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邂逅 嚴禁轉載
薩爾爵爺暨夫人,爵邸在布魯克街,育有二子四女。在他母親造訪的廿四小時過後,理察‧溫翰爵士即驅車直赴準岳父的公館拜會,托天之幸,薩爾本人外出未歸。據總管告知,薩爾夫人亦偕蘇菲亞小姐啟程赴巴斯溫泉休養。他撞著即將出門的公子(註一)西瑞克‧布蘭頓,被西瑞克一把抱住。這位青年紳士放蕩不羈,且游手好閒,但是他這人雖然嘻皮笑臉卻時而風趣可喜,雖玩世不恭卻往往灑脫迷人。
「理奇,我唯一的好友!」西瑞克公子呼道,將理察爵士拖至屋後一座敞軒。「別告訴我,你果真前來向茉莉莎求婚!旁人道:喜訊乃佳音,而我呀,從來不信那套混話!我老爸說,咱們家大禍臨頭了,你是咱們唯一的救星!好傢伙,借我點錢,我好給自己捐個軍缺,逃家到半島(註二)打仗去!你看我,是走還是不走!可是你先給我聽好!理奇,你可有仔細在聽我麼?」
他焦急地盯視理察爵士,覺得滿意了,一根食指,鄭重其事,立即對理察晃動著,並正色言道:「甭這麼做!沒有一筆財富能夠豐裕到足以填滿咱們家這個無底洞。請相信我的話!甭和貝佛利扯上姻親關係!外頭,人家傳說,福克斯那小子在廿一歲以前就敗光家產,但我擔保,他和貝佛(註三)比起來還算小巫見大巫呢!我只私下告訴你,理奇,老頭子成天浸在白蘭地酒瓶子裏。噓!甭告訴人,我不該在背後亂道老爸的長短。可是,你給我拔腳逃,理奇!這是我的肺腑之言:你給我逃!」
「如果我拿出這筆款子,你會去捐個軍職(註四)?」理察爵士詢道。
「清醒的時候,我會的;醉了,你甭想!」西瑞克應道,嘴角掛著一抹自嘲的迷人微笑。「現在,我碰巧很清醒,可是這狀況不會維持太久。親愛的老朋友,甭施捨給我一先令,也甭施捨給貝佛一先令!他本性不好。而我呢,現在的我,很清醒,我是個好人──可是一天廿四個鐘點裏頭,我清醒的時刻不到四分之一。這是我的清醒時分,這是我的良心在說話。現在,我該出門了,也已經勉力警告過你了,因為我喜歡你,理奇。但是,假使你枉顧忠告而自取滅亡,我會撒手不管你的。沒錯,該咀咒哪!我會像吸血鬼,一輩子吸光你這妹夫的血!三思而後行!好傢伙,你要三思而後行!請想像,貝佛和區區不才我,七天裏有六天會去你門上報到──債務如山──恫嚇脅迫──大小舅子山窮水盡──口袋清潔溜溜──嬌妻哭哭啼啼──你除了乖乖做冤大頭,你還能有啥對策?甭來提親!實情是:咱們不值得你這樣做!」
「且慢!」理察爵士道,擋住他的去路。「假如說,我也一併清償你的債務,你真會去半島?」
「理奇,現在是你在說醉話。回家去罷!」
「好好考慮一下,西瑞克,想想你若穿上輕騎隊制服,你該有多威風呢!」
西瑞克的眼中,閃過一線淘氣的微笑。「威風得緊哪!不過,現在的區區不才我,可是要赴海德公園威風去了。老兄,甭擋著路,我有個十萬火急的約會。我已經在一隻肥鵝身上押了重注,賭牠會在百碼賽跑上跑嬴一隻土耳其公雞。我有十成的嬴面!本季瘋狂大競賽!」
他一邊說著,一邊急急往外跑去,留下理察爵士一人留在敞軒。理察爵士沒聽勸拔腿而逃,反倒靜候爵爺府千金茉莉莎‧布蘭頓的接見。
她並沒讓他等候太久。一名僕役前來引他上樓,他便尾隨男僕步上寬梯,進入二樓的一間休憩室。
茉莉莎‧布蘭頓是名儀容端莊的黑髮淑女,芳齡略過廿五。一般咸認為她的側面完美無瑕,但是打正面觀來,心細的人會評判她的眼神太過冷硬,所以她搆不上風華絕代的標準。她出道以後(註五)的前幾季,並不缺乏男士傾心追慕,但是如果套用她那位浮浪兄長鬥雞耍鳥的江湖切口,不知何故,那些紳士卻從未給她「一逮正著」,所以從來沒有真正登門求婚下聘。理察爵士俯身輕吻她的玉手之際,腦海不禁浮現喬治的「冰山」譬喻,但是他立即堅決排除其影響,硬生生將雜念摒卻心田以外。
「怎麼樣,理察?」
茉莉莎的聲調很冷靜,聽來總是一本正經,就如同她的微笑徒顯樣板客套,並不是發自內心的歡愉吐露。
「我盼妳玉體安和,茉莉莎?」理察爵士禮貌地寒暄道。
「我好得很,多謝你關心。請坐!我了解,此度造訪,是為談論咱們的終身大事。」
他微揚雙眉,凝視著她。「哎呀!」他淡然一笑道。「看來,已有人忙著穿針引線了。」
她手上忙著女紅,聞之,仍一針不亂地刺繡。「咱們不用繞圈子講話!」她道。「我,自然已經度過青澀忸怩的年紀,而你呢,我相信,素來高居於世故明理的男子之列。」
「難不成,妳曾青澀忸怩過?」理察爵士詢道。
「我希望沒有過。我瞧不起小家子氣的婦女,我也不羅曼蒂克。在這些關節上,世人視咱們為天作之合。」
「咱們,是這樣麼?」理察爵士道,輕緩地左右擺盪他的金柄單眼鏡。
她似乎以為他這個問題很有趣。「當然如此!別告訴我:到了你這把年紀,你會居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逝水年華,」理察爵士沈思道,「常令人心添惆悵──我這,亦是人云亦云。」
「閒話休提。我很喜歡你,理察。但是你的個性,偶爾會荒唐不經,令你嬉嘲每一樁正事,我本人的脾性,則是較為莊重的。」
「那麼,」理察爵士建議道,「從『這一個關節』來看,旁人不應視咱們為天作之合。」
「我以為,這一點無傷大局。迄今,你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並無助於明德見性。我深信,你本性冷靜明理,安頓下來以後,你未嘗不可轉化為棟樑磐石之材。不過,那,也是日後之事。無論如何,我並不糊塗,咱們倆脾性上略有參差,我認為,它根本構不成咱們兩家之間難以跨越的婚姻障礙。」
「茉莉莎,」理察爵士道,「能否賜告一事?」
她舉頭。「請問。你想知道何事?」
「妳戀愛過?」理察爵士問道。
她面泛微紅。「未嘗有過。據我觀察而知,我很感謝我從未經歷過這類經驗。人們,若臣服於強烈的情緒,言行之際,總難免流露出極度的粗俗。我並不苛責『戀愛』,但是我相信,我自己擁有比一般常人更為謹嚴的教養,而且,咱們坤道不該把這類情事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話題材。」
「妳可曾,」懶洋洋地,理察爵士仍追問道,「想像自己日後可能會─呃─愛上某人?」
「我親愛的理察!愛上誰?請問?」
「讓咱們假設,譬如──區區不才我?」
她失聲而笑。「你現在是說胡話哩!如果他們勸你來向我談情說愛,那是最荒唐不過的忠告了。咱們的婚姻是政治聯姻(註六),咱們這種上流貴族啊,不可能冀求別的。我非常喜歡你,但你並非力足以激盪我胸中熱情的男子,而我也不認為咱們應在這上頭耗費心思。如果你屬於羅曼蒂克型,那就是另一碼子的事了。」
「我擔心,」理察爵士道,「我可是羅曼蒂克型的男子。」
「我想,你又在說笑了,」她應道,一聳香肩。
「絲毫不然。我發覺自己挺羅曼蒂克的,會期盼有個女人──無疑僅存活在神話中──想委身於我,並非計較我的財富,而是因為──我再請包涵在下用辭粗俗──因為她愛我!」
她撇了一撇嘴。「我以為你早已度過胡鬧的年齡,理察。我不反對愛情,可是坦白說來,戀愛結婚是咱們貴族階級所不屑一顧的。聽你上番話,人們會誤會你和伊辛吞溫泉(註七)──或其它下流場所──的中產階級暴發戶有染呢!我沒忘了我是一位布蘭頓,我敢說,咱們都以身為布蘭頓而自傲。沒錯!那是我對咱們家族的期許!」
「妳這觀點,」理察爵士溫言諷道,「我必須坦承,乃是我始料所未及者。」
她愕然。「何以見得?我以為世人皆知,咱們布蘭頓最珍視咱們的家世、譜系、和傳統!」
「恕我言語唐突,茉莉莎,」理察爵士道,「但是像妳這等擁有高貴家世和血統的女子,冷冰冰地將自己獻給開價最高的競標者,總難以促使世人稱讚她孤高自賞。」
「這簡直是戲園子裏的台辭!」她啐道。「為人子女,我對布蘭頓家族有一份責任,擇富而嫁乃勢所難免。可是,讓我告訴你,縱使情勢所驅也無法讓我辱沒門楣,去委身於血統低賤的富紳!」
「啊,這,可真稱得上是孤高自賞了,」理察爵士道,淡然一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家父的財務狀況,你諒必十分清楚──也就是說──」
「我很清楚,」理察爵士溫言道。「我猜,為薩爾爵爺-呃-解危,將是我的榮幸。」
「當然如此!」她應道,驚訝,首度取代她那雕像般的冷靜。「我接受你的求婚,並沒有其他的緣由!」
「這席談話,」理察爵士沈吟道,一邊凝視一隻德式長靴的靴尖,「轉變得相當微妙。如果,『坦白』是今日談話的準則,那麼,我親愛的茉莉莎,原諒我坦白向妳指出:我還沒有向妳-呃-『求婚』。」
聽到他的奚落,她絲毫不以為意,反冷冷應道:「我早知道你絕對不至於罔顧咱們階級的規矩禮數,兀自先向我提親,咱們,不屬於那個世界。無疑地,你會先去求見家父,向他正式提親。」
「我尚不知,自己該不該去?」理察爵士道。
「我認為你絕對會去的,」這位貴族小姐頭也不抬地答道,手持小銀剪將繡箍上的線頭剔除。「我了解你的處境,就如同你明白我的一般。恕我直言無諱,你很幸運,同時擁有豐厚的財富和對等的家世,有資格向一名布蘭頓求婚。」
他默默注視她,沈思不語。稍歇,她續道:「至於未來,我相信,咱們都不致過度要求對方。你有你自己的娛樂嗜好:那些與我毫不相干,縱然我私下也許懷有成見,像你個人喜愛拳擊、賽車、和巴塞牌(註八)──」
「法老牌,」他插口道。
「好罷,法老牌,橫豎都是一般的豪賭。我是說,無論我怎樣輕視這類無聊的玩意兒,我卻絕對不會去干涉你的私生活。」
「妳真善體人意,」理察爵士微一欠身道。「茉莉莎,說得更露骨一點,我得以隨心所欲,只要我呈上我的荷包?」
「那就說得太一針見血了,」她平靜地回道。她將手上針線摺疊好,擱在一旁。「爹爹期待你前來提親。他若得知今日與你失之交臂,肯定必然大失所望。明日,他會和大夥兒一同留在府內,你再來訪,肯定可以見著他。如果你不介意,上午十一點鐘,可妥當?」
他起身。「謝謝妳,茉莉莎。我以為此行不虛,縱使與薩爾爵爺失之交臂。」
「坦白說,我也盼你今日不虛此行,」她道,伸出一隻玉手。「是的,我也覺得提親之前,咱們應該達成共識。我知道,你也許會認為我冷漠無情,但是我求你平心而論,我至少沒像其他女子一般,那麼對你裝模作態。咱們的情境特殊,我所以才勉為其難,放下身段,和你討論彼此的終身大事,因為過去這五年多以來,咱們等於已經訂婚了。」
他握住她的手。「難道說,這五年來,妳始終認定非我不嫁?」他詢道。
這是今日見面之後,她的眼睛首度逃避他的注視。「當然如此,」她答道。
「是這樣啊,」理察爵士道,告別而去。
是夜,奧麥克俱樂部燈火輝煌,他姍姍來遲。他瀟灑的風釆令人傾心,他懶洋洋的聲調談笑風生,但卻沒有一名熟識相知能夠瞧出他將孤注一擲,已經決定次日赴薩爾府第提親了。只有他叔叔盧修,在午夜過後一搖三晃地大步入廳,那時候才觀察到他身邊圍繞著一群酒氣沖天的紳士,盧修那時候才料到姪兒已將骰子擲出去了。他忙忙找到剛離開巴塞牌桌的喬治‧崔佛,告訴他理奇今夜不大對勁。喬治聽後,憂急交加,答道:「我今晚沒機會和他說上兩句話。你難道是說,他已經向茉莉莎‧布蘭頓求過婚了?」
「我也不知詳情,」盧修道。「我只是說,他今晚一直在豪飲狂賭。」
喬治更為擔心,拼命想找機會和小舅子說話。直到將近凌晨三點,理察爵士才終於離開法老牌桌。不過,到那時節,理察爵士已經沒有心情和任何人說貼己話。他輸了一大筆錢,飲進不少白蘭地,但對二者似乎都蠻不在乎。
「手氣不順,理奇?」他叔叔問他道。
醉眼朦朧,但眼神仍洋溢著雋智,掃過盧修,嘲道:「賭場失意,盧修。但請記取那句俗諺(註九)!」
喬治最清楚,在相熟當中,理察爵士擁有一等一的酒量,不過,他的聲調流露出一絲平素罕見的莽撞無羈,令喬治不由得驚惶起來。他扯者理察爵士的袖角,低聲道:「我希望借一步和你說句體己話!」
「親愛的喬治──我非常親愛的喬治!」理察爵士道,溫柔地微笑著。「你一定察覺到小弟我並非-相當-清醒,所以今夜別多講話。」
「那麼,我明早過來看你,」喬治道,忘卻現在已迄凌晨時分。
「你來時,諒我必頭痛欲裂,」理察爵士道。
他瀟灑地步出奧麥克,捲緣呢帽斜戴頭頂,黑檀木手杖夾在胳臂下。他婉拒門役好心為他喚轎,甜甜訴道:「我醉了,安步當車,穩當些。」
門役咧嘴而笑。他親眼見識過眾紳士的百般醉態,而他絕不相信理察爵士已酩酊到無法乘轎的地步,因為他幾乎聽不出對方舌頭打結,而且對方的步伐也依然四平八穩。若非他識得理察爵士這名熟客,他不認為他能夠覺察到對方今夜異乎尋常:實情是,他知道理察爵士住在聖詹姆士廣場,但此刻卻偏偏朝相反的方向行去。他自覺有義務提醒理察爵士,一面陪笑致歉,求公子容忍他僭越多言。理察爵士安慰他道:「我知道。不過,黎明在呼喚我──我要走的路,很遠,很遠。」
「您說的是,公子,」門役道,躬身而退。
夜涼似水,清冷的空氣讓理察爵士有點暈眩。他漫無目的,迤邐北行。
未幾時,他的腦袋好像清醒了一點。彷彿置身事外,他漠然思道:片刻之後,頭疼即將接踵而至──此乃醉酒的下一個症狀,然後,他會感到極度不適,多多少少,也會自憐自艾起來。不過,就此時此地而論,白蘭地酒精在腦血管內遨遊穿梭,一種奇妙的無羈感縈據心頭。他感到無憂無忌,超然遠佚,佇留另一時空,與自己的過去、未來間離隔絕。灰翳的曙光籠罩靜寂的街道,涼風輕拂他微燒的面頰,他慶幸自己還記得穿上輕軟的晚斗篷。他閒逛著,不知怎地,竟然來到布魯克街。他舉頭,遙望薩爾府第緊闔的套窗,輕輕笑道:「我高貴的新娘!」他一吻自己的指尖,朝那方向拋去一個飛吻。「仁慈的上帝,我是個萬劫不復的傻子!」
他再重複這句話,如是般嘲評自己,頗覺沾沾自喜,然後,依然順著長街,繼續下行。他冥想道,如果他那位高貴的新娘瞧見自己此際這付失魂落魄的模樣,未必會認為他「夠資格」向一名布蘭頓求婚。念及此,他不禁失聲而笑。漫遊至果色納廣場北角時,巡夜的更夫撞見他,一臉懷疑地打量他幾眼,最後決定避而遠之。像理察爵士這等酩酊夜歸的上流紳士,在返家途中,往往會起意搞點時人所謂的「拳挑更夫」的餘興節目,把巡夜人當成練拳的沙包。我們這位可敬行業的一員見多識廣,頗懂得明哲保身的大道理。
理察爵士沒留意到巡夜人。而且,平心而論,就算留意到了,也絕對無意挑釁。隱匿在腦海深處,仍是那股大禍即臨的宿命感,揮之不去。依依稀稀,理察爵士自覺是世上最倒楣的渾蛋,感到相當淒苦,彷彿全世界都聯手起來對付他。想著想著,他胡亂切入一條幽寂的側巷,一肚子自嘲自傷:浪跡上流社會十載光陰,無缺公子,天之驕子,卻無緣邂逅一名魅力足致他失眠一鐘點的女子。「這種遺憾,我想,」對著一盞嶄新的煤氣街燈,理察爵士喃喃自語道,「理當虔心企求化解,尤鑑於今夕何夕,我即將向茉莉莎‧布蘭頓提親。」
恰逢此刻,理察爵士意識到四周景況有些蹊蹺:街對面,是一排嚴整的雅宅,有人正從其中一棟的二樓窗戶探身爬出。
理察爵士駐足不前,對此不期之景,眨了眨眼睛。那種超然無慮的奇妙感覺仍縈繞著他;他雖感到別有異趣,卻全然漠不關心。「肯定是竊賊罷,」他自語道。斜倚手杖,他漠然靜觀好戲如何收場。雖醉眼朦朧,他仍瞧見雅宅的竊賊打算攀緣連結的床單而下,然而綁接的床單仍距離地面有老大一截的空檔。「非賊也,」理察爵士判定,遂起步穿越巷道。
當他步至對街邊石之際,神秘的逃犯恰巧也縋到自製「繩梯」的末梢,身子危急地盪吊半空,一隻腳拼命地踢蹬屋牆,想找到著力點。理察爵士發現這是一名身量瘦弱的少年──事實上,委實僅是個毛孩子而已。他悠閒地踱步過去,為他解危。
在他拾級步下銜接底樓和前院的石階時,小逃犯也瞥見他了。他既恐懼又感激地道:「噢!您能幫幫忙麼?求求您!我不知道離地面這麼遠,先前,我以為我可以跳下去,可是我想,我獨力是辦不到的。」
「我可愛的小朋友,」理察爵士仰望那張低頭瞧他的漲紅小臉,招呼他道。「能否賜告,台端在繩梢,有何貴幹?」
「噓!」小逃犯求道。「如果我鬆手,您覺得您可能夠接住我麼?」
「在下願盡棉薄之力,」理察爵士保證道。
他伸直雙臂,還搆不到小逃犯的雙足。不到五秒鐘,小逃犯整個人就墜入他懷裏,他踉蹌數步才站穩。以他這種情況,能接住這孩子是奇蹟,他緊緊抱住了那個出乎意料之輕的小身體。
理察爵士並不算清醒。不過,縱使白蘭地酒精帶給他一種飄然遠颺的放任無羈感,卻絕對未能攪亂他的辨識力。一頭捲髮搔癢他的下頷,他滿懷抱定小逃犯的輕軟身軀,理察爵士有了一項驚人的發現。他將小逃犯放下站好,一本正經地道:「是了,原來,妳不是個男孩子。」
「不錯,我是個女孩子,」小逃犯回道,性別暴露,顯然並未令她驚惶。「不過,求求您!您可不可以在他們醒覺前走開?」
「誰?」理察爵士詢道。
「我姑姑──整屋子的人!」小逃犯悄聲道。「您適時救我,我感激不盡──如果您不嫌麻煩,您瞧瞧,您是不是能為我解開這個死結?您瞧!我先前把包袱綁在背後,現在我沒法子自行解開它了。還有,我的帽子跑到哪兒去了?」
「它落在地上,」理察爵士彎身拾起帽子,隨手就袖口撣掉灰塵。「妳應已察覺我不大清醒──事實上,我喝醉了──可是我禁不住感覺這情況有那麼一丁點──應該說是──不尋常?」
「是的。可是,我想不出旁的計策呀,」小逃犯解釋道,一面想轉頭觀看理察爵士如何解開那個死結。
「拜托妳靜立不動!」理察爵士命道。
「噢,對不住!我搞不懂,這包袱結,它怎麼會自己繞到我背後去了。謝謝您!我真的全心全意感激您!」
理察爵士執起單眼鏡,盯視解下的包袱,問道:「難不成妳真是賊?」
他耳中,聽得小逃犯格地一聲輕笑,雖然她急忙忍住。「不,我當然不是賊。我沒法子帶手提箱爬窗子,所以只好把物事包在圍巾裏。您如果不介意,我現在應該上路了。」
「我縱然醉酒,」理察爵士道,「幸好尚未神智不清。我的好孩子,這種時辰,妳不宜在倫敦街頭徘徊,還裝扮成這等模樣。我相信,我應該去拉門鈴,將妳交還給妳──妳是不是說過是妳的姑姑?」
兩隻焦急的小手緊抓住他的手臂。「噢,不要!」小逃犯求道。「求求您別這麼做!」
「那麼,我該如何處置妳?」理察爵士問道。
「什麼都不用做,只求您告訴我去賀爾缽(註十)怎麼走!」
「為什麼去賀爾缽?」
「我必須趕往白馬客棧,在那兒,搭乘開往布里斯脫的客驛馬車。」
「聽來不妙,」理察爵士道。「現在妳一步也不准多走,除非我明瞭一切真相。我相信,無意中,我竟協助一名危險的嫌犯逃離犯罪現場。」
「我不是!」小逃犯憤憤道。「任何人,有一點人性,都會同情我的處境!我是在逃避最殘酷的迫害!」
「幸運的孩子!」理察爵士道,將她的包袱接過來。「但願我亦能如此。讓咱們先遠離這一帶,這樣呆滯無趣的街景,委實少見,不知我如何陷身於內。既然有緣不期巧遇,芳駕可否賜告閨諱──或許,姑娘妳有難言之隱,須隱姓埋名而獨闖江湖?」
「好主意!我應該給自己取個假名字,謝謝您提醒我,因為我還沒想到這一點。我的真名是潘妮羅琵‧奎德。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區區,」理察爵士道,「乃理察‧溫翰,在此為姑娘效勞。」
「『公子溫翰』?『無缺公子』?」奎德小姐一聞即知,問道。
「人稱『公子溫翰』,」理察爵士一躬身。「難不成咱們碰過面?」
「噢,沒碰過面,但是我自然聽過您的大名。我表哥往往想將領巾結成『溫翰流瀑』──至少他說是那個式樣,可是我怎麼瞧都像一團爛泥。」
「那麼,它便絕非『溫翰流瀑』,」理察爵士斷然道。
「嗯,我也料得如此。我表哥夙無大志,只求榮登時髦公子名錄,可是他不幸生來一張魚臉,他們還逼我嫁給他。」
「呃,令人悚然的主意!」理察爵士打個寒噤,評道。
「我早就說過嘛,您會體諒我的處境!」奎德小姐道。「所以,您現在放我走,讓我去賀爾缽好麼?」
「不成,」理察爵士答道。
「可是您非這樣做不可!」奎德小姐惶聲求道。「您要帶我上哪兒去?」
「我不能整晚在街頭閒蕩。咱們最好到我住處,細談這件事。」
「不!」奎德小姐道,駐足不前。
理察爵士嘆了口氣。「姑娘請勿猜忌我懷有不軌意圖,」他道。「我料得我年齒足以做妳父親。請教姑娘芳齡?」
「我十七歲多了。」
「妳瞧,我都快卅了,」理察爵士道。
奎德小姐心中算計了一下。「您不可能做我父親!」
「醉酒,已令我無法應付算術習題。讓咱們這麼說好了:區區既無意,亦無心緒與姑娘妳談情說愛。」
「好罷。既然如此,我不介意隨您前去,」奎德小姐終於爽快地答道。「您真喝醉了?」
「一塌糊塗,」理察爵士道。
「我跟您保證:沒人能看出來。您的酒品很好。」
「小姑娘家娓娓道來,似乎對此道頗有歷練,」理察爵士道。
「家父曾提到,閱人須觀望他酒醉後的酒品,我表哥的醉相就很愚蠢。」
「妳知道,」理察爵士皺眉道,「我愈聽妳提妳這位寶貝表哥,就愈覺得妳不該嫁他。咱們現在走到哪裏了?」
「我想,是皮卡帝利街,」奎德小姐應道。
「很好!我住在聖詹姆士廣場。他們為什麼逼妳去嫁妳表哥?」
「因為,」奎德小姐幽幽地道,「我很倒楣,我繼承了一筆龐大的家產。」
理察爵士在路中心停足。「倒楣?家產?」他重複道。
「是的,一點也不錯。您要了解,我是獨生女,家父別無所出。我相信,我太過份有錢了,除了現金不算,我在桑姆塞特郡還有一座莊宅,可是他們不准我住在那裏。爹爹去世以後,我必須寄住在阿米莉亞姑姑家。我那時才只有十二歲,您也知道我還是個小孩子。可是現在,姑姑作主,逼我嫁給佛德烈表哥,所以我就只好逃家了。」
「就是魚臉的那一位?」
「是的。」
「妳做得很對,」理察爵士道。
「是啊,我也這樣想。」
「無疑如此。但為什麼妳要去賀爾缽?」
「我早告訴過您,」奎德小姐耐心地解釋道,「我要去那兒趕乘布里斯脫線的驛車。」
「哦!那又為何去布里斯脫?」
「呃,我的目的地,並不真是布里斯脫,而是我真正的家,它在桑姆塞特郡,我的好朋友也住在附近。咱們已經快五年沒見面了,不過,從前,咱們整天玩在一塊兒。咱們還相互刺過手指──交混指血,您聽過的,那種歃血的盟誓──,賭咒長大成人以後也要永不變心,非對方不嫁不娶。」
「相當浪漫感人,」理察爵士評道。
「是啊,對不對?」奎德小姐熱切地道。「您自己還沒成家,是不是?」
「不錯。啊,上帝!」
「哎呀,您怎麼了?」
「我現在才想起:我快結婚了。」
「您難道不想結婚?」
「不想。」
「但是,哪有人敢逼迫公子您去結婚!」
「我的好姑娘,妳不了解我的親戚,」理察爵士苦笑道。
「他們是不是向您訓話──訓話──然後不停地訓話?然後,還不斷強調這是您的責任,您的義務?他們又疲勞轟炸,讓您沒一刻安寧?還有,他們再又哭哭啼啼,運用眼淚攻勢來逼迫您就範?」
「大致不差,」理察爵士坦承道。「妳親戚如此待妳?」
「是啊,所以我偷穿了傑斐的一套次等衣褲(註十一),爬窗子逃出來了。」
「傑斐又是何人?」
「哦,他是我表弟,現在在哈羅(註十二)唸書,我穿他的衣服正好合身。這就是您的家?」
「這就是蝸居。」
「請等一下!」奎德小姐道。「不是應該有門房守夜,給您等門?」
「我不鼓勵下人熬夜替我守門,」理察爵士道,從衣袋掏出一把鑰匙,插入門鎖。
「但是我料到您必然有名隨身近侍,」奎德小姐提道,仍躑躅不前。「他現在應該醒著,等待打發您就寢。」
「不錯,」理察爵士道。「但是我若不扯鈴喚他,他不敢擅入我的寢室。妳不用瞎操心。」
「好,既然如此──」奎德小姐鬆了一口氣道,快快活活地隨他入屋。
大廳內,仍燃燒著一盞壁燈,大理石側桌上,妥貼地擱著一枝蠟燭,耐心地等待理察爵士取用。就著壁燈燈蕊,他將蠟燭點燃,將小客人延入書房。此室蠟燭更多,枝枝豎立於兼充壁飾的枝形燈架上。理察爵士一口氣將大多枚蠟燭點燃,然後,回身打量奎德小姐。
她已除下帽子,婷婷玉立於書房中央,興致盎然地環顧四周一切。她長了一頭閃亮的金黃秀髮,堆聚於頭頂的鬈髮似羽毛般鬆柔,但腦後卻參差不齊,好像給狗啃了一般。她的眸子是深藍色,眼睛很大,充滿對人生的信任,彷彿隨時都能舞動愉悅的光芒。她有個俏皮伶俐的小鼻子,鼻上淡淡灑佈幾點雀斑;小下巴相當果決,還有一對小酒渦。
像鑑賞家一般,理察爵士審視她的外貌,觀識到這些少女魅力,卻全然視若無睹。他論道:「妳看來,十足像個小頑童!」
她竟然視此為恭維,抬起坦白的大眼睛,喜道:「真的?我真的像?」
他遊目細顧她借來的服裝。「慘不忍睹!」他道。「妳以為妳紮的那團布球──那個勞什子,竟然是『溫翰流瀑』?」
「我哪敢!但是您該知道,我從沒打過領結,」她解釋道。
「此點,」理察爵士道,「乃昭然若揭。過來這兒!」
她柔順地趨前,乖乖站定,容許他嫻熟的指頭為自己解開頸際那團皺棉布球。
「不成,妳這條領巾,已非我所能挽救,非換一條我自用的不可,」他最後論道。「先別理會它。坐下,咱們不妨先討論正事。我目前的意識並非十分清楚,但依稀記得妳說要去桑姆塞特,和童年玩伴結婚。」
「是的,他叫皮爾斯‧拉徹爾,」奎德小姐點頭道,在大扶手椅上坐好。
「還有,妳剛滿十七歲。」
「十七歲多了,」她更正道。
「別和我咬文嚼字!而且,妳還計劃搭坐客驛慢車到那裏?」
「不錯,」奎德小姐同意道。
「此外,更以為甚者,姑娘妳還準備隻身前往?」
「當然獨個兒去。」
「我親愛的孩子,」理察爵士道,「我也許醉了,相信我,我還沒酩酊到會贊同妳的瘋狂計劃。」
「我不以為您醉了,」奎德小姐道。「此外,我的事,和您又有什麼相干?您不要以為曾助我脫逃,就有權管我。」
「我從未助妳脫逃,爬出窗子的,是妳自己。我有此種體悟:我的本分,是將妳送回親人的懷抱。」
奎德小姐的小臉霎時失去血色,她低聲但清晰地道:「如果您這麼做,那會是世界上最冷酷無情、最悖逆無信的事情!」
「我料亦然,」他坦承道。
雙方俱未多言。理察爵士熟練的手指撥開鼻煙壺,挑出一小撮煙末。奎德小姐嚥了嚥口水,道:「如果一旦您見過我表哥,您自然會了解。」
他低頭瞟她一眼,仍不作聲。
「他有張濕答答的嘴,」奎德小姐絕望地道。
「夠了,」理察爵士道,拍地一聲蓋上鼻煙壺。「看情形,我只好護送妳去會見妳那位童年好友。」
奎德小姐,小臉緋紅。「您?可是您不能這麼做!」
「有何不可?」
「因為──因為咱們素昧萍生,況且,我完全有本事自行前去。而且──這簡直荒唐!我現在明白您真的醉了。」
「讓我告訴妳,」理察爵士道,「這種扭扭捏捏的娘娘腔,並不適稱姑娘現下的男裝,況且,我尤其嫌惡這一套小兒女姿態。抑或妳由我護送至桑姆塞特,抑或妳乖乖回至姑母身邊。兩者,只能擇其一!」
「我求您三思而行!」奎德小姐懇求道。「您了解我的境況,我必須喬裝改扮,秘密行動。您如果和我同行,您的親友會不知您行蹤何處。」
「無人知悉我行蹤何處,」理察爵士緩緩重複道。「沒有人....──我的好姑娘,妳不再擁有任何選擇:我決定和妳同赴桑姆塞特!」
第二章譯註
(一) 公子 書中,稱西瑞克與其弟貝佛利為「公子」,因乃父為子爵,依禮可尊稱為公子。理察爵士被稱為「公子」,意義不同,源於時人美譽彼「無缺公子」或「公子溫翰」,視他為青年男子之表率之故。
(二) 半島 指伊比利半島,西班牙與葡萄牙所在地。攝政時代前後,威靈頓公爵與拿破崙長期作戰,戰場多在伊比利半島。西瑞克說要去半島,是指加入英法戰爭。
(三) 貝佛 指西瑞克的弟弟貝佛利,暱稱。
(四) 捐軍職 上流人士從軍,斷無做小兵之理,而做軍官,則須出資捐買,亦為政府募餉政策之一。
(五) 出道 一般而言,淑女年屆十七、八歲即須出道見人,正式進入成人社交圈,主要目的在擇偶。首城倫敦年年俱有出道的季節,期間,社交宴會頻頻,稱為「一季」。
(六) 政治聯姻 那時代的貴族圈內幾乎全是此種婚姻,講求門當戶對,戀愛結婚被視為中產階級才做的鄙俗之事。其中自然有例外,但世人視政策婚姻為常規,露薏莎與喬治的婚姻應亦為政治聯姻。值得一提者,是當時視訂婚為契約,不可任意毀約,否則會被貴族圈唾棄,以致無立錐之地。尤其是紳士,在提親後絕對不可反悔,事關紳士榮譽,但女子則可毀約,以女人善變為由,可被世人原諒和接受。
(七) 伊辛吞溫泉(Islington Spa) 上流社會去巴斯溫泉休養,中產階級則薈萃於伊辛吞溫泉。
(八) 巴塞牌 巴塞牌(basset)與法老牌(pharaoh)均為紙牌賭博種類。賭博為當時風氣,無可厚非,貴夫人貴公子習慣流連賭桌,主人設宴,更非專設幾檯賭桌不可。
(九) 俗諺 理察爵士是指「賭場失意,情場得意」的說法。
(十) 賀爾缽(Holborn) 是倫敦市的一區,猶如士林或萬華之於大台北。
(十一) 次等衣褲 頭等外出服應為週日做禮拜或大場合所穿用,而次等服是指一般的外出服,並不限一套。
(十二) 哈羅(Harrow) 英國名私立學校,只收男孩。
*《無缺公子》譯序及章目 *《無缺公子》第一章:逼婚 *《無缺公子》第二章:邂逅
*《無缺公子》第三章:失蹤 *《無缺公子》第四章:客驛 *《無缺公子》第五章:項鍊
*《無缺公子》第六章:驅賊 *《無缺公子》第七章:退姑 *《無缺公子》第八章:命案
*《無缺公子》第九章:見官 *《無缺公子》第十章:戀人 *《無缺公子》第十一章:重逢
*《無缺公子》第十二章:慕情 *《無缺公子》第十三章:出奔 *《無缺公子》第十四章: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