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魯伯爵爺結識里昂妮

　　次日，魯伯單騎前往亞旺庭園，直驅正門口，急躁地猛扣門環，見沒人即時應門，又伏在門板上將門捶得鼕鼕價響。里昂妮此刻正端坐於大廳壁爐旁，聞得門口喧嘩，不由得心中怦怦一跳，不知究竟發生何事。總管前去應門之際，她悄悄從屏風一角探出頭來，想窺知訪客的身份。她耳中聽得一個歡快跳脫的男子聲音，嚷道：
　　「嗨，詹森！你還沒死哪？我那位堂姊在哪兒？」
　　「哦，是您，爵爺？」老總管應道。「除了您之外，旁人不會將門擊得震天價響。費爾德太太在裏頭。」
　　魯伯沒理會他，大步越過他，進入大廳，一眼就瞧見壁爐旁惴惴觀望著他的里昂妮。他除下帽子，欠身一禮。
　　「抱歉，姑娘。他媽的，這鬼地方怎麼忒地變了個模樣？」他詫異的環顧四周。「這地方幾百年來都像座陵塚似的，而如今──！」
　　「這是咱們的魯伯爵爺，小姐，」總管歉然解釋道，掃向這位少爺的目光甚是怫然不悅。「您不能耽在這兒，魯伯爵爺。您眼前的這位姑娘，是公爵大人的被監護人里昂妮‧德‧邦納小姐。」
　　「你這老古板且請寬心，我住在梅瑞瓦那裏，」這位莽撞憊懶的魯伯少爺搶白他道。「如果是姑娘妳開口要我滾呢，我就他媽的扭頭就走。」
　　里昂妮的小鼻樑困惑地皺起來。
　　「魯伯？是了，你是老爺的弟弟！」
　　「老──？嘿嘿，我就是！我就是老爺的弟弟！」
　　里昂妮蹦蹦跳跳地上前和他見禮。
　　「我很高興認識你，」她彬彬有禮地對他說道，「現在我要行個萬福，把手遞給你，然後你應該吻我的手。是不是這樣？」
　　魯伯瞠目以對。
　　「是，但──」
　　「那就對了！」她盈盈下拜，起身，將小手伸向他，魯伯接過她的手，紳士風度十足，輕輕一吻。
　　「從來沒有女仕下令要我去吻她的手的，」他論道。
　　「我不該那麼說？」她急詢道。「你瞧，這些禮儀很難學會！請問，你知不知道老爺現在在哪兒？」
　　「天曉得！親愛的，咱們弟兄各自為政，所以妳別問我他的行蹤！我跟妳保證，此語童叟無欺，咱們家絕不是什麼團結一致、相親相愛的模範家庭！」
　　里昂妮正正經經地注視他，小臉的表情極為莊重。
　　「你就是那位年輕的魯伯，我知道，我早就聽過你的大名了。」
　　「旁人不會說我什麼好事，我同妳打賭：他們都想掀我的底。我呀，是咱們亞勒斯泰氏的害群之馬。」
　　「噢，不是的！我在巴黎聽到他們提過你，我想，大夥都很喜歡你。」
　　「他們喜歡我？媽的！妳是從巴黎來的，親愛的？」
　　她點頭。
　　「我在那兒是老爺的侍──」她的小手摀住嘴，但大眼睛卻舞動著淘氣的光彩。
　　魯伯登時大感興趣，他狡獪的橫了她的短髮一眼。
　　「侍──？」
　　「我不能說出口，求你別追問我！」
　　「難不成姑娘竟屈居我那兄長的『侍僮』？」
　　里昂妮低頭盯視自己的足尖。
　　「此處必有曲折的隱情！」魯伯大樂，擠眉弄眼地道。「妙極！我老哥竟要個娘兒們做他的侍僮，真算開了他媽的先例了！」
　　「你別到外頭亂說！」她虔心求道。「答應我！」
　　「妳就當我是具躺屍，親愛的！」他登時應道。「嘿嘿嘿，從沒想到我會撞著這等離奇的情節！妳躲在這鄉下磨菇作啥？」
　　「我在學習做個淑女，回爵爺的話。」
　　「回爵爺的屁話，妳少跟我來這套！我呀，大名叫魯伯。」
　　「我直叫你的大名，可合禮數麼？」她詢道。「你瞧，我還搞不清楚這些玩意兒。」
　　「『禮數』，親愛的？相信我，妳喚我魯伯，乃天經地義之事！妳是不是我哥哥的被監護人？」
　　「是──是。」
　　「那不就得了！真是煞他媽的什麼風景，瞧，我那遠房堂姊來了！」
　　費爾德太太此時步下樓梯，瞇縫著一對近視眼盯住他們。
　　「哎唷，真難得呀！真是你來了，魯伯？」她驚呼道。
　　魯伯上前和她見禮。
　　「照呀，堂姊，此乃我本尊在此，足色赤金，如假包換。我向妳道安，望妳玉體康泰，萬事如意──云云。」
　　「歲月不饒人，我大致還好，只除了偶受痛風之苦。里昂妮！妳也在這兒？」
　　「妳別怪我冒昧，堂姊，我已經主動上前和她見過禮了。妳別嘮叨什麼『孤男寡女，不宜獨處』的渾話，我相信，論輩份，我還算是她的叔叔呢！」
　　「叔叔？噢，不像，魯伯，你這話說得太過頭了罷！」
　　「我才不要你做我的叔叔呢！」里昂妮道，小鼻子揚得老高。「你資格不夠。」
　　「我親愛的！」
　　魯伯縱聲大笑。
　　「說正格的，我也不要妳做我的姪女。好個野孩子，妳太沒上沒下了。」
　　「噢，話不能這麼說，魯伯！」費爾德太太急向他辯道。「真的，她是個好孩子！」她的目光旋即疑慮地打量他。「不過，魯伯，你覺得你人應該呆在這兒嗎？」
　　「想趕我出我自家的家門，堂姊？」
　　「我哪裏有這膽子，我無意──」
　　「我來此，純為探望我老哥的被監護人，此乃禮數之當然也。」他的語氣不乏誠意，費爾德太太因而頗為釋懷，眉際漸寬。
　　「你有這個心意很好，魯伯──請問你暫時下榻何處？」
　　「在梅瑞瓦那裏，堂姊，至少晚上在他那裏闔闔眼，不過，如果妳不介意的話，我打算白天都在這兒廝混。」
　　「賈－賈斯汀知不知道？」太太怯怯問道。
　　「妳難道說，亞勒斯泰會反對我來我自己的家，堂姊？」魯伯義正辭嚴地反問她道。
　　「噢，不，真的不會！應該不會！你誤會我了！無疑地，只有我在這兒陪伴里昂妮，諒必她覺得日子乏味得很。或許，你可以陪她一齊騎馬到外頭逛逛？這孩子總是一意孤行，將馬伕留在家裏，讓外頭的人看著挺不像話。就算我說她幾次，她也當耳邊風。」
　　「要我陪她騎一天馬也不成問題！」魯伯興致勃勃地承諾道。「當然，如果姑娘不嫌棄在下的話。」
　　「我歡喜你陪我騎馬，我想，」里昂妮道。「我從沒碰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彼此彼此，」魯伯道，「我也從未遇見過像妳這般的女孩子。」
　　費爾德太太嘆了口氣，搖搖頭。
　　「我擔心她永遠也出脫不成我心目中的淑女，」她黯然惋嘆道。
　　「她會風靡京城，」魯伯預言道。「你可願陪我行至馬廄，里昂妮？」
　　「我去拿我的斗篷，」她點頭道，輕快地跑上樓梯。

　　在她回來前，費爾德太太已經對魯伯三令五申過了，並要他承諾待里昂妮以禮，舉動萬萬不可有任何造次。
　　他們一到屋外，里昂妮就在魯伯身邊蹦蹦跳跳，步伐中洋溢興奮和活力，並喜孜孜地仰臉對他悄聲道：
　　「我剛剛想到一個好主意，」她笑道。「忽然之間，我就那麼地靈──靈光一閃！你願不願意和我鬥劍？」
　　「我願不願意什麼？」魯伯截口嚷道，驟然停步。
　　她不耐地跺子跺小腳。
　　「和我鬥劍！就是比劍過招嘛！」
　　「見了他媽的大頭鬼，妳下回還能有什麼點子？嗐，好吧，我就略為指點妳一番，小流氓。」
　　「我打心底謝謝你！你瞧，老爺已經開始教我了，可是他又走了，而費爾德太太根本就不會劍術──我問過她了。」
　　「妳該求安東尼‧梅瑞瓦來教妳，親愛的。賈斯汀的劍術已經是咶咶叫了，可是有一回，他幾乎敗在安東尼的劍下。」
　　「哈！我就知道這裏頭一定有隱情！告訴我，老爺那時是不是喜歡上咱們的珍妮佛了？」
　　「他背著安東尼把她拐跑了，親愛的！」
　　「真的？我想，她心裡頭定然千萬個不願意。」
　　「她當然不願意！可是又有哪個女人願意的？」
　　「我就不會介意，我覺得這樣可刺激得緊，」她悠然道。「可是像梅瑞瓦夫人那種人──啊，那就是另一碼子事兒了！她那時已經結婚了嗎？」
　　「見他的大頭鬼、無頭鬼！賈斯汀豈會和有夫之婦糾纏不清？他自己想娶她。」
　　「那可不成，」她理智地指出，「日子久了，他會對她生厭。爵爺追上去救她了嗎？」
　　「他啣尾而至，並且要和賈斯汀決一死戰，幸虧馬林及時阻止了他們。那場面可真夠緊張刺激！妳知道的，他們如今互不往來，真叫人彆得難受，尤其是咱們兩家總算總角之交，打小時候就玩在一塊兒。要不是馬林娶了芬妮，他也不會理會賈斯汀的。」
　　「哼！」里昂妮嗤之以鼻。「他是個好人，那個馬林先生，可是他很古板！」
　　「不錯，不過，我可以告訴妳，任何和芬妮結婚的男人，腦袋非清醒一點不可，否則會被她兜得團團轉。」
　　「我想，你們家很奇怪，」她論道。「好像大夥兒都恨來恨去的。啊，不對，芬妮郡主有時候還蠻喜歡老爺的！」
　　「嘿嘿，妳瞧，咱們的老媽是個有名的潑辣角色，」魯伯解釋道。「而且，天曉得，咱們的老公爵也不是個正人君子！有了這麼一對父母，難怪生了咱們一窩子張牙舞爪的小瘋狗。」
　　他們走到馬廄，魯伯的馬正在那兒嚼食草料。他快活地招呼一名馬伕，和他隨意閒聊了幾句話，並過去檢視馬廄裏豢養的幾匹馬。等到他們回屋之際，他和里昂妮已經變成了彷彿相識多年的好朋友。魯伯對他兄長的被監護人十分滿意，決定在梅瑞瓦莊院再多盤桓些時日。他發覺自己和里昂妮十分投契，這女孩子像男孩子一般直言無諱，也壓根兒不期望他和她打情罵俏；在見識多了如過江之鯽的京中佳麗之後，里昂妮像是一彎清新宜人的溪水。一個多月前，他還在熱戀京城名媛茱莉亞‧福克納，又是陪小心、獻慇懃，又是患得患失的。其後，又追過一兩名粉頭，不過，至少在他心中，並不比他與茱莉亞的那段情更「驚心動魄」。到後來，他對那套紳士淑女之間的追逐遊戲失去了興趣，決意姑且對異性敬而遠之，以圖個耳目清淨。他見了里昂妮之後，認為里昂妮應是個例外，她那友善的態度和不落流俗的脾性，應該很可以提供點鄉居的消遣和娛樂。此外，他想，她只是個韶齡少女，而他迄今愛戀的對象均是比他年齡大一點的成熟女性。因此，他決定享受幾星期的鄉居之樂，全然毋須擔憂自己會不慎落入婚姻的陷阱。

　　次日，他又跑來了，開門的小廝告訴他里昂妮正在畫廊等他。他到了畫廊，發現她身穿男裝衣褲，負著手欣賞他祖先的畫像。
　　「我的天！」他驚呼道。「妳──妳這小流氓！」
　　她迅速轉身，一隻手指置於唇間。
　　「費爾德太太在哪兒？」
　　「哈蕾特堂姊？我沒瞧見她。里昂妮，妳應該常穿這種衣服，很有味道，我發誓，穿男裝很適合妳！」
　　「我也這麼想，」她嘆了口氣。「可是，如果你讓費爾德太太聽到你這麼說，她會又大驚小怪起來，說我是個野孩子。你瞧，我把劍都帶上來了。」
　　「哦？咱們今兒個的節目是比劍，是不是，妳這女戰士？」
　　「你答應過的！」
　　「遵命！遵命！他媽的，假使茱莉亞在這兒，我倒真想看看她臉上的表情！」他淘氣地嘻嘻一笑。
　　她點點頭，因為他早就告訴過她他自己追求茱莉亞‧福克納的過程。
　　「我不以為她會喜歡我，」她論道。她伸手一掃四周的繪像，「你們家有許多人，對不對？這一幅很不錯，這人像老爺──有一點像。」
　　「要命，孩子，這位就是咱們的始祖雨果‧亞勒斯泰！鼎鼎大名的黑心鬼！玩女人，搞政治，耍花招，在在高人一等！他們全是一票陰陽怪氣的貨色，每個人臉上都釘上個嘲諷的微笑，彷彿瞧不起這個世界，和賈斯汀同出一轍。妳過來瞧瞧這一幅，這一位哪，是我那可敬的父親大人。」
　　里昂妮仰視魯道夫‧亞勒斯泰那縱慾過度的容顏。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她冷眼打量那幅畫道。
　　「沒人喜歡他，親愛的。這幅是公爵夫人，即我老媽也，和妳一樣，她也是法國人。上帝呀，妳瞧瞧她的嘴，妳瞧過這種嘴型麼？有意思，妳記不記得我曾和妳提過，她的脾氣令人不敢恭維，發作起來像著了魔一般。」
　　里昂妮繼續踱至最後一幅畫，她的大眼睛中，立時呈現出敬畏和欽慕的神情。
　　「而這一幅是──老爺。」
　　「一年前找人畫的。畫得不錯，是不是？」
　　低垂眼皮下的淡褐眼眸嘲謔地回視著他們。
　　「不錯，畫得好，」里昂妮道。「他不是經常這樣子微笑的。我想，人家在給他畫這幅肖像的時候，他心情不是很好。」
　　「魔鬼的化身，是不是？畫得栩栩如生。可是上帝呀，妳瞧瞧那張臉，畫得像戴上個冷酷的面具似的！孩子，切記切記，絕對不要去信任他，他這人就像他的綽號，他是個魔鬼。」
　　里昂妮的雙頰驀地漲得通紅。
　　「他不是，反而是你自己──是個－大－大蛋──大笨蛋！」
　　「但我說的全是真話，親愛的。妳且聽聽我這第一手資料：他壓根兒就是撒旦本尊。見他媽的鬼，我要是不知道的話，還有誰知道！」他及時側頭瞧見里昂妮一把攫住了一柄劍。「喲！妳想幹啥──？」他連說完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狼狽已極地縱至一張椅子後頭，只見得里昂妮雙目冒火，掄劍朝他劈刺過來。魯伯將椅子舉起，阻擋里昂妮的攻勢，面上表情既錯愕，又滑稽。俟後，里昂妮衝過椅子的屏障，他扔下椅子拔腿而竄，里昂妮窮追不捨，二人一前一後，奔至畫廊的另一端。魯伯雖在前嘻嘻哈哈地閃避，但是笑聲中不乏一絲真正的驚惶。他最後被逼至一個角落裏，再也無路可退了，只得又拉起一張椅子來捍衛自己。
　　「住手！住手！妳聽我說，妳且住手！妳幾乎要了我的小命！像妳這麼瘋狂砍刺，劍尖的套釦會鬆脫下來！他媽的，妳簡直是個瘋婆子！住手，妳這隻母老虎！把劍放下來！」
　　暴怒陡然自里昂妮的臉上逝去，她垂下劍尖。
　　「我真心想殺死你，」她靜靜地道。「如果你再讓我聽到你說老爺的壞話，我一定會殺了你。你出來，你這膽小鬼！」
　　「我當然想出來！」魯伯放下椅子，仍心下惴惴。「要妳他媽的先把劍放下以後，我才能安心出來。」
　　里昂妮凝視他片刻，驟然縱聲大笑。魯伯終於從角落出來，一邊整理他蓬亂的頭髮。
　　「你的模樣真好笑！」里昂妮笑喘道。
　　魯伯氣怏怏地注視她，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我想再重來一次，回味一下你東奔西逃的糗相！」
　　魯伯小心翼翼地站遠一點，隨即亦展顏而笑。
　　「看在上帝的份上，妳這小瘋婆子就歇手吧！」他求道。
　　「好，我不鬧了，」她慨然道，「不過，你以後不可以說那些──」
　　「不說了！我發誓賭咒我絕不說了！賈斯汀是個聖人，他是神仙！」
　　「咱們現在開始比劍吧，別再說話了，」里昂妮大喇喇地命道。「我很抱歉我嚇著你了。」
　　「哼！」魯伯傲然嗤道。
　　她的藍眼睛頑皮地一眨。
　　「你確實嚇著了！我瞧見你臉上的神情，好滑稽──」
　　「夠了，」魯伯截口道。「妳驟然發難，攻之不備罷了。」
　　「你說得對，我那麼做很不應該，」她道。「對不住，可是你得了解，我是個急性子，脾氣上來的時候，我管不住自己。」
　　「是啊，我今兒個也得了第一手的資料，」他苦著臉道。
　　「我有這性子，很可悲，是不是？可是我心裏頭真的覺得很抱歉。」
　　從那一瞬開始，他就變成了她忠實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