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公爵追述一段恩怨過節
當戴夫南返回聖光街的公爵宅邸時,他發覺里昂業已還家,並且已然上床歇息,但是公爵大人仍外出未歸。修料得亞旺公爵離開瓦騷後,必然轉至現任情婦處溫存一番,遂進入書齋靜候公爵歸來。須臾,但見公爵漫步而入,為自己傾倒了一杯卡納利黃酒,也湊近壁爐。
「何等發人深省的一晚。愚兄因事須先行一步,切盼咱們親愛的好友德‧聖維伯爵不致因而愀然不樂?」
「我想,應恰為其反,」修莞爾一笑道。他的頭往後仰靠椅背軟墊,凝視著公爵,面上神情十分困惑。「賈斯汀,你二人究竟有何過節,以致每一碰面就箭拔弩張,連旁人都不免意會得出來?」
公爵的劍眉微挑。
「箭拔弩張?愚兄我?我親愛的修!」
「好吧,讓我換個說法:為什麼德‧聖維仇視你?」
「說來話長,修;陳年往事,幾已泯不可聞。你瞧,咱們可親的伯爵與愚兄結怨,乃在為兄我有幸與你交衲之前。」
「你們果然有仇?我料是你行事不端,以致結怨?」
「我最欣賞你之處,親愛的修,即是你直言無諱,全無所忌,」公爵評道。「不過,就事論事,愚兄當時卻是中規中矩,無可疵議。想不到吧,是不是?」
「究竟發生何事?」
「並非何等了不得的大事,壓根兒相當無聊──無聊到幾乎今日已無人能憶起的地步。」
「想必涉及一名女子?」
「想當然耳──我甚至可以明言:該名女子就是現任的德‧白爾谷公爵夫人。」
「德‧白爾谷公爵夫人?」修訝然坐直身子。「德‧聖維的寶貝妹妹?那個紅髮潑婦?」
「正是──那位紅髮潑婦。二十年前的我涉世未深,據我所憶及,初識她,即驚為天人,竟為她之-呃-『潑辣』而神魂顛倒,不能自已,而那時節的她委實亦可謂為人間絕色。」
「二十年前!如此之久以前的陳年往事?賈斯汀,你那時沒想要──」
「請切記,愚兄當時初出茅蘆,血氣方剛,只誠心誠意地想娶她,」亞旺公爵神情幽邈,回憶道。「少不更事,再加上一腔熱血。如今看來雖難以置信,但是那時節的我確實是如此。我對她一往情深,敬若天人,豈敢造次逾禮,遂登門拜望她那位令尊大人,懇求他准許我追求她──不錯,當時的我,是何其可笑的稚嫩少年!」他語音一頓,俯首凝視爐火。「讓我算算!我──應是二十上下,我記不貼切了。家父和她父親曾生齟齬,亦肇端於紅顏禍水,我相信,是家父嬴了他那一回合,而她父親想必仍梗梗於懷。啊,年少氣盛,不自量力,我竟無視上代瑣碎的恩怨,竟爾大膽登門求親。」他雙肩聳動,失聲而笑。「無聊的恩怨過節──我亞勒斯泰一族何曾倖免?老伯爵斷然拒絕我的誠意──如今回顧既往,應屬意料中事,對不對?不,我沒和她私奔──我乖乖回家反省去了。相反地,德‧聖維反倒上門來大興問罪之師──那時,他老父健在,他還只是瓦梅子爵而已。他那趟來訪,於我,直可謂屈辱至極,」賈斯汀唇角森冷地重複道,「幾-乎-屈-辱-已-極。」
「針對你的屈辱?」
「是針對我本人。尊貴的亨利‧德‧聖維直闖為兄下榻之處,耀武揚威,手中還舞動著一條粗重的長鞭。」修驚喘一聲;賈斯汀低首凝視自己的雙手,唇際的那抹微笑加深。「不,親愛的,我沒被鞭撻至體無完膚。讓我繼續這段故事:亨利怒髮衝冠;咱們二人原先亦有過節,似乎也與女人有關──我記不清楚了。亨利簡直如狂獅般咆哮,我或許可聊感慰藉──目睹他為失控的怒火所吞噬。他破口大罵:如我這等無行浪子,竟敢覬覦道貌岸然之德‧聖維家族的掌上明珠。你留意到他們那類型的假道學了?德‧聖維的情婦不計其數,他卻非得摸黑進行不可;而不才愚兄我呢,則是光天化日,從不屑於遮遮掩掩。你能省察我二人此種美妙的區別?很好!」亞旺公爵坐在一張靠椅的扶手上,悠間地搖晃一隻長腿,姆指和食指輕輕捻弄高腳酒杯。
「修,讓我不妨重述他那時的謾罵:我的邪行、我的無德、我傷風敗俗、我居心惡毒,我的──但我委實無法憶起全部。他將我罵得狗血淋頭──我誠意求親,在他口中竟變質為莫大的侮辱和褻瀆。他要我掂掂自己的份量,謂我連德‧聖維足下的塵埃亦不如。他如此滔滔不絕地數落著,到後來,好一篇講辭總算有了總結──他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活該飽嚐他一頓鞭子。我!亞旺公爵的嫡長子,賈斯汀‧亞勒斯泰!」
「賈斯汀,他那時一定瘋了,那又不是門不當,戶不對,你們亞勒斯泰氏──」
「正是;他那時的確得了失心瘋。我親愛的修,天生紅髮難免脾氣暴躁,往往因一朝之忿而殃及其身!再加上咱們往日就有過節,我定是在何時何地曾得罪過他。總之,你可以想像那景況,咱們隨即爭執起來,但為時極短,因為愚兄反手奪過皮鞭,將他的顏面抽得皮開肉綻;他自然接著將佩劍拔出劍鞘。」亞旺公爵舒展一臂,錦緞衣袖下的臂肌隨之賁動。「我雖年輕──但即便在那個年紀,也略諳劍擊之術。我刺傷了他,他是躺著回去的──由我的僕人抬著,我的馬車載著,可風光體面得緊哪!他離去後,我反倒深思起來。你瞧,親愛的修,我那時仍迷戀著──或自以為如此──那位-呃-紅髮潑婦。尊貴的亨利曾嗤笑於我,說他妹妹視我的愛意為褻瀆,我忽焉靈光一閃:或許是她誤會了愚兄的一片癡心,以為我表面上登門求親,實際卻居心叵測,想乘機為上一代的恩怨討回公道。我遂再訪德‧聖維爵邸,企圖向她的老父剖白我的滿腔真心誠意。我沒見到她父親,反而又碰上咱們的寶貝亨利。他斜倚在躺椅上,身旁尚有一夥死黨簇擁著。他告訴我:有他的友人為證,亦有他的廝役在場,他以『長兄若父』的身份宣佈德‧聖維家族拒絕我的求婚,並且,日後我若厚顏接近於她,他的僕人隨時會準備好皮鞭教訓我這隻髒狗。」
「哎喲!」修驚呼道。
「不錯,此即愚兄當時的感覺。不過,我只得怏然而去;換了另一人,又能有何作為?我無法找他決鬥;咱們二人已然過招了一場,而他幾乎送掉了小命。俟後,我在公眾場合露臉之際,竟察覺我再度造訪德‧聖維爵邸之事已遭不肖大肆渲染,竟赫然演成巴黎茶餘飯後的笑料;為暫避風頭,我迫得夾著尾巴離開巴黎。僥倖巴黎旋即又有新鮮醜聞資人消遺,愚兄才得重返花都。總而言之,這是一段老掉牙的陳年舊事,修,但是──我並未忘懷。」
「他呢?」
「他也沒忘。他當日怒火焚身,神智不清;但冷靜下來後,亦無意致歉──我想,我並不期待他如此。咱們二人如今在同個圈子裏廝混,僅算點頭之交,互持以禮──啊,或許是過度有禮了!──但是,他心裏明白:愚兄我仍在等待。」
「等待……?」
賈斯汀步至邊桌,放下酒杯。
「等待那清償前帳的契機,」他輕聲道。
「復仇?」修探身向前追問道。「我以為你憎惡通俗劇〔註一〕!我的好人兒!」
「不錯,但是我發覺我畢竟對『公道』──稱之為『正義』亦無不可──尚存有一絲渴望。」
「你心懷──心懷復仇之念,竟達二十年之久?」
「親愛的修,如果你以為復仇之火力足以消磨我二十年的光陰,請容我糾正你這種錯覺。」
「你的復仇之火──在二十年這段漫長的時日中,竟沒能降溫?」修不放鬆,仍追問道。
「愚兄的復仇之念已極為淡漠,親愛的修。今日的我,已無所失,亦無所謂,不過,也因此而更為危險。」
「難道──在二十年當中,你連一次的復仇機會竟也沒尋得?」
「你瞧,修,愚兄的戰略是不攻則已,一擊對方必潰不成軍,」公爵解釋道。
「較諸二十年前,你──你覺得如今已勝利在望?」
賈斯汀失聲而笑。
「咱們走著瞧。相信我,到那時機成熟的關節,即是這──這付情景!」他緩緩握緊自己的鼻煙壼,復伸展五指,掌中僅是一片壓扁了的金箔。
修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仁慈的上帝!你知道你有多麼邪惡,賈斯汀?」
「當然知道;他們不是賜予為兄一則雅號──『撒旦』〔註二〕?」嘲諷的微笑復呈現於他的唇角;淡褐色的眸子灼灼發光。
「我全心祈禱德‧聖維能逃離你的魔掌!看來,他們稱你『撒旦』,是良有以矣!」
「你道的是,我可憐的修。」
「德‧聖維的弟弟知不知情?」
「亞芒?目前,這段過節僅有三人知曉:你、我、還有德‧聖維本人。當然,亞芒或許多少猜著一點。」
「你沒告訴亞芒?你和他相交甚篤!」
「噢,我從未和他談這些。亞芒對他兄長的嫉恨,乃是為兄永遠無法匹敵的,我自然犯不著在一旁敲邊鼓。」
修禁不住莞爾一笑。
「他們這對兄弟也真是一對怪胎。那麼,目前是亞芒在和你較勁,比賽誰先馳得點了?」
「沒那回事。我應該如此說:亞芒不像我;他對其兄長的情感乃是一種陰沈的憎惡──而他安於現狀,儘在仇恨的渦旋中打轉。」
「我想,若能取德‧聖維而代之,他情願放棄自己的靈魂。」
「而德‧聖維,」亞旺公爵輕聲道,「為了避免弟弟獲得自己的爵位,亦不吝惜出賣他自己的靈魂。」
「不錯,此乃眾人皆知之事。大夥都說,他當年那麼急著早婚,只為求早生麟兒,以免膝下無子,讓弟弟在他亡後承襲了爵位。哼,至少沒人會奚落他愛上自己的妻子〔註三〕!」
「不錯,」賈斯汀輕笑道,彷彿私自念及某事。
「哼,」修續道,「伯爵夫人後來終於為德‧聖維生了個兒子,亞芒襲爵的美夢亦隨之破滅了!」
「你所言極是,」賈斯汀道。
「所以我說哪,兄弟鬩牆之爭,是哥哥德‧聖維穩占了上風!」
「尊駕所言極是,」公爵大人容色一整,同意道。
第三章譯註
〔註一〕 通俗劇 若以今日的肥皂劇觀點視之,即可了解,就是那種哭哭啼啼、打打殺殺的戲劇節目。
〔註二〕 撒旦 基督教體系中的魔鬼首腦,本為上帝(天主教稱為天主)最寵愛的大天使,後叛主,遂統治地獄。
〔註三〕 愛上妻子 貴族社會時興門當戶對的政策聯姻。在當時,若和妻子卿卿我我,會遭同儕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