然,對體力虛弱已極,他自然氣得七竅生煙,搥床大怒。
「哼,媽的,至少我能開槍!」
「可是咱們沒有砲〔註一〕!」里昂妮駁道。「他可能任何時辰都會追到這兒來,這裏的這些好心人是絕對沒有能耐阻止他進來的。」
「『槍』,孩子,我說的是『槍』!上帝呀,妳字不能亂用!咱們當然有一把手槍!妳當我是白痴?妳伸手到我外套口袋裏摸摸看。」
里昂妮自床上躍起,從椅背上撩起魯伯爵爺的外套,掏出佛萊契先生的那把沈重的手槍,喜孜孜地揮耍著手槍跳起舞來。
「魯伯,你很機靈!咱們現在可以宰掉那個『豬人』了!」
「喂,把槍放下!」魯伯命道,語氣中不乏驚恐之意。「妳對槍枝一竅不通,妳這麼任意揮來舞去的,仔細它走火!這玩意兒已經上了膛,扳上扳機了!」
「我當然知道怎樣射擊!」里昂妮憤憤地道。「你只要瞄準好,像這樣!然後扣拉這個地方。」
「看上帝的份上,把槍放下!」魯伯驚呼道。「那鬼東西正對準著我,笨丫頭!把它擱在我身旁的這張桌上,給我找找我的錢袋;它應該在我褲子口袋裏。」
里昂妮依依不捨地放下槍,在他的長褲口袋中找著了他的錢袋。
「咱們有多少錢?」魯伯問道。
里昂妮一股腦地將錢幣全倒在床上,三枚滾到地板上,一枚嗆啷一聲落入魯伯的肉羹裏,還濺出幾滴湯汁。
「媽的,妳手腳機靈一點行不行!」魯伯罵道,從湯碗裏撈出錢幣。「蠢丫頭,又有一枚溜下去了,在床底下!」
里昂妮鑽到床底找著那幾枚錢幣,坐在床上,一五一十地數起錢來。
「一,二,四,六,一個路易──噢,咱們還有另一枚吉尼,三個蘇〔註二〕,和──」
「錢不是這麼數的!拿來,讓我來數!又有一個滾到床底去了,真晦氣!」
里昂妮匍匐至床底搜尋那枚銅板,此時,他們聽到窗下的車輪轉動聲。
「那是什麼?」魯伯銳聲詢道。「快!到窗前瞧瞧!」
里昂妮掙扎著鑽出床底,跑到窗邊。
「魯伯,是他!天啊,天啊,咱們該怎麼辦!」
「妳能看到他?」魯伯質問道。
「看不到,可是下面停著一輛馬車,馬兒跑過長程,正拼命喘著氣呢!噢,你聽,魯伯!」
下頭傳來語聲,似乎發生一番爭執,顯然,老板娘守住樓梯,不准來人上樓。
「德‧聖維!我跟妳賭隻猴兒〔註三〕,絕對就是他!」魯伯道。「我的槍在哪兒?滾他媽的肉羹!」他連湯帶碗掀到地板上,將他的假髮戴正,伸手去拿他的手槍,年輕憔悴的面龐上,表情十分冷肅。
里昂妮疾衝向前,先他一步,將手槍搶至手中。
「你還強壯不夠〔註四〕!」她急道。「瞧,你這麼一激動,臉色又白得嚇人!讓我來應付!我會一槍把他射死!」
「喂,不成,妳聽我說!」魯伯斥道。「妳這個樣子,會把他射得血肉橫飛!把槍給我!見妳的鬼,妳難道連聽我一次話都不成?」
下頭的騷動已然稍歇,只聽腳步聲橐橐登上樓來。
「把槍給我,妳自己到床的另一頭去,」魯伯命道。「嘿嘿,咱們有好戲可看了!妳過來這裏!」
里昂妮背對著窗戶,站在室中央,雙手握住手槍,槍口對準室門,食指勾住扳機。她的嘴唇緊緊抿著,兩隻大眼睛冒出怒火。魯伯不耐地掙扎著,想下床。
「看在上帝的份上,里昂妮,把手槍給我!咱們並不真想變成殺人犯!」
「不對,咱們要殺了他,」里昂妮道。「他逼我吃下很惡毒的藥。」
室門開啟。
「如果你敢再進前一步,我會一槍把你射死!」里昂妮語聲清脆地道。
「我還以為妳見著我,會歡喜若狂,我的好孩子,」一個柔婉的聲音懶洋洋地應道。「我求妳手下留情,別一槍射死我。」身著大氅,足登馬靴和馬刺,頭上那頂高雅的假髮一絲不亂,亞旺公爵大人佇立門檻,手中單眼鏡微揚,薄唇微彎,挾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魯伯放聲歡呼,旋即笑倒在枕頭上。
「你他媽的鳥,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會這麼高興見到你的尊容,賈斯汀!」他喘道,牽動傷處,禁不住痛得齜牙咧嘴。「你真他媽的來得正是時候!」
第十九章譯註
〔註一〕 砲 里昂妮弄錯英文字,誤把「槍」聽成了「砲」。
〔註二〕 蘇(sou) 法國舊輔幣名,面額極小。
〔註三〕 猴兒 當時的俚語,稱賭五百鎊為賭一隻「猴」,賭二十五鎊為賭一隻「小馬」。
〔註四〕 強壯不夠 本書間雜不少法語。里昂妮從未接受正統英文教育,情急之下說出的英文,常會冒出法文句法。
*嚴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