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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無缺
理察爵士向來不習慣早起。可是這一天,亦是潘妮出奔的早晨,他被客棧的靴僮無情地喚醒。靴僮送來一小疊熨洗畢的內衣和他的長統靴,並怯怯地通知他樓下有客來訪。
理察爵士呻吟一聲,質問他此刻是何時辰。靴僮更為情怯,低聲應道此刻尚不到八點鐘。
「見什麼鬼!」理察爵士抱怨道,不堪其擾的目光注視著他。
「是的,公子,」靴僮深有同感地答道。「但是公子,樓下候著您的是杜白尼少校。您從沒見過一個人像他那樣暴跳如雷的!」
「哦!」理察爵士道。「如此那般?是不是?杜白尼少校是我必須見的鬼?」
靴僮咧嘴而笑,耐心期待比較明確的指令。理察爵士復呻吟一聲,坐起身子。「你以為我該起床,對不對?好吧,給我送來刮鬍水。」
「遵命!」
「噢,對了!代我向少校致歉,並通知他我即刻下去!」
靴僮欣然退下,去執行他的命令。理察爵士懊惱地乾瞪窗外大好晨光一眼,下床準備梳洗。
瞬間,靴僮攜來一罐熱水,瞧見理察爵士已穿妥襯衫和長褲。他報告道,少校不停地在包廂踱步,酷似一隻馬戲班子裏的野獸,渾不似咱們基督教國度內的文明紳士。
「你嚇壞我了,」理察爵士無動於衷地道。「將靴子遞給我,麻煩你!嗚呼,畢朵(註一),直到你不在身側,我才體會出你的價值!」
「您說什麼,公子?」
「不礙事,」理察爵士道,將一足伸入靴統,用力拉上。半個鐘頭過後,他步入包廂,瞧見那位清晨不速之客手持一只大懷錶,正怒氣沖沖地來回踱步。少校滿面通紅,雙眼冒火,一隻顫抖的食指戳著懷錶,壓低嗓音怒吼道:「四十分鐘,爵士大人,從我進這房間,已經過了四十分鐘!」
「是啊,在下亦甚為詫異,」理察爵士道,神情沈靜如昔,更令人著惱。「鑑於往昔紀錄,在下在一個鐘點內鮮能臻此效果。不過,親愛的少校,如人所云,熟能生巧,熟能生巧!」
「一個鐘頭!」少校吶吶道。「熟能生巧?我說,呸呸呸!你聽到沒有,爵士大人!」
「是,」理察爵士道,撣掉袖口一點塵埃。「並且,在下猜想,有幸得聆綸音者,亦非我一人而已。」
「你只是個花花公子,」少校厭惡地復啐道。「一個衣服架子!閣下,你只不過如此而已!」
「嗯。匆促著裝,僥倖未損盛名,」理察爵士和言悅色應道。「但容區區指正:確切的稱謂應是『無缺公子』。」
「我管它什麼正確的稱謂!」少校搥桌吼道。「對我而言都是一丘之貉:花花公子,無缺公子,或是油腔滑調的紈褲公子(註二)!」
「倘若在下對尊駕失去耐性--不過,在下亟不欲如此--無論如何,麗日良辰,不宜動武--,尊駕必會明瞭自身對吾國母語有欠悉之處,」理察爵士道。「同時,讓咱們言歸正傳。我確信你喚醒我,絕非只為互道寒暄。少校來意為何?」
「別對我裝腔作勢,公子,」少校道。「你那個小王八蛋拐走了我的女兒!」
「胡說!」理察爵士神色不變地道。
「胡說,是嗎?那麼,讓我告訴你:她失蹤了,公子!『失蹤』了,你聽到了嗎?而且她的貼身使女也不見了!」
「容在下先致慰藉之意,」理察爵士道。
「你的慰藉之意!公子,我不需要你的狗屁慰藉之意!我要知道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也不辦,」理察爵士答道。
少校的眼睛幾乎蹦出眼眶,太陽穴的青筋顫動著。「你站在那裏,說你什麼也不辦,而你那流氓表弟卻和我女兒私奔了?」
「錯了。我不必費神,是因為敝表弟未曾和令媛私奔。請見諒,但容我指出,少校管教子女不當,而在下已對此話題心生倦意。」
「你怎麼敢!公子,你怎麼敢這麼說話?」少校喘著氣道。「你表弟在巴斯與小女私會,他追到這裏,深更時分又將她誘出家門,在雜樹林裏用甜言蜜語欺騙她,而現在--『現在』,更為其甚者,他把她拐跑了,而你說--你還說『你』厭倦了『我』的問題!」
「厭倦已極。如果令媛出走--實無可厚非!--在下的建議是少校毋在此地消磨時間--以及在下之耐性,應即刻造訪克姆莊,探聽皮爾斯‧拉徹爾先生是否在家見客,抑或如令媛一般杳無蹤影。」
「小拉徹爾!上帝見證,如果是他,我會謝天謝地!是的,謝天謝地,感謝是任何其他男人,而不是你那邪惡流氣的小王八蛋和莉蒂亞私奔去了!」
「誠然。閣下所思,實乃幸運的抉擇,」理察爵士道。
「幸運個屁!你心裏明白不是小拉徹爾!她自己承認她和你表弟多次幽會,而且,你那隻小狗在這裏--就在這一個房間裏--也親口這麼說,你給我記好,你那時是坐視--」
「我親愛的少校,令媛與敝表弟胡言亂語,掩人耳目,但我保證他們未曾私奔。」
「很好,公子,很好!那麼,此刻,貴表弟身在何處?」
「在床上,我想。」
「喚他來!」少校嚷道。
「悉聽尊便,」理察爵士道,踱至喚人鈴處,扯了一下繩鈴。
他尚未鬆手,廂門就開啟,西瑞克公子施施然邁入,身穿花式華麗炫目的錦緞寢袍。「發生了什麼鬼事?」他苦著臉問道。「從沒聽過一大早這麼雞貓子喊叫的!理奇,親愛的老東西,別告訴我尊駕『已經』穿戴整齊了?」
「是啊,」理察爵士慨然嘆道。「日行瑣事,在所難逃。」
「但是我的好小子,現在還九點鐘不到!」西瑞克道,口吻駭異至極。「我撞邪了,不知道還是你撞了邪!咱們上流人那能這時候起床(註三):這不合風雅,不合時尚!」
「我知道,西迪,然而無奈人須入境隨俗,身在羅馬,人總須-呃-勉力配合羅馬人的習性(註四)。啊,容我引見杜白尼少校--布蘭頓先生!」
「您的僕人,閣下!」少校唇際蹦出幾字,其鞠躬僵硬之極。
「噢,你好!」西瑞克含糊而道。「你們鄉下的作息時間真是古怪!」
「我不是來這裏客套的!」少校道。
「現在,別告訴我你們在吵架,理奇!」西瑞克求道。「全客棧都可以聽到你們在唱鐵公雞,理奇!好傢伙,你行行好,小弟的臥房就緊搭在你們包廂上頭。你知道的,正午之前,小弟不成人形。況且,這不像你的作風!」
他打著呵欠,迫不及待地越過房間,找到壁爐旁一張大扶手椅,一屁股坐下,懶洋洋地伸直長腿。少校瞠視著他,銳聲指出他與理察爵士的談話純屬私人機密。
西瑞克置若罔聞。「咱們需要的是咖啡--香濃的咖啡!」他道。
一名頭戴覆碗式頭巾的女僕適時應鈴而至,驚見室內竟有這許多男士。「噢,對不住,公子!我以為有人拉鈴!」
「妳沒弄錯,」理察爵士道。「如果妳不嫌麻煩,請去叩布朗先生的房門,請他儘快著衣下樓一敘。杜白尼少校想見他。」
「喂,等一下!」西瑞克命道。「做個好女孩,妳先可憐我來點咖啡!」
「是,公子,」女僕道,有些不知所從。
「咖啡!」杜白尼少校的怒氣再度爆發。
西瑞克揚起一條善解人意的眉毛。「不歡喜這主意?那你想喝些什麼?我自己哪,說白蘭地還嫌太早。假使一盅麥酒合你的脾胃,一句話,包在我身上!」
「我什麼也不要,閣下!理察爵士,咱們在這裏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消磨時間,而那隻小狗綁架了我女兒逃之夭夭了!」
「去叫布朗先生,」理察爵士告訴女僕道。
「綁架案,天啊!」西瑞克道。「什麼小狗?」
「杜白尼少校,」理察爵士道,「錯認敝表弟昨夜與其女相約私奔。」
「哦?」西瑞克猛眨眼,目光從理察爵士移至少校,一絲淘氣的光芒漸在眼中閃動。聲調不穩,他強忍笑道:「不,該死!你不會說真的吧?你平日就該嚴厲管教他,理奇!」
「正是!」少校道。「他本該如此!但他卻--我不能說他『教唆』那臭小子--只一味擺出我認為是冷漠怠慢的態度,先生!」
西瑞克搖頭晃腦地道:「理奇就是那付德性。」他終究忍不住失笑,嚷道:「哦,上帝!你見什麼大頭鬼,認為你女兒和他表弟私奔?我告訴你,幾個月以來,我沒聽過這麼荒唐的笑話!理奇,你看我會不會拿這取笑你一輩子!」
「積點德,別忘了你要去半島打仗去,」理察爵士似笑非笑地道。
「你竟以為有趣,閣下!」少校怒道。
「上帝!是的。如果你同我一般了解溫翰的表弟,你也會捧腹大笑!」
女僕此刻回至包廂。「噢,您原諒,公子!布朗先生不在他房間,」她道,屈膝行了一禮。
女僕的一句話引發驚人的反應:少校像隻遇挫的鬥牛咆哮一聲;西瑞克的狂笑陡然打住;而理察爵士的單眼鏡忽地垂下。
「我就知道!噢,我就知道!」少校怒吼道。「怎麼樣,公子!」
理察爵士迅速恢復平日的鎮靜。「請勿驟下結論,少校!」他道,口吻尖刻乃西瑞克平日未見。「表弟素來早起,可能出外散步。」
「對不住,公子!小少爺連他的提包也帶走了。」
少校此刻已按捺不住怒火。西瑞克冷眼旁觀,見他喉際咕咕作響,忙不迭好意求他保重身體。「我從前看過有人情緒過份激動,造成腦溢血中風。我真的親眼見過!」
西瑞克的詼諧至少獲得一名觀眾欣賞。女僕噗哧一笑,忙忙用手捂住嘴,低頭玩弄圍裙裙角。
「在打掃房間的時候,我在壁爐台看到公子您的一封信,」她自動說道。
理察爵士急轉腳跟,步向壁爐。潘妮本來將信靠壁鐘豎立好,但不巧倒下來,以致他一直沒注意到它。他拾起這封信,面色也變得有些蒼白,退至窗座細讀。
「我親愛的理察,」潘妮寫道,
「這封信是向您告別,並由衷感激您對我親切的照顧。我已決心返回阿米莉亞姑姑家,因為我以為迫於世俗之見而結婚,是荒謬不過的想法。姑姑處,我自會編製一套說辭讓她滿意。親愛的公子,過去數日,誠為一段精采難忘的探險旅程。
感念您的僕人潘妮羅琵‧奎德
又:我會歸還領結和手提包,而且,我真心感激你,親愛的理察。」
西瑞克一直留意好友冷肅的面容,此時從椅中站起,衝過去,用一隻手按住理察爵士的肩膀。「理奇,好伙伴!怎麼了?怎麼回事?」
「我有權看那封信!」少校吼道。
理察爵士摺好信,放入內衣口袋裏。「放心,少校:敝表弟並未與令媛私奔。」
「我不相信你!」
「如果閣下膽敢指控我扯謊--」理察爵士及時控制住自己,轉向女侍。「布朗先生何時離開客棧?」
「我不知道,公子。但是派克斯那時在前廳--他是客棧的侍者,公子。」
「喚他來。」
「如果你表弟沒和我女兒私奔,給我看那封信!」少校命道。
西瑞克公子的手離開理察爵士的肩膀。他慢踱至室中央,那貴族的面龐一沈,冷峻厭惡溢於言表。「你--閣下,杜白尼,或是其它什麼名號--我不知道你發什麼神經,但是見了你的大頭鬼!我沒耐心欣賞猴戲了!看上帝的份上,給我滾開吧!」
「除非我知道事實真相,否則我一步也不踏出這個包廂!」少校宣稱。「我一點也不奇怪:也許你們倆人都有份,共謀教唆那目無法紀的小王八蛋!」
「撞邪了,這裏的氣氛有古怪!」西瑞克道。「我相信你們全是神經病!」
此際,那一臉苦相的侍者應召而至,他透露潘妮與霍普金斯太太同赴布里斯脫。理察爵士的面龐酷似一付森冷的面具,而少校則顯得大為寬心。他揩拭額前汗水,粗聲說他覺得自己找錯了對象。
「咱們一直在這樣對你說呀,」西瑞克指出道。「我還要再對你說另一件事,閣下:我想用早點,如果再看到你像猴子般在室內活蹦亂跳,我會倒足胃口。我會消化不良!」
「但是我不了解!」少校口軟地訴苦道。「公子,她委實說去林子裏和您表弟幽會的!」
「我早告訴過你,少校,令媛與敝表弟二人均說過一堆掩人耳目的胡話,」理察爵士背對著他道,仍凝望窗外。
「您意謂她胡說八道,是為了遮瞞我的耳目?鬼丫頭!」
「拜托,別又發作了!」西瑞克求道。
「她和小拉徹爾私奔了!」少校又勃然變色道。「上帝見證,我要捏碎他的每一根骨頭!」
「嗐,咱們不在意你這麼做,」西瑞克道。「你趁快付諸行動,少校!別糟蹋時間!侍者,送客!」
「仁慈的上帝,這真可怕!」少校哀呼道,一屁股沈坐椅內,一手捂住前額。「準沒差,他們現在距蘇格蘭邊境也只有一半行程了!還禍不單行!菲利浦先生今早還要我帶那個混帳女孩去巴斯,要她指認他們在那裏抓到的傢伙!我怎麼對他開口?洩露家醜?我可憐的妻子!我出門時,她已快崩潰了!」
「趕緊回去照料她!」西瑞克催道。「你別再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不過,先告訴我,那傢伙是否身懷項鍊?」
少校揮揮手,彷彿驅走一隻蚊子。「我在乎那個幹什麼?我在意的是我那不成材的女兒!」
「我相信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那傢伙殺害舍弟,而那些鑽石是咱們家的財產!」
「令弟?上帝!先生,我震驚至極!」少校怒視著他道。「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會看出你是剛喪失兄弟的人!你的嘻皮笑臉,你的--」
「別管我是否嘻皮笑臉,老先生!他們到底找到那串該詛咒的項鍊沒有?」
「找到了,閣下!我聽說他們發現犯人身懷一串項鍊。自己兄弟遇害,如果你關心的只是--」
「理奇,我必須即刻取回項鍊。好人兒,我不願此刻離開你,可是我沒有選擇!他媽的,那鬼咖啡在那裏?沒吃早點我動不了!」他一眼瞥見侍者剛開門進來。「喂,你來得正是時候!你張著口在那兒探頭探腦做什麼?早餐,你這笨蛋!」
「是,公子,」侍者抽著鼻子道。「那麼,我該怎麼回夫人的話,『如果』您原諒小的囉嗦?」
「告訴她咱們不見客!--什麼夫人?」
侍者忙將托盤上的名片呈給他。「給理察‧溫翰爵士的,」他哭喪著臉道。「她請求他『撥冗』見她。」
西瑞克接過名片,高聲讀道:「拉徹爾夫人。誰是什麼拉徹爾夫人,理奇?」
「拉徹爾夫人!」少校道,站起身來。「她也來這裏?哈!是不是她也參預共謀私奔的詭計?」
理察爵士此際轉身,滿面驚訝之色。「請夫人進來!」他道。
「哼,我向來知道鄉居生活不適宜我,」西瑞克評道,「但該死的我直到今天才完全了解!九點鐘還不到,全郡的人都出門拜會訪宴!恐怖,理奇,恐怖之至!」
理察爵士已離開窗畔,雙眼注視門口,眉毛微挑。侍者延入一位四、五十歲之間的娟雅婦人,褐髮帶霜,精明的眼神不失對世人愚行的幽默感,嘴唇與下頜隱隱透露出練達果決的脾性。理察爵士身為主人,趨前迎接,但少校搶先一步開腔。
「好呀,夫人,好呀!」他連珠砲般怒道。「妳想見理察‧溫翰爵士,是不是?我敢說妳沒想到我也會在這裏!」
「不錯,」夫人鎮靜地道,「我沒想到。不過,依我了解,往後為了兩家的門面,咱們勢必多見面不可,目前開端也不妨。您好嗎,少校?」
「我難以相信夫人您還如此鎮定!請問,您是否知悉令郎與小女雙雙逃奔之事?」
「是的,」拉徹爾夫人應道。「小犬留書言明此事。」
她的鎮定使少校狼狽失措。他吶吶道:「但是咱們該怎麼辦?」
她微微一笑。「能怎麼辦?只有高高興興去接受既成事實。您厭惡與咱們家聯姻,咱們亦有同感。但是逕去追回孩子,或對世人大肆抨擊他們的舉動,只是枉然自取其辱。」她打量著他,眼神略含譏諷,但是見他一臉詫異惶惑,她心軟地伸出手來。「握手吧,少校!事到如今,咱們最好忘懷一切夙怨舊帳。我本人渾不欲見棄於獨子,而您,我深信,亦不願疏遠您唯一的愛女。」
他並不是很有風度地與她握手言和。「我不知道說什麼!我是無可奈何!這對小畜牲真是對不起咱們做父母的。唉,忘恩負義!」
「是啊!」她嘆道。「但是,或許咱們也有疏於父母之道之處?」
少校顯然無法接受這句話,聽後眼珠子似乎又要蹦出眼眶。西瑞克忙插口道:「別讓他又發作起來,夫人,拜托拜托!」
「閉上你的嘴,閣下!」少校叱道。「但是您來看理察‧溫翰爵士,夫人!為什麼?」
「我拜望理察‧溫翰爵士,完全為了另一碼子事,」她答道,目光暫時留駐在西瑞克身上,復轉至理察爵士。「而您,想必為理察‧溫翰爵士,」她道。
他躬身一禮。「您的僕人,夫人。容我引見布蘭頓先生!」
她的目光即刻移向西瑞克。「啊,我原就以為您眼熟!公子,我不知如何表示,但悼慰之情已溢乎言表。」
西瑞克反倒一楞。「夫人,請別為我煩心,您是浪費感情!您千萬包涵在下儀容不整!您知道,一大清早被鬧醒,在下就是這付德性!」
「拉徹爾夫人所謂,我以為,乃是貝佛利之逝,」理察爵士嘲道。
「貝佛?哦,當然,當然!可怕的事,我這輩子從沒這樣震驚過!」
「我由衷罪己,令弟身為寒舍賓客,竟然身遭叵測,」拉徹爾夫人道。
「小事一樁,夫人!」西瑞克求道。「您不必責怪自己--總覺得他會不得好死--在哪兒都可能發生的!」
「你的冷漠無情,公子大人,真教人寒心!」少校啐道,拾起自己的帽子。「目睹愷悌之情斲喪,我片刻也待不下去!」
「那可就奇怪了,誰見鬼地求你死賴在這裏的?」西瑞克問道。「過去這半個鐘頭以來,我不是一直在催你走?我這一輩子還沒碰過比你臉皮更厚的!」
「西瑞克,請護送杜白尼少校到客棧門口,」理察爵士道。「我了解拉徹爾夫人希望與我談論私務。」
「你老兄請儘量談自己的私事!夫人,幸會,幸會!『您請先行』,少校!」他一路誇張地鞠著躬,將少校請出,臨行還不忘對理察爵士擠擠眼。
「真是個教人禁不住喜歡的無賴紳士,」拉徹爾夫人評道,一面步至包廂中央。「我坦承我對他弟弟卻缺乏好感。」
「其人之相識皆有此感,夫人。您請坐!」
她接受他的邀請,坐定,深深打量他。「好吧,理察爵士,」她夷然自若地道。「我想,您必然納悶我因何來訪。」
「我可想而知,」他答道。
「那麼,我就不必繞圈子講話了。據我所知,您和一位自稱令表弟的年少紳士結伴同行。如果我記得不差,這位少年紳士名喚潘恩--並非是個常見的名字。」
「不錯,」理察爵士道。「咱們事前實應改喚別名。」
「潘恩‧奎德,理察爵士?」
「是,夫人!潘恩‧奎德。」
她的目光從未離開他一無表情的臉龐。「有些奇怪,是不是,公子?」
「夫人,或許用異想天開來形容較為貼切。您能否見告,您從何處得知這個姓名?」
「沒問題。日前,葛理芬母子來訪,似乎一口咬定潘妮在我這裏。他們並說,潘妮偷走她表弟的次等外出服,從二樓窗戶逃離姑母家。我聽後,覺得小時候的潘妮就這麼膽大活潑,只不過她並沒有來我這裏,理察爵士。直至今晨,我的貼身侍女偶然言及有名金髮少年,自稱潘恩,與他表兄--也就是您,理察爵士--下榻於這家客棧。我聽後立即趕來,我相信您了解我何以心急如焚的原因。」
「完全了解,」他道。「不過,潘妮業已兀自離去。她今晨啟程赴布里斯脫,如今,想必搭上客驛,在返回倫敦途中。」
她一揚雙眉。「愈發出人意表!我期盼您能滿足我的好奇心,公子?」
「顯然,我別無選擇,」他道,遂開始用平淡無奇的聲調,追述過去數日的經歷,自潘妮編結床單,爬窗逃家,落入他懷中道起,毫無隱瞞。
她默默專心聆聽,一面觀察他。他敘述完畢,半晌,她仍默然未發一言,只深思地凝視他。須臾,她終於道:「當潘妮發現小犬反而愛上莉蒂亞‧杜白尼,她是否傷心欲絕?」
「我不以為然。」
「哦!而我那楞頭兒子,我想您方才是說,對她處境所謂的不合常軌,擺出一付震驚說教的面目?」
「也不能全然怪他,雖然我曾希望他的抨擊能夠技巧些,或稍作保留一點。她還很年輕,您知道的,沒料到一切有何不妥。」
「皮爾斯這孩子從來不知何謂通權達變,」她道。「我可想見他直言無諱,告訴她您非娶她不可。」
「他說了,而他所云亦不過是實情。」
「原諒我,理察爵士,但是您向潘妮求婚,難道只為了紳士榮譽?」
「不,我求婚,是為了我愛上了她,夫人。」
「您有沒有如此告訴她,理察爵士?」
「我說了,無奈她不相信我。」
「或許,」拉徹爾夫人提供道,「您過去數日待她的態度,促使她無法信服您愛的宣言?」
「爵士夫人,」理察爵士語調不耐地道,「她在我監護之下,情況特殊!難不成您期盼我背叛她純真的信賴,反倒一味和她談情說愛?」
「不,」她道,微微一笑。「我雖識您不深,但是我知道您待她正如我想像一般--彷彿您真是她親生的母舅。」
「而因此自食惡果,」他蕭索地自嘲道,「她視我直如其父執輩。」
「果真如此?」她鋒利地回道。「讓我告訴您,理察爵士,一個廿九歲的男人,具備您如此的風儀、容貌、和談吐,是不會隨便被少女視為父執輩的!」
他臉紅了,自嘲地一笑。「您過譽!然而潘妮並非尋常女子。」
「潘妮,」拉徹爾夫人道,「和您朝夕相處的這段時間,如果未能為您舉首至足的--您暗忖委實具備,而我亦不妨明言--男性魅力而心折,那麼,她才是一個不正常的女子!我認為您協助這丫頭逃家,確實有違清譽,但是您當時酩酊大醉,咱們就略過不提。至於您酒醒後發覺身在客驛以後的諸般行為,我認為並無疵議之處:事實上,您中規中矩,一本正經,如果我自己年輕個廿歲,我會對潘妮豔羨不已。我最後要言明的一點,是她昨夜如果沒花上大半夜哭得肝腸寸斷,我就不了解咱們女人!她給您留的信在哪裏?可否容我一閱?」
他從內口袋取出。「請讀,如果您願意。唉,內容拘謹,簡直任何人皆可一讀。」
她接過來,閱畢,交還給他。「與我所料不差!小妮子的心都碎了,字裏行間還力圖隱藏!理察爵士,虧您世故練達,但您是個傻子!您一次都沒吻過她!」
這項反常的指控使他不禁強顏一笑。「咱們處境如此,我又如何能夠造次?我一提到婚姻,她就畏縮不前!」
「因為她以為您求婚是出自憐憫,她當然會畏縮不前!」
「拉徹爾夫人,您是認真的嗎?您當真以為--」
「以為?我確知如此!」夫人道。「我認為你當時的顧忌雖遵奉世禮,卻不合時宜。潘妮這年紀的丫頭如何能夠料到您的用心?我敢說,她才不在乎您的寶貝榮譽--事實上,我能肯定!--,她反而將您的克己自制視作你對她興趣缺缺。如今,橫豎她已然返回姑母的懷抱,很可能會屈服於逼嚇,去下嫁她的表哥!」
「啊,沒那麼容易。我不容許!」理察爵士道,一瞥壁爐台上的壁鐘。「夫人,請接受我萬分歉意,我須先行一步。如果我欲在齊坪翰之前追上驛車,我必須即刻啟程。」
「妙極!」她笑道。「別為我操一丁點兒的心!不過,追上驛車後,您計劃如何處置潘妮?」
「娶她,夫人!還待如何?」
「哎呀,我希望您別加入我那傻兒子的行列,也私奔到格列納坪去!我想,您最好帶她到克姆莊待婚。」
「謝謝您,我會的!」他展顏一笑道,那笑容令她自忖亦不免為之心動。「您的恩德,沒齒難忘,夫人!」
他拾起她的手舉至唇際一吻,大步邁出包廂,高聲呼喚西瑞克。
西瑞克正在咖啡間進用早餐,聞聲衝至前廳。「你白日撞邪呀,理奇?像你那混蛋朋友那麼吵人?現在又怎麼了?」
「西迪,昨日你使用的是自己的馬匹?」
「親愛的老朋友,這個自然。但這又有什麼關係?」
「我需要它們,」理察爵士道。
「但是理奇,我得回去巴斯,取回項鍊,免得別人發現那是膺品!」
「去向店東借他的二輪馬車。我此刻亟需兩匹快馬。」
「店東的兩輪馬車!」西瑞克喘道,如聞晴天霹靂。「理奇,你一定瘋了!」
「我絲毫沒瘋。我要去追趕倫敦客驛,找回我那一個小鬼頭。現在行行好,趕緊吩咐他們將馬套妥!」
「噢,好吧!」西瑞克道。「如果情況是這樣!但你給我記住:不是騎兵團的軍缺我絕不滿意!」
「你要什麼都成!」理察爵士保證道,已踏上樓梯半截了。
「瘋了,全世界都瘋了!」西瑞克悲嘆道,一面呼喚馬伕。
十分鐘後,西瑞克的紅棕馬已套上輕便馬車,而理察爵士也走入庭院,一邊拉上手套。「好極了!」他道。「我正期盼你駕這對紅棕馬來。」
「如果牠們跛了腳│」
「西迪,你--難道你想教我如何駕車馭馬?」理察爵士問道。
西瑞克仍穿著那件醒目的錦袍,斜倚著門柱,他咧嘴一笑。「你會讓牠們放腿飛馳,『我』了解你!」
「假使牠們失蹄跛腿,我會賠你我那對灰馬!」理察爵士道,拾起韁繩。
「你捨得你那對灰馬?」西瑞克驚呼道。「不,不,你永遠也無法割愛,理奇!」
「別瞎操心:這事不會發生。」
西瑞克鼻中哼了一聲,仍留在原處注視他一躍上車,在車座坐定。他身後傳來喧嘩人聲,他轉身瞧見霍普金斯太太打前門進入客棧,身後緊跟著一名壯漢,身穿粗絨外套,頭戴寬沿帽。霍普金斯太太情緒十分激動,一進門就一屁股坐下,向店東滔滔不絕地敘述她這一生所承受的最大打擊,說她往後恐怕還會留下神經衰弱和心律不整的後遺症。「被保安街探員抓到,湯姆!」她喘道。「而他的外表看起來比誰都天真無邪!」
「誰?」她丈夫質問道。
「就是那個是理察爵士表弟的可憐小少爺!湯姆,我親眼看到,不是在做白日夢!我不管別人怎麼想--連葛吉昂先生在內,我自己是很高興他脫身逃走了,因為我沒碰過比他更敬老知禮的孩子。我自己是母親,我胸腔子裏還有顆熱心!也許有人沒有,我沒指名道姓,也不想得罪人!」
「上帝呀,真是天下大亂!」西瑞克驚喊道,居然一眼就掌握住事情的梗概。「喂,理奇,且慢!」
兩匹紅棕馬已經焦躁地猛踢前蹄。「別擋著馬頭!」理察爵士命道。
「這是葛吉昂先生本人,想見理察爵士,尤其是布蘭頓先生,所以我不得不載他來咱們這裏。你了解我,湯姆,我最討厭和保安街探員這等人打交道了!」
「『理奇』!」西瑞克高聲呼道,不顧身上錦袍直追至院門。「等一下,你這傢伙!我派出的那隻獵狗跑來這裏了,天塌下來了!」
「應付他,西迪,你去應付他!」理察爵士朝身後喊道,瞬息間已出院落奔至街上。
「理奇,你這瘋人!等一下子!」西瑞克吼道。
但馬車已消逝於視野之外,馬伕問他是否該動身去追逐理察爵士。
「想追上我的紅棕馬?」西瑞克傲然道。「你需要翅膀,不是馬腿,我的好人哪!」
他返身進入客棧,在門口遇上拉徹爾夫人出來探聽何事如此喧嘩。
「發生了什麼事,布蘭頓先生?」她問道。「您看來相當沮喪。」
「發生了什麼事?夫人!理察剛走,去追趕那班倫敦客驛,可是他那個寶貝瘋丫頭在布里斯脫被保安街探員逮著了!」
「仁慈的上帝,這可糟了!」她驚道。「咱們一定得追回理察爵士!一定要救救那個孩子!」
「哼,看情形,她自己救了自己,」西瑞克道。「但是現在她在哪裏,只有上帝知道!不過,我倒高興探員來了:我真他媽的已經厭煩這一路還得倒追我的獵狗。」
「但是有可能追上理察爵士嗎?」她焦急地問道。
「天啊,夫人,他現在距倫敦只有一半里程了!」西瑞克道。
嚴格論來,這句話既誇張又不正確。理察爵士奔馳出昆查登之際,奎德小姐恰巧在金氏村趕上客運驛車。他迴避坎惜漢,反而選擇去巴斯的路,因此是朝北而行,途經歐德蘭市,在翁斯累鎮切入布里斯脫幹線。他自己乘坐過客驛,依經驗,估計它每鐘點走不上八哩。因此,如果客驛在上午九點鐘離開布里斯脫,它不會在正午十二點以前抵達布里斯脫幹線和巴斯幹線的交叉點。他大可仰賴西瑞克公子的快馬輕車,早在那時刻前搶至齊坪翰。理察爵士選擇走巴斯幹線,也是因為他較熟知其路況。
紅棕馬似乎僅享用上等燕麥草秣,精神飽滿,一哩一哩飛馳而過。牠們有點桀傲不馴,但理察爵士乃是域內名鞭,一路上倒也十分稱手。他對牠們的腳程和耐力十分滿意,甚至考慮出高價說服西瑞克公子讓賢。進入巴斯,他熟練地放緩馬步,細心穿越巴斯擁擠的街道。一出市區,他又放鬆韁繩讓馬兒盡情奔馳,再經科山鎮,終於趕到齊坪翰。到了齊坪翰,他探知從布里斯脫出發的客驛要一個鐘頭以後才抵鎮,理察爵士遂直驅鎮上頭等郵驛客棧,吩咐店伙照料汗流浹背的馬匹,並為自己點了一客早餐。他享用一客火腿蛋和兩杯咖啡後,復喚人再度將車馬備妥,沿布里斯脫幹線悠然西行,直至兩幹線交叉處。在岔口豎著一竿風雨斑駁的指路標,北指蕁麻村和艾吞特維兩座村鎮,西指洛克斯浩、澤地鎮、和布里斯脫。此時,他勒住馬韁,靜伺驛車到臨。
他毋須等待多久。頃刻之間,那驛車笨重的金碧車身已繞過路彎,正經八百地沿著荒無一人的車道蹣跚直駛而來。六名乘客擠在車頂,車屁股滿堆行李,而驛衛則高坐在行李堆前,手裏攢著客驛洋鐵哨。
理察爵士將他的輕馬車橫跨大路停妥,鉤定繩韁,自車座一躍而下。他的紅棕馬此刻已安靜下來,只偶爾踢動一下前蹄,但絕無煩躁猝奔的跡象。
客驛車伕瞧見面前有人擋道,急急勒韁住馬,勃然怒斥理察爵士是不是吃飽了閒飯沒事幹,在窮尋什麼開心。
「不是尋開心!」理察爵士回道。「車內有名逃犯;只要我逮著他,你們立刻可以上路。」
「喝!小人勢必聽命於您,是不是?」車伕道,心裏有點惶惑,但氣惱的成份更多。「誰給你權力在咱們大英皇道發號施令的?哼!等你多吃幾年飯再來耍這一招吧!」
此時,車內一名赤面腮鬚的乘客自車窗探出腦袋來質問停車原因,驛衛也從車頂爬下來和理察爵士爭論。潘妮坐在車內,擠在一名胖碩農夫和一位猛抽鼻子的婦人中間,疑懼突襲心頭,生怕此刻又被保安街探員追上,再度落入他的手裏。她耳中傳來驛衛的話聲:「招呀!早在金氏村瞧他第一眼的時候,我就猜出這小子身份可疑!」她聞之駭然,面色慘變,兩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車門。就在此時,車門被嘩地一聲拉開,車梯被放了下來。
剎那之際,理察爵士那瀟灑頎長的身影映入眼簾,潘妮不自覺地發出一聲介於尖叫與嗚咽之間的輕呼,紅潮泛上雙頰,臉蛋隨即又轉變得慘白無色。她輕呼道:「不!」
「哈,」理察爵士欣然道,「妳果然在此!下車來,我的小朋友!」
「唉!我從沒見過這種事!」潘妮身側的婦人驚喘道。「先生,他做了什麼壞事?」
「從寄宿學校脫逃!」理察爵士不假思索地道。
「我沒有!這-這不是真的!」潘妮吶吶地辯道。「我不要跟你走,我不-不要!」
理察爵士探身入內,一把攫住她的小手,道;「哦?妳不要?死也不願意?『你』膽敢反抗我,妳--小鬼頭!」
「喂,大人!您可別嚇著他!」車廂斜角一位男士好心勸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見到比他更討人喜歡的孩子,您千萬別任意欺凌他,我可會看不過去哪!回想咱們那個時代,又有誰沒轉過逃家逃學的念頭,是不是?」
「啊,」理察爵士竟「忝然無恥」地瞎謅道,「但閣下可不知內中詳情!別看他貌似天真無邪,這小小年紀所幹的歹事卻簡直已然罄竹難書,足以驚世駭俗。」
「噢,你怎麼敢這麼胡說?」潘妮憤憤駁道。「他說的不是真的!真的不是真的!」
這時節,車內乘客分裂為對立的兩派。有幾人表示,他們打一開始就料到這個小壞蛋必定為亡命之徒,而支持潘妮的中堅份子則質問理察爵士乃何許人也,有何權、有何能擅將這個可憐的孩子拖出車廂。
「此乃天經地義的權力!」理察爵士順口應道。「在下實為法定監護人--事實上,這孩子是愚甥。」
「我不是!」潘妮急急駁道。
他的眼睛深深盯住她的眸子,眼波盪漾盈盈笑意,讓她在那時際仍然禁不住心折不已。「妳不是?」他問道。「好吧,小鬼頭。假若妳不是我的外甥,--那麼,『妳』的身份是什麼?」
她聞之驚愕至極,沒想到理察爵士已不惜揭她的底,嗆道:「理察,你-你這個叛徒!」
即使車角的好心人也覺得她應該答覆理察爵士的問題。潘妮無助地環顧眾人,理會到大夥的神情已轉變到不是批評,就是質疑。她憤怒地將目光射向理察爵士的面龐。
「怎麼了?」理察爵士不容情地追問道。「妳是我的外甥麼?」
「是-是的--不是!噢,可恨的人,你不會『敢』!」
「是的,我『敢』,」理察爵士道。「妳下車,還是不下?」
一名紫衣男子自告奮勇,摩拳擦掌,志願要替理察爵士教訓這個逆子。潘妮抬眼瞪視理察爵士,讀到他那打趣神情背後所隱藏的鋼鐵般決心。她知道大勢已去,遂容他扶起自己,步下那窒悶的車廂。
「也許大人您息事以後,能好心地把您那馬車挪開,」車伕冷冷譏道。
「理察,我不能回去!」潘妮狂亂地耳語道。「那個探員在布里斯脫抓住我了,我好不容易才得脫身!」
「啊,原來那就是西瑞克急著想告訴我的事情,」理察爵士應道,一面大步邁向自己的馬匹,將車馬牽至路邊。「妳竟然『落網』了,是不是?何等精采的探險,我的小東西!」
「還有--我把你的手提包忘在客棧裏。你--別想拖我和你一起走,因為我不會去!我不會!我不會!」
「為什麼妳不願意?」理察爵士問道,回身凝視她。
她發覺自己答不上話來。理察爵士眼中的神情令她又暈生雙頰,她覺得彷彿全世界在自己四周打轉。在她身後,驛衛已收起車梯,嘴裏不停嘀咕著爬上車頂,馬夫也吆喝著馬兒起步拖拉一車人貨向前行進。潘妮對這一切都沒留意,即便車輪幾乎擦過她的衣角。
「理察,你-你並不是真心要我!你不可能真心要我!」她遲疑地問道。
「我親愛的小鬼頭!」他道。「啊,在這人世間,我可貴的、傻氣的至愛!」
驛車搖晃著笨重的身軀漸漸遠去。在它繞過下一個彎路之前,車頂的乘客好奇地回頭,想看那對「甥舅」最後一眼,但是他們看了以後,卻震驚得幾乎跌下車來。那名金髮男孩正被高雅紳士緊緊擁在懷裏,心甘情願地承受他的深吻。
「上帝垂憐咱們!這個世界還像個什麼話?」一名車頂乘客回過神來喘道。「俺這輩子沒見過這種怪事!」
「理察,理察,他們從驛車可以瞧見咱們!」啼笑之際,潘妮促道。
「讓他們瞧個夠!」這位無缺公子道。
--【全書完】
第十四章譯註
(一) 畢朵 理察爵士之近侍名,前章中曾提過。
(二) 花花公子、紈褲公子、無缺公子 在英文中,此三名稱的意義有頗大之分野,而少校在盛怒之下混為一談。無缺公子屬邦默先生一派,雖十分注重儀容,然以高雅凝重為旨,自然不可與油頭粉面或嗜好裝飾的花花公子或紈褲公子同日而語。此外,無缺公子最異於二者之處,在於他在各體育項目之卓越,精於槍法、箭術、拳擊、西洋劍、騎術、駕車技術等,也因此公子溫翰才具此盛名。
(三) 西瑞克所言甚是,倫敦上流社會不時興早起,宴會開到凌晨兩、三點是常事。
(四) 西諺「入境隨俗」,照字面解,是「身在羅馬,須按羅馬人規矩行事」。理察爵士此處引此諺,乃在諷刺杜白尼少校。
*《無缺公子》譯序及章目 *《無缺公子》第一章:逼婚 *《無缺公子》第二章:邂逅
*《無缺公子》第三章:失蹤 *《無缺公子》第四章:客驛 *《無缺公子》第五章:項鍊
*《無缺公子》第六章:驅賊 *《無缺公子》第七章:退姑 *《無缺公子》第八章:命案
*《無缺公子》第九章:見官 *《無缺公子》第十章:戀人 *《無缺公子》第十一章:重逢
*《無缺公子》第十二章:慕情 *《無缺公子》第十三章:出奔 *《無缺公子》第十四章:無缺 嚴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