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里昂與里昂妮

　　下週週初，戴夫南離開巴黎，直赴萊昂。同日，亞旺宣召華克總管，告知明日啟程返英的決定。華克早已習慣主人瞬間多變的脾性，所以鎮靜如恆，不改其人山停岳峙之風。華克任職公爵門下多年，精明幹練，審慎可靠，而且氣度儼然，乃總管之最佳人選，公爵因而委派他掌管巴黎爵邸的大小事務。在倫敦聖詹姆士廣場，公爵另擁有一棟宅邸，經年運作如常，僕婢備陳。華克的職位之重要性，自然不在話下；他必須確保巴黎亞旺爵邸常年有條不紊，隨時恭候公爵或其弟之駕臨。

　　華克退出書齋後，即赴下處，通知親侍加頌、馬伕米金、和侍僮里昂，要他們準備明日一大早就離開巴黎。他發現里昂呆在女管家房裏，高踞其桌，還悠閒地擺盪著兩條腿兒，正津津有味地啃咬一塊餅子。杜布瓦太太坐在火邊一張大椅中咂著嘴兒，不知是否在哀嘆里昂坐沒坐相，吃沒吃相。她一見總管入房，便立時報以嫣然一笑，原來，杜布瓦太太雖已入中年，仍面目姣好，而咱們的這位華克總管，說什麼也是位氣派儼然的中年男子。這位總管雖一絲不苟，小里昂僅舉目瞥他一眼，略點點頭，仍繼續啃吃他的餅子。
　　「哎呀，先生！」女管家理了理自己的裙子，笑著招呼總管道。
　　「太太，冒昧打攪，請妳見諒，」華克鞠躬道。「我來此處找里昂。」
　　里昂扭身面對他。
　　「你瞧見我了，華克，」他道。
　　華克的面容輕微抖動一下。在爵邸眾位僕役當中，也只有里昂膽敢逕呼他的名字。
　　「公爵大人方才告知我明日啟程回倫敦，我來此通知你早作準備陪他前去。」
　　「呸！他今早就已經告訴過我了，」里昂嗤道。
　　太太在旁點頭。
　　「是啊，所以他來我這兒和我一同吃些臨別點心，這個小東西。」她長聲吁氣。「我想起往後會見不著你了，心頭就沈重了起來，可是你卻還活蹦亂跳的，這小沒良心的！」
　　「媽媽，請妳了解，我從沒去過英國，」里昂歉然道。「人家禁不住興奮得緊嘛，杜布瓦媽媽。」
　　「唉，不錯！你興奮得會記不得你那又老又胖的杜布瓦媽媽了。」
　　「不，我發誓我不會！華克，你要不要嚐一點杜布瓦媽媽的好餅子？」
　　華克背脊一挺。
　　「不，敬謝不敏。」
　　「瞧，妳的餅子他看不上眼，媽媽！」里昂吃吃笑道。
　　「相信我，太太，絕非如此。」華克朝她微一躬身，逕然退下。
　　「他像隻駱駝，」小侍僮悠然道。

　　翌日，當他們坐在馬車內直奔加萊〔註一〕時，他對公爵重述自己的這項觀察。
　　「一隻駱駝？」公爵大人道。「有何緣故？」
　　「呃……」里昂皺緊小鼻子。「好久好久以前，我曾見到過一隻。我記得，牠的頭一逕抬得老高，就那麼走著，笑容好像粘在臉上，恰正像華克一樣。駱駝的模樣好有威嚴，老爺。您說是不是？」
　　「對極，」公爵大人打了個呵欠道，朝廂角坐得更舒服一點。
　　「您覺得我會歡喜英國嗎，老爺？」里昂隨即道。
　　「希望你會，娃娃。」
　　「而－而您覺得我上了船，會不會暈船？」
　　「我盼你不會。」
　　「我也盼我不會，」里昂虔心祈道。

　　到頭來，一路上倒也相安無事。沒到加萊前，他們在途中過了一夜，次日搭夜船離開法國海岸。小里昂氣憤得很，公爵竟然命他獨自下至艙內，整晚都不放他出來。亞旺常來往英法海峽，但這次卻破了例，整夜都留在甲板上。整整一夜，他只下到船艙一次，看到里昂熟睡在椅內，遂把他抱到床鋪上，並給他蓋上毛毯，免得他著涼。然後，他又回到甲板來回踱步，直至破曉。
　　次日，里昂現身甲板，驚聞主人整夜都消磨在甲板上，就登時埋怨他不好好照料自己。亞旺不答，僅扯了扯他的髮鬈，隨後，稍稍用點早餐，才再回艙補眠，並嚴令里昂不得入艙打攪他，而他自己就這麼一直睡到渡船抵達多佛〔註二〕。他再度現身於甲板上時，仍是那麼慵懶瀟灑，閒步攜帶里昂棄舟登陸。親侍加頌早先忙著跟隨第一批人次下船，所以等到公爵邁進碼頭旅館之際，店老板早已獲得加頌通報，精神抖擻地恭身迎接貴客，並將一座私人包廂打點好，午膳也整齊地排置於餐桌上，靜待他們享用。
　　里昂嫌憎地瞪視桌上菜式一眼，內心微感驚訝。一盤英國牛腰肉擱置於餐桌一端，兩旁圍伴著火腿和閹兔肉；餐桌另一端，則是一隻肥鴨和糕點、布丁類的佐食。此外，桌上尚備有一長頸瓶勃根地酒，以及一盅直冒汽泡的英國麥酒。
　　「怎麼了，里昂？」
　　里昂轉身面向公爵。公爵大人已然入室，此刻正站在他身後，搧著自己。里昂刻意冷冷瞪了那把摺扇一眼；亞旺察覺里昂眼中的嫌棄，微微一笑。
　　「這把扇子礙著你了，娃娃？」
　　「我打心底不歡喜它，老爺。」
　　「嗚呼哀哉。而咱們英國肉品，合你心意否？」
　　里昂搖頭。
　　「很恐怖，老爺。好－好像招待蠻子或野人吃肉似的！」
　　公爵縱聲一笑，趨近桌前。里昂立即走至他身旁，意欲站在公爵椅後服侍他進膳。
　　「孩子，你可以瞧出此處設置兩個席位──坐下。」他一抖餐巾，並伸手拿起切肉刀和肉叉。「可願嚐嚐鴨子？」
　　里昂靦腆地坐下。
　　「是，請您為我切一塊，老爺。」肉切好，夾入他盤內，他開始吃，剛開始有點緊張，不過，亞旺留意到他吃得很慢，很文雅。
　　「原來－原來這就是多佛，」里昂論道，覺得自己該遵從餐桌禮儀，與共餐者閒話家常一番。
　　「不錯，娃娃，」公爵大人應道。「此即為多佛，咱們英國海港總該稱你心意了吧？」
　　「是，老爺。一下子看到全是英國味兒的物事，在感覺上怪怪的，可是我喜歡這個地方。當然，假使您不在我身邊，我是不會喜歡這個地方的。」
　　亞旺倒了些勃根地在酒杯裏。
　　「我瞧你，打出娘胎就懂得拍馬逢迎，」他板著臉道。
　　里昂微笑。
　　「沒的事，老爺。您注意到那店老板了嗎？」
　　「我知之甚詳。他怎麼了？」
　　「他個頭好小，又好肥胖，還有那麼一只油光光的大鼻子。他在向您哈腰的時候，老爺，我以為他整個人會爆開來！那景象滑稽極了！」藍眼睛舞動淘氣的光芒。
　　「不堪設想，孩子，你的幽默感總帶著點黑暗色彩。」
　　里昂愉悅地格格一笑。
　　「您曉得，老爺，」他道，一邊兒兩手持刀叉和一隻鴨腿奮戰，「直到昨天，我才真正看到海！大海很壯觀，可是有好一陣子，我覺得海那麼上上下下地晃盪，讓我肚子裏頭也這麼地跟著它上上下下晃盪，」他用一隻小手，那麼上下比劃著。
　　「我親愛的里昂！說實話，我無法容許在用膳時討論這類話題，你令我也晃盪起來了。」
　　「嗯，大海讓我覺得好噁心，老爺，可是還好我沒有嘔吐，我緊緊地閉住嘴──」
　　亞旺拾起摺扇，狠敲了里昂指節一下。
　　「繼續閉緊你的嘴，娃娃，我懇求你。」
　　里昂揉揉指關節，受傷的大眼睛訝然注視著公爵。
　　「是，老爺，可是──」
　　「不准回嘴。」
　　「不，老爺，我不是要回嘴，我只是──」
　　「我親愛的里昂，你如今正在回嘴，煩人得緊。」
　　「我只是想解釋清楚，老爺，」里昂正色道。
　　「那麼，毋請再解釋，將精力發洩在鴨腿上。」
　　「是，老爺。」里昂繼續吃飯──或許只沈默了三分鐘，然後他復抬頭。「咱們什麼時候開始去倫敦，老爺？」
　　「何等新穎的問法！」公爵大人論道。「咱們約於一個鐘點後正式開始。」
　　「那麼我吃完午飯後，可不可以到外頭逛逛？」
　　「遺憾之至，但我不容許：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談？」里昂重複道。
　　「你以為我瘋了？我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現在又怎麼了？」
　　里昂恨恨地檢視一碟黑布丁〔註三〕。
　　「老爺，這──」他厭惡地指著黑布丁道──「這不是人吃的東西！呸！」
　　「它有何不妥？」公爵大人詢道。
　　「它到處都不妥！」里昂恨聲道。「首先有那艘船弄得我想吐，如今我又想吐了，是這個壞－壞布丁害的，你們是不是這麼叫它的？您看吧，這名字叫得貼切！不過，叫『豬布丁』更好！老爺，您可千萬別去吃它！它會讓您──」
　　「請毋著力描繪你我可能發生的症狀，娃娃。看來，你此行之苦，罄竹難書，但我求你大德大量，一笑以置之！請用些甜食。」
　　里昂揀選一樣小點心，開始細嚼起來。
　　「您是不是在英國老吃這種東西，老爺？」他指著牛腰肉和黑布丁道。
　　「不可或缺，娃娃。」
　　「我想，咱們最好別在英國待上太久，」里昂斷然道。「我現在吃完了。」
　　「那麼，過來。」公爵大人移至火邊，坐在橡木長椅上，里昂聽命坐在他身旁。
　　「是，老爺？」
　　亞旺開始挼弄摺扇，但唇角一片森冷。小里昂在旁默默坐著，絞盡腦汁，想不出自己在何處冒犯了主人。突然之間，亞旺一把攫住里昂的小手。他的大手很冷峻，很強悍。
　　「我的娃娃，大勢所趨，我如今不得不結束你我上演的這齣小鬧劇。」他語音一頓，瞧見憂懼開始浮現於那對大眼睛之中。「我十分喜愛里昂，我的孩子，不過他變身為里昂妮的時刻到了。」
　　他鐵箝中的小手顫抖了。
　　「老－老爺！」
　　「不錯，孩子，妳瞧，我打一開始就知道了。」
　　里昂妮僵坐著，兩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瞪視公爵的臉孔，目光直如一隻中箭的小獸呆視著牠的獵人。亞旺伸出另一隻手，輕拍她慘白的面頰。
　　「畢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娃娃。」他柔聲道。
　　「您－您不會趕－趕我走？」
　　「我不會。我這不是帶妳同來了麼？」
　　「我－我還是可以做您的侍僮？」
　　「不能，孩子。很抱歉，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僵直的小身軀整個抖散了，里昂妮淒聲嗚咽，將整個面孔埋入公爵的衣袖裏。
　　「噢，求求您，求求您！」
　　「娃娃，妳坐好！自制點，我反對我這外套承受如此的凌虐；妳話尚未聽完。」
　　「我不聽，我不聽！」從公爵的衣袖，傳出模糊不清的哭音，「讓我當里昂！請您讓我仍舊繼續當里昂！」
　　公爵大人將她抱起。
　　「侍僮做不成，妳將變成我的被監護人，我的女兒。這還值得傷心？」
　　「我不想做女孩子！噢，求您，老爺，我求求您！」里昂妮自長椅滑落地面，跪伏在他腳邊，雙手緊抓住公爵的手。「答應我，老爺！請您答應我！」
　　「不，寶貝。揩乾眼淚，仔細聽我說；別對我說妳又遺失了手絹兒。」
　　里昂妮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擦乾眼淚。
　　「我不要做－做──女孩子！」
　　「胡說，親愛的。當我的被監護人，要比當我的侍僮愜意多了。」
　　「不！」
　　「妳忘了自己的身份，」公爵大人斥道。「我不容許下人忤逆我的命令。」
　　里昂妮吞嚥下另一波淚水。
　　「對－對不住，老爺。」
　　「無妨。咱們一到倫敦，我就帶妳去見我妹妹──不，不准開口──舍妹，即芬妮‧馬林郡主。妳瞧，娃娃，妳如今既恢復女兒身，除非我物色到適當人選充當－嗯－隨身女伴，咱們不能再住在一塊兒。」
　　「我不要！我不要！」
　　「妳會聽話，好孩子。舍妹會為妳製裝，教妳做個──女孩子。妳要乖乖用心學習──」
　　「我不學！絕對不學！永遠不學！」
　　「──因為這是我的命令，我的意旨。俟後，待妳一切就緒，妳方可回至我身邊，我會帶妳出道現世〔註四〕。」
　　里昂妮拼命拉晃他的手。
　　「我不去您妹妹那裏！我只要做里昂！您沒法子逼我，老爺！我不要！」
　　難得公爵大人有不知所措的時候，此際，竟有點氣急敗壞地低頭注視著她。
　　「假如妳仍是我的侍僮，我還比較知道如何對付妳，」他道。
　　「對，對！您高興的話，您可以拿鞭子抽我，只要您仍舊讓我當您的侍僮！喔，求求您，老爺！」
　　「遺憾之至，我勸妳死了那條心。我的娃娃，記住妳屬於我，必須服從我的意旨。」
　　里昂妮登時化作一團淚人兒，跪於椅旁，雙手抱著他的一隻大手，哭得喘不過氣來。亞旺讓她盡情哭個痛快，足足有數分鐘之久，然後，他將手抽走。
　　「妳這麼做，是想要我趕妳出門了？」
　　「噢！」里昂妮怵然坐直身軀。「老爺，您不會！您──噢，不，不！」
　　「那麼，就報之以絕對的服從。妳懂了麼？」
　　里昂妮默然無語良久，只絕望地凝視那對森冷的褐眸。她的嘴唇不斷地打戰，一顆巨大的淚珠兒滑落她的臉頰。
　　「是，老爺，」她低聲道，垂下滿是鬈髮的頭。
　　亞旺的身子前傾，伸展一臂，將那孩子氣的小身軀抱入懷裏。
　　「這才是個好娃娃，」他輕快地道。「乖乖學做個好女孩，讓我以妳為榮，里昂妮。」
　　她緊抱著他，鬈髮搔摩他的下頜。
　　「您－您會以我為榮，老爺？」
　　「勝於一切，孩子。」
　　「那麼──我會拼命努力的，」里昂妮道，聲調中仍流露出一絲心碎的哽咽。「您不會讓－讓我在您－您妹妹那裏待太－太久，是不是？」
　　「直到我找到合適的女伴，然後，咱們就到我鄉間的房子去，妳在那兒要學著如何行宮廷大禮，如何揮扇調情，如何說笑撒嬌、顛到眾生，如何佯作弱不可支狀──」
　　「我──不要！」
　　「但願如此，」公爵大人道，淡然一笑。「我的孩子，某些進階課程，咱們可以跳過不學。」
　　「我做里昂，已經做了很久──很久了！做女孩子好難！」
　　「我了解它並非易事，」亞旺道，將濕皺的手帕自她手中接過來。「但妳要盡心學習，不得偷懶，等妳出道露臉的時節，讓我以妳這位被監護人為榮。」
　　「真有那麼一天，老爺？您會以－以『我』為榮？」
　　「可能的，娃娃。」
　　「我歡喜那樣，」里昂妮道，稍微開心了一點。「我一定聽話，學習做個好女孩子。」
　　公爵俊美的薄唇微微抽動一下。
　　「全為了不辜負我的厚望？我希望修能親耳聽到妳這句話。」
　　「他－他知道嗎？」
　　「他似乎一直知情，孩子。請容我建議──妳不必一直跪著；好，坐下。」
　　里昂妮在她的原位坐定，但仍可憐兮兮地唏噓幾聲。
　　「我以後得穿好多襯裙，不能講髒話，到那裏去，都得有個女人跟著。以後的日子可難過了，老爺。我不喜歡女人，我只想和您在一起。」
　　「我奇怪，要是芬妮的話，她會如何回答妳？」公爵大人論道。「舍妹是個十足的女人，里昂妮。」
　　「她像不像您？」里昂妮問道。
　　「如今──像妳這種問題，我又當如何答覆？」公爵大人詢道。「她金髮藍眼，絲毫不像我，娃娃。妳說什麼？」
　　「我說『呸』！」
　　「妳似乎偏愛此一感嘆辭，親愛的，實非淑女之道也。妳要服從芬妮郡主，不得因妳或許對金髮持有偏見而取笑於她。」
　　「老爺，我當然不會，說什麼，她總是您的妹妹，」里昂妮應道。「您以為──她會喜歡我嗎？」她抬眼望他，眼波中不免流露出一線憂慮。
　　「為何不會？」公爵大人率然道。
　　里昂妮的嘴際閃過一絲微笑。
　　「噢－噢，我不知道，老爺。」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會善待妳──她最好善待妳。」
　　「謝謝老爺，」里昂妮恭聲應道，雙目下垂。由於亞旺未接腔，她從睫毛下偷覷他，一對淘氣的酒渦浮現雙頰。瞧見她這付模樣，亞旺伸手撫亂她的鬈髮，就像她還是男孩子的時候一般。
　　「妳令人耳目一新，」他道。「芬妮會打造妳，要妳做一般脂粉，但我願妳能保留這份清純之感。」
　　「不會出岔子的，老爺，如今想想，我只要努力做我自己就成了。」她親吻他的手，仍如當小侍僮時一般，柔唇微微顫抖。她亟力自制，但淚水仍汨汨而出，一抹勇敢的微笑，透過盈溢眼眶的淚花暈散至雙頰。「這一回，是您拿走了我的手絹兒，老爺。」

第九章譯註

〔註一〕　加萊（Calais）　　法國西北部港口，位於多佛海峽，距英格蘭最近。
〔註二〕　多佛（Dover）　　英格蘭東南部肯特郡港鎮，與法國距離僅卅五公里。
〔註三〕　黑布丁　道地英國本土食物；一種用動物血、油脂等製成的黑香腸　
〔註四〕　出道　　指黃花閏女正式進入社交界見世面，主要目的是尋求金龜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