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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翻譯小說連載--《幾孤風月》第五章「公爵大人的凡爾賽宮之行」
2008/12/04 16:11:54瀏覽1723|回應0|推薦9

第五章:公爵大人的凡爾賽宮之行 

次日向晚,六點鐘尚未到,馬車已然備妥,由四匹神駿灰馬拉曳,在爵邸正門口恭候公爵。灰馬格格地咬嚼馬銜子,昂首擺尾,健蹄不時踢蹬著前庭的鋪石。馬伕一律周身冷肅的黑金服色,耐心駐立馬頭緊控韁繩,因為公爵的牲口素以桀傲不馴、驃悍善奔而遠近馳名。在前廳,里昂亦耐心恭候公爵起駕,小臉興奮得泛紅。當日稍早時分,公爵已然傳令下去,命侍僮身著純黑天鵝絨衣褲,僅於頸圈和袖口綴飾雪白蕾絲花邊。里昂脅下夾著主人的禮帽,另一隻手則謹慎地握著杖柄纏綢的手杖。

亞旺公爵終於拾級下樓,令里昂眼前一亮。他禁不住倒吸一口氣,兩隻大眼睜得滾圓。公爵一向儀表堂皇,但若論華麗耀目,則以今晚為最。他的外套以整幅金緞裁成,烘托著繫掛嘉德〔註一〕勳徽的藍絲帶,勳章總計三枚,在燭火輝映下熠熠生光。公爵的頭髮遍灑銀粉,以一根絲帶束於腦後;領結的蕾絲花邊竟然也滿佈碎鑽,更一逕綿衍於頸後束髮綢結,與髮帶上的一枚精緻鑽石髮夾通同聲氣。鞋跟和鞋扣均鑲滿珠寶,連膝下緊襪居然也若隱若現地刺繡上了亞旺爵徽。他一手搭著一襲滾金長黑斗篷,另一手持著鼻煙壼和噴香手絹。公爵將斗篷遞給里昂,雙目掃過里昂周身,先是默不作聲,隨後眉心皺起。他回身轉向親侍加頌。

「加頌,你或許還記得有這麼一條藍寶石鑲嵌的金項鍊──我想不起是何人的餽贈;此外,尚有一枚藍寶石環釦。」

「是-是的,老爺?」

「即刻取來。」

加頌匆匆退去,不時已取來兩件首飾。亞旺公爵隨意往里昂頭上一套,沈重的藍寶石金鍊落在黑天絨前襟,寶石藍光閃閃,但仍較男孩美目中的寶藍流光來得遜色。

「老爺!」里昂驚喘道,心中惴惴不安,一邊怯怯伸手去輕撫胸前的貴重項鍊。

「──遞過來你自己的帽子。飾針呢,加頌?」他悠閒地將環形藍寶石碎鑽飾釦細心別在侍僮的帽緣,然後將帽子戴在里昂頭上。公爵稍退一步,審察兩件飾物的效果。「嗯,我奇怪我從前為何沒想到過藍寶石?出門吧,我的娃娃。」

里昂因公爵的意外賞賜而呆在當地,聞言,飛奔去為主人開門,亞旺公爵跨出門檻,登入在外恭候的馬車。里昂抬眼詢問主人,不知自己該去與馬伕驛衛同坐,抑或隨同主人進入車廂。

「是的,你不妨進來,」亞旺公爵道,即便里昂並未出聲發問。「對他們說,可以出發了。」

里昂傳達了命令,不敢蹉跎,急忙躍入車廂,因為他了解公爵這些牲口的躁急脾性。馬伕們即刻就位,灰馬早已等得焦躁,此時終能放蹄奔馳,剎時之間已衝出庭院鐵柵門,進入爵邸前窄巷。不過,市區巷道曲折狹隘,鵝卵鋪石濕滑,馬車的行速起先並不甚迅捷;直至踏上凡爾賽宮大道之後,四匹灰馬才得以展現它們不凡的腳力。它們渾若一體,往前衝刺,拖曳著馬車如飛般奔向凡爾賽宮。馬車碾過崎嶇路面時偶感顛簸,然而車底防震設置極為精良,多半路程則恍如騰雲駕霧,車內乘客絲毫不覺晃盪顛躓之苦。

里昂靜坐於車廂之內,許久,才回過神來,並念及自己應當出聲向公爵致謝。他側身斜坐公爵身畔,既驚且畏地不斷撫摸那一顆顆亮晶晶的藍寶石,拼命俯彎頭頸,想瞧清楚項鍊挨躺在自己前襟的模樣。稍後,他終於深吸一口氣,轉首凝視自己的主人。公爵悠然倚靠天鵝絨背墊,懶懶地觀望窗外飛逝的景物。

「老爺──這──這對我是太貴重了,」他嗆聲道。

「你作如是想?」亞旺公爵斜睨小侍僮,唇際噙著一抹揶揄的微笑。

「我寧願不戴它,老爺。假使-假使我不小心弄丟了它,怎麼辦?」

「那麼,我就勢必再為你添置一付了。你儘可弄丟它,它橫豎是你的物事了。」

「我的?」里昂緊握兩個小拳頭,仰面問道。「『我的』,老爺?您不是當真的!我──我啥事也沒為您做過──我不配承受這麼貴重的禮物。」

「我想,你可能未留意:我迄今尚未曾付予你薪資?聖經在某處言道──出處我記不確切了,所謂『工人得工價,是應當的』〔註二〕。(當然,『人間道』往往不契合天理。)此時此地,我願藉此權充-呃-你服侍我的酬報。」

一聞此言,里昂脫下帽子,一把扯下胸前項鍊,一股腦地將帽子和藍寶石項鍊往公爵身上擲去。他的小臉慘白,瞳孔宛若暗夜穹蒼,燃燒著痛苦的怒火。 

「我才不稀罕什麼勞什子的報酬!我心甘情願為您赴湯蹈火,為您犧牲性命,但是要您報酬我──那絕不成!再多一千倍的報酬我也不稀罕!您讓我發火了!」

「顯然如此,」公爵大人喃喃自語道,俯身拾起項鍊,摩掇著它。「我還以為你會樂不可支。」

里昂抬手拭去眼中淚水,顫聲答道:

「您怎麼會那樣想?我──我從來沒有期待報酬!我服侍您,是出於愛,而且-而且也是出於感激。可是您卻給我一條項鍊!好像-好像您如果不即時賞我點物事,我就不會再忠心服侍您似的!」

「如果我心存此念,我就不會送給你這樣玩意兒,」公爵大人掩口作呵欠狀道。「你或有興致聆知:本爵不慣於下屬作此般應對。」

「對-對您不住,老爺,」里昂囁嚅道,轉首凝視窗外,緊咬下唇,強忍淚水。

亞旺公爵默不作聲,靜靜打量他半晌。那纖巧的側面流露出如許深沈的孤寂,挺直的背脊彰顯出一份受傷的尊嚴,以及被誤解的痛楚。公爵不禁輕聲一笑,探手拉扯了一下一撮閃亮的紅髮。

「難不成你盼我開口向你致歉,孩子?」他笑斥道。

里昂將頭猛地一擰,仍呆視車窗外。

「好個倨傲的小侍僮,」溫柔聲調難掩其嘲諷之意,並為里昂的雙頰帶來一片紅潮。

「我──您──您沒好心待我!」

「你如今終於覺察到這一點了?不過,我不明白:為何打賞侍僮,竟落得個沒以好心待你。」

「您不了解!」里昂激動地道。

「我了解你自以為蒙受了莫大的侮辱,娃娃。有趣….有趣之至。」

答覆公爵的,是幾不可聞的幾聲唏噓,或竟是一聲嗚咽。公爵復輕聲而笑,此回,他伸手按住里昂的肩膀。在公爵的鐵腕施壓之下,里昂不由得雙膝落地,跪在公爵腿側,但他的雙眼仍執拗地緊盯地面,拒絕正視公爵。公爵反手為他套上項鍊。

「我的小里昂,你將為取悅於我而佩戴這條項鍊。」

「遵命,老爺,」里昂生硬地應道。

公爵捉住里昂的尖下巴,強迫他抬頭。

「我不知我為何容許你如此放肆?」他道。「項鍊與飾釦是禮物,你滿意了吧?」

里昂微挪面頰,側臉親吻公爵的手腕。

「是,老爺,謝謝您,我真的對您不住。」

「那麼,你可以起身坐好。」

里昂拾起自己的帽子,含淚勉力一笑,復在公爵身畔的寬敞座位坐定。

「我知道自己的脾氣不好,」他天真地坦承道。「從前,神父伯伯常為了我亂發脾氣而罰我唸經。他常說,壞脾氣是咱們天主教的七大罪之一〔註三〕,總是再三告誡我要控制住自己──噢,我受罰的次數可多著了!」

「可敬的神父雖諄諄教誨,但顯然成效不彰,」亞旺公爵澀然嘲道。

「不錯,老爺,可是請您了解:一個人要改正自己是多麼困難的事。我的脾氣來得好快,它會突然就爆發,我壓根兒就來不及阻止它──不過,事情過了以後,我總是後悔得不得了。老爺,今天晚上,我會不會看到國王陛下?」

「有此可能。你要緊跟著我,別東張西望,直著眼死盯住人瞧。」

「是,老爺,我會拼命不丟您的臉,不過,那並不容易辦到。」他轉頭悄聲對公爵坦承道,但察覺公爵此刻已然閉目養神,從外觀看來,竟渾如已睡著一般。

里昂於是靜倚車廂一角,安心盡情享受這段旅程。他們有時會趕過其它車馬,也全都馳往凡爾賽宮的方向,但是沒有一次能有車輛超越他們。四匹灰色純種英國健驥不斷追過那些法國馬,一部部車廂中的顯貴紛紛探首出窗一觀究竟,打聽何人的馬匹竟能夠展現如此的腳力。憑仗他們自己車燈的探照,擦身而過的亞旺爵徽得以一目瞭然,亞旺馬伕們的黑金服色亦明示出車主的身份。

「其實不看也知道,」修凡尼侯爵縮回頭來論道,「除了他本尊,還有誰會如此趕死般奔馳的?」

「就是那位英國公爵?」他的夫人詢道。

「自然就是他。我昨晚還和他打過照面,他並未提及今晚要來參與陛下的盛會。」

「提多‧德‧旺都曾經告訴我過:沒有人敢自詡是這位公爵肚子裏的蛔蟲。」

「矯情作態之輩!」侯爵嗤道,砰地一聲關上車窗。

漆成黑金兩色的馬車向前急馳,車速未曾片刻緩滯,直至凡爾賽宮出現在視野之際,四匹灰馬才放慢步伐。暮色淒迷,里昂急切地湊前窺覷,但除了馬車途經的盞盞路燈之外,四周近處仍是一片漆黑朦朧。轉瞬間,他們已駛入宮前庭院,里昂禁不住目瞪口呆,頻頻張望。原來,與先前宮徑相較,此宮院竟明亮如晝,前庭三面均密設飾燈火台,宮內窗牖復大開大敞,每間宮室均燈火輝煌。宮門前車水馬龍,貴族紛紛整衣下車,馬伕們的手腳不敢有片刻遲怠,忙不迭地急急將車馬驅開,以便挪出位置容納下一部車輛的蒞臨。

直到馬車驅至宮門前,公爵才睜開雙目。他朝車外一瞥,漠然打量那明亮如晝的宮院,掩口懶懶打了一個呵欠。

「我料得咱們非下車不可了,」他喟道,等待小廝擱放車梯。里昂先行下車站定,急忙轉身侍候公爵大人下車。公爵緩步離車,在宮門前稍頓片刻,觀察排成長龍的眾多車馬,然後轉身逕自越過門衛朝宮內行去,而里昂則懷抱斗篷和手杖,緊緊尾隨其後。亞旺向他點點頭,示意他應將二物交給一名躬身侍立的宮侍,而自己仍不停步,穿越無數的廳間,來到佳賓雲集的大理石內庭,轉瞬間,幾乎消失於人群之中。

亞旺穿梭逡巡,和相熟寒暄之際,里昂勉力啣著,生怕一霎眼就失去公爵的蹤影。他縱然貪看眼前美景,但是那大理石庭院的宏偉已將小里昂震懾住了。里昂在感覺上彷彿時隔良久,但覺察出他們已然逐漸離開大理石內庭。

人潮極緩地向左移動,不知不覺之間,他們已經站立在一座雄偉的鑲金大理石階梯前,寬梯滿覆往上挪動的賓客。在此,亞旺撞見一名豔服貴婦,遂伸出一臂挽住她。他們齊步登上寬梯,穿越廳道,經過各色宮室,終於抵達舊宮之圓廳所在。在這個當兒,里昂一直有股衝動,想死命捉住公爵的鯨骨衣裾不放,生怕自己走失,但是他拼命抑制住自己,只儘力貼緊公爵行進,直至他們又邁入一所寬間。

里昂自踏入宮門之後,已見識了不少宮室,但與這所寬間相較,均免不了黯然失色。在樓下時,他曾聽人說:陛下將在琉璃廊謁見廷臣和賓客,而如今見此寬間,他立即恍然大悟,原來,人云的琉璃廊必指此處。在里昂眼中,此道寬廊碩大無倫,懸掛無數吊燈,燃燒著無數蠟燭,光明如晝,更有數千名錦衣紳士和貴婦穿梭其間。到後來,他終於明白了:此道長廊的一整面廊壁為巨幅玻璃鏡所覆蓋,因此,實際面積應該小上一倍。鏡牆的對面有無數窗牖,里昂起先還試圖辨數清楚,但默數過無數次之後,他只得放棄,由於此處冠蓋雲集,移動的人群老是混淆他的視線。琉璃廊雖明亮如晝,但窒悶清冷,全廊鋪陳奧布松地毯〔註四〕。里昂兀自尋思:廷臣貴客如此眾多,而廊內座椅卻為何極少。

此際,公爵又再度向左右欠身致意,有時,亦停下和朋友寒暄數句,但明眼人可瞧出他時刻未忘朝琉璃廊的另一端行進。當他們接近另一端壁爐時,賓客不若先前密集,較有轉圜餘地,里昂終得開廣視野,不再像先前一般只瞧見人家的肩膀。

一名壯碩紳士端坐於火畔一只鍍金椅上,身著全襲宮服,胸配無數勳章,身畔有一名金髮女子侍坐,而周遭則簇擁著多名恭立的紳士。壯碩紳士頭戴一頂荒謬的假髮,假髮不但大而無當,還綴著臘腸桿狀的長髮鬈兒。他那全襲朝服以粉緞裁成,還滾了金黃花邊。他身配無數珠寶,臉上化了濃粧,紅噴噴的面龐還貼了幾個黑面貼兒〔註五〕;腰際更繫掛一把鑽石柄飾劍。

亞旺轉首和里昂說了一句話,瞧見侍僮的驚訝神情和反應,不禁微微一笑。

「你已朝見過國王了;現在,到那頭候著。」他朝里昂背後的側室揮揮手,里昂只得往回走,自覺置身茫茫異域,彷彿給自己唯一的支柱拋棄了。

  

公爵趨前,謁見了法王路易十五暨其蒼白無血的王后,復和皇太子說上幾分鐘話兒,便漫步行至陪侍法王的亞芒‧德‧聖維身側。

亞芒熱情地緊握他的手。

「我的天主啊,能在這兒見到你,真令人精神大振,賈斯汀!我杵在這個地方,連你人在巴黎都不知道。你何時回來的,親愛的?」

「大約兩個月前。真的,晉謁君王令人神困體乏!我竟已舌敝唇焦,想必在此貪圖一杯勃根地,是奢望了?」

亞芒的眼中閃現同情之光。

「在後頭侍衛間有酒,」他耳語道。「咱們一同開溜。不,再等一會子,龐帕朵夫人〔註六〕瞧見你了,我的好人兒。啊,她對你笑了!你真是個幸運兒,賈斯汀。」

「我不稱此為幸運,」亞旺道,仍走過去拜見法王的情婦。他屈身親吻她的玉手,但那彎腰的程度似乎誇張了一點。他待在她的身側,直到史坦維伯爵過來和她說笑解悶,才脫身溜至侍衛間。亞芒早已與一兩名同好抵達,正在飽啖法國美酒和各式果點。

有人順手遞給公爵一杯勃根地,他接過,又有一名小廝呈上一盤糕點,但他揮手命他拿走。

「此不可不謂鬧中取靜也,」他評道。「我舉杯敬祝諸位安泰!你好,屠德維,本爵在此為你效勞。亞芒,我和你借一步說話。」他將亞芒‧德‧聖維引至角隅一張沙發坐下,二人坐著談了一會子心,話題不外乎巴黎、宮廷生活、和侍臣的疾苦。亞旺任由他的朋友高談闊論,待得他語音一歇,旋即調轉話頭。

「我必須向你那迷人的長嫂致候,」他道。「我料得她今晚也在此處?」

亞芒快活的圓臉霎時陰沈下來。

「嗯,不錯。她在王后後頭坐著,就在那個隱僻的角落。如果你對那婆娘有意思,賈斯汀,你的格調也降得過低了一點。」他鼻中憎惡地哼了一聲。「成天只會哼哼唧唧的娘兒們!亨利為何選她為妻,真令我百思莫解!」

「我從不以為可敬的亨利有恁多腦力,」公爵應道。「為何他人在巴黎,而你身在此處?」

「他在巴黎?他原在香檳區〔註七〕,後來,在那兒鬧了點事兒。」亞芒咧嘴一笑。「你應省得,全是那該死的爆栗脾氣惹的禍,於是就撇下他那位夫人和笨伯兒子,兀自往巴黎來了。」

亞旺舉起他的單眼鏡。

「笨伯兒子?」

「難不成你從未見過他?賈斯汀,那孩子粗手笨腳的,一心只巴望務農。這麼一個活現世的鄉巴佬,這麼一個笨伯蠢材,就是我德‧聖維氏未來的伯爵!主啊,瑪俐〔註八〕的血統一定有問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那美妙的姪兒只係一介山野村夫,那種粗蠻的氣質絕對與咱們家無關。嘿嘿,我先前就懷疑瑪俐是一名冒牌貴族。」

公爵低首凝視紅酒。

「這位小亨利〔註九〕,我必然是要見的,」他道。「我聽聞他相貌不肖父母。」

「他誰也不像:黑頭髮,塌鼻樑,粗短的指頭。活該亨利得了現世報!起先,他選了一塊只知哼哼唧唧的廢料來當他的伯爵夫人,既無氣質,又乏姿色,然後,他就和她生養出來了那個──那個怪胎!」

「咱們幾可斷言,你叔姪之間不甚投契,」公爵大人喃喃道。

「沒錯,不投契到了極點!我同你說,賈斯汀,如果他們生出個貨真價實的德‧聖維,那我還沒話說,我乖乖認栽,我自認晦氣。但卻偏偏就是這-這-這麼一個笨頭笨腦的村夫、鄉巴佬!就是聖人,都會被氣死!」他將酒杯往几上重重一擱,幾乎震碎玻璃。「你也許會說,他們兒子都長這麼大了,我還傻乎乎地賭什麼勞什子氣,可是亞勒斯泰,我就是嚥不下這一口氣!為了打擊我,亨利娶了瑪俐‧德‧拉斯彼拿,她接續三年不育,我他媽的給樂歪了,但是到頭來,她還是給他生了個胖大兒子!她婚後頭胎生了個死胎的時候,我還暗自慶幸,可是誰又料得她這藥罐子婆娘後來竟大爆冷門,平平安安地產下一名男嬰!天曉得我造過什麼孽,竟有這麼倒楣!」

「這麼說,她產下男嬰,令你大吃一驚。我想,他是在香檳出生的,對不對?」

「嗯,就在咱們封地聖維上頭,這該死的東西。待他滿三個月大後,他們才帶他上巴黎來,我才有榮幸第一次見著他。我忘不了,我瞧見亨利那付志得意滿的德性,真氣得我幾乎當場吐血!」

「嗯,我得瞧瞧他,」公爵復道。「他貴庚?」

「他貴庚,關我屁事?十九歲了,」亞芒啐道。他見公爵起身,不覺歉然一笑。「我這麼地平白咆哮,有啥用?全是宮廷生活的錯,賈斯汀。在這兒窮熬,快把我蹩瘋了。你偶爾來這鬼地方玩玩還不錯,會認為它富麗堂皇,美不勝收。你卻瞧不見他們分派給侍臣的居處,活像個密不透風的蜂窩。我說的是實話,賈斯汀!好了,咱們回廊裏去。」

他們步出侍衛間,在琉璃廊內駐足。

「不錯,她就在那兒,」亞芒道。「就是和茱莉‧德‧康納爾在一起的那一個。你找她做啥?」

賈斯汀微微一笑。

「你瞧,我親愛的,」他甜蜜地解釋道,「那豈不甚美──倘使我回去後,告訴咱們親愛的亨利:我曾和他迷人的妻子歡處片刻?」

亞芒格格一笑。

「噢,原來你葫蘆裏──!你還真關心咱們親愛的亨利呀,是不是?」

「那個自然,」公爵微笑道。

他直等到亞芒溶入人潮,才揮手召喚里昂。在這段期間,里昂一直乖乖站在側室門口候他,此時,急忙穿越兩撮言笑宴宴的貴婦趕至他身邊,並尾隨著他,步至德‧聖維夫人棲坐處。

亞旺屈一腿,瀟灑地行禮。

「我親愛的伯爵夫人!」他持起她的手,以指尖輕握著輕吻它。「得謁玉顏,萬幸之至!」

她微微頷首還禮,但卻從眼角窺覷里昂。茱莉‧德‧康納爾此時已轉往它處,亞旺遂坐在她空出的座位上。里昂行至他椅後,恭身侍立。

「相信我,伯爵夫人,」公爵續道,「巴黎緣慳一面,我心戚戚!令郎如今安好否?」

她囁嚅作答,佯作整理衣裾,挪移身軀,因而幾乎得以正視亞旺,至於那名肅立於公爵身後的小侍僮,則可全然落入她的視野。她的睫毛顫抖著往上移動,目光凝注於侍僮,只見得剎那之際她雙目暴張,但瞬息之間,兩排睫毛又迅速垂下。亞旺在旁微笑著,只靜靜觀察她,而她也覺察到了,不禁紅潮襲面,遂張開摺扇搧動自己,持扇的手指微微抖動。

「令──小犬?噢,亨利〔註十〕很好,多謝關心!您可以瞧見他正站在那兒,和拉謝小姐在一塊兒,公爵。」

賈斯汀的目光尾隨她的摺扇移至該處。他瞧見一名五短身材的華服少年,呆坐於一名活潑女子身側,而女孩子正勉力忍住不打呵欠。瓦梅子爵皮色黝黑,鬆弛的眼皮覆蓋褐色眼眸,此際,雙目盛滿厭倦與無聊。他的嘴或許寬了點,但唇型尚佳;他的鼻子與乃父的鷹鉤鼻截然不同,倒有點朝天鼻的傾向。

「啊,是了!」賈斯汀道。「若非有妳指引,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認出他來,夫人。咱們若要尋找德‧聖維的子嗣,紅髮、藍眼、黑眉應該是少不了的,妳說,是不是?」他微笑道。

「小犬戴了假髮,」夫人應道,或許答得稍顯急促了點。此際,她又迅速地偷瞟了里昂一眼,她的嘴唇無法控制地微微抖動著。「他──他有一頭黑髮,我想,這也沒啥不尋常。」

「啊,無疑如此,」賈斯汀頷首道。「夫人妳在瞧我的侍僮?妳也注意到了!頗不尋常的組合,妳說是不是?──他那紅髮、藍眼、和漆黑眉毛。」

「我?不,我為何要──?」她勉力振作,整頓思緒。「您說的是,的確是頗不常見的組合。這-這孩子是啥──什麼出身?」

「我不清楚,」公爵大人面無表情地應道。「某夜,我在巴黎暗巷碰上他,以一枚珠寶的高價購得。這孩子姿容俊美,是不是?相信我,他所到之處,眾人無不側目以視。」

「是──我料亦如此。很-很難相信那-那髮色是天-天生的。」她的眼睛勇敢地質詢他,但他報以一笑。

「的確令人難以置信,」他道。「天生色系得以如此組合,委實世間──罕有。」見到伯爵夫人侷促難安,不斷張合手中摺扇,他技巧地轉移話題。「啊,請瞧瞧子爵!」他論道。「他那名美貌的女伴已棄他而去。」

伯爵夫人抬眼注視兒子,他僅站在數步之外,正躊躇不知所從。他注意到母親在瞧他,遂舉步走向母親,步履相當笨重,並一逕好奇地打量公爵。

「敝──小犬,公爵大人。亨利,這位是亞旺公爵。」

子爵躬身行禮。不過,即便其彎腰極為適度,其揮帽亦合乎禮數,但是幾個動作串連起來,仍然缺乏那股自然和優美。他行禮行得勉強,就像是他曾苦練過每一個動作,卻依舊未得神髓,一抬首一投足,仍隱現笨拙沈滯之實相。

「幸會,公爵大人,您的僕人在此效勞。」那番客套十分得體,聲調尚算悅耳,但缺乏熱誠。

「我親愛的子爵!」亞旺揮動手絹兒。「一睹風采,三生有幸。你年齒尚稚之際,我猶記得與你有一面之緣;近年來,卻無福再與你謀面。里昂,替子爵搬張椅子。」

侍僮離開他在靠椅後的位置,到牆角搬來一張矮椅,在子爵面前擱下,並鞠了一躬。

「請子爵入座。」

子爵訝然打量他。兩人此際等於並肩站立,一人纖雅靈巧,面如冠玉,美目與頸間的藍寶石輝映生色,閃亮的紅髮往後梳攏,前額膚質晶瑩剔透,隱隱可見其下淡藍色的微細血管。另一人則黝黑粗壯,五短身材,頭灑髮粉,身噴香水,臉附面貼兒,錦緞與天鵝絨加身,但即便其粧扮極盡時髦之能事,仍難掩樸拙鄉俚之氣。亞旺洞察到伯爵夫人驟喘一聲,他唇際的微笑加深。瞬間,里昂已步回原處,而子爵亦屈身坐定。

「您的侍僮,公爵大人?」他詢道。「我想,您方才是說您曾見過我?您瞧,我對巴黎興趣缺缺,家父若無異議之時,我都卜居於香檳,在封邑聖維消磨時日。」他微微一笑,歉然瞟母親一眼。「高堂雙親不喜我卜居鄉間,公爵,在這方面,我承認自己不肖得很。」

「鄉間……」公爵撥啟鼻煙壺。「其景致無疑宜人,然而我難免聯想到牛羊豬隻,雖為民生之必需,卻俚穢鄙俗,非我輩中事。」

「俚穢鄙俗,爵爺?豈有──」

「亨利,鄉農之事,有辱公爵清聽!」伯爵夫人截口道。「在君王覲謁會上,不宜談論──談論牛羊豬隻。」她轉向亞旺,面上掛著不自然的微笑。「公爵大人,這孩子往往異想天開:幼時見農務有趣,竟動了小孩心性,立志要下鄉務農!我同他說過,倘若果真如願以償,不出十天半月,他就會望之生厭。」她開始猛搧自己,並咯咯一笑。

「務農,」公爵大人懶洋洋地應道,「應非貴族之道。你用鼻煙,子爵?」

子爵為自己挑了一小撮。

「多謝,爵爺。您打巴黎來的?或許您已見過家父?」

「昨日有幸得見,」亞旺應道。「乃在一場舞宴之上,而伯爵一如往昔,夫人。」公爵的唇角隱約流露譏嘲之意。

伯爵夫人的面色驟然漲得通紅。

「我相信,您見過咱們伯爵,他身體康健,公爵?」

「我以為他康健逾恆。妳欲在下代妳致意,夫人?」

「感激之至,公爵,但我自會──我明日即遣人梢信於他,」她答道。「亨利,請你為我尋杯檸檬酒好嗎?啊,夫人!」她揮扇招呼一名站在他們左近與人閒談的貴婦。

公爵會意,立起身來。

「我瞧見亞芒亦在不遠處,容我告退,夫人。在下會報知妳──和令郎亦安好如昔,想必伯爵聞之,定不勝欣喜。」他復躬身,離開她身側,步入漸散的人潮。他命里昂在圓廳候他,自己仍在琉璃廊逗留了大約一個鐘點。

他返回琉璃廊外圓廳時,里昂在打盹,但仍亟力振作,侍候公爵。他隨公爵下樓,又奉命去尋得亞旺的斗篷和手杖。他返回時,公爵的黑金馬車已在宮門前等候。

亞旺披上斗篷漫步而出,和里昂踏入那豪華的馬車。里昂滿足地嘆了口氣,靠偎於車角的軟墊。

「讓人眼花撩亂,」他論道,「可也讓人惶惑得緊呢。您介不介意我睡著,老爺?」

「請便,」公爵大人客氣地道。「我相信陛下今晚的儀表尚稱合你的心意?」

「噢,我滿意得緊呢。他的長相,和錢幣上的他沒啥兩樣!」里昂睡眼矇矓地道。「您想,他歡喜成天住在那麼豪華的皇宮裏麼,老爺?」

「我沒機會去問他,」公爵應道。「凡爾賽宮不合你的心意?」

「它好大,」侍僮解釋道。「我生怕失去您了。」

「何等駭人之想!」公爵論道。

「是啊,可是您畢竟回來了。」那深沈的童音變得愈來愈低。「都是玻璃和蠟燭…..女仕太太們…..和──晚安,老爺,」他嘆了口氣道。「對不住,可是一切都好亂,而且我好累。我想,我睡著了不會打鼾,可是如果我打鼾了,您當然一定要搖醒我…..也許我會滑下椅座…..我希望不會發生…..可是如果我掉落到地上──」

「那麼,我應該伸手將你拾起?」亞旺悠然道。

「對,」里昂同意道,已幾乎沈入睡鄉。「我現在沒法子和您說話了…..老爺您不介意吧?」

「請千萬別在意我,」亞旺應道。「我在此全為招呼你,如有不周之處,你務必提醒我,我會退避三舍,到車頂和馬伕們挨擠,以便於閣下安眠。」

回應他這句揶揄的,是一聲滿含睡意的輕笑。一隻小手悄悄地塞入公爵的大手。

「我剛剛想緊捉住您的外套不放,因為我以為我會失去您了,」里昂喃喃道。

「我料得這就是你此刻捉住我的手的理由?」公爵大人詢道。「你難不成擔心我會隱身於車座之下?」

「傻話…..」里昂應道。「很傻的傻話…..晚安…..老爺。」

「晚安,我的娃娃。你不會輕易失去我──我亦如此…..我想。」

一片默然;但里昂的腦袋卻緩緩倚入公爵的肩膀,隨後,便一直留在那兒。

「我無疑地是個十足的傻子,」公爵論道。他將一只軟墊挪至里昂鬆弛的臂膀後面。「我若於此際喚醒他,他又會開始咭呱起來,可惜,修未能躬逢其會,欣賞到當前這個情景!…..嗯,你說什麼,娃娃?」但里昂只不過在睡夢中喃喃自語。「倘使你在夢中還想找人說話,我只得想法子走避一番,」公爵大人道。他於焉將頭往後仰靠柔軟的廂壁,微笑著,也閉起雙眼。

 

 

第五章譯註

 

〔註一〕  嘉德勳章(The Order of Garter)  英王愛德華三世在十四世紀設立,是歐洲最古老的騎士勳位。在英王之下,通常只有廿五名侍從騎士獲此勳位,為爵士團中的最高級別。

〔註二〕  工人得工價 典出《新約聖經》路10:7:「工人得工價,是應當的。」

〔註三〕  七大罪   基督教神學體系所謂的七大罪,是驕傲、貪婪、憤怒、色慾、暴食、嫉妒、怠惰(Pride, Greed, Wrath, Lust, Gluttony, Envy, Sloth)。

〔註四〕  奧布松地毯 奧布松(Aubusson)位在麗慕馨省(Limousin),是法國四大壁毯城市之一,其壁毯編織技術可追溯至十四世紀。

〔註五〕  面貼兒   此乃當代時尚,男女在臉上貼上貼片,認為貼片的顏色、形狀、和所貼的部位都能添加臉部的外觀效果。

 [註六〕龐帕朵夫人(Marquise de Pompadour,1721—1764),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豔名遠播。

〔註七〕 香檳區  香檳酒起源於法國,因原產地香檳而得名。香檳(Champagne)原是為法國巴黎東北部的一個省名,据傳十七世紀末,香檳省萊妙斯城山上教堂內的僧侶發明了香檳酒,並以地名而命名。

〔註八〕 瑪俐  從下文可知亞芒指的是其嫂伯爵夫人。

〔註九〕 小亨利 即亨利‧德‧聖維伯爵之子瓦梅子爵,顯然與乃父同名,亦叫亨利,因為是年輕一輩,故加「小」字以區別之。

〔註十〕 亨利  德‧聖維父子同名,伯爵夫人於此謂其子,非其夫。


*《幾孤風月》第九章「里昂與里昂妮」                *《幾孤風月》第十章「芬妮郡主義憤填膺」
*《幾孤風月》第十三章「里昂妮的教育」             *《幾孤風月》第十四章「魯伯‧亞勒斯泰爵爺登場」          
*《幾孤風月》第廿九章「里昂妮的失蹤」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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