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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19 17:45:46瀏覽2518|回應7|推薦38 | |
譯者虎婆寫在張貼《幾孤風月》之前── 此部長篇歷史翻譯小說的翻譯權完全屬於虎婆(a/k/a小肉球),純屬個人私淑之作。本書全文有廿四餘萬字,譯文約廿多年前成書,從未出版。作者是一位英國女士,全球死忠書迷眾多,而這位英美文學界赫赫有名的人物當時與艾格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齊名,迄今仍居文學次類型(sub-genre)之攝政浪漫文學(the Regency romance)的元祖暨泰斗。 無奈華人文壇迄今了無譯著,實因其書難譯至極,譯者翻譯其書必須具備跨越時空的功力。以此書為例,法文頗多,並且作者極重考證,使用英國喬治亞王朝的語言。 海爾在浪漫文學中卓爾而立,應歸功於其文筆之洗練、情節之曲折、人物刻劃之細膩、敘事之合理、狀物之適切。海爾在國外擁有一批死忠書迷,百讀其作而不厭。譯者旅居海外多年,平日無書不讀,舉凡諜報、驚悚、推理、浪漫等小說類別,均曾沈迷於其中而難以自拔。 本書《幾孤風月》是譯者首度撞見的海爾作品,讀罷驚豔,難以自已,遂鍥而不捨搜閱她的其他作品。以一名職業譯者而言,海爾的書並不容易翻譯,因為她刻意使用契合書中時代背景的語言,書中人物的吐屬俱在在吻合他們的身份地位,她又極端考究當代風俗文物,難怪英美大學歷史系教授教授攝政時代課程,海爾女士的歷史小說每每名列於教授指定的閱讀書單之中,因為其作品最能代表該時代的風土人情及時人用語。 或云曲高和寡。讀者賞閱海爾的浪漫小說,須拋開時下對「浪漫小說」的誤解。海爾的浪漫小說絕非坊間的言情小說,其筆風犀利幽默,格調端麗都雅,華文讀者切莫預期書中穿梭高大俊男或嬌嬈秀女,共演一場性愛追逐遊戲。譯者閱書多矣,以為海爾最擅勝場之處,端在其人物對白之雋永,而以一名譯者而論,欲將其對白的神韻抓得精準,常是「拈斷數根鬚」的水磨工夫。 本書為海爾「亞旺三部曲」的中間一部,本書的讀者緃然沒讀過前面頭一部《黑蛾》,譯者保證絕對不會感覺有所缺失。譯者閱書過多,如今若得人引薦一本精采好書,讀後亦能回味無窮,已殊為不易,而朝夕嚮往者,莫過於得以重歷邂逅佳品(比方說,金庸作品)後的那種狂喜,因此,茲奉上本書,視之為一盤珍饈,親愛的讀者,請盡情享用吧,諸位品嚐後,若得一絲半毫的愉悅,譯者等於重溫了當年首閱此書後的狂喜。 作者喬潔‧海爾 喬潔‧海爾(Georgette Heyer, 1902-1974)在英語世界有「攝政浪漫文學天后」的美譽,著作極豐,畢生共撰寫五十多部小說,以歷史浪漫為主,還涉足驚悚及推理小說的領域,偵探推理佔十二部。 她首創「攝政浪漫文學」(the Regency romance)的小說次類別,而繼踵其後,邯鄲學步者不計其數。到如今,在英美世界,年年出版的攝政浪漫小說就像華語界的穿越重生小說一樣眾多和普遍。 亞旺三部曲 《黑蛾》(The Black Moth)、《幾孤風月》(These Old Shades)、《魔鬼之崽》(Devil’s Cub)並稱「亞旺三部曲」,俱有亞旺公爵貫串其間,是海爾女士較早期的作品,而《黑蛾》更是海爾的處女作。當時她才十七歲,為病中兄弟排遣無聊才寫著玩的,詎料處女作即綻放天才的火花,出版後反應極佳,從此踏上作家之路。 俟後,她才廿歲出頭,就撰著《黑蛾》的續集《幾孤風月》,再其後,又寫了《魔鬼之子》。亞旺公爵串於此三部書中,都有著重頭戲,在《黑蛾》中是男二大反派,在《幾孤風月》中是男一,在《魔鬼之崽》中是男一的老爸, 算男三,兒子最後還是要靠老爸才收拾了男二大反派。所以說,她這三部小說被井稱為「亞旺三部曲」。 英國喬治亞年代與攝政時期 海爾的歷史浪漫小說並不拘限於攝政時期(即1811-1820年間),不過,她本人顯然偏愛英國攝政時代,而畢生的絢麗傑作也多以攝政時期為時代背景。所謂的攝政時期,指英國太子威爾斯親王喬治[按:他們那時候的英國王室在取名方面都缺乏想像力,大家都搶著叫喬治]攝政的十年期間。國王都喜歡叫喬治的漢諾威王朝亦稱為喬治亞王朝,這一位英國太子喬治的爸爸的喬治三世(King George III)被判定精神失常,無法親政,所以英國議會就議決由太子喬治來攝政,這樣,瘋子爸爸雖然受到拘禁,名義仍為英國國王。 當然,本書《幾孤風月》的年代較早,約在十八世紀中葉法王路易十五當政的時代,在英國屬於喬治亞王朝的年代。 喬潔‧海爾浪漫小說書目(按英文字母順序排列) Her Works Title Read by me My rating Comments The Black Moth yes ** The first, already with sparks of genius. These Old Shades(幾孤風月)yes *** Characters well-drawn. Devils Cub yes *** Quite good, better chararcterization The Masqueraders yes *** Wonderful, like a Shakespearean comedy Powder and Patch yes ** So so Simon the Coldheart no Beauvallet yes ** Dashing but boring. The Conqueror no - A Civil Contract yes *** Absorbing but a bit sad. Regency Buck yes * Hated the hero. Hated the soppy ending. An Infamous Army no - Sylvester or The Wicked Uncle yes **** (超難譯,可能沒市場) Humourous and absorbing. April Lady yes ** Don’t like the horoine. The Unknown Ajax yes *** Hugo is the bomb! (哈哈!) The Grand Sophy yes *** The best of managing females. The Convenient Marriage yes **** One of her best endings and best books. Royal Escape yes ** More like a history book. The Nonesuch yes **** Well done. False Colours no - Frederica yes *** Good, liked how the hero introspects. The Corinthian(無缺公子)yes **** (譯畢,好看!) Short and sweet! Adore the hero and heroine! Sprig Muslin yes ** Quite plain plotting. The Spanish Bride yes * Yuck! Syrupy! Faros Daughter yes **** (超難譯,沒市場) Another book that I really love. Venetia yes Ha! Laugh of scorn. Arabella(牧師的女兒) yes *** (譯四章,譯不下去)Sweet heroine, fun hero, amusing plot. The Reluctant Widow yes * Liked almost everyone, hated the hero. Fridays Child yes *** A fast-paced, enjoyable book. The Talisman Ring yes *** Romance, comedy and mystery woven well. The Foundling yes **** One of her best written, Adolphus is so attractive.(hi Gideon!) Lady of Quality yes ** Similar to Black Sheep but not as good. Bath Tangle yes ** Enjoyed the fighting to a point. Cousin Kate yes *** Good romance. Interesting look at madness. Black Sheep yes ****(放棄,無市場)Well written and researched. Excellent! The Quiet Gentleman yes ** Good mystery, but romance is just tacked on at the end. Cotillion yes **** A sweet and short book. My Lord John no – (以綠色標示者為我讀過者,粗體字為我最喜歡者。紅色四星評級,為從文學批評觀點所評定的最佳作品,但愈佳則愈難譯矣。僥倖「四星級」中的The Corinthian已譯出,命名為《無缺公子》。回顧《幾孤風月》和《無缺公子》,真不知當時是如何譯出的,更不知往後是否還有餘力去翻譯其他幾本。列出此書目,勾起許多回憶!猶記得我曾為找尋The Unknown Ajax而驅車跑遍好幾郡的圖書館,半年多來鎮日等待圖書館回音,歷經艱辛,後來終於到手,那種歡喜真不可言喻!其實,我最喜歡的是The Corinthian〔《無缺公子》〕和Black Sheep這兩本書,但後者太難譯,太高雅,我擔心比較難為華文讀者所接受。《幾孤風月》並非最好的作品,但它是我最初接觸到的海爾作品暨歷史浪漫小說,等於是為我開啟了一扇窗牖,我於是從此大肆搜閱該領域的作品,對它因而懷有一份特殊的情感。) 請尊重智慧財產權,謝絕轉載 題跋 「當今這世代,我承認(亦可欣然領受):
它千變萬化,它多彩多姿;
但瞥及它貧血的人性層面,
一股厭憎之情,即油然而興;
我歌頌它,它卻無動於衷──
它驕矜自滿,它漠然不睬;
我詛咒它,則自尋煩惱──
徒然招人物議,自顯特立獨行。
但我那時代的幾孤風月──那點點滴滴,
我心儀它的色調、它的韻味;
它的風物人情,那衣飾擺設,
那幽邈之情,懷古之思,令我玩味不已;
眾位看倌,我若道錯一字或一句,
莫怪罪於我,你們這世代的人兒,諒非如此絕情…」
──奧斯汀‧道卜生
十八世紀剪影後跋──
*奧斯汀‧道卜生(全名Henry Austin Dobson,1840-1921),英國詩人。有趣的是,這名詩人的正職是公務員,規規矩矩一直做到港務局長然後就退休。
**本書英文書名(These Old Shades)乃作者海爾女士擷自道卜生詩,茲錄於上。本書中文名《幾孤風月》乃譯者擷自柳永詞「玉蝴蝶」。
第一章︰亞旺公爵大人買到一個靈魂
夤夜時分,一名紳士甫離社交名媛薇古拉夫人的香閨,漫步於巴黎的一條側道,兀自正沿爵邸歸途行進。他足登猩紅高底鞋,步伐故爾略顯細碎;紳士寬肩上隨意斜搭著一襲玫瑰綴邊紫長斗篷,隱隱可見其下的紫緞繡金齊幅外套,以及織花絲質背心與畢挺無褶的名貴襯衫。他的領結及前襟均滿綴珠寶,假髮噴洒過香粉,頭上三角禮帽還瀟灑地翻過滾邊,手上那只長手杖也花俏地紮著綢結。紳士一身行頭端的是華麗時髦至極,乍看之下,實難以抵擋盜賊之一擊。縱有一把輕短飾劍斜插腰際,但劍柄隱沒於斗篷層層褶縫之內,旁人若不經心細瞧,亦覺察不出它的存在。深更時分,四下無人,紳士一身珠光寶氣,孤身躑躅於巴黎暗巷,竟連名隨從伴當也不屑攜行,若非此人藝高膽大,否則就是昏聵顢頇、愚不可及。不過,這名紳士彷佛毫不介意自身處境的險惡,仍目不斜視地懶懶行進,顯將自身安危置諸度外。 但是正值他沿街迤邐而行,還一邊悠然旋玩手杖之際,一條身影如流彈般自右側暗巷直射而出,不偏不倚地撞到這位華服紳士的身軀。來人禁不住驚呼一聲,趕忙一把揪住紳士那昂貴的斗篷,試圖借力站穩身子。 亞旺公爵迅然旋身,一把攫住來人雙腕,手力勁道之沈猛頗出人意表,委實與他一身浮華妝扮大相逕庭。來人難承公爵鐵腕的箝制,低聲痛呼,簌簌大抖,顫身跪落塵埃。 「先生﹗嗚嗚,請鬆手﹗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我不會──啊,先生,求您放手﹗」 公爵微微側身,讓左近街燈的燈光流瀉在那張蒼白痛苦的臉龐上。他低頭審視這名男孩,而男孩的紫藍色大眼睛也狂亂地回瞅著他,眸子深處滿溢著無盡的驚怖。 「想跟我耍這一手?閣下年齒豈不過稚了些?」公爵悠然評道,音調慵懶柔婉。「抑或你欲攻我之不備?」 男孩的小臉漲得通紅,然而紫藍瞳孔轉暗,迸射出憤慨的火花。 「我沒想搶您﹗真的,我真的沒有﹗我──我是在逃跑﹗我──噢,先生,請您放我走﹗」 「時猶未逮也,孩子。你想逃離何事──可否容我唐突一問?難不成是想逃離另位遭劫的路人?」 「不是﹗噢,請讓我走﹗您──您不了解﹗他應該快追上我了﹗啊,求求您,求求您,爵爺〔注一〕﹗」 公爵的眼神一向銳鷙,常習慣性地垂下眼簾;不過,此時此際,他的眼睛卻從未離開男孩的臉龐。倏然間,只見他雙眸精光一閃,目光竟變得專注已極。 「那麼──孩子,『他』是何人?」 「我的──是我哥哥。噢,求您──」 此際,只見另名男子也自同一黝暗胡同猛衝而出,一瞥見亞旺公爵就即時剎住腳步。男孩周身頓時起了一陣戰慄,反倒回身牢牢握住公爵的強臂。 「哈﹗」來人嚷道。「您佬﹗爵爺﹗大人﹗假使這小鬼想搶您的物事,小的發願定會狠狠抽他個皮開肉綻﹗你這小流氓﹗你這吃裡扒外、忘恩負義的小雜種﹗我保證定會揍得你後悔鑽出娘胎來﹗爵爺,萬分抱歉﹗這孩子是小人的弟弟。小人正因他懶怠在鞭打他,誰知他吃了熊心豹膽,竟敢抽冷子逃走──」 公爵揚起一方噴香手絹, 住自己的鼻子。 「你站遠些,兀那漢子,」他傲然命道。「鞭撻,無疑能強固孩童的身心。」 男孩哆嗦著,更貼近公爵。他沒再起意逃跑,可是他的雙手卻痙攣似地打著寒戰。公爵莫測高深的目光再次審視男孩,特別留意那一頭蓬亂的深紅色短鬈髮。 「我適才說道,體罰有益於孩兒們的身心。你說︰他乃是你的同胞手足?」他此刻瞄了年輕漢子那黝黑粗糙的容貌一眼。 「是的,老爺,他是我的幼弟。小人雙親去世以後,就由小人一手拉把他長大,但是他卻完全不懂得要感恩圖報,只知道處處觸人楣頭,老爺﹗他天生是一顆掃帚星﹗」 公爵似乎在酌量某事。 「他多大了,漢子?」 「他十九歲了,爵爺。」 公爵複打量男孩一眼。 「十九歲──這孩子的身形是否看來過於瘦小?」 「哎呀,爵爺﹗如果--如果他看來瘦小,那可不是小人的錯哪﹗小人──小人餐餐餵他餵得飽飽的。我求您可別聽他胡言亂語﹗他是條毒蛇,是只兇貓,是個名符其實的掃帚星﹗」 「那麼,容我代勞,為你接收過這顆倒楣的掃帚星罷,」公爵悠然言道。 年輕漢子瞠目以對,一時之間理會不出公爵的話意。 「爵爺──?」 「我以為這孩子乃待價而沽?」 一只冰冷的小手悄悄伸入公爵的掌心,旋即緊抓住不放。 「賣他,爵爺?您──」 「我以為他頗可適任我的書僮。他身價若干?一個金路易〔注二〕?或許,掃帚星理當分文不值?嗯──有趣的問題。」 貪婪和狡獪的火焰驀地在漢子眼中燃起。 「他是個好孩子,爺。他手腳還挺俐落的,說真的,我店裡還真少不了他。況且,咱們還得顧到手足之情,我──」 「我願開價一枚英國吉尼〔注三〕,購買你這顆掃帚星。」 「喲,那可不成哪,爵爺﹗他應該更值錢﹗遠比那數字要多得多﹗」 「那麼,你就留住你的掃帚星吧﹗」亞旺公爵道,轉身就走。 男孩追上他,捉住他的手肘。 「爵爺,帶我走﹗噢,請您帶我走﹗我會拼死命給您工作﹗我發誓﹗噢,我求求您,帶我走﹗」 公爵大人駐足不前。 「我懷疑自己是否在做一樁傻事?」他用英語喃喃自問道。他從領結摘下一枚鑽石別針,在街燈的輝映下,鑽石閃鑠著熠熠的光芒。「怎樣,漢子?這該夠了吧?」 漢子瞪視著別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雙眼,湊近公爵,貪婪地死盯著它。 「就憑這玩意兒,」亞旺公爵道,「我如今購得令弟──不僅其肉體,亦涵括他的靈魂。如何?」 「把它交給我﹗」漢子激動地囁嚅道,忙忙探出手來。「這男孩是您的了,爵爺。」 亞旺公爵將別針扔給他。 「我記得我曾命你站遠些,」他道。「你觸犯了我的嗅覺。孩子,隨我來。」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男孩像只小哈吧狗兒乖乖尾隨其後。 他們終於抵達亞旺公爵位於聖光街的府邸。公爵逕自步入庭院,直趨遍綴飾釘的堂皇巨門,壓根兒都沒回頭瞧一眼那名剛買到手的男孩是否仍綴於身後。數名門役恭身迎迓,全都面露詫色,發現主人身後如影隨形,竟還牢牢跟著一名襤褸的男孩。 公爵除下斗篷,連禮帽一並順手遞給一名小廝。 「戴夫南先生?」他問道。 「先生他人在書齋裡,公爵大人。」 亞旺公爵閑步穿越大廳,行至書齋門前,小廝忙為他啟門。他舉步而入,並點頭命男孩也跟隨入內。 公爵的摯友修‧戴夫南坐在壁爐火前,正低頭研讀一本詩集。他聞聲抬頭,見公爵入室,闔書一笑。 「怎麼著,賈斯汀?」他旋即瞥見畏縮於門口的男孩,愕然詢道︰「哎呀,這是什麼?」 「問得好,」公爵道。他步至壁爐前,將精緻皮鞋圍裹的一足伸向熊熊爐火。「突發奇想吧﹗這個齷齪飢餓的小傢伙是愚兄的專利品。」他此句乃以英語說出,但男孩顯然聽得懂,因為竟見他聞言羞紅了臉,一頭長著短紅鬈髮的腦袋赧然垂至胸前。 「你的『專利品』?」戴夫南先瞧瞧公爵,再看看男孩。「你這是什麼意思,賈斯汀?難道──你是說──他是你在外頭生的兒子?」 「啊,非也﹗」公爵頗覺有趣地微笑道。「你這回猜扭了,我親愛的修。為兄以一顆鑽石的高價購得他這隻小老鼠。」 「但-但是你究竟為何要如此做呢?」 「我自己亦不知其所以然,」公爵悠然道。「你過來,小耗子。」 男孩怯怯趨前,讓賈斯汀握住他的下巴,將面龐轉向燭光。 「挺可愛的孩子,」公爵評道。「我將令他擔任隨身侍僮。有意思﹗擁有一名專屬侍僮──不單其軀殼,連靈魂亦然。」 戴夫南起身,伸手握住男孩的一隻小手。 「我了解你的脾氣︰你每每要待到你高興的時候,才會情願解釋清楚,」他道。「不過,光論及眼前當務之急,咱們為什麼不先餵飽這可憐的孩子?」 「何其精闢入微,修,」公爵喟然道。他轉身瞥向邊桌,瞧見僕人早已端來一盤冷食供他宵夜。「妙極,彷佛你們預見我會帶個人兒回來似的。儘管享用吧,小耗子。」 男孩羞澀地仰視他。 「謝謝您,爵爺,我不急。我-我不敢吃下人為您準備的宵夜。我寧可等一會子到廚房裡去吃,如-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我介意,孩子。你給我乖乖去吃。」公爵邊說著,邊在靠椅上坐下,一面掇弄他的單眼鏡〔注四〕。男孩躊躇片刻,遂步向邊桌,靜待善心的修為他切下一只雞腿。修還特意給他揀了幾塊點心,然後再度返回他火邊的座椅。 「你得了失心瘋了,賈斯汀?」他微微一笑,問道。 「為兄自信尚心智健全。」 「那麼,你買下他有何目的?像你這等人,要他這年紀的孩子做什麼?」 「我以為他能為生活增添點情趣。你自然早已覺察,愚兄刻下正為生活之無聊而頻呼咄咄。值此關節,露薏絲〔注五〕已味同嚼蠟,而這──」公爵一隻白皙的手,揮向站於邊桌、正狼吞虎嚥著的男孩──「這小猴兒正巧從天而降,聊可充作排煩解悶的把戲兒。」 戴夫南眉心蹙起。 「難不成你打算認養這孩子?」 「正確點說,應說是他-呃-認養了我。」 「你準備將他當作自己的子嗣?」修雖自覺難以置信,但仍堅持追問這一點。 公爵傲然一揚雙眉。 「我親愛的修﹗一隻從貧民窟拖出的小耗子?他將充當我亞旺公爵的侍僮。」 「那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賈斯汀微笑了,目光移至男孩。 「或許,目前尚屬未定之天?」他輕聲道。 「你難道另有居心?」 「你這麼說也成,我親愛的修,我自有計較。」 戴夫南一聳雙肩,放棄追究這個問題。他坐著觀察在桌畔用餐的男孩,沈吟不語。沒多久,男孩吃罷飯,復返至公爵身側。 「對不住,大人,我吃完了。」 亞旺公爵透過單眼鏡審視男孩。 「是麼?」他道。 剎時,男孩屈膝跪下親吻公爵的手,令戴夫南吃了一驚。 「是的,大人,謝謝您。」 亞旺公爵揮手擺脫男孩,但是男孩仍匍匐在他腳邊,雙眼目不轉瞬,謙卑已極地仰視公爵那英挺的臉龐。公爵用小指挑了一小撮鼻煙。 「乖孩子,在那兒端坐的,才是你應稱謝的對象,」他朝戴夫南一揮手,「我絕不會料及該先餵飽你。」 「我-我是感激您救我脫離姜昂〔注六〕的掌握,大人,」男孩回道。 「你焉不知往後的命運會更為乖舛?」公爵譏道。「你此刻須對我俯首是從──連你的靈魂亦無以自主。」 「是的,大人,只要您歡喜,」男孩低聲答道,長睫毛下的大眼睛飛快地偷覷他一眼,目光洋溢著滿腔的敬慕。 公爵的薄唇微微一扁。 「無疑地,你是由衷歡迎這種命運?」 「是的,大人。我-我歡喜服侍您。」 「那是由於你不了解我的為人,」賈斯汀輕笑一聲,道。「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主人,對不對,修?」 「你絕非關照這年齡孩子的最佳人選,」修低聲道。 「誠然,誠然。我是否應將他轉送與你?」 一只顫抖的小手扯了扯公爵的袖口。 「求您,大人──」 賈斯汀沒理會男孩,反而微笑地瞅著寄宿於他門下的好友。 「我想,我不會如此做,修。這種局面是如此的有趣,如此的-呃-新穎;請試想一番︰在這苦海孤雛的小小心靈當中,我亞旺公爵竟搖身一變,化身為頭頂著光環的至善聖人。嗯,我會留著這孩子,直到他令我生厭時為止。你喚作何名,孩子?」 「里昂,大人。」 「何其簡潔可喜的名字﹗」公爵的聲調總是那麼柔婉,但是常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嘲諷。「里昂──既不多一個字,亦不少一個字。咱們當下的課題──修無疑早有腹案,是下一步該如何處置里昂?」 「他應該上床睡覺去,」戴夫南道。 「自然還加上──尊意如何──沐浴淨身?」 「沒錯。」 「啊,謹遵台命﹗」公爵輕喟道,搖動身畔的手鈴。 一名廝役應鈴而至,深躬著身軀聽命。 「公爵大人,您需要什麼?」 「叫華克進來,」賈斯汀道。 廝役恭身而退。頃刻間,一名舉止端嚴的灰髮總管進入室內。 「華克﹗我有事交待於你。是了,我記起來了。華克,你瞧見這孩子沒有?」 華克的目光移至仍跪立在地的男孩。 「是,公爵。」 「了不起,他瞧見了﹗」公爵自語道。「他名喚里昂,華克,你給我記好。」 「小人省得,公爵。」 「他需要幾樁物事──首先,是洗個乾淨澡。」 「是,公爵大人。」 「其次,給他張床。」 「是,公爵大人。」 「其三,一件睡衣。」 「是,公爵大人。」 「其四,也是最後一項,給他一套服裝──色黑。」 「黑系服色,公爵大人。」 「我要的,是那種森冷的喪服色系,正貼適我隨行侍僮所應著的服色──你即刻給我尋來,我相信你不會令我失望。現下,將這娃兒帶下去,讓他沐浴,換上寢衣,然後上床休息。以後就沒你的事了;記住,不得為難於他。」 「遵命,公爵大人。」 「而你,里昂,站起身來,隨咱們這位可敬的華克總管下去。明日,我再召見你。」 里昂聞言站起,恭身行禮。 「是,老爺〔注七〕,謝謝您。」 「拜托,別再謝我了,」公爵掩口打了個呵欠道。「反覆稱謝,令我生厭。」他目視里昂退下,復轉身觀察戴夫南。 修面色一整,板著臉正視公爵的眼睛。 「你意下為何,賈斯汀‧亞勒斯泰〔注八〕?」 公爵疊起腿兒,一邊搖晃著一隻腳。 「天曉得﹗」他溫顏道。「我還以為你琢磨得出呢。你總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親愛的老朋友。」 「我就知道你暗懷鬼胎,」修點頭道。「咱們相識多年,我可以斷定這一點。你想利用這孩子進行哪一項計畫?」 「有時候,你竟可以像老嫗般嘮叨不休,」賈斯汀抱怨道。「尤以你端出此番大義凜然的架勢之時為然──我懇求你︰別對我說教。」 「我無意對你說教,我只想指出︰收容這孩子作為你的侍僮,是樁異想天開之事。」 「哦?」賈斯汀漠然道,雙目凝視爐火,沈吟不語。 「頭一條,這孩子顯然出身不凡;你只要聽他開口說話,觀察他纖巧的四肢和容顏,就可猜測出他體內必然流著貴族血液。第二點,他的眼睛裡洋溢著一片純稚天真。」 「令人戚戚於心也﹗」 「不錯,的確讓人憂心忡忡,如果他失去這片純真──而且若是出自閣下之手,」修道。修的談吐素來像學人一般溫文儒雅,此刻語調卻十分嚴冷,面上罩了一層寒霜。 「而閣下言辭總一針見血,毫罔顧及情面,」公爵喃喃道。 「假使你真的發了慈悲之心──」 「我親愛的修﹗我以為你方才說過你深諳我為人﹗」 戴夫南不禁莞爾一笑。 「好吧,賈斯汀,就算幫我個忙吧﹗你是不是能將里昂轉送於我,另找他人充任你的侍僮?」 「很抱歉,修,我又須令你失望了。我無意剝奪里昂的童真,相反地,我還要克盡其能地大肆渲染。我已決定收留里昂,擔任我的隨行侍僮,因此,『純真』將尾隨『邪惡』之後──你瞧,我早都設計好了的──全為了凸顯咱們的對比,我因此才命他一身送殯出喪般的裝扮。」 「你究竟為什麼收留他?能否至少透露給我這一點?」 「他有一頭火焰般的鬈髮,」賈斯汀隨口應道,有那麼一點答非所問。「對於這種色澤的紅髮,我一向有種──情不自禁的──偏愛。」他淡褐色的眼眸驀地精光一閃,但旋即為垂下的眼簾所遮掩。「我相信閣下或能體諒愚兄的此項偏好。」 修從靠椅起身,走到桌前,為自己傾倒一杯勃根地紅酒,然後默默啜著紅酒,未接腔。 「你今晚到哪兒去過?」他終於開口問道。 「我真的記不準確了。我想,我先去屠朗〔注九〕那兒轉了一轉。是了,我如今記起來了,我還嬴了一大筆錢呢。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修問道。 賈斯汀撣落袖口的一粒鼻煙屑。 「因為,修,曾幾何時,眾人皆嘲笑尊榮的亞勒斯泰家族瀕臨破產邊緣──是的,那時刻,本爵竟不自量力,還痴心妄想與-呃-現任的梅瑞瓦夫人聯姻。在那所謂禍不單行的時節,愚兄我是逢賭必輸的。」 「我曾目睹你一夜之間就嬴過數千鎊,賈斯汀。」 「然後,次夜又如數再脫手賠去。俟後,如果你還記得,我就隨同你──啊,咱們跑到那兒去了?羅馬﹗是了﹗」 「我記得。」 公爵的薄唇自嘲地一歪。 「不錯。愚兄曾是梅瑞瓦夫人棄若敝屣的情場敗將,失意至極,我原該舉槍自盡的,但即在彼時,我就已十分嫌惡戲劇化的收場。後來,我在羅馬亦落魄失意,遂──橫豎也是順路──轉赴維也納,竟然風勢大轉,逢賭必勝,可風光得意的緊哪。我親愛的修,放僻邪侈,亦有善報耶﹗」 修微傾酒杯,觀察輝映在絳紅色酒汁上的燭火。 「我聽說了,」修緩緩言道。「在維也納,你曾大嬴過一場。據聞,那是筆天文數字的鉅產,從一名年輕人手中,賈斯汀你──」 「──他還是一位世評甚佳的大好青年。」 「是的,那名青年──我是這麼聽說的──由於輸光家產,遂飲彈自戕了。」 「親愛的老朋友,你的消息來源並不正確。他後來自暴自棄,在一場決鬥中給對手擊斃──這算是有為青年的善終。咱們是不是應該在這節骨眼上頓住,彼此嗟嘆一番,汲取什麼道德教訓?」 「其後,你身懷鉅資,重返巴黎。」 「那的確是一筆天文數字,我立即購置了這棟華宅。」 「不錯,我始終納悶︰你如何正視自己的靈魂?」 「我沒有靈魂,修。我以為老友你早就洞悉了這一點。」 「當珍妮佛‧寶茜拒絕你,卻委身於安東尼‧梅瑞瓦的時節,你似乎還擁有類似靈魂那樣的物事。」 「果真如此?」賈斯汀微感興趣地瞅著他。 修正面迎視他的目光。 「我心頭也正納悶著另件事︰如今,珍妮佛‧寶茜對你意謂著什麼?」 「修,她如今是珍妮佛‧梅瑞瓦夫人了。她是愚兄情場失意的借鏡,理性暫喪的表徵。總而言之,她僅代表一段褪色的回憶罷了。」 「不過,經歷過那件事後,你整個人都變了。」 賈斯汀起身,輕蔑之色溢於言表。 「親愛的老朋友,半個鐘點之前我就告訴過你,愚兄克盡其力,以求不孚你對為兄之厚望;你那將邪惡公爵與純真男孩擱在一塊的比照,我也慨然直承不諱、照單全收。三年前──事實上,我是從舍妹芬妮口中獲知珍妮佛的婚事──她,珍妮佛,拒絕我的追求,而你卻強按你一貫的單純思惟模式,編排出是她一手造就了我這位邪惡的公爵──事到如今,愚兄我亦只得不置可否。」 「不,」修注視著他,一邊沈吟著,「我弄錯了,但是──」 「我親愛的修,我此刻求你,別這麼快就認錯﹗」 「我即使弄錯,不過,也沒錯得離譜。我應該這樣說︰冥冥之中,珍妮佛活該拒絕你,以便騰出路來,容許另一名女子拯救你。」 賈斯汀閉上雙眼。 「當你變得深邃難解之時,我不禁悔不當初,後悔我不該結識你,更不應與你結衲為友。」 「難不成你還有許多朋友麼?」修漲紅了臉問道。 「多到不計其數。」賈斯汀大步跨向室門。「只要有錢之處,朋友自然趨之若鶩。」 戴夫南放下手中酒杯。 「你說這句話,難道是想侮辱我?」他靜靜問道。 賈斯汀頓住腳步,一手握住門把。 「奇怪﹗我說那句話,竟絲毫沒有侮蔑之意。不過,你儘管放馬過來,找為兄的我決鬥便是。」 修突然笑出聲來。 「噢,上床睡覺去,賈斯汀﹗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不是常常這樣說我麼。晚安,親愛的修。」他開門步出書齋,但是在關門之前,他突然慮及一事,遂轉身望著修微微一笑。「順便一提,修,我如今有了靈魂了,它剛洗過澡,此刻應正熟睡著。」 「願上帝助你﹗」修肅容道。 「我下頭該接什麼話才好?我是不是該接著應說『阿門』,還是該滿嘴詛咒著退場?」他的眼光滿懷嘲諷,但是目中笑意卻和悅可親。他沒等修接腔,關上門,漫然登樓準備就寢。 第一章譯注
〔注一〕 爵爺 公爵衣著華麗,男孩估量其屬貴族階級,故以此尊稱之,並非當時真知彼為貴族。 〔注二〕 金路易 當時法蘭西金幣名,稱「路易」,以國王名之,其像亦鑄於幣面。 〔注三〕 吉尼 英國金幣名,正如「路易」為當代法蘭西金幣名稱。該時代英國幣製穩定,錢幣亦在法蘭西坊間通用,一如美金在今日世界各地受歡迎一般。 〔注四〕 單眼鏡 上流紳士喜在頸際以絲帶或金鏈系掛一柄金柄單片眼鏡,與個人視力無關,作用一如中國文人之摺扇,供表情達意或故作姿態之用。 〔注五〕 露薏絲 亞旺公爵最近一任情婦名,即本章首句薇古拉夫人閨名。 〔注六〕 姜昂 里昂之兄,即追打他的年輕人名字。 〔注七〕 老爺 讀者記之︰今後里昂會堅持稱呼亞旺公爵為「老爺」,而不似其他僕婢稱呼「公爵大人」。他以為「老爺」是他專有的稱謂,只有「老爺」才足以表達他披心瀝膽的忠誠和永恆不渝的家奴身分。 〔注八〕 亞勒斯泰 亞旺公爵全名為「賈斯汀‧亞勒斯泰」,亞勒斯泰為其姓氏,亞旺乃爵名,貴族往往以封邑為爵名,可以其封邑而逕呼現任貴族。不過,亦有貴族的家族姓氏與封邑名稱相同。 〔注九〕 屠朗 巴黎賭場名。 *《幾孤風月》第一章「亞旺公爵大人買到一個靈魂」 *《幾孤風月》第二章「引介德‧聖維伯爵出場」
*《幾孤風月》第三章「公爵追述一段恩怨過節」 *《幾孤風月》第四章「亞旺公爵深入了解他的侍僮」
*《幾孤風月》第五章「公爵大人的凡爾賽宮之行」 *《幾孤風月》第六章「亞旺公爵大人拒絕出售侍僮」
*《幾孤風月》第七章「撒旦與神父達成共識」 *《幾孤風月》第八章「修.戴夫南大吃一驚」
*《幾孤風月》第九章「里昂與里昂妮」 *《幾孤風月》第十章「芬妮郡主義憤填膺」
*《幾孤風月》第十一章「里昂妮賺得馬林先生的歡心」 *《幾孤風月》第十二章「亞旺公爵大人的被監護人」
*《幾孤風月》第十三章「里昂妮的教育」 *《幾孤風月》第十四章「魯伯‧亞勒斯泰爵爺登場」
*《幾孤風月》第十七章「追、趕、跑、跳、碰」 *《幾孤風月》第十八章「孟沃先生的憤慨」
*《幾孤風月》第十九章「魯伯爵爺小勝第二回合」 *《幾孤風月》第廿章「亞旺公爵大人進控全局」
*《幾孤風月》第廿一章「德‧聖維伯爵狼狽失措」 *《幾孤風月》第廿二章「另一名角色也上場助興」
*《幾孤風月》第廿三章「馬林先生慨允加入陣營」 *《幾孤風月》第廿四章「修‧戴夫南驚喜交集」
*《幾孤風月》第廿五章「里昂妮初入名流世界」 *《幾孤風月》第廿六章「里昂妮覲君」
*《幾孤風月》第廿七章「閒家薇古拉夫人通賠後,出手鏟莊」
*《幾孤風月》第廿八章「德‧聖維伯爵發覺手上扣有一張天牌」
*《幾孤風月》第廿九章「里昂妮的失蹤」
*《幾孤風月》第卅章「亞旺公爵大人亮出一張通殺伯爵的至尊天牌」
*《幾孤風月》第卅一章「公爵大人開出滿堂紅」
*《幾孤風月》第卅二章「亞旺公爵大人最後一度震驚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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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