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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翻譯小說連載--《幾孤風月》第廿五章「里昂妮初入名流世界」
2009/01/27 05:29:35瀏覽1603|回應0|推薦10

第廿五章:里昂妮初入名流世界


  芬妮往後退了一步,仔細檢視自己的傑作。
  「我沒法子拿定主意,」她道。「到底該拿條緞帶繫住妳的頭髮,還是──不,有了!──就單插一朵白玫瑰!」她從身側小桌拾起一朵白玫瑰。「沒人會瞧得出妳胸前花飾少了一朵,親愛的。賈斯汀送妳的那條小帶釦在哪兒?」
  里昂妮端坐於鏡前,聞言,伸手將那付珍珠鑲鑽帶釦遞給郡主。郡主小心翼翼地用帶釦將白玫瑰別在里昂妮左耳後,緊貼著她剛敷過粉的真髮。里昂妮的每一個髮鬈都經過專人細心整治,如今,齊齊整整地堆列在頭上,一絡絡髮鬈兒甚是端麗姣美。捲髮桿兒還真派上好用場,只見一束束長髮鬈條兒濃密地環繞她那凜如女皇般端嚴的小腦袋,只留下一條長捲兒,有意無意地溜至一邊的香肩。
  「妙極!」郡主道。「遞給我兔腳兒粉撲,丫嬛。」
  里昂妮的婢女雙手高捧一箱子瓶瓶罐罐,正在旁隨時待命,聞令忙遞過兔腳粉撲。
  「我想,胭脂只須抹上一點點,」芬妮道。「咱們求的,就是那欲隱還現、若有似無的效果──成了!給我唇膏,丫頭!…..妳坐著別動,親愛的,免得我歪了手,不小心多塗了上去。好了!面粉,丫頭!」粉撲輕柔地拍過里昂妮的面頰;郡主全神貫注地審察成果。「目前都十分順當,咱們現在得貼面貼兒了!我想,兩張就很妥切了。別一個勁兒扭來扭去的,孩子!」嫻熟的手指將面貼貼在臉頰:一張貼在酒渦下,另一張貼在顴骨之上。「傾城絕代!」郡主眉飛色舞地讚道。「真要人的命兒,妳瞧瞧是什麼時刻了!我得儘快了!站起身子,里昂妮,還有妳,丫頭,把那件衫子捧過來給我!」
  里昂妮身著蕾絲褻衣,在郡主身前站好。雖云褻衣,下擺其實是一波波荷葉襯裙,沿著裙箍直垂至腳踝。郡主鄭重其事,先抖一抖那襲柔膩溜滑的白錦緞,免得留下褶痕,然後輕輕巧巧地罩過里昂妮的腦袋,沒敢驚動那費時梳妥的每一根頭髮,復將緞料仔細掀攏過裙箍,再掇弄幾回,將它挼正,方才命丫嬛將兩排細絲繩紮緊。里昂妮的白錦緞高跟舞鞋從層層蕾絲襯裙中窺探而出,鞋跟滿鑲碎鑽,舞鞋帶釦光彩耀目,亦為亞旺餽送的另一樣禮物。里昂妮在大穿衣鏡前踮起足尖,表情十分鄭重,默默凝視煞費這番周章之後的成果。
  芬妮又趨近,將一襲蕾絲圍肩籠披於里昂妮香肩,但仍故意裸露一截香肩,給蕾絲托襯著,益顯她那截肩背雪白渾圓,如雕似琢。芬妮再捋齊所有的褶邊,將綢結繫妥,最後,將另外兩朵玫瑰用一枚珍珠飾針別在綢結結處。
  「咳,郡主,那是什麼?」里昂妮忙問道。「我知道那不是我的!」
  芬妮輕吻了她一下。
  「噢,只是點小意思,我親愛的,我早就預備下,好在這時際送給妳!我求妳別放在心上!」
  里昂妮感動得雙頰泛紅。
  「郡主,妳待我真好!謝謝妳!」
  此時,門上傳來剝啄聲,女侍過去開門,接過一名小廝帶來的一個小銀托盤,返身又進入室內。銀托盤上躺著兩個包裹,還有一簇用灑銀小環釦圈束住的白玫瑰。
  「給小姐的,」女侍微笑道。
  里昂妮奔至托盤前。
  「給我的?誰送來的?」她低頭讀上頭的卡片。「魯伯──馬林先生──戴夫南先生!他們設想得真週到!為什麼你們都送給我禮物,郡主?」
  「好孩子,這是妳首次出道露臉,我猜,修事先已問過賈斯汀該送哪一類的花。」她揀起那簇玫瑰飾花。「瞧,孩子,這環釦打造得多精巧!卡片上說了什麼?」
  里昂妮拾起卡片讀給她聽。
  「『致里昂──修‧戴夫南賀』。妳瞧瞧,他寫的是『里昂』,可是今晚我不是里昂,而是德‧邦納小姐!這包包裏,又是什麼?──是馬林先生送的──噢,是一枚小戒指!郡主,妳看!」她匆匆又拆開另一個小包裹,赫然竟是一把精緻無比的彩繪雞皮象牙骨摺扇。「噢,這個魯伯可機伶得緊!郡主,他怎麼知道我沒有扇子?」
芬妮抿著嘴兒,神秘地搖搖頭。
  「嘻嘻,孩子,別儘顧著問我!小笨蛋,像妳這麼著在房裏歡呼雀躍,咱們辛辛苦苦給妳化好粧,都會毀於一旦!賈斯汀送妳的珍珠在哪兒?」
  「啊,那串珍珠!」她奔至梳粧台前,從一只珠寶盒裏取出那一長串雪白晶瑩的珍珠。
  芬妮給她套上,將珠串環著她的脖頸繞了兩匝,復慌亂地偷覷時鐘一眼,在一條手絹上噴上幾滴香水,又再輕挼里昂妮的白緞衫裙幾下,自己則快步跑至門口。
  「妳自己會來不及的!」里昂妮呼道。「全都因為妳花了這些功夫來打扮我!我是不是應該呆在這兒等妳,郡主?」
  「是的,孩子,當然!我不要妳自己一個人下去,我當然必須在場,尤其是在賈斯──當大夥瞧妳第一眼的時刻。這樣罷,妳過到我房裏來,坐著陪我,等我把自己妝扮好。」
  但是里昂妮壓根兒靜不下來,她在芬妮房裏踱來踱去踩著方步,又對鏡中的自己矮身練習行禮,又不時輕搧著象牙摺扇顧盼生姿,不時低頭嗅一嗅白玫瑰的芳香。
瑞秋今晚發揮了極高的效率,只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已見郡主妝扮妥當,全身裹著一襲玫瑰紅綢衫,以銀蕾絲做襯裏,襯裏底下的裙箍,是里昂妮所見識過最最飽滿的一個。郡主拿著兔腳兒粉撲輕刷過整個面頰,將幾只寶石環鐲套上臂膀,高聳的髮髻復插入幾支猛點頭的羽毛。
  「噢,郡主,妳打扮得好風光,我想!」里昂妮停步讚道。
  郡主朝鏡中的自己扮了個苦臉。
  「我今晚是什麼模樣,並不重要,」她道。「妳喜歡我這條銀蕾絲襯裙,孩子?還有這雙鞋子?」她掀起裙褔,展示一隻纖美的腳踝。
  「是的,郡主。我喜歡它們──噢,喜歡得緊呢!現在讓咱們下樓,讓老爺瞧瞧咱們!」
  「妳且等我一等,我的乖寶寶。瑞秋,我的扇子和手套!里昂妮,用妳另隻手持花束,把扇帶套到手腕上!對,那樣子就對極了!現在,我自己這一頭也都齊整了,咱們走吧!」
  「我心裏頭熱烘烘的,興奮得好像胸口要炸開來一樣!」里昂妮道。
  「孩子!記得要管住妳自己的舌頭!妳要是存有一丁點兒愛我的心意,就別讓我今晚聽到妳嘴裏吐出什麼『爆炸』或『豬人』那類字眼。」
  「是,郡主,我會用心記住。還有,『褲子』也不能說!」
  「當然不能!」芬妮忍唆不住,吃吃而笑。她移步至樓梯間,在梯口頓住,身子挪至一邊。「妳先行,孩子。步子放慢點,慢點!噢,天哪,妳會顛倒眾生,全勝而歸,我有十成的把握!」但後頭一句,只是她說給自己聽的。
  里昂妮嬝嬝婷婷,雍容自若地沿寬梯而下。今夜,整座寬廣旋梯牆壁上的簇簇燭龕全給點燃了,枝枝高聳燭架輝耀著燭光。在下頭大廳,眾紳士聚集在壁爐火邊,耐心等待女仕姍姍來臨。公爵大人一身紫緞,襟前綴著熠熠勳章;魯伯爵爺則穿著水藍色外套,襟袖皆是層層高級蕾絲,外套下則是一件抽金繡花背心。馬林偏好沈穩肅重,一身深褐;戴夫南則選擇了棗紅色系。里昂妮在寬梯中段停步,刷地一聲張開摺扇。
  「你們大夥瞧瞧我嘛!」她責道。
  他們聞聲驟然轉頭。只見得她那嬌小的身軀裹在一襲白緞中,給兩側燈光映照著,自頭上敷粉的秀髮到腳下鑲鑽的鞋跟,好一個纖美絕倫的安琪兒俏生生亭亭玉立於眼前。那白錦緞胸口拉得頗低,裸露出皎白如雪的香肩和玲瓏有致的頸項;層層白蕾絲滾成波浪般襯裙,胸口簪飾著白玫瑰,一隻玉手也攜著一小簇白玫瑰。一片純潔雪白之中,只有她那雙美目是晶瑩的深藍,那微張的雙唇是櫻桃的深紅,和無瑕的面頰因興奮而刷上一抹淡淡朝霞。
  「美極!」魯伯驚喘道。「他媽──仁慈的上帝,好個美人胚子!」
  公爵大人趨前,步至梯腳,伸出雙手。
  「來,我美麗的孩子!」
  她奔下剩餘的幾階樓梯,他握住她的小手,深深欠身為禮。她紅著臉蛋,消受公爵一禮,隨而往後退了一小步,盈盈矮身還禮。
  「我美得緊呢,老爺,您是不是這麼想?全是芬妮郡主的功勞,您瞧,老爺,她送給我這枚珍珠別針,魯伯送花──不,魯伯送我的是這把扇子。花是戴夫南先生給的,還有這枚漂亮的戒指,是馬林先生送的!」她蹦蹦跳跳地跑到他們面前,而其餘眾人仍呆若木雞,只一味瞪視著她。「我誠心感謝你們,謝謝大夥兒送我這麼些好物事!魯伯,你今晚看來好威風!我從沒見你這麼──這麼體面,這麼英俊瀟灑!」
  芬妮也步下了階梯。
  「怎麼樣,賈斯汀?我的傑作如何?」
  「親愛的,妳的功力已臻化境,今勝於昔。」他的目光掃過她全身。「妳自身的粧扮亦十全十美,無懈可擊。」
  「噢!」她聳了聳香肩。「我今晚僅是個陪襯罷了。」
  「妳那貴婦的架勢,那儼然的氣魄,至今仍無出其右者,親愛的,」他道。
  「架勢,或許如此,」她頷首道。「我今晚給自己刻意營造的效果亦僅止於此。」
  魯伯執起單眼鏡,審視她。
  「妳永遠是個美女,芬妮,這是妳老弟的肺腑之言。」
  剎時間,侍立於巍巍爵邸大門口的眾廝役起了一片聳動。
  「喲,他們已經來了?」郡主嚷道。「隨我來,孩子!」她領頭往爵邸另一端的大舞會圓廳行去,里昂妮在後頭跟著,一路還忙忙四處張望,欣賞芬妮的全新裝潢。
  「嗯,這些很合我的意!」她道,步至一尊一尊巨型花籃,檢視那些嬌柔的花瓣。「咱們全都好堂皇,這棟宅子今晚也和咱們一樣。老爺,魯伯今晚很美麗,是不是?」
  亞旺審視他那弔兒啷噹、身材頎長的寶貝弟弟。
  「妳要用『美麗』來形容他這付德性麼?」他懶洋洋詢道。
  「去你媽的大頭鬼,賈斯汀!」魯伯爵爺氣鼓鼓地啐道。
  一名門役肅立於寬敞的門廊,負責高聲唱報來訪賓客的名諱。魯伯聞唱報聲,默然退至一側,容芬妮郡主趨前迎迓。

  一個鐘點過後,在里昂妮眼中,整棟房宅彷彿都充滿花枝招展的貴婦和衣履光鮮的紳士,正應了那句「賓客盈門」的俗話。她彷彿襝衽萬福了一百次以上,耳旁似乎仍縈繞著郡主的聲音:「夫人,容我有幸引介家兄的被監護人,德‧邦納小姐。」
  夜未央,亞旺攜同一名青年公子來到她身邊:這位世家少年服飾精美,極盡華貴時髦之能事,胸前配戴數枚醒目的勳章,那一頭假髮亦甚是細緻高雅。亞旺介紹道:
「本爵之被監護人,王子殿下。里昂妮,此位貴冑乃孔德王子,殿下他要求我將他引見於妳。」
  她襝衽盈盈下拜,萬福的幅度極低,神態端凝恭謹;孔德彎腰輕吻她伸出的小手。
  「唉,姑娘誠為人間絕色!」他低聲讚道。
  里昂妮行完禮起身,聞殿下言,對他羞澀微笑。王子殿下將一隻手置於心口。
  「姑娘可否賞賜小王這第一支舞?」他道。
  她覺得這位皇族貴冑平易近人,其名號縱然聽來嚇人,也只不過是一名可愛的大男孩子罷了。先前的一絲羞赧逝去,她於是將一隻纖手輕擱在他臂膀上,抬眼對他燦然一笑。
  「好的,請你帶我跳這支舞,殿下。這場舞會是專為我開的!是不是令人興奮得緊哪?」
  當代閨女出道,習於矯情作態,對其矜持慵倦的神氣,孔德早已司空見慣,但如今此姝竟然當面坦承她欣賞舞會的熱鬧氣氛,孔德聽後不覺莞爾,深以為此女與眾不同,誠屬清新可喜。樂隊琴師已調好弦,舞曲前奏已然嫋嫋揚起,一對一對的佳賓尾隨殿下和里昂妮在舞池就位。
  「咱們這樣帶頭,妥當麼?」她悄悄問王子道。
  「本當如此,姑娘!此乃禮數也,」他微笑道。「妳方才不是說,這是妳的舞會麼?頭支舞就該由妳來帶頭。」
  芬妮郡主正巧站在門邊,此際輕觸魯伯的臂膀。
  「那孩子的舞伴是哪位?依他的勳章來判斷,至少是一位皇族直系親王!他是何人?」
  「是他們法國的青年皇子孔德大人,」魯伯應道。「妳不會識得他,芬妮,他才不過二十歲上下。」
  「哎喲,賈斯汀施展了何等神通,竟能讓他這位貴人這麼早駕臨?」郡主驚喘道。「還讓他帶她領班跳舞!這支舞過後,她即可算得平步青雲了!瞧,他正仰頭大笑呢!噢,咱們甭須瞎操心了,她已經蒙得王子殿下的青睞了!」她一側頭,發現亞旺已站至她身邊。「賈斯汀,你施展了什麼法力,竟能讓孔德到得這麼早?我看,你不折不扣真是一名魔法師!」
  「不錯,安排得至為妥貼,是不是?」公爵大人道。「等這支舞結束後,妳將她帶到德‧布里昂跟前,他才剛進門。那個裙子上綴著銀玫瑰的孩子,是什麼人?」
  「親愛的,我不曉得!這兒新面孔很多,我根本沒法子跟名字湊合上!賈斯汀,你瞧瞧,孔德好像迷上咱們的里昂妮了!他這麼公然對她青眼相加,這屋裏沒有一名男子不會起而效之,一窩蜂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啊,夫人!」她匆匆趨前招呼一名遲來的客人。
  「我想,我不妨到遊戲室,監督監督他們的牌局,」魯伯率然道,覺得這兒沒他的事兒了,打算放手去大賭它幾個回合。
  「無此必要,孩子,」公爵大人道,攔住他的去路。「那兒有修在坐鎮著。你,孩子,將帶德‧烏娃隆小姐出場,合跳下一支舞。」
  「媽呀,救命!」魯伯呻吟道,但卻仍然舉步行至德‧烏娃隆小姐的座處。
  待到芬妮下回得空觀察里昂妮的進展之時,她瞧見里昂妮寬坐於牆龕凹隅的沙發上,和舞伴一起細啜著尼加斯酒〔註一〕,兩名年輕人言談甚歡,遠遠觀來極為融洽。芬妮看了心下大慰;她耐心稍待片刻,同時也為了避開那群死纏著她,要求引見里昂妮的青年公子,遂挽著德‧布里昂伯爵一同步至牆龕角隅處,將伯爵介紹給里昂妮。孔德識趣起身,向芬妮躬身一禮。
  「啊,姑娘,待會兒,求妳務必賞臉與小王再敘,」他側頭對里昂妮道。「何時方便?」
  「咱們約好在一個地方見面,」里昂妮道。「我想到了!十一點鐘過後,再十分鐘,咱們就在那盆大棕櫚下會面!」她的大眼睛閃閃發光。「嘻嘻,就像瞞了大人,咱們偷偷去探險一般!」
  「姑娘,小王決不爽約!」孔德一撫胸口道,哈哈一笑。
  芬妮福了一福,向前一步。
  「家兄之被監護人,伯爵。德‧布里昂伯爵,這是里昂妮。」
  里昂妮擱下尼加斯酒,盈盈而起,向伯爵萬福道安,眉心微微揪起。芬妮這廂並未猶疑,十分技巧地立時將孔德帶離里昂妮的身邊。
  「姑娘似乎操心某事?」德‧布里昂慇懃地將酒杯遞回給她。
  她轉向他,嫣然一笑。
  「伯爵,我笨得很,我記不得你是誰了!」
  德‧布里昂怔了一怔,片刻之間不知如何接腔。洛林布里昂家族的勢焰如日中天,尋常閨秀從來沒有這個樣子和路易‧德‧洛林的公子說過話的。但是他無法抗拒里昂妮那對動人的湛藍眼睛,況且,連孔德都特別中意這名妞兒,他德‧布里昂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見怪的。因此,他亦報以一笑。
  「對巴黎,妳算是新來乍到,姑娘?」
  她點點頭。
  「不錯,伯爵。讓我想想…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位鼎鼎大名、舉世皆知的亞瑪涅克伯爵的公子!」
  這位小伯爵大感有趣。縱其一生,他從未遇見一名淑女,竟敢如此坦摯無邪地追究他洛林布里昂氏族的系譜[註二]。他於是欣然坐定,享受與里昂妮談話的興味,發覺她不時懇求他指認過往賓客的名號。
  「唉,伯爵,你什麼人都識得!」她隨後評道。「和你在一塊兒,我得到很大的幫助。現在請你告訴我,那個和老爺一起跳舞的女仕是誰?」
  「老爺?」
  「嗯,就是公爵大人──我的-我的監護人。」
  「哦-!那位是德‧杜芳夫人。」
  「真的?」里昂妮凝眸打量她。「老爺似乎覺得她很風趣,我想。」
  「她確實言辭便給,詼諧可喜,為圈內人所敬重,」德‧布里昂斂容道。「孔德為妳指認出咱們圈裏的名人來了沒有?」
  「沒-沒有。」里昂妮的酒渦浮現。「咱們談到其它許多事情,伯爵。他告訴我有關決鬥的細節,還有身為皇子的滋味。」
  德‧布里昂縱聲大笑。
  「妳問他的,姑娘?」
  「是啊,伯爵,」里昂妮天真地道。
  在門口的芬妮,此時正對姍姍來遲的潘賽艾佛公爵行了一個深深的萬福,他瀟灑慇懃地親吻她的玉手。
  「我親愛的芬妮郡主!一聞得美豔動人的芬妮郡主光臨花都,全巴黎均喜不自勝!」
  「喲,公爵大人!」她嫣然一笑,刷地張開摺扇。
  亞旺一臂挽著德‧杜芳夫人,也走到他們面前。
  「我親愛的潘賽艾佛,光臨寒舍,篷篳生輝。」
  「我親愛的公爵!夫人,妳的僕人!〔註三〕」他欠身一禮。「對你那位被監護人,全巴黎業已議論紛紛,告訴我,她刻下芳蹤何處?」
  「我的被監護人…讓我瞧瞧,她方才尚與德‧布里昂在說著話兒。不,她如今在和舍弟跳舞,就是那位穿白,髮裏簪著玫瑰的少女。」
  潘賽艾佛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里昂妮舞姿優雅,和魯伯在舞池轉著圈子,兩人的雙手高握,她的足尖微揚,她正在笑著。
  「果然!」潘賽艾佛道。「咱們這一季出道的淑女,全會氣得將一頭敷粉秀髮給扯下來了,公爵!」
  佳賓絡繹,笑語喧嘩,爵邸各廳室益形擁擠。須臾,芬妮郡主朝著點心室行去,在大廳碰上自己的丈夫,她神采煥發地笑道:
  「最親愛的,好一場百年盛宴!你瞧見那孩子了沒有?潘賽艾佛邀她跳舞,還有孔德呢!賈斯汀在哪兒?」
  「往小沙龍去了。妳還滿意麼,我親愛的?」
  「滿意!往後幾週,全巴黎的話題全會繞著咱們打轉,除了我辦的這場舞會和里昂妮以外,不會再談論別的。我還會想花招延續他們的注意力,你等著瞧!」她匆匆趕至點心室,見一屋子滿是人,里昂妮居於其中,四周男賓環繞,宛如眾星拱月,均對她傾慕不已。芬妮將一名孤伶伶、受冷落的少女帶開,交給一位較富騎士精神的紳士照拂。
  在遊戲室內,眾人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公爵近日來的「奇想」。
  「天哪,戴夫南,誰料得她竟具如此姿色!如此戲劇化的對比色調!如此晶瑩的美目!」拉夫雷高聲讚道。「她究竟是何人?」
  修尚來不及接腔,丹武爵士就搶先回答。
  「是呀,瞧瞧咱們那位『撒旦』以她為榮的得意模樣!明眼人全看得清清楚楚。」
  「也難怪他,」馬瑞納評道,手裏正搖晃著骰盅。「她不僅美麗無匹,還是個小鬼靈精!我運氣好,有幸和她跳了支舞,連孔德都好像迷上她了。」
  爵士正視著修。
  「她酷肖某個人,我如今尚琢磨不出。整晚上我已然絞盡腦汁,可是依舊摸不著邊際。」
  「不錯,說得是,」拉夫雷點頭道。「我頭一遭瞧見她時,腦中如電光般靈機一閃,覺得我定在哪個地方遇見過她。是否有此可能,我過去曾經見過她的面,戴夫南?」
  「絕無可能,」修急急否認道。「她從英國來,才剛踏上法國國土。」
  正在鄰桌鬥蘭斯克內特牌〔註四〕的瑪潔麗夫人抬起頭來。
  「不過,她可不是咱們法國的子民麼?她父母是何方人氏?」
  「我不清楚,夫人,」修說的是實話。「如妳所知,賈斯汀這人凡事總愛三緘其口。」
  「噢!」夫人呼道。「他就愛神秘兮兮的!不外乎是想勾起咱們的好奇心!這孩子十分討喜,身世應該差不到哪兒去。她這回出道,一股純稚氣息不同流俗,肯定保她所向無敵,我真希望我那幾個丫頭能擁有她那種氣質!」
  在這當兒,芬妮郡主差遣魯伯到點心室,將里昂妮帶出來。里昂妮挽著爵爺的臂膀,喜孜孜地嘻嘻而笑。
  「郡主,王子殿下說,我的眼睛像明星一般閃亮,另外還有人說,我的眼神這麼一瞧他,就穿透了他的心,還有──」
  「噤聲,孩子!」郡主道。「別在這兒跟我大聲嚷嚷這等事!我必須把妳引見給德‧拉羅格公爵夫人。妳隨我來!」

  稍後,時交子夜,里昂妮卻悄悄自舞廳溜出,在大廳上徘徊。孔德正好從某一個小沙龍出來,遇著了她。
  「小蝴蝶兒!我到處在尋妳,姑娘,但是沒瞧到妳。」
  里昂妮對他嫣然一笑。
  「拜托你,你看到老爺了麼,殿下?」
  「在這兒有成打的老爺子,小蝴蝶兒!妳想找哪一位?」
  「我自己的老爺,」里昂妮道。「當然是亞旺公爵嘛。」
  「哦,他在最遠那頭的沙龍間裏,姑娘,但由我陪著妳,給妳解悶兒不成麼?」
  她搖搖頭。
  「不成,殿下,我要找他。」
  孔德攜住她的小手,低頭向她微笑。
  「妳好狠的心腸,美麗的公主!我還以為妳心裏有一點兒喜歡我呢!」
  「是啊,沒錯。我不止有一點兒喜歡你,」里昂妮向他保證。「可是現在,我想找的是老爺。」
  「那麼,我會即刻將他喚至姑娘的跟前,」孔德充份展現騎士精神,一欠身道。
  「那不行!應該是我到他身邊去,殿下。求你帶我去!」
  孔德瀟灑地伸出一隻臂膀。
  「妳現在可對我心軟些了吧,姑娘!惟不知姑娘妳的這位老爺,會帶妳上凡爾賽宮麼?」
  「嗯,我想他會。你也會在那兒?求你務必也要去那兒,殿下!」
  「小王當然會去。在德‧龍香蒲夫人的晚宴上,我也會遇到妳,對不對?」
  「我不知道,」她歎道。「我想,我開始要參加很多活動了,可是老爺還沒對我說是哪些。噢,他在那兒!」她放開孔德的手臂,奔至公爵大人佇立之處。「老爺,我一直在找您。殿下好心帶我找著您了,謝謝你,殿下!」她伸出一隻友誼之手。「請你現在走開,和──噢,和某個人跳舞吧!我記不得這許多名字!」
  孔德親吻那隻小手。
  「你會帶她到宮廷來,公爵?」
  「下週的覲見會,」公爵大人應道。
  「那麼,我就能心滿意足地離開姑娘了,」孔德道,欠身一禮,離開他們。
  公爵的目光充滿娛謔;他低首俯視他的被監護人。
  「寶貝兒,妳對皇室呼來喚去,金枝玉葉,在妳眼中難不成竟如敗絮?」
  「噢,老爺,他年紀很輕,他很像魯伯!您覺得:他不會在意吧?」
  「看來,他沒放在心上,」公爵道。「妳找我所為何事,娃娃?」
  「不為什麼,老爺,我只想過來找到您。」
  「妳累了,娃娃。」他引她至牆邊一張躺椅。「妳坐在我身邊,靜歇一會兒。」
  「嗯,求您讓我坐一會兒,老爺。跳舞是很快活,我想。我今晚和很多很體面的人跳過舞,他們真的都待我很好。」
  「聞之,我心下大慰,孩子,」他正色道。「妳可滿意於妳那位王子?」
  「噢,他人很風趣!他告訴我許多宮廷裏的事情,老爺,而且他還幫我識認賓客的名字──啊,不對!那是德‧布里昂伯爵做的。老爺,對不住您,我不小心對王子殿下說『呸』了,可是他聽了反倒很歡喜,還哈哈大笑。我還和魯伯跳過舞──還有,噢,老爺,還有丹武爵士!他說他肯定曾經見過我!」她的大眼睛淘氣地閃閃發光。「我好想回答他說,『沒錯呀,爵士,有天晚上,在瓦騷賭場,我曾經侍候過你喝酒呢!』」
  「我虔心祈盼妳能抑制這種衝動,娃娃。」
  「噢,我沒說出口,我很小心,不會露出馬腳,老爺。我回答的是:『喲!我呀,卻不以為咱們曾經見過面。』我當時在說謊,對不對?」
  「別擱在心上,孩子,妳答得很適切。好了,我現在帶妳去見我一個老朋友,他說他想見妳。來,娃娃!」
  「是誰?」她詢道。
  他緩步攜她前行,經過間間沙龍,到達大廳。
  「德‧黎雪優先生,孩子。妳在他面前,要特別恭敬守禮。」
  「是,老爺,」她乖巧地應道,同時不忘對旁邊一名猛向她微笑、拼命想逮住她視線的華服少年禮貌地點點頭。「我今晚對所有人都很有禮貌,當然,除了魯伯之外。」
  「想當然耳,」公爵大人應道,帶她重返舞廳。
  一位儀表華貴的中年紳士佇立舞廳另一端的爐火邊,正在和一名容顏姣好的豐滿貴婦寒暄。亞旺靜待眾人均齊聚於這位女仕身側,方才攜里昂妮趨前。
  德‧黎雪優一眼瞧見他,反而先迎上前來。
  「啊,賈斯汀,你未負所託!終於帶你那美麗的被監護人來了!」
  里昂妮鬆開挽住亞旺臂膀的手,深深道了個萬福。德‧黎雪優欠身還禮,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
  「孩子,我羨慕賈斯汀的福氣。賈斯汀,你給我退到別處去!既便沒有你在旁,我也會好好看待咱們這位姑娘的。」
  「誠然,」公爵大人道,閒步離開尋芬妮郡主去了。
  他經過大廳之際,亞芒‧德‧聖維迫不及待地一把拖住他。
  「我的好人兒,你那女孩到底是何人?」他質問道。「我先前拼命想找你給我介紹,可是芬妮已經好心為我引見過了。我同這位小精靈說了話──仁慈的天主!好個可人的安琪兒!──可是,我一直不住地問自己:她是誰?她究竟是誰?」
  「你自行尋到解答了麼?」公爵大人詢道。
  「沒有,賈斯汀,我仍是一頭霧水!所以我還是來找你了,我請問你:她是什麼人?」
  「她是我的被監護人,親愛的亞芒,」公爵大人微笑道,正巧沃格小姐經過,他就忙著去招呼她了。
  賈斯汀隨後進入點心室,芬妮正站著和戴夫南說著話兒,見他入室,忙忙向他揮手。
  「我終於得閒能喘口氣兒了!」她快活地道。「要命,賈斯汀,我帶頭相互引見二十多名孩子,好讓他們自行親近,可是我卻連一個人的名字也沒能記住!里昂妮她人在哪兒?」
  「和德‧黎雪優在一塊兒,」他道。「不,芬妮,妳用不著擔心。此人縱然以目光犀利著稱,但憑我二人的交情,他發誓會儘力迴護於她。修,托天之幸,今晚有你在此,助咱們一臂之力。」
  郡主張開扇子,開始猛搧自己。
  「咱們全都盡心盡力了,」她道。「這會子,我那可憐的愛德華正陪著一群老太太鬥奧伯爾牌〔註五〕;連魯伯今晚幾乎都還沒邁入遊戲室賭錢。」
  「咱們當中,數妳最辛苦,」修道。
  「噢,可是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她道。「賈斯汀,我數不清有多少世家公子對里昂妮一見鍾情!孔德迷上她了,是他自己這麼對我說的。你們瞧,我這隨身女伴扮得可是出色?我給人引見里昂妮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五十高齡的老太太了──不錯,修,你別笑,我真的這麼感覺!──可是,今晚我和拉烏‧德‧芳坦重逢的時刻,啊,我又彷彿回到少女時代!」她朝上翻了翻白眼。

  眾賓客隨後紛紛告辭而去,他們忙了一夜,終於獨自齊聚大廳,身心交疲,但卻充滿勝利感。
  魯伯忍不住猛打呵欠。
  「他媽的,坑死老命的一晚上!來點勃根地提提神,修?」他一口氣倒了好幾杯。「芬妮,妳那蕾絲邊扯脫了一角。」
  芬妮癱在一張椅子上。
  「親愛的,即便是綢子花結,我也顧不著了!里昂妮,我的小東西,妳看來累壞了!噢,我可憐的愛德華,你在那夥老太太身上,可下了不少功夫!」
  「正是!」公爵大人道。「我得感謝你,愛德華,精神可嘉,無怨無悔!娃娃,妳的眼睛還張得開麼?」
  「嗯,老爺。噢,郡主,王子殿下說,我這件衣裳標致極了!」
  「咳──」魯伯對她大搖其頭。「我真想知道妳今晚有沒有胡鬧,小流氓!那老德‧黎雪優有沒有占妳的便宜?」
  「啊,怎麼會!」她訝然反問道。「唉,他已經是個老頭子了!」
  「嗚呼哀哉,可憐的亞芒〔註六〕!」公爵大人道。「別當面對他說,娃娃,我懇求妳。」
  「也別對任何人說,親愛的,」郡主道。「否則會傳遍了巴黎!得罪了他,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有誰開始對妳談情說愛的?」魯伯問道。「除了孔德以外。」
  「他沒有,魯伯!沒有人這麼做。」里昂妮天真地環顧眾人。「他只說我是個美麗的公主,對了,他還說我有雙靈活的大眼睛。」
  「在咱們的圈子裏,那就算是調情──」魯伯碰上他哥哥的視線,驀地打住。「噢,當我是啞吧,別操心,我閉上嘴了!」
  「老爺,」里昂妮道。「我一直在想,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如果他們知道我曾經當過侍僮,我不覺得他們會好好看待我。他們會認為我莊重不夠!」


第廿五章譯註


〔註一〕 尼加斯酒(negus)  一種葡萄酒調合熱水、肉豆蔻、檸檬汁而成的飲料,性溫和,適仕女啜用。
〔註二〕 洛林布里昂氏族  見第十三章「教化里昂妮」。亞旺公爵在向里昂妮介紹法國貴族時,曾說到此家族。路易‧德‧洛林與亞瑪涅克伯爵是同一人(亞瑪涅克為封邑名),是這位青年伯爵的父親。根據法國貴族系譜,德‧布里昂全名為「路易‧德‧洛林‧布里昂」,與其父完全相同,只不過一為「三世」,一為「二世」,本書稱他為「德‧布里昂」,乃為有別於其父。其父卒於1743年,按本書時代背景,里昂妮在提及他時恐已作古。
〔註三〕 夫人,妳的僕人  在此處,潘賽艾佛公爵是在向亞旺所攜女伴德‧杜芳夫人見禮。
〔註四〕 蘭斯克內特牌(lansquenet) 一種源出德國的紙牌博戲,在當代相當風行。
〔註五〕 奧伯爾牌(ombre)  由三人玩四十張牌的一種牌戲,於17-18世紀流行於西歐。
〔註六〕 亞芒  此處指德‧黎雪優,「亞芒」為其本名,「德‧黎雪優」為其姓氏。德‧聖維伯爵弟弟的名字也是亞芒,外國人名字多重複,譬如在同一班級或辦公室裏可以有好幾個「蘇珊」或「吉米」。


*《幾孤風月》第九章「里昂與里昂妮」                *《幾孤風月》第十章「芬妮郡主義憤填膺」
*《幾孤風月》第十三章「里昂妮的教育」             *《幾孤風月》第十四章「魯伯‧亞勒斯泰爵爺登場」          
*《幾孤風月》第廿九章「里昂妮的失蹤」          
*嚴禁轉載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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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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