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撒旦與神父達成共識
巴辛庫村位在安諸省境內,西距撒姆鎮約六、七哩,村容齊整緊密,村內白屋林立排列,俱以一座四方形廣場為核心。此四方形廣場全以巴掌大小的圓石鋪砌而成,遠近村販麇集於此,因此也兼充市場。廣場北面屋宇較具氣派,顯為富人聚居;西邊則為一排排的茅舍,並有自右斜切入廣場的一條通道直達鄉間,此通道迂迴曲折,又再分支,岔入巴辛庫村西面的三座農莊。廣場的南側是一棟灰色小教堂,角樓大鐘已呈龜裂,但仍按時召喚村民上教堂望彌撒。教堂後緣有一整片廣大的墓園環繞,神父所居的小屋偏處一隅,孤伶伶地被它自屬的一個小花園所包圍。神父的小屋雖簡陋,外觀上毫不起眼,卻自有一股威嚴氣度,彷彿一位慈父儕身南側溫顏而笑,而它對整個廣場的轄制力乃是毋庸置疑的。
在廣場東廂,店鋪櫛比鱗次,有商店、打鐵鋪子、和一家白粉牆的客店。客店店門大敞,門楣懸掛一塊灰綠門匾,上頭竟是幅旭日東升圖,原來,店名即為「朝陽」。這塊「朝陽客棧」的招牌門匾乃以兩條鐵鍊繫吊著,因而每一起風則幌動不已,風大時刷刷價響,即便無風,也在鐵鍊下兀自搖曳,不時發出一兩聲嘆息。
在這個十一月的趕集天裏,廣場人潮熙來攘往,人聲鼎沸,不時聞得孩童發出尖聲高笑,馬蹄蹄鐵擊打圓石地面,亦鏗鏘作響。這一日,老農夫毛瓦尚特地用小車載了三頭肥豬到巴辛庫趕集,想在這兒賣上好價錢。他剛駕車到客店門口,打算先下車和店老板聊聊家常,並且也乘機貪飲幾盅法國薄麥酒,當然,那三頭呼哼磨蹭的豬玀必須乖乖在外頭候著,等老農夫灌足了黃湯再說。芶涅媽媽在附近一個菜攤子販賣蔬菜,她那攤子總不斷有群婦人圍繞,有時不單為買她的蔬菜,因為她那兒還是村內遠近八卦情報的廣播站呢。幾名村女身穿長度達腳踝以上的毛織裙,足登笨重木屐,站在可通到教堂墓園的迴廊甬道說體己話兒。廣場中央有一口天然噴泉,有人已將一群咩咩叫的綿羊趕到那兒喝水;羊群之間自然也穿梭著不少買主,左右翻弄羊隻,口沫四濺地討價還價。鐵匠鋪裏頭更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鐵聲,其間不時攙雜著鐵匠高聲哼唱的小曲兒。
亞旺騎著一匹租來的馬,昂然進入這麼一個繁忙適足的農村趕集場景。他一襲黑衣,只在襟袖處滾了點金邊,自東側直達撒姆鎮的官道進入市場。公爵聞得馬蹄清脆地敲擊圓石地面之際,即收韁住馬;他悠閒地高坐馬鞍,英姿颯颯,一手輕扶腰際,並怡然游目四顧。
村民瞠目以視。趕集的人潮均上下打量他,從他那突角騎馬帽,繡金手套,到裝設馬刺的長靴,連一點點細節都不放過,一邊指手劃腳,議論紛紛。有名村姑尤其留意到公爵冷漠的眼神與嘲諷的薄唇,忍不住吃吃而笑,對身旁女伴咕噥說,此應是魔鬼本尊降臨世間。她的女伴雖然斥責她胡思亂想,卻暗自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並且逕退至教堂廊簷下,彷彿尋求它無形的庇佑似的。
公爵的目光遍掃全廣場,最後落在一名小男孩身上。小男孩正張大眼睛呆呆瞪視他,還吮著自己的姆指。公爵那隻裹著繡金手套的手,朝他專橫地一揮,小男孩遂趔趔趄趄地趨前一步。
公爵大人似笑非笑,俯視他,抬手指向教堂側的小屋。
「我猜,那可是貴村神父所居?」
小男孩聽懂「神父」二字,點點頭。
「是的,爺。」
「你知道他可在麼?」
「是,爺。一個鐘點以前,他才剛從屠納德太太家回來,大爺。」
亞旺輕捷地翻身下馬,將韁繩繞過馬頭。
「很好,孩子。給我牽住這牲口,候我回來。你這麼著辦,就能賺到一路易。」
男孩馴順地接過韁繩。
「整整一路易,爺?只要牽住您的馬兒就成了?」
「難不成這果然是匹馬兒?」透過他的單眼鏡,公爵瞟那牲口一眼。「或許你所言不差,我先前還誤以為它是匹駱駝呢。牽它走走,別忘了給它喝點水解渴。」他頭也不回地轉首就走,一逕行至鮑伯瑞神父屋前。好奇的村民瞧見鮑伯瑞神父的女管家開門引他入內,然後開始交頭接耳,臆測究竟。
公爵經過一間雅潔的小廳,往屋後走去,終於踏進神父那明亮的私室。神父的女管家有著玫瑰般的雙頰,神色極為從容自若,視公爵來訪一如尋常村民之叨擾,將公爵一直帶引到神父面前。
「神父,這位先生想和您說句話,」她道,然後轉身離室,始終沒對公爵再看上第二眼。
神父正端坐在窗前一張書桌旁寫字,聞言抬頭,瞧見訪客是名陌生人,遂擱下鵝毛筆,立起身來。他個頭不大,形容瘦削,雙手卻修長優美,一對藍眼睛清澄明澈,五官明顯流露出他的貴族血統。他身穿黑色修士長袍,頭頂未戴教士圓帽。初打照面,亞旺就留意到他那頭長髮光潔如雪,一絲不亂,並呈現波紋狀,還以為他戴了一頂假髮,但旋即明白那全是神父他自己的真髮,整整齊齊地自寬額梳向腦後。
「您是鮑伯瑞神父?」公爵大人深深躬身為禮。
「是,先生,但恕我不諳您之名諱。」
「賤名賈斯汀‧亞勒斯泰,」公爵道,將帽子和手套擱在桌上。
「哦?請您海涵,一時之間,我辨識不清您的名號。我已遁世多年,無法即時辨認出您究屬奧薇涅的亞勒斯泰家族,抑或英國的那一支。」鮑伯瑞神父的藍眼審視他一眼,一邊拉過一張椅子。
賈斯汀坐定。
「是英系,神父。您或許認識先嚴?」
「略識,並不熟,」鮑伯瑞神父應道。「我想,您應是亞旺公爵?我如何能為您效勞?」
「如您所料,神父,我確為亞旺公爵。我是否沒弄錯,您實為德‧鮑伯瑞侯爵的血親?」
「他叔叔,公爵。」
「啊!」賈斯汀鞠躬行禮。「如此一來,我今日有幸得見瑪里昂子爵。」
神父復至桌邊坐下。
「多年前,公爵,我已然捨棄了爵位,視世間名祿如浮雲,連咱們法國權貴姓氏中的先行字-『德』字-都省略不用,將『德‧鮑伯瑞』簡化成清清爽爽的『鮑伯瑞』;我家人全道說我得了失心瘋,並且從此絕口不提我的名字。」他微微一笑。「想當然耳,我令家族蒙辱,棄爵銜如蔽屣,卻選擇在我這些孩子群中服務,連榮升樞機主教的機緣都輕易放過。不過,您遠道來安諸,絕不是來聽這個的。請問有何見教?」
賈斯汀邀請主人享用一點鼻煙。
「神父,我期盼您能為我解惑。」
鮑伯瑞以指尖挑了一小撮鼻煙,優雅地塞入一個鼻孔。
「豈敢,公爵大人。如前所云,我遁世良久,外頭花花世界,我已所記無多。」
「我此度安諸之行,神父,與那花花世界無關,」公爵大人回道。「此刻,我希望您能開啟七年前的記憶之門。」
「哦?」鮑伯瑞拾起鵝毛筆,在指間旋動。「即便如此,我的孩子〔註一〕,復待如何?」
「即便如此──神父,您也許已憶起曾居於此地的一家子人,名喚邦納。」
神父頷首,目光從未離開亞旺的容顏。
「尤其是他們的小女兒──里昂妮。」
「令人不禁納悶,亞旺公爵又如何知曉里昂妮這個名字──我自然記得她。」神父的藍眸莫測高深。
公爵一隻著長靴的腿,輕柔地來回幌動。
「在我更深入話題之前,神父,我盼您了解:此番談話純屬你我二人之間的機密。」
在神父手中把玩的鵝毛筆,輕劃過桌面。
「而在我認同談話的機密性以前,我的孩子,我必須先釐清您對區區一名村姑有何企圖,以及該名村姑對公爵大人您的意義,」他答道。
「此時此際,她乃本爵的侍僮,」亞旺悠然道。
神父一揚白眉。
「哦?您有雇女孩為侍僮的癖好,公爵大人?」
「迄今而止,神父,本爵惡習雖眾,此尚未登錄為其一。里昂妮尚不知我已識破她的真實身份。」
十分有節奏地,鵝毛筆復又輕掃過桌面。
「她不知,我的孩子?她往後際遇又待如何?」
亞旺目光如電,逼視神父。
「鮑伯瑞神父,請恕我直言,本爵之德操與閣下無關。」
神父毫不畏懼地迎向他的目光。
「您的私德乃您私人之事,我的孩子,但您的行止舉世皆知,我毋庸贅言。容我駁您一句:里昂妮的福祉,應與公爵您風馬牛不相及。」
「她自己可不作此想,神父。讓咱們先言明一點:她的肉體和靈魂均屬於我──我從那自稱是她兄長的渾漢手中,購得了獨一無二的專利。」
「或許是情境相逼於他,」鮑伯瑞平靜地道。
「您以為如此?相信我,神父,里昂妮跟著我,比跟著姜昂‧邦納好得多了。我此行的目的,端在懇求您助她一臂之力。」
「此乃前所未聞之舉:『撒旦』──竟選擇與一名神父結為盟友,公爵。」
亞旺莞爾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您避世而居,神父,竟也得聞賤號?」
「不錯,公爵,閣下名馳遐邇。」
「過獎了。不過,此事卻有違本爵之美號──里昂妮應無所慮,更無所為懼。」
「為何如此?」鮑伯瑞安詳地詢道。
「源於她的身世之謎,神父。」
「理由似乎頗為牽強。」
「目前應已足夠,在下不輕然諾,但一旦承諾,則從未食言。」
神父雙手疊膝,安詳地凝視亞旺的眼眸,然後,他點點頭。
「很好,我的孩子。請賜告我那小女娃兒的近況;如您所云,姜昂委實是個渾人,七年前,他不願將里昂妮託付於我。他帶著她,上哪兒去了?」
「他們去了巴黎,他買下一家酒館,兼營棧宿。他強逼里昂妮改換男裝,於焉一過悠悠七載,里昂妮已然忘卻她自身的性別。如今,她是本爵的侍僮,直至本爵結束這場鬧劇之日為止。」
「那麼,您將於何日揭破真相,其後,又作何計?」
賈斯汀一隻光潔的指甲輕敲煙盒蓋。
「我會帶她去英國──去舍妹之處。我依稀有此打算,呃-領養她,您了解,權充她的監護人。噢,她恢復女身後,當然會有女伴〔註二〕相隨!」
「為何這番周折,孩子?如果您真想為那娃兒做點善事,您應當把她交給我。」
「親愛的神父,在下此生尚無意為任何人做任何的善事。我收留這孩子,自有我的計較。況且,縱然好生難解,我卻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愛這孩子。相信我,此僅屬於父執輩的舐犢之情。」
此時,女管家持托盤入室,托盤上有一瓶酒和兩只玻璃酒杯。她將托盤置於神父肘際,復默然離室。
鮑伯瑞為公爵倒了一杯卡納利酒。
「請繼續,孩子。迄今,我仍瞧不出如何能助您一臂之力,以及您遠道而來的緣由。」
公爵淺嚐一口美酒。
「長途跋涉,委實勞神,」他頷首道。「然而貴國通衢寬廣平坦,實足為敝國之借鏡。我遠道而來,神父,是求您賜告您對里昂妮身世背景的了解。」
「我知之不詳,公爵。她於襁褓時隨父母來此定居,離開巴辛庫時,她還不到十二歲。」
賈斯汀傾身向前,一隻手肘歇於桌上。
「她來自何處,神父?」
「他們那一家人都秘而不宣;我估量,應是來自香檳,但他們從未對我明言。」
「即便──即便在懺悔〔註三〕時也保持緘默?」
「他們沒吐露過,您追問也無益。只有少數幾次,邦納太太說漏了嘴,我所以私自揣測他們的故鄉應該在香檳。」
「神父,」賈斯汀逼視神父道,「請您明言,您目睹里昂妮自襁褓成長至女童,您是否曾經懷疑過她並非邦納家的骨血?」
神父凝視窗外,有好半晌未曾置答。
「我曾懷疑過,公爵……」
「僅僅如此而已?有何事證,令您懷疑她非邦納之女?」
「僅根據其面相而已。」
「還有她的髮色,和她的一雙手。她是否曾經令您聯想到某人,神父?」
「在她那年齡,還很難說,面相尚未成熟。邦納太太臨終時刻,曾想對我說些什麼,我只知道與里昂妮有關,但她還未說就斷氣了。」
公爵大人驟然蹙額。
「令人扼腕而嘆!」
神父的嘴唇一緊。
「我那娃兒怎麼樣了?她離開後,境況如何?」
「我曾提到她兄長強逼她改變性別;姜昂‧邦納在巴黎頂下一家酒館,並娶了一名兇狠潑辣的悍婦。哼!」公爵大人挑了一撮鼻煙。
「那麼,里昂妮迫作男裝,或許亦是不幸中的萬幸,」鮑伯瑞靜靜言道。
「無疑如此。某夜,她受罰飛奔而逃,不巧撞見了我。我買下她,而從此她竟誤奉我如神明。」
「我期盼,我的孩子,她永遠不致有理由去改變她的想法。」
公爵復再微笑。
「這偶像角色可頗難擔當,神父,但咱們姑不論此事。我初見她時,腦際頓時靈光一閃,念及在下的某位──相識。」他飛快瞥神父一眼,但神父仍面無表情。「不錯,在下念及某位相識,一念之轉,我立時決心買她。如今,我疑團已解,卻只苦無證據,因此才來此見您,神父。」
「您此行無益,公爵。我無法證明里昂妮是否為邦納所生。我自然心中起疑,因此才特別費心照料我那女娃兒,也盡我所能去教育她。邦納夫婦雙雙辭世之後,我亟力主張留她在我這兒,無奈其中又有姜昂作梗。您說,在這七年當中,他虐待她?早知如此,我當時就算拼了老命也會留她下來。我那時沒想到──不錯,縱然我一向不歡喜姜昂的脾性,但在那段期間,他待女娃兒還算差強人意。他答應一到巴黎會找人代筆寫信給我,但孰料他一去就音訊全無,我因而也就與他們斷了聯繫。如今,命運之輪將里昂妮遞入您的手中,你我所懷疑者,均是同一樁事。」
賈斯汀擱下酒杯。
「您亦懷疑何事,神父?」公爵的語氣咄咄逼人。
鮑伯瑞起身,踱至窗口。
「我瞧見這娃兒出落得骨架清靈,容顏細緻;我瞧見那對湛藍的大眼,漆黑的眉睫,襯托著一頭火焰似的紅髮:我開始困惑了。如今,我已老毳,而起疑之時,至少應是十五年以前;不過,即便在那時節,我也出世良久,與我年輕時代的那個花花世界睽違數十寒暑。蝸居於此,鮮聞外界消息,公爵;您會發現我對近年時事無知得可憐。咱們再說到里昂妮這娃兒:我等於目睹她一吋一吋地成長,見她出落得愈來愈酷似我出家前所識的家族。那全套的德‧聖維遺傳特徵,極為醒目搶眼,令人難以忽視,公爵。」他轉身,肅容注視亞旺。
公爵往後倚靠椅背;沈厚眼瞼後的眸子閃爍著森冷的光芒。
「您那麼想──那麼樣地懷疑,我的神父──竟還能忍下心,將里昂妮交付給姜昂那等人渣?您當然已獲知邦納淵源於香檳──我想,您那時自然亦沒忘懷德‧聖維的封邑即地處香檳區。」
神父訝然俯視他,神情倨傲。
「恕我無法了解您的立場,公爵。我縱然懷疑里昂妮為德‧聖維之女,但對里昂妮又有何補?如果邦納太太希望她知道,她自然早就會告訴她。邦納發善心,願意當親生子來養育里昂妮,揭破真相,僅徒增困擾罷了。」
淡褐眼睛陡然漲大。
「神父,我想,咱們方才等於雞同鴨講,搭錯了線。我坦白問您:您以為里昂妮是何等身份?」
「自種種跡象推斷:結論應屬顯而易見,你我心照不宣便是,」神父道,老臉一紅。
亞旺啪地一聲闔上鼻煙壺蓋。
「咱們乾脆明講,免生誤會,神父。您以為,里昂妮是德‧聖維伯爵的私生女。我想,您可能從未聽聞伯爵和其胞弟亞芒之間的狀況。」
「我二者均不親識,公爵。」
「顯然如此,神父。請您聽我道明來龍去脈:我在巴黎發現里昂妮的那晚,我腦中思緒紛至沓來。德‧聖維家族的遺傳特質呼之欲出,相信我,我絕未懷疑二者有所關聯。起初,我想的,和您一樣,但驟然間,我多年前見過德‧聖維嗣子,那影像如電光石火在我心頭閃過,而那另一個孩子則粗野無文、厚重笨拙。我隨及憶起德‧聖維兄弟之間那糾結難清的深仇大恨。順著我這條線,您可瞧清楚了沒有?德‧聖維的妻子羸弱多病;舉世皆知他匆匆完婚,一心只盼早生貴子,好斷絕其弟亞芒日後染指爵位的宿願。請您再瞧瞧所謂命運的反諷:他急急成親,全心指望天賜麟兒,然而三載荏苒已過,夫人不孕,惟一懷孕的一次,卻偏偏是個死胎。然後──嗣子奇蹟般誕生了,卻在香檳呱呱落地;到今年,不多也不少,那位嗣子也長到十九歲。我建議您,神父,此刻假想您就是德‧聖維,更別忘卻那一頭德‧聖維的紅髮,怒火極易沖昏德‧聖維的心智。您試想一番:他的妻子要分娩了,他的弟弟正虎視耽耽地在旁伺候結果:他毅然決定此次絕不能橫生枝節,於是偕夫人避居鄉間,以求萬無一失。而此時,夫人臨盆,──讓咱們說──她產下的,是一名女嬰。您可以想像德‧聖維的惱怒!但是,神父,咱們再假設他已事先備好萬全之策:在封邑田莊上有個名喚邦納的佃戶,數日前,正好在女嬰(里昂妮)出生之前,其妻已順利產下一名男嬰。那德‧聖維式的瘋狂發作了,他斷然替換了嬰兒。他自然許以厚報,因為咱們很清楚邦納一家遷居安諸,竟有財力買下一座農場,當然,他們還必須攜帶那個理當生為里昂妮‧德‧聖維的女嬰同去,而他們自己的親生兒子呢,如今則貴為已向朝廷報錄的瓦梅子爵。嗯,如何?」
「不可能!」鮑伯瑞沈聲道。「一篇童話故事,純屬子虛!」
「不,您聽仔細了,」公爵大人悠然道。「我在巴黎陋巷發現了里昂妮──好!我帶她回家,將她整頓一番後,讓她充當我的侍僮,她因此尾隨我,無處不至,十分惹眼,尤其惹德‧聖維的眼。然後,全巴黎就只有德‧聖維覺得她刺眼了,我的神父。您說,那還不夠,是麼?您請且慢,我尚有下文。我又帶里昂(我稱她里昂)去凡爾賽宮,德‧聖維伯爵夫人正在宮中陪侍。咱們總能指望婦道人家守不住秘密,神父。她一見里昂,就舉止反常,坐立難安,就在與我談話之際,雙眼也離不開里昂。然後隔日,德‧聖維暗地打發人來收買里昂,您可瞧清楚了?德‧聖維他自己不敢出面,還必須安排他身邊的一名應聲蟲來為他辦事。咱們分析一下:他為何如此煞費周章。如果里昂妮只是他在外頭所生的私生女,在咱們貴族中,乃屬司空見慣之事,他大可光明正大地來見我──大可將親生骨肉從我的魔掌裏解救出來,就算辦不成功,眾人還會稱賞他的舉動。但他沒那麼做,因此,結論只有一個:里昂妮就是他法定的親生女兒,他心懷戒懼,他惴惴不安,不知我是否掌握了什麼證據。我應先申明一點,神父,德‧聖維與區區在下並無情誼,他畏懼我,他一步也不敢擅動,生怕我一時興起會當眾揭發惡行,或展示他日夜猜忌的證據。當然,也有這種可能──他無法確知我是否知情,或我是否已生疑。不過,我比較排除這種可能性,因為本爵素以『無所不知』而為人忌懼──在神父您的耳中,我這類聲譽自然貽笑大方,不過,此亦為在下榮獲『撒旦』之雅號的由來。」他微微一笑。「我慣於明察秋毫,鉅細靡遺,神父,或許圖的是在上流社會頭角崢嶸,以彰顯自我之不凡,說穿了,全屬矯情作態。但無論如何,我畢竟是不容德‧聖維忽視的一號人物。咱們言歸正傳:您可瞧出德‧聖維目前處在一個兩難的境地?」
神父慢慢步向他的座位,坐了下來。
「但是公爵,您所云,乃為天理之不容、國法之不容!」
「這個自然。現在我期望的,是您或許擁有某些文件,足以證明愚見屬實。」
鮑伯瑞搖搖頭。
「沒有。大瘟疫過後,我曾協助姜昂處理過一切的文件。」
「那麼,德‧聖維的狡滑就遠超乎我的想像。您說,果真無文件可循?看來,嗯,往後佈局仍須戒慎,不可輕忽。」
鮑伯瑞根本沒留神公爵的言語。
「那麼──她臨終之時,她──邦納太太──亟力想告訴我的話──必然就是那個意思了!」
「她想說什麼,神父?」
「少得可憐!『神父──您聽好──里昂妮不是──我再也不能──!』就沒下文了。她去世時,口中只斷斷續續地說出這幾個字。」
「可惜,但是德‧聖維也許以為她臨終之際,曾請您以書面形式寫下懺悔狀。我不知他是否聞悉邦納夫婦雙雙已逝?鮑伯瑞神父,若他因同樣理由來此訪您,請您務必讓他以為我此行並非空手而回,而是身懷某項文件離去。我不認為他會來此,因為,多年來,他刻意與邦納一家斷絕聯繫,以免尾大不掉,滋生無謂的困擾。」賈斯汀起身,躬身一禮。「請恕我相擾,為您徒增不便,神父。」
神父伸手握住他的臂膀。
「您意欲何為,孩子?」
「假使我所料無誤,里昂妮理當乳燕歸巢,諒必德‧聖維家族應對我感激涕零罷!萬一我判斷有誤──」他驟然打住。「嗯,我尚未沿這條線兒上想過,但您請寬懷,我仍會負責她今後的生活。眼前的當務之急,乃是恢復她的女兒身,讓她重新適應女孩兒家的身份。俟後,咱們也只得走著瞧了。」
神父二度深深審視他的眼眸。
「我的孩子,我信任你。」
「神父,您過譽。神父自然不可聽信『撒旦』之言,惟此回您確實可相信本爵看待里昂妮的誠意。有朝一日,我會帶里昂妮來探望您。」
神父送他至室門口,一直步至前頭小廳。
「她知情否,公爵?」
賈斯汀微笑了。
「親愛的神父,在下年事不小,閱世已深,絕不致愚痴到冀望女人守密。不,她一概不知。」
「可憐的小東西!她如今出落成何等模樣?」
亞旺的眼睛清亮如夜星。
「神父,她像精靈般飛揚靈逸,那德‧聖維的火焰在她體內燃燒,卻燒得生動鮮活。她時而冒失衝撞,自身卻渾不知情。據我判斷,她經歷過太多人生的黑暗面,偶爾會流露出一絲世故滄桑,與她的稚齡頗不契合,卻因此頗富異趣,令人喜而不厭。大致而言,她時而慧黠,時而憨真。一分鐘前,宛若百年老嫗,下一分鐘,又渾似純潔嬰兒。咳,想那坤道豈不俱是若此!」
此時,他們已走到小花園的園門,亞旺揮手召喚為他牽馬的小童。
不過,神父面容本已呈現出焦慮的紋路,卻因為聆聽他上番話語而得以舒展開來。
「我的孩子,您對那娃兒的描述洋溢著感情,字裏行間,反映出您對她徹骨銘心的了解。」
「我一向對女人了解得相當透徹,神父。」
「或許如此,但是您對其他女人的了解,是否足以媲美您對這個『精靈』一般的透徹?」
「我從未當她是女孩子,在我眼中,她只是個小男孩罷了。我承認我喜愛她,您瞧,能夠完全掌握她這年紀──和性別──孩子的性命和靈魂,是何等新穎的體驗;況且她還無條件地崇拜我,就算刀架在脖子上逼迫她,也不願遠離我一步。在她心目中,我是她的英雄,她的神祇。」
「我衷心祈禱您永遠如此。我懇求您,善待她。」
亞旺鞠躬和他道別,並循俗親吻神父的手,神態一半恭敬,一半嘲諷。
「一旦我這英雄姿態難以維續,我會火速遣里昂妮來您這兒聆教──順道一提,我決定領養她了。」
「那麼,咱們說定了,」鮑伯瑞頷首道。「到目前為止,我贊同您:您照應我那娃兒,盡您所能,回復她的人間本分──包括她的性別和她的貴族地位。別了,我的孩子。」
亞旺上馬,擲給小男孩一個金路易。他在馬上復彎腰行禮,行禮彎度低於馬的肩胛骨。
「感謝您,神父,看來,咱們達成了共識──撒旦與神父之間的共識。」
「或許,『撒旦』這稱號實為謬譽,我的孩子,」鮑伯瑞道,微微一笑。
「噢,我不以為然!您瞧,賜此美號的友人,應較為了解我。別了,我的好神父!」他戴上騎馬帽,穿過廣場,向撒姆鎮騎去。
小男孩緊攥住他的路易,飛奔至母親身畔。
「媽媽,媽媽!那人是魔鬼!我聽他自己這麼說的!」
第七章譯註
〔註一〕 我的孩子 縱然亞旺公爵年紀不小,位高爵重,天主教神父仍可如此稱呼一位公爵,因為神父是出家人,地位超然,不在三教九流之內。
〔註二〕 女伴 當時仕女閏教謹嚴,未出閣不得與男子獨處,刻刻須有女伴在側,以保護其閏譽,而女伴須為身家清白的已婚上流社會婦女。
〔註三〕懺悔 天主教徒須在望彌撒前對神父懺悔過愆,而神父對懺悔的內容有絕對的保密義務。教徒嚥氣前,尤須有神父在場聆聽其懺悔畢生罪過,稱之為「臨終懺悔」,復有付諸文墨的習例,以示懺者的誠意,惟教會仍須對其內容保密。
*嚴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