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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翻譯小說連載--《無缺公子》第七章:退姑
2009/10/21 11:22:17瀏覽1429|回應5|推薦25

第七章:退姑


  貝佛利和椿勃上尉相約會面的地點就在村路盡頭,那片雜樹林子並不難尋找。理察爵士隨口向一名客棧馬伕探問,得知這片林子乃歸克姆莊所有。他命潘妮靜待在客棧裏,隨時留意她親戚的蹤影,自己則在不到十一點鐘時出發,替代椿勃履約。至於那名行事魯莽的上尉,委實已經呼喚店家備馬,朝向布里斯脫疾馳而去,連行李包都綁繫在馬鞍上。他已付訖店帳,因此,看來他壓根兒也無意返回昆查登。
  徒步十分鐘過後,理察爵士到達雜樹林的外緣。樹叢的缺口半遮半掩著一條羊腸小徑,他順著小徑進入蔭涼的林內,欣然躲開林外直射的陽光。漫步行來,小徑將他帶領到林內一塊空地,一道小溪汨汨流過,溪岸,石南柳草簇簇盛放,煞是清新怡人。溪畔,佇立一名青年公子,身材纖瘦,衣冠楚楚,極盡時髦之能事,此際,他正躁急地拿手杖揮擊柳草的紫穗。他的衣領漿硬高挺,連轉動頸項都相當困難;外套緊裹軀體,看來,倘若沒有三名孔武有力的僕人在旁協助,他根本套不進他這件衣服;乳褐色緊身長褲色調嬌柔,反而凸顯腿脛的細弱;德式馬靴鑲飾金繐,彷彿在嘻嘲周遭的鄉野景致。
  貝佛利‧布蘭頓公子的長相酷肖其胞姊茉莉莎,不過,茉莉莎的五官極富希臘古典美,他的嘴型和下頜卻失之柔弱,面色也因生活糜爛而慘白泛青。他耳中聽得步履聲逐漸接近,便急忙轉身趨前,旋即愕然木立,因為他發現進入他視界的男子並不是椿勃上尉的壯碩身形,卻是一位身材頎健的高雅紳士──是他絕不致認不出來的準姊夫。
  藤製手杖,突地從他無力的手墜落於草地,淡到幾近無色的瞳眸,瞠視著理察爵士。「見-見鬼了!」他期期然驚呼道。
  理察爵士徐步穿過空地。「給你道早啊,貝佛利,」他愉快而慵懶地招呼他道。
  「你-你在這-這兒幹-幹啥?」貝佛利問道,腦中飛快閃過各種臆測。
  「噢,散散心,貝佛利,散散心!你呢?」
  「我來這兒訪友,在牛津認識的朋-朋友!」
  「是麼?」理察爵士的眼睛掃拂林中空地,彷彿在尋找布蘭頓先生的友人。「何其清雅的約會場地!幾致令人疑心對方是某位神秘女郎,和你相約在此幽會!」
  「沒-沒這回事!我只-只是出來透透氣!」
  單眼鏡對準他,理察爵士的鑑識目光像受活罪似地掠過他全身。「欲與林光水色爭奇鬥妍,貝佛利?奇怪之極,你如此著重儀表之修飾,為何效果卻總令人扼腕!拿西瑞克來說,此人瘋瘋癲癲,不拘小節,卻時時-呃-不脫一位紳士。」
  「你惡-惡毒的舌頭永遠恁般尖酸刻薄,理察,可-可是你別以為和咱們家世代相交,我就會-會對你百般容忍!」
  「那麼,」理察爵士微感興趣地問道,「你又能用什麼法子來遏制愚兄的舌頭?」
  貝佛利只能怒視著他。他和椿勃上尉同樣心知肚明:如果惑於理察爵士典雅的儀容和慵懶的舉止,貿貿然向他挑釁,那就大錯而特錯了。理察爵士時而與拳王傑克森(註一)餵拳過招,舉國國人咸公認他是英格蘭境內數一數二的最佳業餘重量級拳手。「你來這-這兒幹-幹啥?」他無力地復問道。
  「我來此,為代令友椿勃而與你踐約,」理察爵士道,從袖口撣落一隻毛毛蟲。罔顧布蘭頓先生發出一聲驚駭的咀咒,他補道:「椿勃上尉──順便一問,若他日得閒,煩你賜告他曾服役的單位──今晨忽因要事而疾奔布里斯脫。真是個來去匆匆的傢伙──咱們由不得不這麼說。」
  「混-混帳,理察,你是說,你把他支開了!你對-對他知道多少,而且為啥──」
  「是的,我怕我隨口胡謅幾句話,他就呯然心動了。我提到一名身穿貓皮背心的漢子──哎呀,敢情那件貓皮背心還真有魔法附身!你怎麼驟然失去血色,貝佛利?」
  布蘭頓先生委實駭然失色。他嚷道:「住-住嘴!鴉德果然溜了,是不是?哼!這與你又有啥鬼-鬼的關聯?」
  「利他主義,貝佛利,不折不扣的利他主義!你聽好:令友鴉德──你要知道,我實在難以苟同你挑選爪牙的眼力──以為交由我來保管布蘭頓鑽石較合情理。」
  布蘭頓先生目瞪口呆。「交給你?鴉德那麼做-做了?但是你又如何知-知道他手中有鑽-鑽石?你怎麼可-可能曉得?」
  「噢,我不曉得!」理察爵士道,挑用了一小撮鼻煙。
  「但-但是你如果不曉得,你又如何逼-逼迫他──噢,鬼-鬼才知道這是怎-怎麼一回事!」
  「你搞錯了,我親愛的貝佛利,我從未逼迫他。事實上,你們的罪行殃及無辜,我是受害人。或許我應該先解釋:鴉德先生給一名保安街捕快盯上了。」
  「捕快!」布蘭頓先生的臉色轉為灰敗。「誰派他來的?該-該死,我──」
  「吾不得而知。也許是令尊大人,也許是西瑞克。咱們不妨套句鴉德先生奧妙且生動的措辭,他-呃-他迫不得已,只好將惹腥的鮮魚再扔回海裏。我是否弄對了他的話?」
  「我又見鬼-鬼的如何知道?」布蘭頓先生叱道。
  「請原諒我。我或許誤以為你熟知-呃-雞鳴狗盜暨-呃-舞刀弄槍之流,以致冒然假設你亦深諳竊賊的切口。」
  「別-別喋喋不休地儘管重複『竊賊』這兩個字!」貝佛利跺腳道。
  「真是醜惡的兩個字,對不對?」理察爵士點頭道。
  貝佛利咬牙切齒,勃然道:「好罷!是我起意偷-偷了那串鬼項鍊!如果你定-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已經山-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不過,你不須對-對我唱-唱聖詩說教!如果我不賣-賣掉它,我老頭子也會!」
  「我不懷疑你的話,貝佛利。但是容我指出,你這番論調有個小小的漏洞:那串項鍊的物主乃是令尊大人。」
  「我視-視它為家產。當-當咱們全都大禍臨頭,還死扒著不肯脫手,真是愚不可及!他-他媽的,我是情非得已!你完全不了解,在那些吸-吸血鬼般的高利貸手下度日,是啥種滋-滋味,如果老頭子早就賣-賣了,這事兒也不會發-發生!一個月-月以前,我就告訴他,我已經一文不名,可是那隻老狐狸見-見死不救。我告訴你,我毫無悔-悔意!他竟然還敢對我說教,彷彿他自-自己乾乾淨淨。天曉得,他自己也完蛋了!他的剋星是豪賭巴塞牌,而我自-自己呢,我的致-致命-命傷比較乾脆,是擲骰-骰子!」他說到此,放恣地怪笑一聲,旋即又突然蹲下,坐在一截滿佈青苔的樹樁上,將臉孔埋入雙手中。
  「你還遺漏了女人、酗酒、和賭馬,」理察爵士面無表情地道。「在你多釆多姿的生涯中,它們也扮演了頗具份量的角色。三年前,你就走投無路,我記不清了,我曾花過多少錢幫助你脫離困境,但是我卻忘不了你那時賭咒要改邪歸正的模樣。」
  「哼!我這回,壓根兒沒指望你出錢-錢救我,」貝佛利憤憤道。
  「這回,又是什麼數目?」理察爵士詢道。
  「我又怎麼知-知道?我又不是啥個鬼-鬼銀行的小出納!一萬兩-兩千鎊左右,我敢說,只會多,不會少。如果你沒出頭攪-攪局,我自己就-就能擺平一切了。」
  「你別自欺欺人了。當我碰上令友鴉德之際,他口袋裏就攢著鑽石項鍊,準備直奔英格蘭西岸。」
  「項-項鍊如今在哪兒?」
  「在我衣袋裏,」理察爵士冷冷道。
  貝佛利仰起頭來。「你聽-聽好,理察!你是個好-好人!鑽-鑽石曾經經過你的手,又有誰會知道?這一切,壓根兒與你無關:交-交給我,忘掉一切!我發-發誓對人絕-絕口不提這回事!」
  「你知道麼,貝佛利?你令我反胃!至於鑽石,我今日來此,就是打算將項鍊交還於你。」
  貝佛利的手,如閃電般射出。「我不管你對-對我個人的意-意見如何!只要你交給我項-項鍊!」
  「謹遵台命,」理察爵士道,從衣袋掏出皮錢包。「但是你,貝佛利,將把它交還給你母親。」
  貝佛利瞠視著他。「你大白天撞-撞鬼了!你發啥瘋癲?我怎麼可能這麼做!」
  「我不管你編造什麼台辭──我甚至情願為你圓謊,但是你一定要歸還這串項鍊。」
  一抹淡淡譏嘲,扭曲了貝佛利的面孔。「噢,隨-隨便-便你罷!交給我!」
  理察爵士將錢包扔給他。「啊,貝佛利!或許我該將話說在前頭:如果我回到京城,發現你沒把它歸還給薩爾夫人,我會迫而-呃-洩你的底。」
  「你不會這麼做!」貝佛利道,將錢包妥藏於裏衣口袋內。「一個姊-姊夫不-不會這麼做!」
  「但我並非你的姊夫,」理察爵士溫言道。
  「噢,你別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快和茉莉莎結-結婚了!咱們家的醜聞,將會變成你的醜聞,我想,你會乖乖閉-閉住嘴。」
  「我素來不欲見旁人希望落空,但我絲毫無意與令姊結褵,」理察爵士道,又挑了一撮鼻煙。
  貝佛利張大了嘴。「你是-是說,她拒-拒絕你的求婚?」
  「不,我不是那麼說。」
  「可是,兩-兩家的婚事已-已成定案!」
  「相信我,那並非我的定案。」
  「見-見鬼!」貝佛利木然道。
  「因此,你該了解,」理察爵士道,「我一無所忌,告知令尊,並非難事。」
  「你不-不會去向老頭子告-告密!」貝佛利嚷道,從樹樁一躍而起。
  「那,我親愛的貝佛利,就全視你的行徑而定了。」
  「可是,要-要命,好-好人呀,我不能歸還鑽石!我告訴過你,我已經走-走投無路、債台高築了!」
  「依我估計,與貴府聯姻的損失,將會遠超過一萬兩千鎊這個數字。我願意為你償債──啊,這是最後一次,貝佛利!」
  「你發啥鬼-鬼善心,」貝佛利喃喃道。「給-給我這筆錢,我自己會去還債。」
  「我恐怕你與椿勃上尉之流交往過久,令你誤認旁人均一般愚昧可欺。我呢,很不幸地,對你的承諾一字不信。我建議你,將債務開張清單,送至我京城的宅邸。我想,我話已說盡──除了你會因急務趕回倫敦,離開克姆莊,而且你若識時務,最遲必須在明晨動身。」
  「啥個玩意兒,我不會讓你使-使喚來,使喚去的!我高-高興走時才走!」
  「如果你執意明早不走,你走時,將會有名保安街捕快隨行。」
  貝佛利氣紅了臉。「上-上帝為證,有-有朝一日,我會給你顏色瞧瞧,理察!」
  「不過,倘使我所料不差,那將不致趕在我為你清還債務之前,」理察爵士道,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貝佛利呆呆站著,目送他沿小徑遠去,直到矮樹叢掩蔽了他的身影。他木立數分鐘後,突然想到:對於某些話題,理察爵士雖然直言無諱,但他卻從未吐露自己為何、或如何來至昆查登這個小地方。
  貝佛利緊蹙雙眉,思索這一點。當然,理察爵士也有可能來此地訪友,不過,遠近數哩內,並沒有什麼像樣的豪紳大宅,除了一座屬於一位不知名女繼承人的宅院之外,就只有克姆莊算得上稍具規模。貝佛利愈酌量此事,就愈覺得理察爵士的出現不可思議。他開始琢磨,起先出自一種憤鬱的好奇心,隨而進展至猜忌懷疑,最後,竟認定這檔事兒定有蹊蹺,或許他能夠抓住什麼把柄,然後扳回一城,從中得利。
  理察爵士答應為他清償債務,他毫無感念之心。他自然盼望先把比較貪婪難纏的債主打發走,不過,他的原則一向是能拖則拖,能欠能欠;一股腦兒還清欠債,根據他的想法,那簡直是浪費金錢嘛。此外,還債,沒有油水可撈,還債,也不能讓他持續享受他所習慣的縱慾生活。
  他從衣袋中掏出項鍊,默默凝視著它。它是珠寶名匠的藝術結晶,車工精美,所嵌鑽石當中,有幾顆是遠近馳名的巨鑽。它的實價,也許高達一萬兩千鎊的雙倍以上;當然,將贓物脫手,往往不能期待賣得實價,不過,縱然打個折扣,他能夠以兩萬鎊脫手,袋裏還淨賺八千鎊,供他吃喝玩樂。照情勢來看,他已經沒有必要容許霍瑞士‧椿勃分一杯羹。貝佛利忖道,好好的一項計劃,就因為椿勃無能,幾致功虧一簣,所以椿勃根本不配分享到一文一毫。只要理察不露口風,項鍊已從吉米‧鴉德處輾轉返回他的手中,椿勃便無從得知。這串項鍊橫豎是他家世代相傳的祖產,在三名盜賊當中,也只有他貝佛利有幸、亦有權獨享一切。
  循著這條思路,貝佛利斟酌愈多,凝視亮晶晶的鑽石愈久,就益發深信真正的盜賊是理察爵士。他認為,理察爵士非但沒有幫助他脫離財務困境,反而剝奪了他享用八千鎊的機會──也許那數目還超過八千鎊呢。一種燒灼的被迫害感占據了他的心靈,此時此刻,如果能保證自身毫髮無損,而又能傷害理察爵士,他必會毫不猶豫地痛下毒手去毀滅理察爵士。
  但是除了抽冷子埋伏狙擊,他似乎對理察爵士一籌莫展。假使他獲悉理察突然暴斃,他絕對會雀躍稱慶,認為他罪有應得。說句公道話:他貝佛利對進行謀殺缺乏勇氣和想像力;他力所能及者,只剩下幻想和渴盼理察從窗檻跌到樓下,不幸摔斷脖子,或是給武裝劫匪射殺而一命嗚呼。他同時又想,理察竟現身於這等窮鄉僻壤,箇中必有古怪;他若能探查出他「駕臨」昆查登的緣由,或許尚有一線希望扭轉局勢,反敗為勝。

  此時此際,理察爵士徒步回到村鎮,剛到喬治客棧的門口,就看見兩匹汗流浹背的拖馬給人牽往馬廄,一輛出租馬車也給拉至寬敞院落一角。因此,他預料一進客棧必會遇上陌生旅客,而他剛剛跨進門廊,這些陌生旅人的身分對他已是昭然若揭。他察覺一名氣派儼然的中年婦人端坐於一只橡木椅上,正猛搧著自己通紅的臉孔;她肘側侍立著一名矮壯的青年紳士,頭髮梳成「布魯特斯」(註二)款式,髮梢蓋住眉毛。他的眼珠子像凸球一般,還瞧不出什麼特別的顏色,但是觀察他的側面,他確實活像一隻大鱈魚。
  葛理芬太太不幸也擁有這種鰭類動物的面相特徵,只是不如兒子那般醒目罷了。她體態厚實,此刻,似乎難擋夏日的燠熱。她的極度不適,或許應該歸咎於她出門的行頭:紫緞旅行衣裙隱隱露出層層綢製襯裏;女用外套還不夠,外頭還罩上一襲寬大的淺棕色美麗諾絨(註三)斗篷。圓巾嚴密裹住髮髻,在圓巾之上,她又加戴一頂青苔色蜂窩草帽,草帽滿綴羽飾,讓理察爵士強烈聯想到出殯的靈車。理察爵士邁入前廳的時候,店東正陪笑站立在她面前,只聽得她專橫地叱道:「你沒對我說實話!我命令你,把這名──這名少年帶到我眼前!」
  「但是──媽媽!」矮壯年輕人怏怏插口道。
  「噤聲,佛德烈!」婦人訓道。
  「但是,媽媽,請您多想想!如果店老板提到的這名──這名少年是和他舅舅一塊兒旅行,他就不可能是我的表──表弟,對不對?」
  「這個人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葛理芬太太聲稱。「說不成,他早收受了賄賂。」
  店東歉然回道,迄今,尚無人想賄賂他。
  「呸!」葛理芬太太啐道。
  理察爵士判斷,此刻應該是他登場的時際,遂邁步向前,逕往樓梯口行去。
  「就是這一位紳士!」店東高聲呼道,大大吐了口氣。「他會證實小的說的全是實話,太太。」
  理察爵士止步,一挑雙眉,目光從葛理芬太太移至她兒子,又自佛德烈‧葛理芬先生轉至店東。「有何效勞之處?」他懶懶詢道。
  葛理芬母子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在他身上。青年紳士目不轉睛,死盯住他的領結,中年婦人則撼於他高華的風釆,稍形收斂了她潑辣的氣勢。
  「請閣下您見諒!」店東道。「先生,這位女士來至本店,為查詢一名逃學的年輕紳士,她說,年輕紳士是她的被監護人。小的已經告訴她,在本店歇腳的少年紳士只有一位,那就是先生您的外甥。如果先生您能夠證實小的的話,小的感激不盡。」
  「真是的,」理察爵士不耐地道。「除我本人和愚甥,我未曾留意你其他什麼客人。」
  「問題是:你真的有個外甥?」葛理芬太太質詢道。
  理察爵士執起單眼鏡,冷漠地打量她半晌,微一躬身。「在下自然記得自己有名外甥,太太。能否賜告,妳對他有何興趣?」
  「倘若他真是令甥,我對他,毫無興趣!」婦人的回答,乾乾脆脆。
  「媽媽!」她兒子窘迫地耳語道。「謹慎些,我求您!陌生人!沒證據!說話當心!」
  「我已經束手無策了!」葛理芬太太道,流下淚來。
  女人的眼淚,令店老板夾尾而逃,而葛理芬先生則手忙腳亂:一邊急著安撫母親,一邊急著向這位儀表出眾的陌生人致歉。他變得面紅耳赤,只能夾七雜八地說出幾個亂不成章的字眼。理察爵士的驚訝神情,他容忍而微揚的雙眉,在在都讓年輕人更加不知所措。他終於坦承道:「家母失態,是因為她受到極大的打擊!」
  「我待人推心置腹,卻給人無情地出賣了!」葛理芬太太插口道,從潮濕的手絹裏抬起臉來。
  「是的,媽媽:一點兒也不錯!我那名忘恩負義的表弟出賣了她,先生。我表──」
  「我在胸口上餵養了一條毒蛇!」葛理芬太太道。
  「是的,媽媽。她養了一條──或許,媽媽形容得過分了一點,可是讓這麼一位情感脆弱的女士傷心到這種地步,是不可以寬恕的!」
  「我這一輩子,」葛理芬太太宣稱,「全都給忘恩負義的小人圍繞著!」
  「媽媽,您不可能都給忘恩──無論如何,您心裏明白,您不能一概而論!我求您振作一點!先生,我也懇求您,別見笑咱們。咱們家的景況挺特殊的,敝表弟行事任性,已經嚴重傷害到可憐的家母,一言以蔽之──」
  「這是敗壞綱紀,這是罔顧倫常!」葛理芬太太道。
  「正是如此,媽媽。先生,您了解的,敝表弟敗壞門風──我是說,家母已經傷心到不知所云。」
  「到如今,」婦人宣稱,「我已經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了!而且,我相信,眼前這個人肯定和她狼狽為奸!」
  「媽媽,我誠心求您留意──」
  「她(註四)?」理察爵士重複道,顯然甚為困惑。
  「她說的,是『他』!」葛理芬先生更正道。
  「倆位請恕在下難明就裏,」理察爵士道。「我猜測,倆位有名少年-呃-走失,故來至此地──」
  「一點兒也不錯,先生!咱們走失──不,不,至少,咳,當然──咱們知道他並沒走失!」
  「逃跑了!」葛理芬太太倏然又從手絹抬眼,接口道。
  「逃走了,」她兒子贊同道。
  「但是,這一切,」理察爵士詢道,「又和在下我有何相干,先生?」
  「毫不相干,先生,相信我!我以名譽保證,我沒敢懷疑您!」
  「懷疑什麼?」理察爵士問道,更困惑了。
  「沒什麼,先生,壓根兒就沒什麼!我方才就是這麼說的,我沒敢懷疑──」
  「可是我敢!」葛理芬太太高聲道。「我指控你──沒對我說實話!」
  「媽媽,您三思而後言,三思而後言!您不能──您知道您不能隨意指桑罵槐,冒犯到人家──」
  「為了履行我的責任和義務,我也顧不了這許多了,」他母親勇敢地答道。「況且,我不認識他,我也不信任他。」
  葛理芬先生可憐兮兮地轉向理察爵士。「您要體諒,先生,家母她──」
  「不信任我,」理察爵士慇懃提供道。
  「不,不,我向您保證!家母已然心力交瘁,已然口不擇言。」
  「我還耳聰目明,我多謝你枉費唇舌,佛德烈!」葛理芬太太振衣而道。
  「當然,當然,媽媽!但是這種刺激──對您情緒的打擊──」
  「如果他說的是實話,」葛理芬太太截口道,「讓他喚他外甥出來給我過目!」
  「啊,我逐漸明白了!」理察爵士道。「敢情太太妳懷疑:敝甥與妳監護下之少年乃同一人也?」
  「非也,非也!」葛理芬軟弱地應道。
  「正是!」他母親亢聲道。
  「但是,媽媽,您仔細想想,您這麼說,會暗示些什麼!」葛理芬先生狂亂地耳語道。
  「我相信那個小畜牲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我無法確知敝甥現下是否仍在客棧,」理察爵士冷冷道。「他今日與友人有約,相偕趨往野外踏青。不過,倘使他尚未離店,區區不才,將喚他出來,俾略舒太太的-呃-椎心之慟。」
  「假使他故意避開咱們,我會耽在原地,直等到他回來!」葛理芬太太道。「我現在就警告你!」
  「在下由衷欽佩妳的決心,但容我指出,太太,妳行止若何,在下則了無興趣,」理察爵士道,步向鈴索,扯了一下喚人鈴。
  「佛德烈!」葛理芬太太道。「你就只知道站在一旁,眼睜睜瞧見一名我懷疑是花花公子的人侮辱你自己的母親?」
  「可是,媽媽,他是不是一名花花公子,和咱們並不相干!」
  「或許,」理察爵士的語調森冷至極,「自報名姓有助於澄清現況:敝姓溫翰。」
  葛理芬太太聞之,厭惡之色絲毫未改,但是她兒子聽了,卻猶聞晴天霹靂。他的眼珠子幾乎從眼眶中暴跳出來,他竄身向前,口氣尊崇至極,驚呼道:「公子!這有可能麼?難不成,不才我,晚生我,竟有這等天大的榮幸,得以親謁理察‧溫翰爵士的尊顏?」
  理察爵士微一欠身。
  「您就是『名鞭』?」葛理芬先生詢道。
  理察爵士復一欠身。
  「『溫翰流瀑』的創始人?」葛理芬先生追問道,幾已五體投地。
  厭於三度躬身,理察爵士道:「豈敢。」
  「公子,」葛理芬先生道,「得晤尊容,三生有幸!賤名葛理芬。」
  「幸會,」理察爵士喃喃道,伸出手來。
  葛理芬先生緊緊握住。「我奇怪我早先竟沒能認出您來。媽媽,咱們全弄錯了。這位鼎鼎大名的理察‧溫翰爵士──他是邦默先生的好友,您知道的──,就是那位『無缺公子』!您一定聽我說過──您一定聽到過他的名諱。他絕對不可能知道表弟的下落。」
  她似乎接受他的這番話,雖然她的表情有點心不甘和情不願。她嫌惡地上下打量他一遭,表情木然道:「我向來憎厭那派花花公子所盛行的那一套,而且我常常哀悼保安街櫥窗(註五)任意帶動時尚風潮,把好人家的孩子都教得浮華不實。不過,如果您真是理察‧溫翰爵士本人,我相信您不會反對規勸我兒子幾句,教教他如何結好他所謂的『溫翰流瀑』。至少,往後的日子裏,他也不至於浪費一整抽屜的領巾,但是在我看來,達成的效果還是那麼丟人現眼。」
  「媽媽!」葛理芬先生慚惶地耳語道。「我求您!」
  一名僕役應鈴聲而至,恰好在此刻打斷他的話頭。被詢及理察爵士的外甥是否仍在店內,他答說該位年輕少爺早已離棧外出。
  「那麼,恐怕妳只好在此候他歸來,」理察爵士對葛理芬太太道。
  「咱們做夢也不敢──媽媽她那兒也必然相信──她──他終究並沒有逃到此地。媽媽,您記不記得:拉徹爾夫人已經表示不知悉他的下落。如果表弟跑到這附近,拉徹爾夫人不可能不知道的。」
  「我如果能夠相信她跑去找珍妮表姊,一切,還有挽救的餘地!」葛理芬太太道。「但有可能麼?我擔心會發生最壞的情況!」
  「倆位的言談令人迷惑,」理察爵士抱怨道。「我印象中,這名神秘的逃學頑童是男性。」
  「佛德烈,我的精神快崩漬了!」葛理芬太太道,霍然站起。「你如果定要拖著我,再跑遍整個英格蘭,我堅持一樁小小的奢侈:容許我得到半個鐘點的歇息!」
  「可是,媽媽,先前堅持要來這裏的,並不是我!」葛理芬先生解釋道。
  理察爵士再度拉鈴喚人,此度,命店方派來一名客房女待。於是乎,葛理芬太太給交予這名婢女服侍,儼若女皇般退下歇息,還一邊向女侍需索清洗旅塵的熱水和可口茶點,並嘀咕著客房必須絕對清靜乾淨。
  她兒子安心地舒了一口氣。「我求您原諒,理察爵士!您一定要包容家母言語失當之處!」
  「無妨,」理察爵士道。
  「不,不,我堅持!這種沒來由的誤會!您有權要求解釋!您必須了解,家母失言,以致露了口風,源於她已然承受極大的情緒打擊,言語之間故而難免欠缺考慮。您當然早已留意到了:真的,由不得您心裏納悶,那是人之常情!公子,不幸的實情是:敝表弟並非男性,而是──簡言之,公子,一名女孩!」
  「相信我,葛理芬先生,你毋須解釋。」
  「公子,」葛理芬先生誠懇地道,「您世故練達,我絕對珍視您的見解!到這地步,縮頭藏尾徒耗氣力,事實真相最終仍會暴露。公子,您能相信一名大家閨秀竟敢女扮男裝,爬窗逃離庇護她的親戚家?」
  「我該假設,」理察爵士應道,「她既能下此決心,必有相當強烈的理由作為依據。」
  「她不願意嫁給我,」葛理芬先生懊惱地道。
  「噢!」理察爵士道。
  「哼,我實在想不透,我究竟有哪一點讓她看不順眼。不過,那倒沒什麼,公子。問題是,家母發誓要找到她,逼她立即與我成婚,藉以封住閒話人的悠悠之口。可是,我委實不甘心。她既然討厭嫁給我,我覺得我也不應當娶她,您說,是不是?」
  「天經地義!」
  「我必須承認:我很歡喜聽到您這麼說,理察爵士!」葛理芬先生道,精神一振。「您要了解,打昨天起,家母就嘮叨不休,說我如今非娶她不可了,好挽救她的名聲。可是我自己認為,往後,她極可能變成只會給我招惹麻煩的妻子,我私底下以為我壓根兒犯不上去作出這麼大的犧牲。」
  「膽敢女扮男裝、爬窗越戶的閨女,日後必非你的理想伴侶,」理察爵士道。
  「是啊。您知道麼?她只不過是個黃毛丫頭罷了,還沒正式出道露臉。您見多識廣,我真歡喜能聽得您的高見。我相信,您的判斷絕對不差。」
  「你可以儘管相信我的判斷,不過,我的忠告是別太認真,」理察爵士道。「你我畢竟素昧萍生。你如何確知我此刻未將貴表妹藏匿起來?」
  「哈哈!您在說笑!真不愧是無缺公子,言辭機敏風趣!」葛理芬先生道,對此天大的玩笑,竟然大為心折。

 

第七章譯註


(一) 拳王傑克森  英國攝政時代,拳擊乃時髦的運動項目。傑克森(時人尊稱他為「Gentleman Jackson」)實有其人,所向無敵,號稱拳王,並挾盛名而開設拳場,教授上流紳士拳術,生意鼎盛,公子哥兒們趨之若鶩。至於「重量級拳手」,讀者不必想像理察爵士之體型必須與拳王阿里相仿,在發展初期,各項運動並未如今日要求運動員不斷突破人類的體能極限。
(二) 布魯特斯(Brutus)  在此處,為髮型名稱,拿破崙即偏愛此髮式。
(三) 美麗諾絨(merino)  美麗諾,西班牙羊種名,以毛長軟聞名於世。
(四) 「她」與「他」  不同於中文,英文的「她」與「他」發音不一樣。
(五) 保安街櫥窗  在當時,警探總部雖設於保安街,但該街更以高級男性服飾店而馳名遐邇。


*《無缺公子》譯序及章目       *《無缺公子》第一章:逼婚     *《無缺公子》第二章:邂逅     

*《無缺公子》第三章:失蹤    *《無缺公子》第四章:客驛     *《無缺公子》第五章:項鍊     

*《無缺公子》第六章:驅賊    *《無缺公子》第七章:退姑     *《無缺公子》第八章:命案    

*《無缺公子》第九章:見官    *《無缺公子》第十章:戀人     *《無缺公子》第十一章:重逢 

*《無缺公子》第十二章:慕情  *《無缺公子》第十三章:出奔  *《無缺公子》第十四章:無缺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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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莎拉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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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6 10:41
喔~忘了我是從第八章那兒循線追來的閃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4-01-06 10:52 回覆:
嘻嘻, 知道. 

莎拉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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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6 10:39

好精采!很有意思的情節。

您譯得很棒!您只譯到第七章嗎?好期待呀!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4-01-06 10:49 回覆:

這是十幾年前兀自譯的, 剛回台灣, 百無聊賴, 中文都講不出來, 純粹 "老美", 就率先拿這本書來: (1) 練中文; (2) 練 "靜心", 俺沒譯過書, 那時候, 要能坐下來, 專注於原文, 忠於原文, 不可中途變卦放棄, 需要很多的毅力.

感謝那時的堅持, 相當程度的意志力被練出來了.

在這之前, 小肉球雖有原則, 卻並不能堅守原則.

毅力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練出來的.

第八章今早已釋出, 章題為 "命案", 其實啊, 俺都忘記內容細節了, 畢竟是好多年以前譯的, 這本書比 "幾孤風月" 早. 

小肉球絕對無意出版, 俺討厭出版書, 真心討厭, 擺在部落格就成.


AL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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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30 12:08
希望文章存檔可以在新春掃除時自動現身!努力禱告ing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3-12-31 04:57 回覆:

以前使用 Norton 防毒軟體, 縱然勤更新病毒碼與防毒引擎, 每月仍中毒, 每次俱重灌, 所以失去很多檔案, 導致俺在PC不存檔, 俱存於隨身碟.

但, 沒想到家中狗貓能夠翻出隨身碟 "幹" 掉它們.  很多檔案都沒了, 最可惜者為俺頭兩年混大江南北論壇寫的帖子.

找找看啦, "無缺公子" 和 "幾孤風月" 不一樣, 後者全書曾給好友瞧過, 她幫俺存了檔, "無缺" 沒人瞧過.

 


AL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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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29 08:16
翻譯文學作品是不容易的,文化背景時代不同,要傳神的轉變語言,小肉球是有功力,而且花了不少心思在譯註上。在等待您的下幾篇,再回去看一次。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3-12-30 06:22 回覆:

四年多以前只PO了七章, 其餘從沒在網路PO過. 

當初回台灣頭年譯的, 用寫的.  第二年去學電腦, 包括倉頡中文輸入法, 俺就拿這兩本書來練倉頡.  "幾孤風月" 後譯後打字, 較有條理, 打好字的 Word 檔案都在一起, "無缺公子" 先譯先打字, Word 檔案散置, 加上俺每月必電腦中毒一次, 再加上存電腦檔的隨身碟被狗貓玩掉+咬壞好幾只...

要找起來, 不容易啊!  嘻嘻, 不去找, 是怕找不到的結果!


小肉球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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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至第七章
2013/12/29 06:39

這章的後半段比較難譯一點,很有喜感,很挖苦人性。

草稿匣只有七章, 其餘章節未曾發表, 俺還得去找它們.  俺家很亂, 找找看吧, 應該在某處, 找不到就算了, 或過陣子再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