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芬妮郡主義憤填膺
芬妮郡主斜臥靠背長椅,以為眼前的生活甚是單調無聊。她將一本令她呵欠連連的詩集推往一旁,開始挼弄肩際的一絡金黃捲髮。郡主只胡亂披著一襲蕾絲浴袍,秀髮未著髮粉,只蓬蓬鬆鬆地拖在背後,頭上繫結一頂梅克林網帽〔註一〕,兩條藍綢帶還在頜下打了個嬌俏的花結。裕袍底下,是波紋縐絲襯裙,三角形低胸凸顯出她皎白如玉的肩胸。這房間的陳設刻意以金、藍、白三色為主要色系,郡主置身其內,不免顧影自憐,孤芳自賞一番。然而獨樂樂,莫如眾樂樂,孤芳自賞,實不若有親朋好友在座,與她分享這良辰美景。因此,當她聽到前門鈴聲叮噹作響時,藍眼睛登時一亮,忙忙伸手先拾起一面手鏡。
數分鐘後,她的黑人侍僮敲門。她放下手鏡,轉首喚他入室。
小黑童龐貝咧嘴一笑,晃晃他那鬈毛腦袋。
「紳士,看您,夫人!」
「他的名諱?」她詢道。
一個柔婉的聲音在侍僮身後響起。
「我親愛的芬妮,他的名諱是亞旺。托天之幸,妳竟然在家。」
芬妮拍手尖叫,飛奔向前歡迎他。
「賈斯汀!是你!真太好了!」她不容許他親吻她的指尖,反而雙臂環繞他的脖子,緊緊圈住他。「我肯定已有好幾個世紀沒見到你了!你送來的廚子真是個天才!愛德華會很歡迎你回來!手藝不凡,美味無比!我上回宴客,他調的肉汁簡直妙不可言!」
公爵鬆開她的臂膀,理平衣襟的皺褶。
「愛德華和廚子似乎混淆在一塊兒了,」他論道。「我望妳萬事均安,芬妮?」
「是的,噢,是的!你呢?賈斯汀,你沒法想像我有多麼高興你回來了!我發誓我想念你快想瘋了!哎呀,這是何人?」她的目光落在里昂妮身上。里昂妮默默立於公爵身後,全身裹著一襲長斗篷,一手拿著自己的三角帽,另一手則緊揪著公爵的外套衣角。
公爵大人剛鬆開芬妮的雙臂,這回又得解救自己的衣角,但他容許里昂妮抓住自己的大手。
「親愛的,直到昨日為止,這孩子乃是我的侍僮,而如今,則為我的被監護人。」
芬妮驚喘一聲,後退一步。
「你-你的被監護人!這名男孩?賈斯汀,難不成你得了失心瘋?」
「不,親愛的,我沒瘋。我引見里昂妮‧德‧邦納小姐給妳,望妳善待她。」
芬妮的雙頰頓時漲得通紅。她嬌小的身軀傲然一挺,雙目冒出怒火。
「是麼,公爵大人?我能否得知,您為何帶您的-您的被監護人光臨寒舍?」
里昂妮微微打了個寒戰,但自始未發一言。亞旺的聲調變得柔滑至極。
「我帶她來此,芬妮,是因為她在我的監護之下,並且我尚未為她尋著女伴。我想,她應該很歡喜結識妳。」
芬妮纖巧的鼻翼顫動著。
「你想?賈斯汀,你好大的膽子!你怎麼敢帶她上這兒來?」她跺著小腳。「好好一個歡聚場合,全給你破壞了!我恨你!」
「或許妳能容我私下與妳談幾分鐘?」公爵大人道。「我的娃娃,妳可在這個房間等我。」他步至房室另一頭,打開一扇門,顯現出一間小接待室。「來,孩子。」
里昂妮狐疑地仰視他。
「您不會就這麼走了?」
「不會。」
「答應我!求求您,一定要答應我!」
「對承諾與誓言,如許之執著!」亞旺嘆道。「我答應妳,娃娃。」
里昂妮於是鬆開他的手,步入鄰室。亞旺闔上門,轉身面對他狂怒的妹妹。他自衣袋中取出摺扇,刷地一聲揮開。
「親愛的,妳委實很不懂事,」他道,趨近壁爐。
「至少,我還入流!我以為你如此做,很邪惡,很侮辱人,竟敢帶你的──你的──」
「是的,芬妮?我的──?」
「噢,你的『被監護人』!簡直下流!愛德華會火冒三丈,還有──我恨你!」
「如今妳已發洩了個夠,無疑地,該輪到我解釋了。」公爵大人的眼睛幾乎瞇縫起來,薄唇譏嘲地微歪。
「我不想聽你解釋!我要你將那個東西帶走!」
「當妳聽完故事之後,如果妳仍作此想,我二話不說,掉頭就帶她走。坐下,芬妮,妳那付大義滅親、道貌岸然的姿態對我全然不起作用。」
她猛地落入椅內。
「我認為你很沒有心肝!愛德華如果這時候回來,他會大發雷霆的!」
「那麼,讓咱們盼望他別儘揀這個節骨眼回來。妳的側面縱可顛倒眾生,親愛的,但是我寧願同時見到妳的一對眼睛。」
「噢,賈斯汀!」她雙拳握胸,頓時忘卻一腔怒火。「你覺得我還可以顛倒眾生?今早我照鏡子的時候,我發誓,我看來像個夜叉呢!我想,所謂『歲月不饒人』這句話很有些道理。噢,我忘了對你生氣了!真的,我很感謝這麼快就能又看到你,我不該對你生氣的!但是你必須解釋清楚,賈斯汀。」
「在解釋之前,我必須先作一項聲明,芬妮:我和里昂妮之間並無男女情愛關係,妳要先相信這一點,那麼後頭的解釋就簡單多了。」他將摺扇扔在靠椅上,拿出鼻煙壺。
「但-但是如果你們之間沒有男女關係,為什麼-怎麼──賈斯汀,我不了解!你最會吊人胃口了!」
「請容我致歉;我領養那孩子,自有我的計較。」
「她是法國人?她在哪兒學會英文的?我希望你解釋清楚!」
「親愛的,為兄一進門,即力謀澄清,然卻苦無置喙之地。」
她嘟起小嘴。
「現在輪到你在嘔氣了,好吧,開始說,賈斯汀!我承認你眼光不差,這孩子長得倒還標致。」
「多謝。某夜,我在巴黎撞見她,身著男裝,逃離她兇殘-呃-兄長的鞭笞。原來,這位兄長與其悍妻,在這孩子十二歲時就迫她改頭換面,當她作童工使喚。妳要知道,他們經營的,乃是一家低級酒館。」
芬妮仰天而嘆。
「酒館的吧娘!」她倒抽口涼氣道,舉起噴香手絹兒掩住鼻子。
「正是如此。就算我當時突發善念吧,我買下里昂妮──或里昂,因她那時用的,是這個名字;我帶她回家,收容了她,她因此搖身一變,成為我的侍僮。相信我,此後,咱們貴族圈子倒相當歡迎這位小跟班的加入,我故爾暫時未曾揭穿她的身份,她也以為我一直矇在鼓裏,視我為她的英雄偶像。啊,頗耐人尋味!」
「什麼耐人尋味,她這是包藏禍心!這女孩子想必極工心計,想讓你迷上她。嘿,賈斯汀,想不到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竟會入了她的彀!」
「我親愛的芬妮,妳如果稍微了解里昂妮,妳就不會指責她企圖勾引我。妳聽我稱她娃娃,在實質上,她也樸拙一如嬰兒,一個嘻笑、冒失、信任我的小娃兒,我甚而懷疑:在她心目中,我堂堂亞旺公爵是否已化身為她的親爺爺。不過,言歸正傳:咱們此趟一到多佛下了船,我就告訴她我始終知悉她的性別。妳聽了或許會很驚訝,因為那個場面竟幾乎非我賈斯汀‧亞勒斯泰所能應付。」
「我難以置信,」芬妮坦然道。
「我事前已料其難為,不過,仍斷然為之。真相揭穿後,她竟未忸怩退避,亦未試圖賣弄風情,還是如常坦然對我。妳簡直想像不出當時我內心的驚異,人世間,竟有如此天真未鑿的女子,委實令人耳目一新。」
「噢,我深信你已經灌飽了迷湯了!」芬妮駁道。
「賢妹知兄若此,愚兄堪慰!」公爵大人一躬身,嘲道。「愚兄自有算計,領養里昂妮乃勢在必行,而身為我亞旺公爵之被監護人,其名聲應潔白無瑕,故爾將她暫寄賢妹名下。」
「我擔當不起,賈斯汀。」
「啊,妳過謙了。我依稀記得,數月前,妳曾告訴我咱們有個藉藉無名的遠房姻親,名喚費爾德,業已過世?」
「那又和現在這事扯上什麼關係?」
「親愛的,因此之故,咱們的那位遠親,也就是費爾德的貞節寡婦,名字我記不得了,卻很可以充當里昂妮的隨身女伴。」
「天哪!」
「只待一切安排妥當,我會送她和里昂妮下鄉到我的封邑亞旺去。娃娃即便恢復女身,要重新學做女孩,實非易事。可憐的娃娃!」
「你算盤打得很精,賈斯汀,可是你不能指望我收容那個女孩子!你從沒求過我什麼,可是你一開口,就是這等荒謬無稽的大事!你想想,愛德華會怎麼說!」
「請見諒,除非勢不得已,我從來不去顧慮愛德華的想法。」
「賈斯汀,如果你一味譏誚──」
「豈敢,親愛的。」笑容自他的嘴角逝去,芬妮瞧見他的褐眸較以往更為冷肅。「咱們實話實說吧,芬妮。妳打定主意,認定我膽敢帶我的情婦上門──」
「賈斯汀!」
「我相信妳會原諒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以為妳這種想法愚不可及。我縱然情婦無數,但從未殃及他人,尤其血緣至親,這一點,妳自己應當最為清楚。我待胞妹之嚴厲,對郡主閨名之維護,想必妳仍記憶猶新。」他話中有因,實乃這位郡主昔年豔名四播,也曾荒唐風流過,全靠這位公爵哥哥擺平了大小風波。憶及往事,芬妮禁不住用手絹兒擦了擦眼角。
「你怎-怎麼這-這樣無情?我覺得你今-今日彆扭得很!」
「但是我相信賢妹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妳了解:我帶來的孩子,僅僅是個孩子而已?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倘使她此刻依舊白璧無瑕,請容我先向她致悼!」郡主刻薄地啐道。
「妳毋須如此,我此回全無惡意。」
「如果你說你不懷惡意,你為何會想要領養她?」芬妮冷笑道。「你以為世人會怎麼說你?」
「世人或許嘩然,但是當妳芬妮‧馬林郡主,帶著我的被監護人出道現世之際,群舌必將屏息無聲。」
芬妮瞠視著他。
「我帶她出道?你瘋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親愛的,妳對我存有手足之情,妳會依我的意願行事。並且,即使妳有時輕率任性,偶爾還會喋喋不休,但是我從未覺察妳心腸冷硬,而只有最殘酷的人才會棄我那娃娃於不顧。妳要了解,她是一個寂寞無助、內心驚恐已極的小娃兒。」
芬妮起身,手裏絞著那條小手絹,躊躇不決地瞥她兄長一眼。
「出身巴黎後街的女孩兒,低賤粗俗──」
「不,親愛的。我目前不便透露詳情,但她絕非市井出身,妳只須仔細瞧瞧她,就可判斷出結論。」
「哼,橫豎都是硬逼我收容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我認為你壓根兒是強人所難!我不可能去收容她!想想愛德華會怎麼說?」
「我相信妳只須動動一根小指頭,愛德華就會對妳唯命是從。」
芬妮開心地笑了。
「不錯,我辦得到,可是我不想收容這個女孩子。」
「她不會給妳惹麻煩,親愛的。我希望妳將她帶在身邊,教她怎麼穿衣裳,溫柔地善待她。小小要求,算是強人所難?」
「我如何知道她不會對愛德華起壞心眼──你這位天真未鑿的大閨女?」
「她骨子裏尚是個男孩子。當然,我沒料到妳對愛德華竟沒十足的把握──」
她一甩頭。
「胡說,沒那回事!我只不過不想收容一個難以駕馭的紅髮女孩〔註二〕在我家裏頭!」
公爵大人俯身揀起自己的摺扇。
「芬妮,諸般打攪,尚請海涵,為兄即刻將那孩子帶走便是。」
芬妮奔向他,滿臉悔意。
「真的,你不能走!噢,賈斯汀,我真抱歉,我一直在和你唱反調!」
「妳願收容她?」
「我──好吧,我會收容她,可是你對她的看法,我隻字不信。我和你賭上我最好的項鍊,她絕非你所說的純潔少女。」
「妳輸定了,親愛的。」公爵大人返身步至小接待室,打開門。「娃娃,出來!」
里昂妮出室,手上仍挽著她的斗篷。芬妮的目光一落在她的男裝上,她就彷彿吃了黃蓮鐵膽,痛苦地閉上眼睛。
亞旺拍了拍里昂妮的面頰。
「直到我來接妳之前,舍妹已允諾照拂妳,」他道。「記住:妳要聽她的話。」
里昂妮羞澀地望了芬妮一眼,只見郡主的嘴兒是那麼一本正經地抿著,臉兒又是那麼倨傲地高仰著。芬妮的神情既冷漠,又高不可攀,自然盡收於里昂妮的眼底,那雙大眼睛惶惶急忙朝上,移至公爵的臉孔。
「老爺──求求您──不要離開我!」那耳語以法文道出,音調所流露出來的絕望和驚慄,令芬妮驀地一怔。
「我會儘快來看妳,我的寶寶。妳和芬妮郡主耽在一塊兒,理應十分安全。」
「我不──要您離開我!老爺,您-您不了解!」
「娃娃,我了解。別怕;我會回來的。」他轉向芬妮,低頭親吻她的手。「我由衷感激妳,親愛的。請代我向妳那位可敬的愛德華致意。里昂妮,我禁止過妳多少次了,別揪住我的外套下擺?」
「──對不住,老爺。」
「妳一逕只說不改。要規矩聽話,準備好應付妳即將面臨的層層襯裙。」他伸出一隻手,里昂妮屈下一膝去親吻它。某些晶亮的物事落在雪白的手指上,但是里昂妮別過臉去,悄悄地將眼淚拭乾。
「再-再會了,我-我的老爺。」
「別了,娃娃。芬妮賢妹,妳忠誠的僕人〔註三〕!」他深深一禮,出室,將門帶上。
里昂妮如今和這位身裁嬌小、卻冷淡倨傲的芬妮郡主獨處,兩隻腳彷彿在原地生了根,大眼睛直勾勾地呆視早已闔上的門,眼波滿溢出一片絕望,手中自己的那頂男帽早給扭搓成麻花兒。
「姑娘,」芬妮冷冷道,「請隨我來,到妳居處去──並請以斗篷裹住全身。」
「是,夫人。」里昂妮的嘴唇顫抖著。「我是──我很抱歉,夫人,」她聲調不穩地道,不期地,竟發出一聲哽咽,但她勇敢地控制住自己。芬妮聽入耳中,霎時間,那付冰冷的面具落了下來,她急奔向前,衣裾唏嗦,雙臂擁住這名小客人。
「噢,親愛的,我真像一名潑婦!」她道。「別擔心,孩子!唉,我對自己的舉動感到羞愧!別哭,別哭!」她領里昂妮到沙發,命她坐下,輕拍她,撫慰她,直至那陣嗆住里昂妮的抽泣平復過去。
「妳瞧,夫人,」里昂妮解釋道,一邊用手帕揉眼睛。「我感覺很──非常寂寞。我並不願意哭,可是當──老爺──走開──我覺得很可怕!」
「我真希望我能搞清楚你們是怎麼一回事兒!」芬妮嘆道。「妳喜歡我哥哥,孩子?」
「我願意為他死,」里昂妮凜然道。「我在這兒,全因為他要求我這麼做。」
「噢,天啊,上帝啊!」芬妮道。「情況愈發不可收拾!親愛的,我先警告妳,我最了解他!別和亞旺扯上關係:他那『撒旦』的綽號,可不是白饒來的。」
「他對我,不是魔鬼;我不在乎。」
芬妮翻了翻白眼。
「什麼都亂了調兒!」她埋怨道,然後,一躍而起。「啊,妳該到我房間裏去,孩子。給妳改裝,會挺有趣兒!瞧!」她攬著里昂妮的腰,比一比倆人的身裁。「咱們身架子相當,親愛的。也許妳略略高挑一點,但是差別也微乎其微。」她忙跑到里昂妮斗篷掉落之處,一手將它撩起,裹住里昂妮的身子。「免得僕人瞧到妳,又閒磕什麼牙,」她解釋道。「妳隨我來,」她昂然出室,一隻手臂仍圈住著里昂妮的纖腰。在樓梯上,碰著宅邸總管,郡主僅對他漠然頷首,道:「巴克,家兄的被監護人不意而訪,請將客房打點妥當,並喚我貼身侍女前來。」她轉首對里昂妮耳語道:「相信我,他這傢伙忠實可靠,口風很緊。」她圈著女孩子的腰,直驅自己的臥房,並砰地一聲關上房門。「如今,咱們可以好好地瞧瞧妳!哈,我發誓,我今後的日子可有趣著了!」她復親吻里昂妮,滿臉堆歡。「我還以為日子難打發呢!說正格兒的,我得全心感激我那親愛的兄長賈斯汀。從此刻起,我要直呼妳的閏名里昂妮。」
「是,夫人。」里昂妮畏縮了一下,生怕又給她抱在懷裏,又是親又是吻的。
芬妮蹦蹦跳跳地奔至她龐大的衣櫃前。
「妳可以逕呼我為芬妮,親愛的。妳身上這套恐怖的行頭──立即給我脫掉!」
里昂妮低頭檢視自己苗條的身軀。
「可是,夫人,它們是很高貴的衣裳!是老爺送給我穿的。」
「好不省事的孩子!我說,脫掉!我會命人燒掉這些衣服!」
里昂妮忽地一聲坐在床沿。
「那麼,我不會脫下它們。」
芬妮轉身面向她,瞬息之間,兩個女人四目相睇,面臨第一場意志力的對決。里昂妮微仰下頜,眼眸轉為暗藍,熠熠生光。
「惹厭的孩子,」芬妮撅著小嘴道。「妳如今還留著這套男裝做什麼?」
「我不能讓妳燒掉它!」
「欸,好吧,親愛的!妳就留著它吧!」芬妮忙道。郡主臥房的門,正巧於此時開啟,芬妮旋身呼喚剛入室的貼身女侍。「瑞秋來了!瑞秋,這位是德‧邦納小姐,我兄長的被監護人。她──她需要點新的衣裳穿。」
貼身侍女震驚萬分,凝視里昂妮。
「她不需要衣裳才怪哪,郡主,」她寒著一張臉道。
芬妮郡主急跺小腳。
「沒上沒下的壞胚子!別敢給我在那兒直抽鼻子!假使妳敢到下處去大聲張揚,瑞秋──」
「我下了工,才沒那個閒功夫呢,郡主。」
「這位小姐──剛自法國來此。沿途,她──她不得不女扮男裝,至於原因呢,我不便透露,而──而如今她想換回女裝。」
「不,我不想,」里昂妮老老實實地插口道。
「不,不,妳當然想!里昂妮,如果妳不聽話,我就要生氣了!」
里昂妮愕然正視她。
「可是我沒有不聽話,我只是說──」
「我知道,我知道!瑞秋,如果妳臉上老是擱著那付神情,我發誓,我會賞妳老大一記耳括子!」
里昂妮坐下,疊起一條腿兒。
「我想,我該告訴瑞秋一切,」她道。
「親愛的!噢,隨妳吧!」芬妮一屁股落入一張椅內。
「妳瞧,」里昂妮正色對瑞秋言道,「我做男孩子,已經做了七年了。」
「你奶奶的,小姐!」瑞秋聞言,一時忘情,屏息道。
「妳方才說了什麼?這在英語裏,又是什麼意思?」里昂妮的英語字彙有限,頗感興趣地詢道。
「那沒有什麼意思,妳別理會她!」芬妮銳聲道。「繼續講,孩子。」
「我曾經做過侍僮,瑞秋,可是現在老爺──我是說,亞旺公爵──他要我做他的被-被監護人,所以我必須學習做一個女孩子。妳要了解,我並不想做,可是我沒有辦法呀。所以,請妳幫我的忙,好嗎?」
「是,小姐,我當然會幫妳!」瑞秋道,她的女主人聞言一躍而起,衝至她面前。
「好人兒,瑞秋!妳給我取些內衣來!里昂妮,我求妳,先脫下妳身上那條男褲!」
「妳不歡喜它?」里昂妮詢道。
「歡喜它?」芬妮激動地揮舞雙手。「它根本是離經叛道!脫下!」
「可是它手工好,剪得那麼合我的身,妳瞧,郡主!」里昂妮除下外套,讓芬妮瞧清楚自己身上的男褲。
「妳不能──妳絕對不能談論這一類的事兒!」芬妮殷殷誡道。「淑女不是這麼個樣兒說話的。」
「可是,郡主,人們天天看到褲子,如果男人不穿褲子──」
「噢!」芬妮惱也不是,氣也不是,終於忍不住和瑞秋倆人縱聲大笑。「一個字兒也不許多說了!」她道。
下一個鐘點內,里昂妮像一具洋娃娃,給芬妮和瑞秋轉來轉去,推來推去,試穿過無數件衣裳,結好綢帶又抽下來,束好束腰卻又換下去。倆個女人嘰嘰喳喳,忙得興高采烈,里昂妮耐住性子任憑她們擺佈,但卻對整個過程漠然不感興趣。
「瑞秋,我的那襲綠綢衫子!」郡主命道,一邊將一條花襯裙交給里昂妮換上。
「綠的,郡主?」
「那襲顏色和我不搭配的綠衫子,妳這呆子!手腳快點!那件衫子和妳的紅髮將會是絕配,親愛的!」她抓起一把髮刷,開始梳理那頭鬈髮。「妳怎麼忍心剪得這麼短?如今什麼髮型都談不上了!不妨事,咱們可以在鬈髮間穿織一根綠綢帶,而且──唉,妳手腳能不能快一些,瑞秋!」
她們於是給里昂妮套上那件綠綢衫子。里昂妮困惑得很,見衣襟胸口開得很低,腰部以下的綠綢布料四射散延,由裙箍支撐著。
「唷,我不是說過,那會有蝕魂蕩魄的效果?」芬妮呼道,往後退一步,仔細欣賞自己的傑作。「美得動人心弦!謝天謝地,賈斯汀打算帶妳下鄉!有妳這般秀色在身畔,會讓我暗淡無光!自己瞧瞧鏡子裏頭的妳,妳這糊塗孩子!」
里昂妮轉身去審視身後長鏡中的自己,覺得自己倏然之間彷彿長高了,好看了不知千百倍,一頭蓬鬆的鬈髮給挑理得嬌俏無比,托襯出一張雪白的瓜子臉蛋兒,在蘋果綠綢料的輝映下,她的膚色顯得晶瑩如玉,而鏡中人張著一對大眼睛回視她,眼中盛滿敬畏和驚異。她的眉心攥起,給芬妮瞧見了。
「怎麼著!妳還不滿意?」
「這個樣子很有氣派,郡主,並且──並且我看來好漂亮,我想,可是──」她渴盼的目光落在脫下的男服上。「我想念我的褲子!」
芬妮一甩雙手。
「妳再提到那條褲子,我就叫人燒掉它!妳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孩子!」
里昂妮表情嚴肅,望著她。
「我完全不了解妳為什麼不准──」
「妳這小麻煩精!我堅持不准妳再開口說話!瑞秋,立刻將那堆──那堆衣服拿走!我鄭重宣佈:我決不容許它們持續呆在我的臥房裏!」
「不准把它們燒掉!」里昂妮氣勢洶洶,搶言道。
芬妮撞上她那道毫不妥協的目光,竟然不意地吃吃而笑。
「噢,隨妳的意吧,親愛的!將它們裝入紙盒,瑞秋,送到里昂妮小姐的房裏。里昂妮,我要妳好好瞧瞧妳自己!妳說,咱們將妳裝扮得時不時髦?」她走向女孩,將厚重的層層綠綢裙褶理順。
里昂妮再度檢視鏡中的影像。
「我想我變大了,」她道。「郡主,如果我動了,會發生什麼事?」
「咦,會發生什麼事?」芬妮詢道,愕然瞠視她。
里昂妮疑慮地晃晃腦袋。
「我想,會有什麼物事迸開來,郡主,那可能是『我』。」
芬妮笑出聲來。
「胡話!我沒給妳紮得太緊,唉,妳這件衫子後頭繫得很鬆,我都擔心它會滑落呢!使不得,千萬別這樣子提妳的裙擺!噢,要命,孩子,妳的腿兒可不能給人看到!那簡直是傷風敗俗哪!」
「呸!」里昂妮道,提起裙幅,小心翼翼地踱至臥房的另一端。「我一定會迸開的,」她嘆了口氣道。「我要告訴老爺,我穿不成女人的衣服:我好像給關在一個小籠子裏頭。」
「別再說妳要──迸開──來!」芬妮求道。「那不是淑女該用的字眼!」
此刻,里昂妮正在室內來回踱步,聞言頓住。
「我是一個淑女了?」她詢道。
「妳當然是!還會是別的東西麼?」
慧黠的酒渦首度在她的面頰浮現,淘氣的光芒在大眼中舞動著。
「哼,又怎麼了?妳覺得這形像可笑?」芬妮有點不耐煩地詢道。
里昂妮點點頭。
「唉,是呀,郡主,而且──而且很讓人困惑。」她回到穿衣鏡前,對鏡中的人兒一鞠躬。「日安,德‧邦納小姐!天哪,妳活像個小丑!」這句話是用法語道出。
「誰像小丑?」芬妮質問道。
里昂妮譏嘲地指著鏡中的人兒。
「就是這個可笑的東西。」
「那是妳自己呀。」
「不!」里昂妮口氣堅決地道。「決不是我自己!」
「妳真是個惱人的女孩子!」芬妮呼道。「我辛辛苦苦,拿我最好的衣裳給妳穿──不錯,那是我最好的衣裳,當然,我承認它不適合我──而妳竟還說它很可笑?」
「可是,不是呀,郡主,我是說我自己很可笑。我可不可以明天再開始穿裙子?就只今天晚上而已,讓我最後一次穿褲子?」
芬妮的兩隻小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拒絕聽妳再提──!妳萬萬不得在愛德華面前提起那個字眼,我求妳!」
「愛德華?呸,什麼怪名字嘛!誰是愛德華?」
「我的丈夫,相信我,他是個好人。他們男人家某些部位的衣著,是咱們淑女的忌諱,如果他聽見妳在他面前提到『褲子』,我真不敢想像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芬妮格格一笑。「給妳製裝,將是樁有趣的消遣!我愛死賈斯汀了,將妳帶到我身邊來!不知道魯伯又會怎麼說呢!」
里昂妮的目光自鏡中返回芬妮的臉上。
「那是老爺的弟弟,對不對?」
「他又是另一個小禍害,」芬妮點頭道。「妳要知道,他腦袋有點問題,大夥都說他是個小瘋子。不過,咱們亞勒斯泰全有些瘋瘋癲癲的,妳大概早已覺察到了吧?」
一隻大眼睛頑皮地一眨。
「還沒有,郡主。」
「什麼!而妳已經和亞旺同──同居了三個月?」芬妮復翻了翻白眼。樓下某處傳來一扇門闔上的聲音,她突然緊張起來。「聽!愛德華已經從懷特俱樂部〔註四〕回來了!我想我該下去和他談談,也讓妳乘機打個盹兒。可憐的孩子,我看妳已經累得乏力了!」
「不-不,」里昂妮道。「可是,妳是去告訴馬林先生我來了,是不是?如果他不高興──我想他不會高興的──我可以──」
「胡說!」芬妮道,粉面微微一紅。「沒這回事,親愛的,相信我。愛德華會樂不可支,他一定會的,傻孩子!我如果不能讓他俯首聽命,就枉負了我的『一世英名』。我只不過想讓妳歇息歇息,妳這一路從法國跑來,也正該好好喘口氣兒!我發誓,我剛才就瞧見妳睜不開眼兒了!別和我爭辯,里昂妮!」
「我沒有在爭辯,」里昂妮指出。
「嗯,嗯,我以為妳會,所以我火氣就上來了!隨我來,我帶妳到妳的臥房去。」她領著里昂妮到達一間藍色的客房。「美極了!」她嘆道。「我希望妳要是沒有這麼動人就好了。妳的眼睛就像這些藍天鵝絨帘子一樣,那是我從巴黎買來的,親愛的。妳覺得它們是不是精緻得緊?我離開妳以後,我禁止妳亂摩弄妳身上的這件衣裳,妳給我記好!」她怒狠狠地揪起眉頭,輕輕拍了拍里昂妮的手,復見郡主那一團絲綢蕾絲裹著的身影,如旋風般離開里昂妮的新臥房,房中孤零零只剩下里昂妮一人,獨立於室中央。
里昂妮步向一張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兩隻腳跟併攏,兩隻小手乖乖地擱在膝上攥握著。
「這,」她對自己言道,「不太妙,我想。老爺已經走了,這麼廣大、這麼可怕的倫敦,我不知道上哪兒才可以找到他。那個芬妮是個傻子,我想;或者像她自己那麼說的,她腦筋有點問題。」里昂妮語音一頓,歪著頭尋思這一點。「嗯,也許英國人都是這個調調兒;那個愛德華不會歡迎我在他們家住。親愛的天主啊,我猜他會以為我是個壞女人,像老爺帶我去過的雀娃酒家裏頭的女人一樣。這是很可能的;我真希望老爺還在這裏。」她在這上面思慮片刻,又隨即聯想到另一件事。「我不知道他下回再看到我,會不會喜歡我現在的這付模樣?那個芬妮說我很好看,當然這一切都很蠢,很沒有意義,可是──我真覺得我這付新模樣還不算難看。」她站起身來,將椅子搬到穿衣鏡前面。她對鏡中的自己皺起眉頭,又晃了晃腦袋。「妳不是里昂:這一點是很可以確定的──妳只有一丁點兒像里昂。」她低下頭俯視自己的腳,腳上還穿著里昂的鞋子。「唉!真奇怪!才不過昨天而已嘛,我還是侍僮里昂,但今天我就變成了德‧邦納小姐。並且,這些新衣服讓我渾身都不舒服。我想我也有一點點害怕,甚至連戴夫南先生都不在這裏陪我。他們會一逕兒逼我吃壞布丁,而且那女人會一直不停地親我的臉。」她重重嘆了一口長氣。「日子可真是難熬呀,」她淒然論道。
第十章譯註
〔註一〕 梅克林網帽 當代仕女即便家居亦不許披頭散髮,梅克林網帽(Mechlin cap)是一種網織便帽,可籠住仕女秀髮。
〔註二〕 紅髮女孩 西方人多對天生紅髮懷有偏見,如生性潑辣、脾氣暴躁。
〔註三〕 妳忠誠的僕人 這是當時上流社會常見的客套話,說話人自承為聽話人的「僕人」,意謂隨時竭力為對方效勞。
〔註四〕 懷特俱樂部(Whites Club) 址設倫敦聖詹姆士街卅七暨卅八號,為英國喬治亞王朝與攝政年代碩果僅存之高級紳士俱樂部,僅容上流社會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