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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翻譯小說連載--《幾孤風月》第四章「亞旺公爵深入了解他的侍僮」
2008/11/30 05:19:49瀏覽1865|回應0|推薦11

第四章:亞旺公爵深入了解他的侍僮

  里昂的生活十分充實,日子在他眼中過得飛快,每一天都洋溢著新鮮和刺激。他從未見識過此等富貴氣象,目光所觸及的一切都能令他瞠目結舌。從一個卑微齷齪的小客棧,他突然邁入富麗堂皇的公爵宅邸,不但享受錦衣玉食,並且還能夠尾隨公爵穿梭於巴黎的社交名流場合。在他來說,好像僅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生命中一下子充滿了綾羅綢緞、鑽石珠寶、煇煌燦爛的燈火,還有那些望而生畏的權貴名流。珠光寶氣的仕女腰肢款擺,那錦緞裙裾散發著幽香,有時竟還停步對他微笑;顯貴紳士頭戴灑粉假髮,足登高跟皮鞋,路過他時,也會隨意拍拍他的腦袋;即使是他的「老爺」,偶爾亦會和他講上幾句話兒。

  早在里昂適應自己的新生活之前,巴黎的時髦社會已對他司空見慣了。新鮮味兒一過,眾人已不再對這名亞旺公爵的小跟班瞠目以待,但是里昂卻仍睜圓著雙眼,津津有味地品嚐周遭的形形色色。
  他依然全心崇拜公爵,頗令爵邸僕役嘖嘖稱奇。他對公爵敬若神明,立場堅不可移。倘若有名小廝某日忍了一肚子氣,私下對公爵大發牢騷,里昂會奮不顧身地暴怒起來,彷彿自家之父兄遭人誣蔑一般。由於公爵早已嚴誡下人不得欺負里昂(除非他本人親令罰懲),因此,旁人不敢擅動這孩子一根毫髮。遇到小侍僮發飆,眾僕役也只能自認晦氣,相互告誡切勿在里昂的面前道公爵的長短,因為這個紅髮小瘋子一發起神經來,是不惜白刃相對的,所以他們壓根兒犯不著惹禍上身,和一名勞什子小孩兒斤斤計較。公爵的親侍〔註一〕加頌已跟隨主人多年,委實瞧里昂的這種「愚忠」頗不順眼,以為它大大違悖了自己的人生哲學,曾屢次企圖說服他,諄諄指出「厭惡公爵」乃是任何下僕的神聖義務──如果那做下人的還留有一絲自尊的話。

  「我的小東西,」加頌訓道,「你這麼崇拜公爵,簡直荒唐──簡直不合世理,並且,還教人打心底起雞皮疙瘩。咱們做下人的,服侍爺們是本份,在私底下吐吐苦水,或發發牢騷,也算是大夥的消遣嘛。說到咱們這位公爵大人哪,他彷彿不是從娘胎裏生養出來的,所以才有人叫他『撒旦』。仁慈的天主呀!他這魔鬼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我從沒親眼見過什麼魔鬼或撒旦,」里昂答道,盤著腿兒坐在一張大靠椅裏,「可是我不覺得老爺像魔鬼。」他歪著腦袋尋思片刻,復道,「不過,如果老爺真的像魔鬼,我一定會非常、非常喜歡魔鬼──我哥哥常說,我是魔鬼養出來的孩子。」
  「做兄長的,怎麼可以說這種話!」肥胖的女管家杜布瓦太太驚道。
  「嘻嘻,他那爆栗脾氣或許來自魔鬼吧!」一名小廝葛戈里打趣道。
  「你這兀那孩兒,豎起耳朵,給我聽好!」公爵的親侍加頌道,又回到原題。「咱們公爵的心,是拿鐵塊給鑄成的!哼,還有誰比我更清楚?我告訴你,你們其他人也仔細聽著:如果公爵他能像別的爺們鬧鬧脾氣或耍耍性子,他還算個正常人。我天天服侍他盥洗,他如果有天把手鏡扔到我頭上,我大氣也不會出一聲!做爺兒們的,能對下人發發脾氣,才像個紳士,像那個樣兒,才有他們貴族的氣焰!但是看看咱們的這一位公爵!呸!他說話的調調兒那麼輕,那麼柔──嗐,他們其他貴族都喜歡大呼小叫的!──而且,他的眼睛總愛那麼地瞇縫起來,像快要打盹兒一般。而他說話的那種腔調兒──哎呀,我一想起來心裏就發毛!」他此際果然打個寒戰,但見眾人均鼓掌稱是,他復精神一振。「而你,小東西!他什麼時候當你是個男孩子一般說話的?招呼你來招呼你去的,就像人家使喚一條狗一樣!哼,只有白癡才會崇拜這種人!簡直無法想像!」
  「我就是他養的狗。他待我好,而且我愛他,」里昂仍堅持道。
  「待你好?杜布瓦太太,妳聽到了嗎?」加頌向女管家求援,女管家嘆了口氣,雙手交疊於膝上。
  「畢竟這孩子年紀還小,」她道。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樁事!」加頌嚷道。「咱們這位公爵,你以為他三年前幹了什麼好事?你瞧見這座爵邸了沒有?豪華舒適,價格可不低哪!喝!而我,我已經服侍咱們公爵大人六年了,所以你要知道,我講的全是實情。三年前,他窮到掉了鍋底!他債務如山,什麼都抵押典當光了。噢,當然,咱們日子還是過得風風光光的,和現今沒兩樣兒──他們亞勒斯泰家總不忘講究門面。我跟著他六年,每年都是這番氣派,可是我心裏明白,三年前,他只是個空架子。後來,咱們跑到維也納去了,公爵上了賭檯,他還是那麼海派,那麼闊氣:他們家向來都是那付德性。他起初運道不太好,可是他面子上,還是那一付蠻不在乎的神氣,因為他這人總是那麼個樣兒地微笑著──管它運道好壞,他也還是那樣地微笑。後來,有個青年貴族也跑到維也納來了,這小子家財萬貫,興沖沖地出家門找樂子。他和公爵對賭,他輸了,就建議咱們的公爵提高賭注。而公爵呢,他也同意了──又有誰會不同意呢?青年貴族又輸了──還一路這麼通賠下去,直到他沒東西好輸了──就像這個樣子,『咻!』地一聲,他輸了個精光光,一夜之間,那萬貫家財竟換了個主兒。好好一個年輕人,算毀了──毀了個乾淨,毀了個徹底!咱們的公爵大人呢,他頭也不回地走開,還一面依舊笑著──啊,就是那同樣的微笑,渾像沒事人一般!沒隔多久,那年輕人又與人決鬥,他故意把子彈射偏,大夥都說,他因為破產而一心求死!而咱們的公爵──」加頌揮動著雙手比劃道──「他回到巴黎,拿那名青年貴族的錢,買下了咱們目前所住的這座豪宅!」
  「唉!」杜布瓦太太嘆道,一邊大搖其頭。
  里昂反倒挺起小下巴。
  「這又有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的,老爺賭錢向來公平,絕不作假。我只能說一句話:那年輕人只不過是個傻子罷了!」
  「仁慈的主啊!面對這種惡行,你這孩子的看法也只不過是這樣而已?哼,可是我還可以洩露給你許多秘聞!假使你知道和公爵交往過的那些女人!假使你知道──」
  「加頌先生!」杜布瓦太太憤然高舉雙手,「你在我面前也敢提那種事情?」
  「對妳不住,杜布瓦太太!不,我住嘴了。我一個字兒也不說了!嗐,可是我肚裏知道的,可多著哪!」
  「我想,」里昂板著小臉,一本正經地道,「有些男人總少不了女人,我瞧的可多了。」
  「使不得!」杜布瓦太太驚道。「小小年紀,你怎麼就能說這種話!」
  里昂沒理會她,反倒望著加頌,眼波中呈現一片深沈世故,竟與他那稚氣的臉龐頗不相稱。
  「我每見識到這類情景,就估計那往往是女人她們自己的過錯:她們自願去做傻子。」
  「你們聽聽這孩子!」杜布瓦太太嚷道。「小東西,你這年紀又懂些什麼!」
  里昂聳聳肩膀,復低頭溫習修‧戴夫南借給他的書本子。
  「或許,我什麼也不懂,」他漫然應道。
  加頌皺起眉頭,還想繼續方才的談話,但小廝葛戈里搶先了他一步。
  「里昂,你今晚是不是又要陪公爵出去?」他詢道。
  「他出門,向來都要我陪侍。」
  「多可憐的孩子!」杜布瓦太太長嘆道。「唉!真不是他該做的事。」
  「為什麼我不該做?我歡喜和他出去。」
  「我的好孩子,我相信你歡喜去;但帶個孩子去『瓦騷』和『朵綺麗』〔註二〕那種地方──你們想想,有多麼地違悖情理!」
  里昂眼中突然閃現淘氣的光芒。
  「昨晚,老爺帶我上了雀娃酒家,」他鄭重其事地透露道,還擺出一付乖寶寶的姿態。
  「什麼!」杜布瓦太太臃腫的身軀頹然陷入椅內。「這簡直不可思議!」
  「妳去過那裏嗎,杜布瓦太太?」
  「我?天啊,你怎麼可以問我這種話?我哪有可能去那種地方?」
  「是,杜布瓦太太。那種地方,是只有貴族才能去的,對不對?」
  杜布瓦太太嗤之以鼻。
  「還有那些美貌的煙花女子!」
  里昂將腦袋歪向一側。
  「我呀,我倒不覺得她們美貌。她們都化著濃粧,還粗俗得緊呢,說話又大嗓門,而且每個人都是同樣的調調兒。不過,我沒機會能多見識一點。」他皺起眉頭。「我不知道──我『想』,或許是我在哪兒冒犯了老爺,因為,他那時候突然轉過身子,對我說『在樓下候著!』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他在為什麼事兒著惱似的。」
  「告訴咱們,里昂,那個『雀娃酒家』,裏頭又是個什麼模樣?」公爵親侍加頌按捺不住好奇心,詢道。
  「噢,那是一所大房子,裏頭漆成金色和髒兮兮的白色,還有股怪氣味兒,讓人頭昏腦脹,幾乎不能呼吸。他們有開局設賭,還有好多好多的小房間;我記不清楚了。那裏有很多酒,很多人都醉醺醺的。也有人像老爺一樣,滿臉厭煩冷淡的神色。至於那些女人──啊,她們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好瞧的!」
  加頌大失所望,張開嘴還想多追問里昂一點,但是杜布瓦太太瞪了他一眼,他只得閉口不語。此際,遠處傳來鈴聲,里昂聞之立即闔上書本,伸直盤著的腿兒,滿腔期盼地等候著。數分鐘後,一名小廝入內傳話,要他即刻面謁公爵。小侍僮欣然一躍而起,奔至牆角一面有裂痕的大鏡前。杜布瓦太太的目光跟隨他,瞧他對鏡梳齊自己的深紅鬈髮,禁不住愛憐地微笑起來。
  「你瞧瞧你自己,小東西,活像個女孩兒家似的打點自己,」她評道。
  里昂紅了臉,轉身離開鏡子。
  「難不成妳要我邋邋遢遢地去見老爺?我料得他打算出門,我的帽子在哪兒?加頌,你坐在我的帽子上頭!」他從公爵親侍的屁股下抽出帽子,忙忙將它挼正,便隨同小廝見公爵去了。

  來至大廳,亞旺公爵正站著和修‧戴夫南說話,手中捻弄著一雙軟皮手套的金繐,三角禮帽挾在胳肢窩底下。里昂急忙趨前,屈下一膝。
  冷硬的褐眼,漠然掃過他。
  「嗯?」
  「老爺您叫我?」
  「哦?是了,我想是如此,我要出門。你是否同來,修?」
  「上哪兒去?」戴夫南詢道,彎腰俯向爐火,烘暖雙手。
  「我想,去瞧瞧佛奴娃,或許會有點意思。」
  修憎嫌地一撇嘴。
  「我只歡喜瞧戲,賈斯汀,至於下了戲的佛奴娃,則興致索然。佛奴娃體態過於豐腴,僅屬庸脂俗粉罷了。」
  「你所論極是。你先行退下,咱們姑且不出門了,里昂!接過我的手套。」他隨手將手套扔給侍僮,接著又將禮帽擲過去。「咱們鬥一局紙牌,修。」他閒步邁向休憩室,還一邊打著呵欠;修微一聳雙肩,也尾隨而入。

  當夜,他們去參加瑪潔麗伯爵夫人的舞會,里昂僅留在前廳等待舞會終場。他在一個隱僻角落尋到一張椅子,心滿意足地坐下觀察赴宴的賓客。公爵赴宴素喜姍姍來遲,因此,里昂並未能欣賞到太多遲來的賓客。他無所事事,遂從自己的大口袋裏掏出一本小書,靜靜閱讀起來。
  樓上賓客衣香鬢影,言笑宴宴,樓下廝役均聚靠在梯階扶手邊閒聊。忽然間,里昂察覺眾廝役的閒話聲戛然而止,大夥均紛紛站好,一名門役急急開敞大門,另一人在旁恭立,準備隨時接過遲臨賓客的斗篷和禮帽。
  里昂自書中抬眼,瞧見德‧聖維昂然直入。里昂已經逐漸能夠辨識出首都的名流,即便不然,他也不可能認辨不出遲來的德‧聖維伯爵。那時代的紳士都挑三揀四,極重儀表修飾,但伯爵卻與眾不同,習性大而化之,有點不修邊幅。他身型四肢長大,獅面鷹鼻,唇角帶煞,瞳孔深處隱泛暴戾之氣。他這回又沒戴假髮,只胡亂地在泛灰濃髮上灑過髮粉,在髮粉未及之處,仍可窺到深紅色髮根。他配飾多色珠寶,看來,也是出門前胡亂揀取的,因此顯得和外套的色調款式格格不入。
  恭立的小廝已經接過他的長斗篷,里昂因而得窺伯爵的全套行頭。這名儼以小服裝批評家自居的侍僮,瞧見伯爵穿了一襲紫天鵝絨外套,內配金銀絲交織的嫩粉紅背心,一條及膝小褲又揀了鮮紫色,白長襪鬆鬆垮垮地套至膝蓋以上,高跟皮鞋的鞋扣碩大無當,滿鑲一顆一顆的寶石。伯爵抬手整衣,理順頸際鬆垮的領結。他游目四顧,一眼瞥見牆角的小侍僮,眉峰陡然揪起,厚唇微嘟,彷彿嫌憎里昂在此。他終於不耐地扯一扯領結花邊,兀自緩步登樓;甫登上一級,卻又倏然剎住腳步。他半轉身軀,一手扶欄,朝里昂處猛一點頭,示意欲向小侍僮問話。
  小侍僮立即站起來,步至伯爵身前。
  「爵爺?」
  粗重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樓梯扶手。德‧聖維伯爵陰冷的目光遍掃里昂全身,有好一陣子沒作聲。
  「你家主人在此?」他終於開口問道。這等於明知故問,顯然僅為他欲藉機和里昂搭腔的託辭而已。
  「是的,爵爺。」
  伯爵踟躕片刻,未再發問,足尖輕拍著光潔的梯板。
  「我相信──他無論到何處均攜帶你同行?」
  「當我家老爺歡喜帶著我的時候,爵爺。」
  「你打哪兒來的?」瞧見里昂滿面惘然之色,他復銳聲追問道:「你在哪裏出生的?」
  里昂的長睫毛垂下,遮住眼眸。
  「在鄉下出生的,爵爺,」他應道。
  伯爵的濃眉鎖緊。
  「哪兒的鄉下?」
  「我不清楚,爵爺。」
  「你可無知得令人稱奇哪!」德‧聖維伯爵譏道。
  「您道的是,爵爺。」里昂抬眼,挺起小下巴。「小的實在理會不出,爵爺怎麼會對小人的出身這般有興致。」
  「你很放肆──我對鄉農之子毫無興趣!」伯爵登樓,進入會場。

  二樓會場門口聚集了一群人,亞旺公爵背對著門,亦在其內;他今晚一身藍裝,胸前配戴一枚鑽石星飾。德‧聖維伯爵佇足門際,然後,伸手輕拍公爵的寬肩。
  「借過,先生!」
  公爵雙眉一挑,旋身睥視來人,一臉倨傲之色。目光觸及伯爵,那傲岸之色旋即化作微笑,他並誇張地彎腰一禮,禮數之慇懃幾至輕侮的程度。
  「我親愛的伯爵!小弟今夜幾近抱憾而歸,誤以為無福在此親晤尊顏。您別來無恙?」
  「賤體無恙──多謝。」德‧聖維伯爵欲抽身前行,但是公爵大人仍杵在門口。
  「說也奇怪,親愛的伯爵,弗洛蒙和小弟這一會子正談到您──正確來說,應說是談到令弟。咱們的亞芒現在何處?」
  「公爵大人,舍弟本月在凡爾賽宮當值。」
  「哦?全家幾乎在凡爾賽宮齊聚一堂,」公爵微笑道。「令郎品貌不俗,想必對宮廷生活食髓知味,以致樂不思蜀?」
  公爵身旁的男士聞之失笑,插口對德‧聖維說道,「令郎子爵閣下真乃絕無僅有,是不是,亨利?」
  「嗯,這孩子年齒尚稚,」伯爵應道,「他還不厭惡宮廷生活。」
  弗洛蒙‧德‧尚都格格一笑,打趣道:「他在咱們這社交圈子裏,每每長吁短嘆,要不就是抱怨頭疼,真令我忍唆不禁!有一回,他竟然對我說,他只盼永居鄉間,又說他生平無大志,就只想在你們的封邑聖維獨力開闢一座農場!」
  伯爵面色一沈。
  「少年人胡思亂想,當不得真!他每回到聖維,卻又整日吵著想回巴黎。少陪了,紳士們,我瞧見瑪潔麗伯爵夫人在前頭。」他猝然越過亞旺公爵,迎向舞會的女主人。
  「咱們這位伯爵一向率直無文,」公爵論道,「有時,恐難免貽笑大方。」
  「此人生性反覆無常,」弗洛蒙‧德‧尚都應道,「有時還算容易相處,不過,並沒幾人真心喜歡他。說到他弟弟亞芒,那就是另一碼子事了。亞芒總是那麼豪爽可親!你聽說過他們兄弟失和嗎?」他故作神秘狀壓低了聲音,迫不及待地欲大揭他人之隱私。
  「咱們親愛的伯爵從不諱言其手足之情如山之高,如海之深,足為世人楷模,」亞旺公爵道。「我可敬的朋友!」他旋即懶洋洋地揮手招呼一名敷粉的濃粧男子。「我方才不是瞧見你和桑布昂小姐在一起?恕我無法苟同閣下獵豔的品味。」
  豔粧男子佇足,吃吃而笑。「喲,我親愛的公爵大人呀!此姝乃人間絕色,全天下男子均應匍匐於其石榴裙下。相信我,崇拜她,是咱們圈內最新流行的時尚!」
亞旺公爵舉起單眼鏡,遙望桑布昂小姐。
  「嗯!難不成巴黎近來已乏美人問津了?」
  「她不合您的胃口,是不是?當然,或許您不欣賞她這一型的古典佳麗。」他半晌沒作聲,只默默觀察舞池中的眾人。須臾,他轉首問亞旺公爵:「對了,公爵,您是不是買了一名極顯眼的小侍僮?我睽違巴黎兩週,但是我聽說,如今您無論到哪兒,都隨身帶著一名紅髮小跟班。」
  「不錯,」賈斯汀道。「我以為世人喜新厭舊,區區小侍僮已算不得新聞了。」
  「不,噢,不然!我是聽德‧聖維提及尊价的。聽伯爵的口氣,那孩子來歷不明,頗帶點神秘色彩,是不是?想想看,有這麼一名連姓氏都沒有的侍僮!」
  賈斯汀漫然扭動手指上的戒指,淡淡一笑。
  「我的朋友,你可以回德‧聖維的話──此處實無難解之謎:敝僕出身純正,有名有姓。」
  「你要我回他的話?」這位娘娘腔的貴族紳士一臉錯愕。「但又所為何來,公爵?咱們只不過是隨意在閒聊罷了。」
  「誠然,誠然,」那抹莫測高深的微笑加深。「我應如此說:下回他若問起,你即可如此作答。」
  「當然,當然,不過,我不以為──啊,戴夫南在那兒!失陪了,公爵!」他扭扭捏捏地踩著細碎步子迎向戴夫南。
  亞旺公爵用噴香手絹捂住嘴,打了一個呵欠,悠然踱至牌戲室,在那兒又逗留了一個鐘點左右,復尋得伯爵夫人,向女主人委婉致謝後離開會場。

  里昂正在樓下打盹,聽見公爵步履聲,立即張開眼睛,一躍下地站好。他服侍公爵披上斗篷,遞過禮帽和手套,並問公爵是否要他去召喚一頂轎子。公爵選擇安步當車,命里昂隨行。二人沿街迤邐行進。轉過街角後,亞旺公爵開口對侍僮說話。
  「孩子,德‧聖維伯爵今晚盤問你時,你如何作答?」
  里昂訝然輕躍一小步,一臉驚佩之色。他抬眼仰視主人。
  「您怎麼會知道,老爺?我壓根兒沒瞧見您。」
  「你或許未留意到我──無疑地,你要待到你歡喜時,才會回覆我的問題。」
  「對不住,老爺!伯爵問我在哪裏出生,我不知道他想知道這個做什麼!」
  「想必你亦如此對他說了?」
  「是的,老爺,」里昂點頭道,眨了眨大眼睛。「我想,我對那人說話衝撞一點,老爺您不會介意吧?」他瞧得亞旺公爵唇角微彎,便興奮得脹紅了小臉,因為他逗得公爵微笑了。
  「你這鬼靈精,」賈斯汀評道。「而你回答──?」
  「我說我不清楚,老爺,我對他說的全是實話。」
  「邀天之幸,你得以實話實說。」
  「是呀,」小侍僮點頭道,「因為我不喜歡扯謊。」
  「哦?」亞旺公爵的口氣竟一反平日之冷漠,似乎鼓勵小侍僮繼續說下去,里昂自然巴不得能夠多與主人說上幾句話。
  「嗯,老爺。有時候我不得不扯謊,可是我並不歡喜那樣做。我有幾次騙了姜昂,因為我怕說了實話會挨打受罰,我那樣子很沒膽氣──您說是不是?我想,對敵人扯謊不能算是太壞的事,可是咱們千萬不能矇騙──朋友,或是──或是咱們所愛的人。那麼做,就簡直壞到骨子裏去了,是不是?」
  「我記不起曾愛過任何人,因此,我無法答覆你的問題,孩子。」
  里昂一臉正經,深深凝視公爵。
  「一個人也沒有?」他問道。「拿我自己來說,我不輕易愛人,可是只要我愛這個人,那就永遠不會改變。我愛我媽媽,我愛神父伯伯,還有──還有,我愛你,老爺。」
  「你說什麼?」亞旺公爵怔了一怔,道。
  「我──我只是說我愛你,老爺。」
  「我以為我聽扭了。這自然是一項榮幸,但是我認為你選錯了對象。我相信,他們會設法糾正你這種錯覺──我意指那些樓下的〔註三〕眾僕役。」
  大眼睛爆發怒火。
  「他們不敢!」
  公爵的單眼鏡揚起。
  「哦?他們畏懼你?」
  「我脾氣一發作就不可收拾,老爺。」
  「而你發作脾氣,乃為我『仗義執言』?──妙極。舉例而言,我那名親侍──他可曾嚐到你的怒火?」
  里昂輕蔑地抽抽小鼻子。
  「噢,他只是個傻子,老爺!」
  「你不幸言中──我亦常作此想。」  

  此際,他們已步至亞旺爵邸,門役開門恭迎他們入宅。進至大廳,亞旺公爵一頓,里昂仰臉期待他的指令。
  「你帶酒到書齋來,」公爵道,轉身進入書齋。
  當里昂托著一只沈重的銀盤進室時,賈斯汀已坐在火旁,雙足搭在壁爐架上。他垂下眼簾,靜觀小侍僮為他倒好一杯勃根地酒,端至他面前。
  「謝謝。」一眼瞥見里昂滿面驚愕之色,亞旺公爵不覺莞爾,小侍僮顯然不習慣主人如此多禮。「你想必誤以為我不諳禮數?我准你坐下──在我腳邊。」
  里昂立即在地毯上盤腿坐定,仰面凝望公爵,心中既是困惑,又是歡喜。
  賈斯汀細啜美酒,雙眼仍觀察他的侍僮,隨後將酒杯擱置於肘際的一張小方桌上。
  「你以為我今晚非比尋常?我期待你提供點娛樂,聊資排遣。」
  里昂肅容望著他。
  「您要我做什麼,老爺?」
  「你大可高談闊論,」亞旺公爵道。「聆聽年輕一輩發表人生見地,亦聊可自娛。請盡情發表,我洗耳恭聽。」
  里昂突然展顏一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老爺!我不覺得自己能說出有趣的話兒來。他們都說我老愛咭咭呱呱的,講的都是廢話。杜布瓦太太會耐心聽我囉嗦,可是華克總管──哼,華克是個老古板!」
  「誰是那位-呃-杜布瓦太太?」
  里昂睜圓了兩隻大眼睛。
  「她是您的女管家哪,老爺!」
  「哦?我從未見過她。這位女管家常鼓勵你傾吐心事?」
  「老爺?」
  「沒什麼。先談談你在安諸的生活──也就是你的童年,亦即姜昂拖你來至巴黎之前的時日。」
  里昂更舒服地坐好。由於亞旺公爵的靠椅就在身側,他便倚偎著靠椅的扶手,渾不自覺已然逾越了下僕的禮限。亞旺公爵亦未責怪於他,僅持起酒杯細啜紅酒。
  「在安諸──那些都是好遙遠的事兒了,」里昂嘆口氣道。「咱們一家人全住在一棟小房子裏頭,還養了馬兒、牛隻、和豬仔──噢,有好多好多牲口呢!爹爹常對我發脾氣,因為我不願意接近那些牲口。您了解的,牠們好巨大,好嚇人,又髒兮兮的。媽媽很疼我,她說我不應該下田幹活,不過,她規定我一定得照料雞鴨,我倒不介意那個。媽媽還給了我一隻小花母雞,說牠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我很愛牠,可是後來姜昂把牠偷走了──我就再也沒有看見牠了。您知道,姜昂總愛捉弄我,找我麻煩。除此之外,還有神父伯伯,他住得離咱們家蠻近的,就在教堂隔壁的一棟小房子裏頭。他待人很慈善,很喜歡我。如果我全記得他教給我的功課,他會給我糖果喫;有時候,他也會說故事給我聽──噢,都是很好聽的故事,有仙人,還有騎士!我那時只是個小娃兒,可是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些故事。不過,爹爹常常抱怨神父,說做神父的不應該告訴我那些神仙魔法的故事。我不喜歡爹爹,他很像姜昂──至少有一點點像……然後,大瘟疫來了,村裏的人都一個一個地倒下去了,我到神父伯伯那裏去住了一會子,後來──可是後來的事情老爺都已經知道了。」
  「那麼,告訴我你在巴黎生活的情形,」賈斯汀道。
  里昂的腦袋倚靠著座椅扶手,雙眼迷濛地凝視爐火。公爵肘際的燭台燭火熒熒,與里昂的紅髮相互輝映。里昂的一頭鬈髮熠熠生光,直如火焰一般生動。公爵莫測高深的目光審察著里昂那纖巧的側面,不放過他柔唇的嚅動,或濃黑睫毛的每一眨閃。如道家常一般,里昂開始娓娓敘述自己在巴黎的生活。起始之際,他還有些躊躇靦腆,遇上較為齷齪難堪的細節,他會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聲調亦因情緒之轉折而抑揚頓挫,直至他全然沈緬於回憶之中,以致渾然忘卻眼前這個聆聽對象的存在。亞旺公爵默不作聲地聽著,偶爾會因為男孩所揭示的古怪人生哲理而暗自莞爾,但是大半時候他均不動聲色,僅冷眼觀察里昂的面部表情。姜昂與其悍妻的專橫殘暴自不在話下,里昂的陳述鮮乏自我可憐,他輕描淡寫或省略未提的部份,反倒更能彰顯這段巴黎歲月是何等地痛苦難熬。有時,他的敘述直如一名嬰兒一般樸拙無飾;不過,那低悄的童音間或流露出一抹世故老練,彷彿他已承受過人間至苦,洞悉了眾生百態,巴黎的那段時光竟因此而奇妙地挾帶一種詭異的童話色彩。燭火煇映之下的小臉如夢如幻,宛若莎翁劇中的小精靈巴克〔註四〕,揉合了世故老練與純真樸稚這兩種相互對蹠的人間智慧。當這段迂迴曲折的故事終告結束時,里昂微微側身,怯怯地伸手碰觸公爵的袖角。
  「然後,您就出現了,老爺,帶我來到這裏,給我這諸般物事;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
  「你尚未見識到我醜惡的一面,我的小朋友,」賈斯汀答道。「我委實並非你心目中的英雄偶像。相信我,當我自你那位寶貝兄長手中購買你時,我絲毫無心解救你於所謂的倒懸;我不在乎你受過什麼罪,或吃過什麼苦。我收留你,乃是因為你對我尚可發揮點實際用途。有朝一日,倘若連這點利用價值都喪失殆盡,我會毫不猶豫地棄你如蔽屣──我這是將話先擺明在前頭。」
  「如果您不要我了,我會跳河自殺!」里昂激動地道。「您如果厭倦了我,老爺,就煩請您趕我到您的廚房裏打雜,因為我寧死也不會離開您的身邊。」
  「噢,當我嫌你膩煩之時,我會將你轉送給戴夫南先生!」亞旺公爵輕輕一笑,復道,「那諒必是極有趣的場面──喲,為何守護天使總能及時登場──!」

  修‧戴夫南悄悄入室,但僅僅駐足於門檻,一直默默凝視著火畔的兩人。
  「喝!好一幅動人的畫面,是不是?修,你請便,請盡情觀賞──尤其是『撒旦』今夜所扮演的新角色。」他的手指任意輕彈一下里昂的頭頂,「睡覺去,孩子。」
  里昂立即起身,虔敬地親吻公爵的手,復轉身對戴夫南躬身行禮,自行退下歇息。
  修直等到里昂將門闔上,才走近火邊。他雙眉緊皺,一隻手肘擱在壁爐台,另一隻手深插入褲袋內,佇立著俯視這位老友,滿臉不豫之色。
  「你何時才要結束這場鬧劇?」他質問道。
  老友修‧戴夫南怒目以視,但賈斯汀僅將頭仰靠椅背,報以一臉的消遣與嘲諷。
  「你哪兒不舒服了,我的好人兒?」
  「瞧見那個孩子在你腳邊,令人──令人作嘔!」
  「啊,我就覺得你是心頭上不舒服。容我敬邀你齊聲一笑:在那孩子的心目中,愚兄我竟化身為一具崇高的英雄形象。」
  「真讓我噁心!看見那孩子蜷伏在你腳邊崇拜你!我祈盼:他的仰慕能多多少少刺傷你的靈魂!假使你能因此而稍稍不齒自己的人格,至少那還有點意義可言!」
  「很不幸地,為兄我一無所感。容我問你,我親愛的修,你為何會對區區一名侍僮如此介意?」
  「因為他的年齡,他的純真,在在均激起世人的惻隱之心。」
  「奇怪的是,他絕對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純真。」
  戴夫南不耐地轉身就走,但當他步至門邊,即將開門之際,亞旺公爵復啟口言道:
  「對了,親愛的修,愚兄明日無法陪你──你也可暫時藉此消消火氣。請容我先行致歉,不克陪你同赴盧登的牌局。」
  修回頭望他。
  「哦?你打算去哪兒?」
  「我想去凡爾賽宮逛逛。我覺得時機到了,該再去覲晤他們那位寶貝國王陛下路易的尊顏了。我想,現在開口邀你同行,也是白搭?」
  「沒錯,謝了,我厭惡凡爾賽宮的那套繁紋縟節。里昂是否與你同往?」
  「我尚未慮及,也許他會同去──除非你想帶他去見識見識盧登的牌局?」
  修不發一言,返身離開書齋。

第四章譯註

〔註一〕 親侍  體面的紳士在那時候均有近身親侍,其地位與作用一如古代婦女的貼身丫嬛,負責管理其服裝,照料他沐浴盥洗。總之,紳士的儀容全由親侍負責,若主人外觀為人詬病,即為親侍之恥,故而當代時人賦予親侍一則雅號:「紳士的紳士」,意謂他職責之所在,乃是讓一名紳士的外表看起來要符合紳士的身份。
〔註二〕 朵綺麗 從文中可知為「瓦騷」之類的場所,是貴族流連的銷金窟。
〔註三〕 樓下  豪宅中,僕役均居樓下。英國數年前有一電視連續劇「樓上樓下」,收視率極高,劇情即為描述主人與僕役之間的互動關係。
〔註四〕 巴克  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劇中的森林小精靈,慧黠機靈,時而老氣橫秋,時而調皮搗蛋。


*《幾孤風月》第九章「里昂與里昂妮」                *《幾孤風月》第十章「芬妮郡主義憤填膺」
*《幾孤風月》第十三章「里昂妮的教育」             *《幾孤風月》第十四章「魯伯‧亞勒斯泰爵爺登場」          
*《幾孤風月》第廿九章「里昂妮的失蹤」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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