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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翻譯小說連載--《幾孤風月》第廿七章「閒家薇古拉夫人通賠後,出手鏟莊」
2009/02/02 05:59:26瀏覽1849|回應0|推薦8

第廿七章:閒家薇古拉夫人通賠後,出手鏟莊

 

  巴黎開始議論了,起先不過是竊竊私語,隨後,聲浪漸增,到終來,竟演成一片沸沸揚揚。那老掉牙的醜聞也給人翻出來了,有些閒磕牙的人說:這位英國公爵領養了德‧聖維的野種,全為了讓伯爵難堪,以報那一箭之仇;而他們認為德‧聖維眼見親生骨血落入深讎大敵手中,內心必然暴怒不已;隨後,他們又禁不住納悶:這位英國公爵究竟打算將如何處置德‧邦納小姐,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謎題的答案。於是乎巴黎只得搖頭太息,感嘆亞旺名不虛傳,其人委實莫測高深,反正八九不離十,這位邪惡公爵必然心懷叵測,正在進行某種極為惡毒的陰謀詭計。
  臆測歸臆測,里昂妮仍高踞社交圈的寵兒;芬妮郡主攜伴里昂妮,足跡遍及巴黎名流場合。她一心攛掇,想讓里昂妮這季意氣風發,足以構成圈內日後的一段佳話。里昂妮面對每項活動都興致勃勃,樂在其中,而巴黎雖私下議論,卻更難以抗拒她的青春活力。每至清晨,她會和亞旺並騎蹓躂,她的仰慕者遂分裂成兩派:一派以為里昂妮的馬上英姿聖潔颯爽,最為誘人;另一派則認為在舞會中翩翩起舞的里昂妮才最讓人銷魂。爭執之際,有一名「熱血」青年竟和另一派系的「代表」吵得面紅耳赤,憤憤擲下挑戰書,要與對方決一死戰!僥倖當時有那位老成持重的戴夫南在場,趕忙將兩名飛揚浮躁的年輕人痛斥一頓,訓誡他們不可因多灌幾杯黃湯就拼個你死我活,還好端端糟蹋了人家黃花閨女的名聲,整起事件才因此不了了之,未曾釀成一樁流血慘劇。
  還有些公子哥兒只知一味調情,里昂妮有時給弄煩了,就對他們來個不睬不理。她若有意如此,很能夠擺出一付儼然不可侵犯的氣勢,追求者望之自愧自斂,對她更加折服欽慕不已。有天傍晚,芬妮郡主正在一旁照料里昂妮更衣,得悉這些傾慕者的糗事,一時忘情而脫口讚道:
  「啊,幹得好,親愛的!沒錯,妳確實是當一位公爵夫人的料子!」
  「公爵夫人,郡主?」里昂妮道。「我怎麼會做公爵夫人呢?」
  芬妮郡主凝視她,目光繼而移至躺在桌上的一只新鐲子。
  「別說妳心裏頭未曾這麼地想過,丫頭!」
  里昂妮心旌搖動,嬌軀一顫。
  「郡主──!」
  「唉,親愛的,他全心全意愛著妳,旁人全看得清清楚楚!我親眼目睹愛苗茁長,而──我最親愛的,我向妳保證,全世界我最盼望成為我嫂子的,也只有妳!」
  「郡主,妳──妳──肯定搞錯了!」
  「錯了?我?相信我,我看的不差,親愛的!我和賈斯汀相處這麼多年,我從沒見他像今天這個樣兒的。傻孩子,妳想想,他為什麼要送給妳這麼多首飾?」
  「我──我是他的被監護人,郡主。」
  「嘿!」郡主啪地一彈手指。「去它的什麼被監護人!妳告訴我,他憑什麼要成為妳的監護人?」
  「我──我不知道,郡主。我──沒多想。」
  郡主抱住她,吻了一下她的面頰。
  「別擔心,我保證過年以前,妳就會成為一位堂堂的公爵夫人!」
  里昂妮推開她。
  「不是真的!妳不該說這些事情!」
  「喲,妳彆扭個什麼勁兒!難道妳還能想得出,妳有比妳那『老爺』更加喜歡的男子?」
  「郡主──」里昂妮緊緊攥住自己的雙手,「我雖然無知,可是我還明白一個大道理:世人愛說的閒話,我聽過的不少,像他這樣的公爵娶了出身不好的女子,會怎麼樣地遭人指點。我出身不好,我哥哥不過是家小酒鋪的店老板,老爺不會娶我的。我──我從來都不敢這麼妄想。」
  「我自己才是個傻子,今天偏偏提到這件事,平白亂了妳的心緒!」芬妮悔道。
  「郡主,我求妳別和任何人說這件事。」
  「我不會,孩子。不過,這是有目共睹的,大夥兒都明白亞旺的心已經給妳牢牢套住了。」
  「我沒有!我恨妳說這種話!」
  「唉,孩子,咱們都是婦道人家!兩下無人,說說體己話兒又有什麼打緊?相信我,我以為賈斯汀不會在意妳的出身。就算妳出身卑賤得再不像話,一旦他瞧到妳那對大眼睛,他還會在乎什麼呢?」
  里昂妮固執地猛搖頭。
  「我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個傻子,郡主。他那麼在意出身,娶了我會給他帶來恥辱──人出身的好壞,是很重要的。」
  「胡說,孩子!如果巴黎什麼都沒過問,就伸開臂膀接受妳了,亞旺他又有什麼不同?」
  「郡主,老爺瞧不起出身低的人,好多、好多次我都聽他這麼說過的。」
  「妳千萬別那麼想,孩子。」此際,芬妮郡主還真後悔今天沒能管住自己的舌頭。「來,咱們把這綢結繫好!」她忙著粧扮里昂妮,但沒過多久,卻又忍不住在她耳邊悄聲問道:「好孩子,難道妳不愛他?」
  「噢,郡主,郡主,我一逕都愛著他的,可是我從沒敢癡心妄想──直到妳讓我瞧到──」
  「唉,孩子,唉!別哭,我求妳!妳會把眼睛弄紅的。」
  「我才不顧念我的眼睛!」里昂妮道,但她立即將淚水拭去,讓芬妮郡主重新在面頰施上一層薄粉。
  她們梳粧畢下樓,亞旺正站在大廳候著。里昂妮一瞧見他,紅潮頓時泛上雙頰。  他仔細端詳她的小臉。
  「妳怎麼了,娃娃?」
  「沒什麼,老爺。」
  他愛憐地輕擰她的下頜。
  「妳思及那位心儀玉人的孔德殿下,所以臉紅了,我的孩子?」
  里昂妮聞言,心神已定。
  「哼,呸!」她啐道。

  是夜,孔德並未出席烏娃隆夫人的飲宴,但是仍有許多賓客前來,專為一睹里昂妮的風采,更有不少青年公子特意來個大早,就為了能夠爭先一步邀她眷顧-支舞,免得旁人預訂淨光她今晚所有的節目。一如往常,亞旺仍舊姍姍來遲。烏娃隆夫人雖然有一名姪女,但本人卻無及笄待嫁的閨女。她一見著亞旺,便忙上前笑著招呼他,一邊無奈地攤了攤雙手。
  「好公爵,你可來了!已經有二十多個小伙子沒完沒了地死纏著我,央求我給他們引見你那小東西!芬妮,馬契朗回京了!讓我找──哎喲!我應該說,讓我『選』個好舞伴給里昂妮,然後我再告訴妳咱們最新出爐的八卦消息!來,小東西!」她拉住里昂妮的手,帶她進入會場。「妳自己瞧瞧,妳怎麼征服了咱們巴黎!我自家的女孩子要是年紀再大些,我可會吃味兒的!現在告訴我,孩子,妳願誰帶妳出場〔註一〕?」
  里昂妮環顧會場。
  「我不介意誰,夫人。我想──噢,噢,噢!」她鬆開夫人的手,往前奔去。「梅瑞瓦爵爺!梅瑞瓦爵爺!」她喜呼道。
  梅瑞瓦聞聲迅速轉頭。
  「里昂妮!啊,孩子,妳近來可好?」他俯身輕吻她的手;而她,突遇故人,則神采煥發,喜不自勝。「我今晚來這兒,就是冀望能見著妳。」
  烏娃隆夫人趕到他們身旁。
  「嗐,瘋瘋癲癲地亂跑!」她笑斥道。「難不成,這就是妳中意的騎士?好吧,小東西,看來你們還是故舊相知,什麼引見的那一套就免了。」她向他們溫顏一笑,旋身返回芬妮處。
  里昂妮將小手塞入梅瑞瓦的大手中。
  「爵爺,我好歡喜在這兒碰見你。夫人也來了嗎?」
  「不,孩子,我鎮日在家中閒坐,不覺又犯了腳癢,所以出來闖蕩闖蕩,當然仍是隻身一人。我不否認我此番前來巴黎,端為某則消息業已傳遍倫敦,故爾禁不住趕來一探究竟。」
  她將頭歪向一側。
  「什麼消息,爵爺?」
  他的微笑加深。
  「啊,傳聞有人轟動了巴黎,而這個人就是──」
  「就是我!」她拍手嚷道。「爵爺,我是巴黎最新的寵兒!真的,我沒騙你!這是芬妮郡主她親口說的。挺好笑的,是不是?」她抬頭瞧見亞旺朝他們行來,遂專橫而又愛嬌地對他招手。「老爺,瞧我撞見什麼人來了!」
  「梅瑞瓦?」公爵大人欠身一禮。「如今你又為何在此?」
  「咱們人在倫敦,都風聞消息了,」梅瑞瓦道。「嗐,我還能忍住不來麼!」
  「噢,咱們都歡喜你也來了!」里昂妮喜孜孜道。
  公爵大人向梅瑞瓦敬煙〔註二〕。
  「嗯,我相信,我這娃娃是咱們全體的代言人,」他道。
  「嘿嘿!是你呀,東尼,還是我今晚酒又喝多了?」一個快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魯伯爵爺大步走到他們佇立處,一把攫住梅瑞瓦的手。「你下榻何處?何時來的?」
  「昨晚,刻今下榻『京堡大飯店』,而──」他的目光從一人移至另一人──「坦白說,我迫不及待了,想弄明白你們後來的境遇!」
  「是了,你說的是咱們的那趟大冒險,打一開頭,也有你的一份,是不是?」魯伯道。「要人的老命!追趕跑跳碰!好一場無端的折騰!咱們那位混帳『好友』──該死,我又忘了他的名姓!──孟沃!就是那傢伙!他還活著沒氣死吧?」
  梅瑞瓦一揮手。
  「我拜托你別再提那名字!」他道。「你們三人全逃離英國,哼哼,你們命好,僥倖逃過他這一劫!」
  「此地非談話場所,容我建議咱們退到小沙龍再敘,」亞旺道,領頭離開會場。「我相信:你終於安撫住孟沃先生了?」
  梅瑞瓦搖搖頭。
  「除非魯伯能在他面前血濺五步,他才會甘心,」他道。「告訴我你們後來的故事。」
  「用英文講,」公爵大人慵懶地道,「並且聲量放輕些。」
  於是里昂妮遇難和脫險的經過又給重述了一遍,然後,烏娃隆夫人進來找里昂妮,攜她出去和一些熱情的小伙子跳舞;魯伯則又一搖三晃地跑去賭牌了。
  梅瑞瓦注視著公爵。
  「里昂妮出道成功,德‧聖維可曾說過什麼?」
  「沒說什麼,」公爵大人應道。「但他心生不悅,乃意料中事。」
  「她仍不知情?」
  「不知情。」
  「但是他父女容貌如此酷似,亞勒斯泰。巴黎今作何評?」
  「巴黎,」公爵大人道,「刻僅竊竊私語罷了,因此,我那摯友德‧聖維晝夜難安,惟恐東窗事發。」
  「你打算何時起事?」
  亞旺交叉雙腿,凝視腳上一枚鑽石鞋扣。
  「那時刻,我親愛的梅瑞瓦,仍屬未定之天,仍須等待德‧聖維本人提供我所需要的證據。」
  「棘手得緊,真棘手得緊!」梅瑞瓦論道。「難道你一點鐵證也沒有?」
  「沒有。」
  梅瑞瓦咧嘴一笑。
  「你彷彿毫不在意!」
  「不錯,」公爵大人嘆道,「不錯,我深信致勝關鍵乃繫於伯爵那迷人的妻子。你瞧,咱們這場牌戲賭得是耐心,看誰最有本事窮耗下去。」
  「我慶幸自己並非德‧聖維,我可以想像:他耗在你這局子裏,生受何等的煎熬。」
  「噯呀,殊不知我亦作同想,」亞旺怡然一笑。「我並不急著為他那日夜煎熬劃下句點。」
  「你好狠!」
  亞旺未接腔。二人沈默片刻,亞旺復啟口。
  「我禁不得納悶:你究竟對我那摯友的狠毒知情多少。請姑且酌量酌量,我懇求你。俗曰『虎毒不食子』,像他這廝,能狠心拋棄親生骨血,任由我那娃娃遭苦受難,度過七年牛馬不如的生活。對付他這等畜生不如之輩,又有何慈悲可言?」
  梅瑞瓦在椅中坐直了身軀。
  「我對她過去的生活一無所知。難不成,糟的很?」
  「是的,親愛的,糟到難以想像。直到她十二歲之前,她──堂堂一名德‧聖維直系嫡長女,千金之體,原當錦衣玉食,卻給人當村女俚婦般豢養。十二歲以後,她則日夜與巴黎貧民窟的潑皮娼妓為伍。你試構思一番:穢街陋巷深處的鄙賤酒館,兇神惡煞般的兄長,潑辣兇悍的嫂嫂,我那娃娃鎮日眼見暨耳聞者,盡是邪惡的極致表象。」
  「那種生活定是──人間地獄!」梅瑞瓦嘆道。
  「正是如此,」公爵大人欠身道。「如我所知,誠如『地獄不如』的生活。」
  「她至今能毫髮無損,倒是一樁奇蹟。」
  淡褐眼眸抬起。
  「並非毫髮無損,我親愛的安東尼:那段歲月畢竟仍刻下無情的創痕。」
  「依我想,乃勢所難免,但我須坦承,我瞧不出創痕何在。」
  「或許你沒瞧出,你瞧見的,是個可愛的小流氓,精靈淘氣,充滿不撓的生命活力。」
  「而你瞧見的,是什麼?」梅瑞瓦好奇地盯著他。
  「噢,我瞧見的,是蟄伏其下的物事,親愛的!但如你所知,與君不同者,端在於我閱人無數──尤其是對女人的了解,謂之淋漓盡致,應當之無愧。」
  「那麼,你瞧見了──何物?」
  「一種遊戲人生的嘲諷態度,濫觴於她過去的際遇;一抹早熟的智慧,和閱世已深的洞察力;隱藏於雀躍歡欣之下的,是飢渴和期盼;此外,尚須消受不時來襲的恐懼;但最能啃蝕靈魂的,卻是那整段幾乎無時不在的記憶──對於孤獨無助感的回憶。」
  梅瑞瓦低頭凝視自己的鼻煙壺,手指無意識地挼弄壺面的雕紋。
  「你可知,」他緩緩道,「我覺得你人格成長了,亞勒斯泰?」
  公爵大人起身。
  「事實上,算是洗心革面了,」他道。
  「在里昂妮眼中,你是十全十美的。」
  「不錯,饒有意趣,是不是?」亞旺微笑道,但梅瑞瓦瞧出那笑容中隱含著一絲淒苦和無奈。

  俟後,他們雙雙返回會場,獲悉魯伯早已攜同芬妮郡主和里昂妮走開,有好一陣子都沒人瞧見他們三人。
  里昂妮確實挽著魯伯的手臂,來到一間小沙龍,魯伯還為她找了飲料。其後,有位名喚薇古拉的夫人上前和他們搭訕。在里昂妮進入亞旺的生命中的時際,這名美貌悍婦還正深獲公爵的寵幸。而今晚,在這間小沙龍裏,公爵的前任情婦一瞧見里昂妮,就眼中冒火,恨怒交加。她心念電轉,故意駐足於里昂妮的座椅前。
  魯伯站起,朝她欠身行禮,夫人亦福了一福還禮。
  「是──德‧邦納小姐麼?」她道。
  「是,夫人。」里昂妮也站了起來,向夫人行禮。「我笨得很,請夫人原諒我一時想不起夫人的名諱。」
  魯伯誤以為此名貴婦乃是芬妮的手帕交之一,樂得逮著機會返回舞場自尋樂子去了,里昂妮故而落單,竟與刻已失寵的亞旺前任情婦獨處一室。
  「容我向妳致賀,姑娘,」夫人譏道。「看來,妳比我當初還幸運哪。」
  「夫人?」里昂妮眼中的光采驟然逝去。「我有幸識得夫人?」
  「我是杭莉耶特‧薇古拉,妳不識得我。」
  「對不住,夫人,但我識得妳──很識得妳,」里昂妮旋即還擊道。夫人雖未公然涉及醜聞,但是她雨露均霑,名聲自然難保白璧無瑕。里昂妮記得挺清楚,在她剛來的那段時日裏,亞旺經常去找她。
  夫人氣得雙頰漲紅。
  「是麼,姑娘?我亦識得德‧邦納小姐──較妳想像中還多得多。無疑地,姑娘自以為很精明,但是在那些了解亞旺的人眼中,所謂嚴厲的監護人,也只不過是個下三流的幌子罷了。」
  里昂妮秀眉一揚。
  「難不成,夫人以為在夫人慘敗的地方,我一名小丫頭竟然能獲勝?」
  「大膽放肆!」夫人的手緊握扇骨。
  「夫人?」
  夫人低視眼下的青春少艾,心中感受到嫉妒咬蝕的痛苦。
  「死厚著面皮不認帳!」她尖聲罵道。「妳妄想風風光光地做妳的公爵夫人,小傻瓜,但且聽我一句善言,妳還是乖乖及早抽身,因為亞旺決計不致相中一名野種,來填補他那公爵夫人的空缺!」
  里昂妮的眼皮微微抽動,但是她並未作聲。夫人突地改變策略,伸出她的手。「親愛的,我是真心憐惜妳!妳這麼年輕,妳不了解咱們這上流圈子的規矩。相信我,亞旺不會傻到去娶妳這種出身的女子,縱或他一時昏了頭,鑄下大錯,咱們這圈子不會原諒他的!」她乾笑了一聲,一邊偷覷里昂妮的反應。「他如果娶了妳,就算他貴為英國公爵,也會遭到咱們貴族社會的放逐,」她道。
  「啊,難道我的出身,竟卑賤到那種地步?」里昂妮未失禮數,仍從容還口道。「或竟夫人一向與我父母相熟?」
  夫人銳利的目光射向她。
  「這麼說,妳竟毫不知情?」她詢道,頭往後一仰,這回是真的笑出聲來。「妳沒聽到傳遍咱們圈內的謠言?妳沒覺察到全巴黎都在冷眼看妳的笑話,全巴黎私底下都在議論紛紛?」
  「當然留意到了,夫人,我明白我是這一季的寵兒。」
  「可憐的孩子,妳明白的,僅此而已?喲,妳的鏡子到哪兒去了?妳難道瞎了眼睛不成?妳難道從來沒瞧見自己那一頭紅髮,從來不問問妳自己那兩道漆黑的眉毛和睫毛是打哪兒來的?全巴黎都知道答案,卻只有妳自己仍矇在鼓裏!」
  「好吧!」里昂妮的心開始怦怦而動,但她在表面上還力持鎮靜。「請明說,夫人!巴黎知道些什麼?」
  「知道妳是德‧聖維的野種,他的私生女,孩子。咱們──咱們這夥人──全都在旁看笑話:亞旺聰明一世,竟會糊塗一時,懵懵懂懂地收養了他頭號仇敵的骨肉!」
  里昂妮的臉色,變得比她衣裳上的白綢荷葉邊還雪白。
  「妳撒謊!」
  夫人輕蔑地咯咯一笑。
  「去問問妳那好爹爹,看我是否說謊!」她整整衣裾,鄙薄地朝她甩了甩手。「要不了多久,話也會傳到亞旺的耳中,然後妳的下場會怎麼樣?小傻瓜,識相的,趁現在就離開他,免得往後西洋鏡拆穿,妳想走都走不開了!」說著,她就像陣風似的走了,留著里昂妮孤伶伶立在小沙龍裏,雙手緊緊攥著,整個臉龐像石雕般冷硬。

  一分一秒過去,她逐漸放鬆緊繃的肌肉,再度陷入椅內,渾身顫抖不已。她最先的衝動,是奔到亞旺身畔去尋求庇護,但是她勉力抑制自己,強迫自己依舊留在原處。起初,她覺得薇古拉夫人的話難以置信,但是一丁一點地,她開始瞧出事情的脈絡。德‧聖維究竟為什麼要綁架她,到如今,答案已昭然若揭,還有,他當初為何一和她打過照面,就對她展現出興趣,到如今,也變得合情合理。念及此處,一股厭憎之情油然從心底湧起,令她欲嘔。
  「天呀,我有個什麼樣的父親!」她咬牙切齒道。「豬人!呸!」
  厭憎褪去後,接踵而至的,是驚怖,是恐懼。倘使薇古拉夫人所述為真,里昂妮能夠預見她的未來:過去那熟悉的孤寂,將朝她眼前無止無境地綿延下去,因為她固然不敢奢求婚姻,亞旺那廂壓根兒就不屑領養這麼一名出身齷齪至極的女孩子。他的血統清貴無比,而她此刻自慚形穢,渾身流動著污濁不堪的血液。他對她愛顧備至,或許──他會罔視她那一身不潔的血液,但里昂妮心裏明白,即便他貿然娶了她,他那古老尊貴的門楣會因而蒙羞。他身邊了解他的人曾說,他會不計較任何的犧牲,但是里昂妮會替他計較,她會替他盤算,全因為她愛他,全因為他是她的老爺,她寧可犧牲性命,也不願他擔受世人一絲半毫的白眼。
  她緊咬下唇,如今想來,村夫之女竟遠較德‧聖維的野種高尚得多了。她的世界在她四周破滅了,但是她還是站起身來,朝舞場行去。
  未幾時,亞旺來至她身邊,向她伸出一臂。
  「我看妳倦了,娃娃,咱們尋芬妮郡主去。」
  里昂妮挽住他的強臂,輕輕舒了口氣。
  「老爺,咱們走吧,別去找芬妮郡主和魯伯,我不要他們。」
  「好,娃娃。」亞旺朝舞場另一頭的魯伯招手。魯伯過來後,他懶洋洋地道:「我帶這孩子回去,魯伯,請你留著,待會護送芬妮返家。」
  「讓我帶里昂妮回去,」魯伯自告奮勇道。「芬妮還不知道會拖到啥時呢!」
  「這便是我留你在此的緣故,」公爵大人道。「來,孩子。」
  他和里昂妮乘輕馬車朝家行去。途中,里昂妮強裝歡顏,談論今晚的宴會和會中的形形色色,但車子一到亞旺爵邸,她便步往書齋,公爵大人隨後跟著。
  「怎麼著,親愛的,妳現在想做什麼?」
  「現在,咱們就像從前的樣子,在書齋裏靜靜待著,」里昂妮道,聲調中流露出一抹緬懷與渴盼,自揀公爵大靠椅腳邊的一只矮凳坐定。
  公爵大人倒了一杯酒,低頭俯視她,雙眉微軒,心中有些納罕。
  里昂妮雙手抱住膝蓋,深深凝視爐火。
  「老爺,潘賽艾佛公爵今晚也在那兒。」
  「我見著他了,娃娃。」
  「您在不在意他,老爺?」
  「絲毫也不,娃娃。為何作此一問?」
  「嗯──老爺,他──他出身不好,是不是?」
  「恰為其反,孩子,他是皇家骨血,乃父為先王的私生子,母為諾亞依氏嫡出。」
  「我就是這個意思,」里昂妮道。「他爹爹是個私生子,也沒關係?」
  「孩子,圖魯斯伯爵〔註三〕之生父既貴為帝王,本人是否婚生,自然無人詬議。」
  「如果他的爹爹不是國王,那就有問題了,對不對?我覺得這樣很沒有道理。」
  「世道人心若此矣,娃娃。帝王逾矩,世人佯作不知;平民違紀,則引人側目。」
  「即使是您,老爺──您──您也很瞧不起那些私生子吧。」
  「不錯,娃娃。放蕩無羈是一碼事,但禍及子女,且招搖於世,則實非我所能苟同者。」
  里昂妮點點頭。
  「是,老爺。」半晌,她默默無言。「德‧聖維伯爵今晚也來了。」
  「我希望他沒再起意綁架妳?」公爵大人逗她道。
  「沒有,老爺。他上回為什麼要那麼做?」
  「肯定是妳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惹的禍,娃娃。」
  「呸!胡話!他真正的理由是什麼,老爺?」
  「孩子,妳若以為我無所不知,則大錯而特錯了。妳可能誤以為我是修‧戴夫南,有先知先見的能耐。」
  里昂妮的大眼睛眨了眨。
  「也就是說,您並不知道,老爺?」
  「大致如此,好孩子。」
  她仰起頭,兩道眼神直視他的臉孔。
  「您以為,老爺,他綁架我,會不會是因為他不喜歡您?」
  「大有可能,娃娃,但咱們別為他的動機窮耗心思。現在,能否容我問妳一個問題?」
  「是,老爺?」
  「今晚與會者當中,有位名喚薇古拉的夫人。妳可曾與她晤談過?」
  里昂妮轉首,再復凝眸注視壁爐裏舞動的火焰。
  「薇古拉?」她沈吟道。「我覺得我沒有…」
  「那就好,」公爵大人道。
  此際,修‧戴夫南邁入書齋,公爵大人的目光立即移向他,因而忽視了那片襲上里昂妮雙頰的紅潮。

第廿七章譯註

〔註一〕 帶妳出場  男仕向女仕訂下某一支舞之後,在樂師奏起的前奏結束之前,必須尋到該支舞的舞伴領她出場,也就是進入舞池的意思。里昂妮因晚到,還沒訂下任何舞伴。本書的時代背景是英國的喬治亞王朝,在法國大革命爆發之前,與華爾滋盛行年代相差約半個世紀,然而當時的舞曲(如小步舞曲等)亦如史特勞斯輩之圓舞曲,附有前奏,且用意相同,端在提醒眾人某支舞即將開始,男仕快快尋到舞伴領她入列。
〔註二〕 敬煙  此處,想當然耳,敬的是鼻煙。
〔註三〕 圖魯斯伯爵  即潘賽艾佛公爵的父親。貴族社會自有一套規律,國王找情婦,對象多屬婕妤命婦,故亦為貴族。潘賽艾佛公爵的爵銜竟高於乃父,或許因功晉爵,但極可能是承襲於其母或無嗣之族叔伯。


*《幾孤風月》第九章「里昂與里昂妮」                *《幾孤風月》第十章「芬妮郡主義憤填膺」
*《幾孤風月》第十三章「里昂妮的教育」             *《幾孤風月》第十四章「魯伯‧亞勒斯泰爵爺登場」          
*《幾孤風月》第廿九章「里昂妮的失蹤」          
*《幾孤風月》第卅二章「亞旺公爵大人最後一度震驚全場」                                *嚴禁轉載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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