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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命案
葛理芬母子直到午後天氣轉涼才離開。目送他們的馬車駛離喬治客棧,理察爵士已對自己最狂熱的崇拜者由衷地厭煩不堪。他仍不見潘妮蹤影,想必她一風聞葛理芬母子抵達,就機靈地退避三舍。至於她以何果腹,捱過漫漫夏日,理察爵士則無從得知。
行前,葛理芬太太一搖三擺地下樓再進用些茶點,瞧見兒子活像一隻哈巴狗兒,死賴活纏住早已膩煩不堪的理察爵士,那麼一味曲意奉迎,唯唯諾諾。當她獲悉兒子已然洩露潘妮的真實性別,她立刻擺出一付暈厥不支的模樣,所幸理察爵士及時塞給她一杯杏仁果子酒,她的神智立刻宣告奇蹟式恢復,接著便輪到她振振有辭,在他耳邊大訴其苦。
「我不斷捫心自問,」她戲劇化言道,「這個不省事的女孩子現在命運如何?她現在落入什麼壞人的魔掌之內?我瞧您理察爵士是知情達理的人,您想想我有多麼痛心!萬一--我是說如果萬一--萬一我這苦命的姪女現在和一個『大男人』廝混在一起?」
「令人不堪想像,」理察爵士道。
「她算是毀了,只好湊合著下嫁於他。我想到的是我對她無條件付出的關懷、期望、和母愛--人生總是如此!咱們今天的這個世界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感恩圖報。」
仍哀悼嗟嘆不已,她命店方備妥馬車,她好即刻動身前往齊坪翰。她解釋道,她原本打算在昆查登過夜,可是她懷疑客棧的被褥不乾淨。
理察爵士待她離開後,上街溜躂了一圈,清醒一下頭腦,更酌量自己處境之複雜。
就在他外出散心的當兒,奎德小姐和貝佛利‧布蘭頓公子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卻同樣心懷戒懼地趨近喬治客棧。他們二人在客棧前廳遇個正著。
他們相互打量對方。早先的當兒,貝佛利已向酒保打探了幾句話,掌握住充份疑點。(雖然他依舊擔心萬一撞上椿勃上尉,但是他斷定持續刺探理察‧溫翰爵士絕對更有暴利可圖。)而早先那時,客棧酒保告訴他的,則是理察爵士和他的外甥一同住在客棧裏。
問題就出在理察爵士的外甥身上。貝佛利知道得十分清楚,溫翰家族人丁不旺,甥姪輩全部數來僅有寥寥一位,而那位還是個連褲子都沒能穿上的圓胖小紳士。他當然沒對酒保言及此事,只從酒保口中繼續探得此位神秘外甥是一名十來歲的少年。這一來,他可是更好奇了,於是穿越酒吧,步入客棧大廳。
此時,潘妮則是從後面馬廄躡足進入客棧大廳,與他打了個照面。她從沒真正見過他的面,沒能即刻認出他來。貝佛利見到這名少年,先是一楞,旋即疾步接近,帶著稍許口吃,寒暄道:「少爺您可好?我猜,您一定是-是溫翰的外-外甥?」一聽他開口,她立時認出他來。
她不是傻子,迅即想到任何熟悉理察爵士家世的人必會察覺她並非他的外甥。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嗯。我尊稱他為舅,乃是因為他年紀長我許多。實際算計起來,咱們不過是中表兄弟--遠系旁支的中表兄弟,」她更補充道,將親等族份推開得愈遠愈好。
她所厭惡的奸笑,一直掛在貝佛利鬆垮的唇角。暗地裏,他的腦子飛快地複習一遍理察爵士的族譜,但在表面上,他仍和言悅色道:「哦,原來如此。高-高興認識您,您姓-姓-」
「布朗(註一)」,潘妮接口道,暗自懊悔事先沒準備好一個較不尋常的姓氏。
「布朗,」貝佛利一躬身道,唇際的弧度加寬。「我素來喜-喜歡多結-結識溫-溫翰的親戚,況且還在這種小地方!但請告-告訴我,是什麼風把你們吹-吹來這裡的?」
「家務瑣事,」潘妮不假思索應道。「理察舅舅--我是指理察表哥,您了解,我平常順口叫他舅舅叫上習慣了--不辭煩勞陪同我前來辦事。」
「那麼,他是因你-你之故才駕臨昆-昆查登!」貝佛利道。「這可真有意思!」他那雙眼睛從頭到腳打量著她,使她渾身不舒服。「真-真有意思!」他重複道。「請-請代我向溫翰致-致意,轉告他我完全明-明瞭他選擇此一偏遠場地的緣由!」
他誇張地深鞠一躬而退,留下心中七上八下的潘妮。在酒吧,他討了紙筆及一杯白蘭地,選擇角落一張小桌坐定,開始考慮如何措辭給理察爵士寫信。他花了不少時間,飲下不少白蘭地,因為這位貴族公子平日難得動筆,不過,最後他終於滿意地將信箋寫好。他帶著醺醺酒意的眼睛在桌上搜尋蠟緘,但是酒保並沒有送上蠟緘,所以他將信箋結成辮結形狀,在上面得意洋洋地寫下理察爵士的大名,命酒保一待理察爵士回店就轉交給他。交待完畢,他步履踉蹌離開客棧,一路上,還得意自己機敏,不斷嘻嘻而笑。
酒保忙著招呼酒客,隨意將字條留在吧台上。酒吧的另一端擁入一批喧鬧的本地酒客,酒保穿梭其間,只顧著倒酒端酒。就是這樣,椿勃上尉從後院馬廄步入酒吧,一眼就瞧到吧台上的字條。
椿勃上尉徒耗一天氣力,飛馳到布里斯脫追查吉米‧鴉德的行蹤,撲了個空,此時的他又熱又累,心情惡劣透頂。他選擇吧台前的一只高腳凳坐定,取出一張大手帕揩抹臉孔。他將手帕放回口袋,這時候,他的眼睛觸及那張字條和上面所寫的名字。他認得布蘭頓先生的狗爬式筆跡,一眼就瞧出此信出自他手。起初,他並不奇怪布蘭頓先生會留話給理察‧溫翰爵士,他們橫豎均屬於紈褲子弟階層。但是當他漫不經意的目光再度接觸到那結成一個「井」字辮結形的字條,他腦中突然想到:今早,他之所以跑到布里斯脫捕風捉影,全是理察爵士的傑作。況且,在氣惱辛苦的一天當中,他曾經不只一次地懷疑理察爵士是否別具用心,一定要將他支使到布里斯脫。那張字條愈看愈讓人生疑,猜忌於是加深了上尉原已赭紅的面色。他直著眼,乾瞪它片刻,旋即急急環顧四周,確定沒人注意,遂一把將它揣入懷內。
酒保從酒吧另端又返回吧台之後,椿勃上尉此時已然偷走字條,退至壁爐旁一張高背椅內,並喚酒保送上一盅麥酒。他待四下無人,解開字條,閱讀其內容。
「我最親愛的理察,」布蘭頓先生寫道:
「來訪不遇,抱憾之至!小弟亟欲持續先前之談話。如果我透露我已有幸先見著令甥,我親愛的理察,我以為你會同意咱們再見上一面將是你的明智之舉。你會不欲我洩露你的秘密,而區區一萬兩千鎊根本不足以買到我的緘默。當然,我甚願三緘其口,但是我要求的,乃是憑藉己力,依『它種方式』換來更大一筆數目。如果你願討論這項敏感的話題,今晚十點鐘我在雜樹林等你。如果你未現身,我會當作你不再反對我私自處置『某件物事』。我相信,你不會傻到在當前或在將來,向旁人提及咱們之間的交易。」
椿勃上尉反覆讀了兩遍,才將字條重又摺回原先的「井」字辮結。信中提到潘妮,他覺得曖昧難解,也不感興趣。照情形看,他二人之間存在著一項秘密,而這項秘密牽涉到理察爵士的小外甥,上尉目前還無法立即領略出他自己能從其間攫取任何利益。但立刻抓住他注意力的,是信裏隱約提到布蘭頓項鍊。一念及項鍊,上尉的雙眼冒火,下顎微微顫動。打從他被迫與吉米‧鴉德合作的那時算起,他就懷疑貝佛利的誠意。現在真相大白了,貝佛利與鴉德早就共謀吞沒他該得的那一份。昨晚,貝佛利大發雷霆,罵他搞砸任務--可真唱作俱佳呀,他還真表現得怒氣沖沖--的當兒,項鍊其實正穩穩地躺在貝佛利的口袋裏。哼,布蘭頓先生應該被好好教訓一頓,學到佔霍瑞士‧椿勃的便宜是不智之舉。更不智的,是他隨便將未封緘的紙條擱在人來人往的酒吧裏。至於理察爵士,上尉捉摸不出他在這齣複雜的戲碼之中究竟扮演何等角色。他彷彿知悉項鍊的事,但是上尉判斷,他太富有,絕不可能對項鍊價值多少金幣懷抱著絲毫興趣。不過,無可置疑地,理察爵士必然也淌了這一趟混水。上尉由衷期待,有朝一日,他能對理察爵士報這一箭之仇。
椿勃上尉生性崇尚暴力。雖然,他恨不得立刻狠狠地把理察爵士那英俊的臉龐揍扁,但是他沒浪費太多時間在這種幻想上。如果真的實幹起來,理察爵士會遠比他自己更享受拳戰的刺激。選一月黑風高之夜,找兩三名舞棍持棒的打手給他幾下悶棍,成功的機率或許還比較高一點呢。不過,就算選擇這條路也有不妥之處:因為理察爵士已有兩次被數名彪型大漢埋伏狙擊,企圖搶劫財物,這些歹徒全都未能得逞,然而從此之後就沒有人敢盯綴他了。道上的扒手、偷兒、殺手、和搶匪們,都已經在他們的「黑名單」上將他堂然列為頭號「拒絕往來客戶」,紛紛傳言他身懷數把手槍,拔槍之快,認鵠之準,已使哥兒們視為道上瘟神,互相告誡敬而遠之。
上尉縱然遺憾萬分,最後只得決定:至少在眼前當下,他對理察爵士大約是無計可施。
此刻,酒保已然覺察字條失蹤,酒吧內的顧客全都否認知曉它的去處。椿勃上尉將麥酒一飲而盡,步至吧台交還酒盅。他放下酒盅,低頭道:「咦?我瞧見一張字條!」
沒人真在地上瞧見什麼,或許是因為上尉立即俯身將它揀起。他直起身時,指間已夾著那張字條。酒保向他道謝,正巧一名侍者進入酒吧端取一品脫布根地紅酒,酒保便順手把字條交給侍者,命他將信送到理察爵士手中。椿勃上尉也像貝佛利一般,離開酒吧時沾沾自喜。他轉至咖啡間,為自己點了一客豐盛的晚餐。
此時,理察爵士早已回到客棧。他發現潘妮在包廂等他,蜷縮在一張大靠椅中,津津有味地啃嚼一只蘋果。「對啃食生果的如此熱情!」他評道。「妳看來像絕了一名頑童。」
她笑著對他眨了眨大眼睛。「嗯,我餓壞了。你--你有沒有和阿米莉亞姑姑度過愉快的一天,公子?」
「我由衷盼望,」理察爵士道,板著臉注視她,「『妳』今日過得不痛快;我寧願今天曾大雨傾盆,將妳淋成落湯雞。」
「我這一天很快活。我去看過我的家,我還去瞧過從前所有皮爾斯和我躲貓貓的地方--就是大人要咱們用功唸書的時候,咱們的藏身之處。美中不足的,是我一整天沒有東西吃。」
「我心裏快活點了,」理察爵士道。「妳可知曉我今日的處境:被迫欺矇、打誑,扯下漫天大謊,還得敷衍我倒透楣才有幸遇上的一名無聊透頂的小伙子,並且一耗就耗上整整五個鐘頭?」
「我就猜佛德烈會被姑姑拖來!他是不是像極了一條魚,公子?」
「不錯,一隻鱈魚,但是妳別想轉移話題。只要和妳姑母談上半點鐘的話,就令我深深相信妳是個無法無天的壞孩子。」
「她說了我許多壞話?」奎德小姐的眉心皺起。「我不覺得我『無法無天』,說得精確點。」
「妳是所有安份良民的威脅,」理察爵士道。
她竟有些洋洋自得。「我從沒以為自己有那麼重要。」
「瞧瞧妳對我的影響!」理察爵士道。
「不錯,可是我不認為你安份守己,」潘妮駁道。
「我一度如此,但那彷彿是久遠之前的事了。」
她吃完蘋果。「唉,我很抱歉你心情不好,因為我要告訴你另一件不愉快的事。」
他疑惑地凝視她。「請一吐為快,別顧忌我!」
「是那個說話結巴的人,」潘妮道,語意並非十分清楚。「當然,如今一想,我覺得方才應該更留心一點。」
「妳是指貝佛利‧布蘭頓。他做了什麼?」
「呃,你知道,他又來這裏。我正巧同時也走進客棧,兩人剛好碰上。」
「多久以前?」
「噢,沒多久前!你那時不在。問題是他好像認出我來了。」
「好像認出妳來?」
「嗯。他說我一定是你的外甥,」她解釋道。
理察爵士雙眉緊蹙地聽著。他現在答道--語氣之凌厲是她所未曾聞見者,「貝佛利十分明白:我唯一的甥姪乃是個仍穿圍兜的娃娃。」
「哦,你還有位甥姪?」潘妮分心旁騖地問道。
「不錯,但那是題外話。妳是怎麼回答他的?」
「呃,我想我還算機靈,」潘妮盼道。「我一聽他開口,自然就猜到他是誰;當然,我也猜想他大概懷疑我不是你外甥。因為,就算也許有人認為我聰明才智不足,我畢竟不是傻子,」她補充道,同時扮了個鬼臉。
「妳仍對那句話梗梗於懷?」他面色稍霽。「別管它,繼續下去!」
「我對他說,嚴格說來,你不算是我舅舅。我稱你為舅,是敬你年長我許多。我說,其實你是咱們家分支旁系的遠房表親。然後,他問我咱們為何上昆查登來,我答說是為了處理家務私事。不過,我寧願我當時能夠不客氣地對他指出:問人家那麼多問題顯得多管閒事,還加上缺乏教養。後來,他就走了。」
「他走了?他是否提及他這次為何再來客棧?」
「沒有提,但是他要我傳話給你,我覺得含意叵測。」
「什麼話?」
「我聽來,似乎不懷好意,」潘妮道,讓他有心理準備。
「我不難想像。」
「而且,我愈思量,愈覺得他來意不善。他說,我一定要代他向你道賀致意;他還說,他完全明白你『駕臨』這窮鄉僻壤的緣由。」
「這小子!」理察爵士道。
「我就擔心你會著惱,」潘妮焦急地詢道。「你以為那意味著他發現了我的身份了?」
「不,不是那樣,」理察爵士應道。
「或許,」潘妮提議道,「他猜到我不是男孩?」
「或許。」
她仔細想了一想。「嗯,我看不出他還有其它什麼意思。但吉米‧鴉德從沒懷疑過我,而他和我說的話,遠遠比那說話結巴的討厭鬼還多的多呢。咱們真倒楣,竟然碰著對你了解如此透徹的人!」
「姑娘言下之意為荷?」理察爵士道,執起他的單眼鏡。
她天真地仰視他。「我是說,因為他了解你沒有像我這般的外甥或姪兒。」
「噢!」理察爵士道,放下單眼鏡。「是這樣啊。別為此操心!」
「哼,我當然會擔心,因為我現在才知道,我當初應該多想一點。我不應該讓你陪我來此地,你回去後,可能不容易向他們解釋清楚。」
「我尚不必從那角度去著想,」理察爵士道,漠然微微一笑。「若論輕忽欠慮,我應是責無旁貸。咱們當初碰面時,我就該將妳交還給妳姑母。」
「你當真那麼想?」潘妮難過地問道。
他低頭凝視她片刻。「不。」
「哼,我很歡喜。因為假使你想那麼做,我會從你身邊逃走。」她的下巴從合成杯狀的雙掌中抬起。「如果你不後悔到這裏來,就別讓咱們為這件事多煩心!一個人要是成天為過去的所作所為後悔,豈不是徒耗氣力?你有沒有點好晚餐,公子?」
「點過了,烤鴨和豆子。」
「好極了!」潘妮欣然道。「你知不知道阿米莉亞姑姑又往那裏去了?」
「去齊坪翰,找珍妮表姊。」
「找珍妮表姊?天呀,找她做什麼?」
「我想,去瞧妳是否溜到她那裏。」
「溜到珍妮表姊那裏!」潘妮嚷道。「唉,她是個囉嗦的老處女,還吸鼻煙!」
理察爵士的手剛撥開他的鼻煙壺,聞此而頓住。「呃--妳認為這嗜好不妥?」他問道。
「如果是女子,我認為不妥。況且,她總是灑得滿前襟都是。哎呀!噢!我不是說你,公子!」她補充道,隨即響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你做起來,好有氣派架勢!」
「多謝!」他道。
一名侍者入內擺置晚餐盤碟,並將大托盤內一張摺成井字結的字條呈給理察爵士。
他漫然拾起,解開字條。潘妮焦急地觀察他,但是他的面孔除了厭煩外,別無表情。他將字條閱畢,放入衣袋內,朝潘妮瞥了一眼。「讓我想想,咱們剛才在談什麼?」
「鼻煙,」潘妮答道,語聲空洞。
「啊,是了。我自己喜用金氏字號的馬丁尼克牌,但有人以為它的氣味不夠辛辣。」
她機械性地漫應一聲。但,侍者一離室,她就打斷理察爵士對如何保藏鼻煙的講解,衝口問道:「是誰寫的,公子?」
「別如此好奇!」理察爵士悠然道。
「你瞞不了我!我敢斷定是那個討厭的人寫的!」
「不錯。這不是妳該操心的事,相信我。」
「求求你告訴我,他是不是想對你不利?」
「當然不是。即便是,無論如何,他也絕對力難從心。」
「我還是不放心。」
「我知道。妳還是專心享用晚餐為宜。」
侍者適時端來烤鴨,擺在餐桌上。潘妮委實已飢腸轤轆,思路立即轉移到晚餐上。她胃口奇佳,用飯之際,不再追問字條之事。
理察爵士在用餐之際仍娓娓閒話家常,似乎一無所慮,其實他暗中頗為字條著惱。他忖道,他毋須擔心貝佛利能傷害到奎德小姐,因為他暫時還不知悉她的真實身份。至於他本人,他根本不在乎貝佛利那種吞吐曖昧的恫嚇。不過,到了相約時刻,他當然會去樹林子裏和貝佛利碰面,因為照情勢看來,他非把貝佛利儘速趕回倫敦不可。只要貝佛利仍在這附近徘徊,他就無法依禮將潘妮移交給拉徹爾夫人照管。對於這位滿懷冒險精神的少女,他縱然完全不甘願放棄這種臨時的監護權,他卻充分了解世俗禮法的嚴苛,因此,他委實別無選擇,此外,耽擱延宕僅會衍生事端。
於是,九點半剛過,他就催她上床,告訴她在外遊蕩一天理該早些歇息。她一反常態,居然乖乖離去,想必在外一天東遊西逛,已然令她滋生睡意。他等到將近十點鐘的時候,攜帶他的帽子和手杖,不急不徐地步出客棧。
今夜是滿月,夜空一抹浮雲也沒有。夜路並不難行,理察爵士很快地瞧見樹林邊緣的小徑。林內較為幽暗,林葉槎枒,時而掩住月光。一隻野兔竄越林徑,貓頭鷹似乎在左近梟啼,腳邊的樹叢傳來唏嗦聲。理察爵士的神經纖維向來十分強勒,對這些大自然的夜音置若罔聞。
但是他萬萬沒料到就在小徑前面彎折處,他會看見一名橫臥的女子擋住他的去路。這種景象極不尋常,他倏然駐足不前。女子紋風不動,夜色中,只能辨識出一堆淺色細棉裙和深色斗篷。理察爵士雖至為驚訝,但瞬即恢復,大步邁前,一膝著地檢視她。在繁茂的枝葉下,他無法看清她的五官,但是他可以斷定她年紀很輕。他先前擔心碰到一具女屍,現在發現只不過是一名昏厥的少女。他開始揉捏她的手腕,正考慮去今晨瞧見的那條小溪取水之際,她似乎已有醒轉的跡象。他將她扶入自己的懷內,聽到她雙唇之間輕噓了一口氣。她隨後又呻吟一聲,咿咿唔唔地說了幾句他辨識不清的話,後來,她竟然開始軟弱地啜泣起來了。
「別哭!」理察爵士道。「姑娘現在很安全。」
嗚咽聲中,她回過神來。他感到懷中的身軀忽變僵直,小手緊抓住他的手臂,然後,她開始不停地打顫。
「別怕,現在沒怕人的事,」他用自己一貫的冷淡口吻道。「姑娘稍歇後應會覺得好些。」
「噢!」她的驚呼反映出內心極度的驚怖。「你是誰?噢,放開我!」
「在下自然會鬆手,可是姑娘能否自行站立?姑娘雖不識我,但是相信我,我無意傷害於妳。」
她掙扎欲立,但只能勉強跪趴在地面。她縮成一團,嗚咽道:「我要回家!噢,我要回家!我根本不該來的!」
「愚見亦同,」理察爵士道,仍屈一膝跪立於她身側。「姑娘為何來此?或許,在下如此相問,竟會唐突了姑娘?」
他的問題令她抽泣得更厲害。她將臉孔埋在雙掌內,抖戰著,全身前後晃動,一邊嗚咽出幾個難懂的字句。
「哼!」理察爵士身後有人出聲道。
他迅即回頭。「潘恩!妳到此處幹什麼?」
「我暗地綴著你,」潘妮答道,目光苛責地落在哭泣的女孩身上。「我還找了一根堅實的木棒帶著,因為我以為你要來見那個討厭的結巴的人,我確知他會對你不懷好意。這是誰?」
「我也不知道,」理察爵士道。「等下有空,我再和妳討論妳這種魯莽的性格!我的好孩子,妳可否停止哭泣?」
「她在這裏做什麼?」潘妮問道,不為他的斥責所動。
「天曉得!我發現她躺在路上。請教有沒有妙方,能夠立即關上一個女人的淚閘?」
「我想沒人能辦得到。依我看,她下一步就要發作歇斯底里了。而且,我不認為你應該隨便抱人家--如果你不認識這個人的話。」
「我沒有抱她。」
「事實看來如此,」潘妮駁道。
「我想,」理察爵士嘲道,「妳願我跨越她的身子,繼續前行?」
「不錯,我自己就會,」潘妮不假思索地道。
「妳這小傻瓜!這女孩當時暈過去了!」
「噢!」潘妮趨前。「我奇怪她為何暈倒?你要知道,這事透露著古怪。」
「還用得著妳說,我已察覺事有蹊蹺。」他將手放在嗚咽女孩的肩上。「好了!妳一直哭並不能解決問題。姑娘能不能說明何事讓妳如此苦惱?」
女孩雙肩抽搐,努力嚥下歇斯底里的淚水,終於吐出一句:「我嚇壞了!」
「是的,我看得出。什麼事驚嚇到妳?」
「有一個男人!」女孩喘道。「然後我躲起來;然後另一個男人來了,他們開始吵架;怕他們聽到我,我一動也不敢動;然後,高大的男人打另一個男人;他跌倒了,也一動也不動;然後高大的男人從另個男人的口袋裏掏出一件物事,就走了;然後,噢,噢,他經過我藏身的地方,這麼近,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他!另外一個男人沒動過,我怕極了。我,就拼命跑--然後眼前一陣黑,我想,我就昏過去了。」
「妳跑了?」潘妮厭惡地重複她道。「多麼怯懦的舉動!妳難道沒過去幫助那個被擊倒在地上的人?」
「噢,不,不,不!」女孩哆嗦著道。
「我必須說,我覺得妳不配享有這種探險。而且,如果我是妳,我不會繼續賴在路中央,不但於事無補,還讓妳看起來很愚蠢。」
潘妮這段無情的話竟收到奇效,女孩勃然大怒,仰面憤然喊道:「你怎麼敢這麼說話?你是我這一生之中,所遇見最最無禮的年輕人!」
理察爵士扶著她的肘彎,助她站直身子。「啊--容在下代敝甥致歉,姑娘,」他道,聲調中透露一抹極難察覺的笑意。「一個不聽話的野孩子!容我建議姑娘先在路邊休息片刻,而區區我則可赴姑娘描繪如此生動的--呃--犯罪現場探查一番?敝甥--姑娘瞧見了,已有先見之明,夜行先以木棍護身--會全權負責妳的安全。」
「我要和你去,」潘妮抗聲道。
「妳要--這輩子頭一次--乖乖聽話,」理察爵士道,將無名女子安頓在路邊,自己沿路徑朝林中空地步去。
林中空地沐浴在一片清冷的銀色月光中。理察爵士毫不懷疑自己會在此地看到貝佛利‧布蘭頓--也許仍昏暈過去,也許剛恢復神智。但是當他接近林中空地,他所看到的竟然不只是一個靜臥不動的男人,還有另有一名男子跪踞在他的身旁。
理察爵士放輕腳步,直到他距離兩個男人數呎時,那蹲跪的男子才覺察他的存在,迅速回頭一望。銀色的月光雖然洗去大地的色澤,那轉向理察爵士的臉孔仍然顯得蒼白異常。那張臉孔屬於一名十分年輕的男子,而且理察爵士完全不認識他。
「你是何人?」聲音的主人壓低喉嚨,驚怖萬分地脫口問道。這名年輕人一躍而起,本能地採取防衛的姿勢。
「我懷疑我的姓名對你有何意義,但是不妨告訴你:敝姓溫翰。此地發生何事?」
男孩子看來心神惶惶,顫聲答道:「我不知道。我在這裏發現他--像這樣躺著。我--我想他已經死了!」
「胡說!」理察爵士道,推開他,輪到自己蹲跪在貝佛利靜臥不動的身軀旁邊。貝佛利鐵青的額頭有一大塊瘀傷,而當理察爵士將他扶起,他的頸項立刻軟軟垂下,那可怕的事實已一目了然。理察爵士瞧見沾血的樹樁,了解貝佛利的腦袋必定碰巧撞上了它。他將屍體放下,鎮定如恆地道:「你完全正確;他的脖子斷了。」
男孩從袋中掏出手帕,揩拭前額冷汗。「我的天,誰幹的?--不是我,您知道!」
「我沒以為是你下的手,」理察爵士應道,站直身子,撣掉長褲上塵埃。
「但這真是令人震驚的事!他在我家中作客,先生!」
「噢!」理察爵士道,深長地望他一眼。
「他是貝佛利‧布蘭頓,薩爾爵爺的小兒子!」
「我很識得此人。依我了解,你應該是皮爾斯‧拉徹爾先生?」
「是的,是的,我是。我在牛津認識他,咱們並不熟,因為我--呃,說實話,我從來不怎麼喜歡他。但是一星期前,他突然登門造訪。我想,他大概出門訪友,順道來看我--我也弄不清楚。當然我--也就是說,家母和我--依禮留他過夜,於是他就一直住下來了。他身體一直很差--說他需要靜養,以及呼吸鄉下的新鮮空氣。真的,我現在理會不出他因何跑到林子裏來?因為他總是藉故頭痛躲在自己房裡。至少,他總是這麼對家母說。」
「那麼你並非來樹林裏尋他?」
「不,不是!我來--我只是出來欣賞月色,」皮爾斯忙道。
「是嗎?」理察爵士冷冷道。
「您來這裏做什麼?」皮爾斯詢道。
「同理,」理察爵士答道。
「但是您認得布蘭頓!」
「不錯,但識得他並不等於謀殺他。」
「噢,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是你們二人同時出現在昆查登,情況頗不尋常!」
「我本人以為很無聊。我來昆查登與貝佛利‧布蘭頓毫不相干。」
「當然不相干!我沒這樣想--先生,既然您沒殺害他,兇手也不是我,您覺得誰--是誰做的?因為他不像是自己絆倒的,是不是?他前額有瘀傷,而他又是仰面躺著,我沒動他。是有人將他擊倒在地!」
「不錯,我同意,」理察爵士道。
「我想,您大概不知道可能是何人,先生?」
「我奇怪會是何人?」理察爵士深思地道。
皮爾斯等待著,但是理察爵士不復言語,僅蹙額站著俯視貝佛利的屍身。沈不住氣,他脫口道:「我該怎麼辦?真的,我不知道!我對這種事沒有經驗,或許,您能給我一點建議?」
「在下自己亦無法誇口在這方面擁有如何廣泛的經驗,但是我建議你回家去。」
「可是咱們不能把他留在這裏不管--對不對?」
「對,不能這麼做。我會通知治安單位林子裏有--呃,一具屍體,無疑地,他們會負責調查與善後。」
「是的,可是我並不願逃走,請您了解,」皮爾斯正色道。「我的處境很為難,很尷尬,但是我當然絕對不能留您一人在這裏,讓您獨自向治安執事(註二)解釋一切。我會對治安執事說,是我先發現屍體的。」
理察爵士早已慮及事體微妙,牽連甚廣。過去這數分鐘內,他一直私下盤算該如何處理善後,方才能夠不但顧全大體,又不致過度傷害布蘭頓家族的顏面。他認為,由於潘妮在其中的緣故,如果皮爾斯‧拉徹爾再涉及案件的調查程序,只會使情況變得更為複雜。他深沈的目光再度投向這名年輕人,道:「我相信,你如此做於事無補,最好讓我來善後。」
「您知道內情!」
「是的,我知道。我本人和布蘭頓家族關係-呃-相當親厚,十分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日後,貝佛利之死可能引發令人難堪的醜聞。」
皮爾斯點點頭。「我就擔心那樣。您要了解,先生,他不大正派,而且認識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昨天,有個人居然來寒舍打探他的消息--外表看來像個不務正業的市井之徒,我敢說您一定了解我所指的那一類型。我可以看出,這人竟然上拉徹爾家門滋事,貝佛利氣憤已極。」
「你那時親眼瞧見此人?」
「嗯,我瞧見他,沒和他說上兩句話。僕人進來傳話,說有位椿勃上尉求見貝佛利,貝佛利馬上大發雷霆--呃,我怕我那時就懷疑事情不對勁。」
「啊!」理察爵士道。「你曾目睹椿勃上門找貝佛利,可能--也許不可能--對案情調查有所裨益。是的,我認為你還是儘速回家為宜,並且對此事隻字不提,明日一早自然會有人通知你貝佛利的死訊。」
「但我該如何對員警說話,先生?」
「你有問必答就行了,」理察爵士應道。
「我該不該告訴他,是我在這裏和您一同發現貝佛利的?」皮爾斯擔心地問道。
「我不以為他會問你這個問題。」
「但是他會不會覺得我不去搜尋貝佛利很奇怪?」
「你不是曾說:貝佛利托故身體不適,提早上床歇息?一大清早,你又為何去打攪他?」
「明天一大清早?」
「是的,明天早餐時刻,他自然無法現身--員警應該適時來臨,」理察爵士復道。
「我懂了。好吧,如果您覺這樣妥當,先生。我--我承認我私下歡喜不必洩露我今晚來林子裏的事。不過,萬一別人問我認不認識您,我怎麼回答?」
「你沒見過我。」
「不-不,沒有,當然沒見過,」皮爾斯道,精神一振。
「往後有件好事等著你。我此行就是--為了來看你,但眼前姑且不提此事,提了也徒增困擾。」
「您來看『我』?」皮爾斯訝然道。「怎麼可能?」
「如果,」理察爵士道,「明天你到『喬治』來找我--由於我發現你客人的屍體,你來找我應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屆時,我會全盤相告。」
「我十分榮幸--但是我想不出您會為什麼事來找我,先生!」
「難怪你會詫異,」理察爵士道,「容我賣個關子,拉徹爾先生。你還是將詫異留待明日吧!」
第八章譯註
(一) 布朗 乃一過份尋常和平民化的姓氏。
(二) 治安執事 早期並無完備警網遍佈各處。地方治安均由當地鄉紳兼任,通常遴選德高望重者,並非今日之專業人員。治安執事相當於今日的探長兼地方檢察官,有權力起訴嫌犯。
*《無缺公子》譯序及章目 *《無缺公子》第一章:逼婚 *《無缺公子》第二章:邂逅
*《無缺公子》第三章:失蹤 *《無缺公子》第四章:客驛 *《無缺公子》第五章:項鍊
*《無缺公子》第六章:驅賊 *《無缺公子》第七章:退姑 *《無缺公子》第八章:命案
*《無缺公子》第九章:見官 *《無缺公子》第十章:戀人 *《無缺公子》第十一章:重逢
*《無缺公子》第十二章:慕情 *《無缺公子》第十三章:出奔 *《無缺公子》第十四章: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