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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翻譯小說連載--《無缺公子》第十三章:出奔
2014/01/12 03:45:20瀏覽1760|回應4|推薦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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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出奔


  布根地酒再度滋潤了西瑞克的喉嚨。他吐了口氣,晃晃腦袋。「不成,我腦袋還是一團漿糊,女人不會隨便從窗子落下來。」
  「唉,我哪會隨便從窗子掉下來。是我自己爬出去的,因為我想脫離我親戚的控制。」
  「我也經常興起逃家的念頭,可是我卻從沒想到特意去爬窗子。」
  「你當然不會!」潘妮撇嘴道。「你是個男人!」
  西瑞克似乎不滿意這種邏輯。「只有女人才越窗而逃?這道理有些不通。」
  「我覺得你頭腦遲鈍到極點。由於從大門出走具有危險性,我才會選擇窗戶。托天之幸,理察那時碰巧路過,因為我綁結的床單不夠長,我被迫得非跳下去不可。」
  「妳是說,妳攀緣床單一路墜下去?」西瑞克問道。
  「是啊,當然如此。請問,難不成你要我飛出去?」
  「喝!有道理!有意思!」他欽佩地喊道。
  「噢,何足掛齒!可是理察爵士猜到我不是男孩子,認為我單身來這裏不像話,所以他帶我回到他家,將我後腦的頭髮修剪整齊,幫我打新領結,而且--這就是你在他書房發現那些物事的原因!」
  西瑞克誇張地朝理察爵士擠一擠眼。「嘿嘿!我知道你醉了,理奇,可是我從沒想到你會胡塗到那個地步!」
  「不錯,」理察爵士回想道。「那夜,我醉到對一切事物均有飄飄然之感。」
  「飄飄然!親愛的老兄,你應該是昏昏然吧!還有,你怎麼樣抵達這裏的?因為我現在想起來,喬治說馬廄中的馬兒一匹也不少。你素來不屑使用出租馬車,理奇!」
  「不錯,」理察爵士道。「咱們搭乘客驛。」
  「客--客--」西瑞克張口結舌。
  「那是潘妮的主意,」理察爵士溫言解釋道。「我必須坦承我無法認同此種交通工具,並且視客驛為畏途,但咱們一路之上倒也滿載驚險刺激。真的,當初若率爾選擇郵驛,旅途之上就未免過於平靜無波了。咱們的驛車翻覆到路邊溝渠中;咱們和一名竊賊-呃-稱兄道弟;咱們發現賊贓居然出現在咱們自格兒的衣袋裏;咱們協助一對苦戀情人暗夜私奔,還有咱們被捲入了凶殺案,也探得兇手的身份。我做夢也料不到人生竟能如此多彩多姿。」
  西瑞克一直目瞪口呆地聽他陳述,此時縱聲大笑。「上帝呀,我永遠也沒法消化這許多!『你』,理奇!噢,上帝!咱們京裏有露薏莎,她賭咒說你永遠也不屑於降尊紆貴,做出有違你『無缺公子』美號之事;然後,喬治認為你受不了婦人的壓迫,灌醉了自己,如今可能陳屍於河底;而茉理沙則堅持你任意溜走,是為了觀摩一場拳賽!我的媽呀,咱們往後還可以欣賞她表演一齣女人瘋狂的嫉恨!哈哈,她給將了一軍!下注,押注,開寶,然後通賠!」他再度用貝兒雀手絹抹去笑出的眼淚。「你非賞我那個軍缺不可,理奇!天知道,你欠我的!因為我叫你拔腿而逃,哈哈,對不對?」
  「但是他並沒有拔腿而逃!」嬏妮急道。「是我拔腿而逃,理察並沒有這麼做。」
  「哈!不對,我的確跑了,」理察爵士用了一撮鼻煙,道。
  「不是,不是的。你知道你來這裏只是為了照顧我,你說過不准我獨自旅行!」
  西瑞克困惑地望著她。「妳知道,我這腦袋瓜子還是有點迷糊。如果,你們邂逅也只不過在三天多前,你們不可能結伴私奔呀!」
  「咱們自然沒有私奔!我是為了-為了私事來此,而理察扮成我的家庭教師。咱們怎麼會私奔?」
  「家庭教師?媽呀,我以為妳說過他是妳的表兄?」
  「我親愛的西瑞克,您就高抬貴手,別追根究柢了吧!」理察爵士求道。「小兄此途角色繁複--家教、母舅、監護人,『還有』,表兄。」
  「妳似乎是個惹麻煩的小搗蛋精!」西瑞克板著臉對潘妮說道。「妳多大了?」
  「十七歲了,可是我看不出這與你有何相干。」
  「十七歲!」西瑞克駭然瞥了理察爵士一眼。「理奇,你瘋了!你現在惹火上身--你們倆人都是!你母親和姊姊會怎麼說,更別提我那苦瓜臉的妹妹--!請教兩位何時舉行結婚大典?」
  「那,」理察爵士道,「即為咱們適才正在討論,卻為閣下所貿貿然打斷的話題。」
  「最好找個無人知曉的地方悄悄結婚,」西瑞克晃著腦袋道。「他媽的,我這現成的伴郎是做定了!」
  「哼,別想!」潘妮紅著臉道。「咱們不會結婚。結婚是個荒謬至極的念頭!」
  「我本人也厭惡婚姻,」西瑞克坦然道。「可是兩位在決定結伴東闖西逛之前,就早該考慮到這一點。如今是別無它策:二位非結婚不可!」
  「我拒絕!」潘妮宣稱。「沒人會知道我不是男孩子。知道的,只有你,和另一個無傷大局的人。」
  「可是,我親愛的姑娘,這不是辦法!相信我,紙包不住火!如果妳不懂這大道理,我深信理奇自然懂。我猜妳或許不熱衷結婚,而他可是家家戶戶垂涎三尺、夢寐以求的金龜婿,妳定然早有所聞。該死!咱們家還伸直脖子指望他來救急呢!哈哈,如大旱之望雲霓!」他補道,禁不住又格格地笑起來。
  「我覺得你既低俗又可厭!」潘妮道。「我自己有很多錢;事實上,我是一位富有的女繼承人,我根本不需要嫁給任何人!」
  「但是有勞姑娘念及『浪費資源』這種罪名!」西瑞克抗聲道。「假若姑娘是位女繼承人,並且視與理奇結褵為畏途--事實上,區區頗能了解該點,因為這小子不懂得如何向女人獻慇懃!我親愛的姑娘,他這小子已是無藥可救,一輩子從沒對女人付出過感情--我想,姑娘不妨考慮考慮您眼下的這一位謙卑的僕人,這位尊重女性的騎士?」
  「閣下言辭,親愛的西瑞克,一向發人深省,」理察爵士冷冷道。
  但是潘妮非但不覺得他造次,反倒嘻嘻一笑。「不,敬謝不敏,我也不想嫁給你。」
  「我就擔心妳看不上我。那麼,退而求其次,妳只好接受理奇:沒有其他的選擇了!但是妳配他這老小子太年輕,我怎麼看都如此!該死,不知你們當初著了什麼魔,會冒這個險!」
  「西瑞克,你毋須瞎操心,」理察爵士道。「我心甘情願想娶潘妮。」
  「喝,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西瑞克驚喘道。「小弟在此還以為你厭惡女人和婚姻呢!」
  「我要上床歇息去,」潘妮道。
  理察爵士移步為她開啟廂門。「好,我的孩子:去歇一會子。請妳別將西瑞克不經大腦的瘋言瘋語放在心上。我還沒遇上比他更嘻皮笑臉的酒瘋子。」他一面說著,一面捉住她的手,舉至唇際。「祝妳好夢,小鬼頭,」他柔聲道。
  她覺得喉嚨彷彿被硬塊堵住,只能顫然微微一笑,逃至樓上,但是耳際仍傳來西瑞克驚詫至極的話聲:「理奇,你難不成真愛上那名小丫頭?不會吧?」
  「我想,」理察爵士關上門,道:「咱們的話題最好轉移至你此行的目的上,西瑞克。」
  「噢,當然!」西瑞克急道。「對不住!好小子,我無意干涉你的私事;絕對是無心之過!唉,別苦著一張臉!你知道我這付德性!我總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
  「我就是擔心這一點,」理察爵士乾澀地道。
  「我會噤若寒蟬!」西瑞克保證道。「但是,你怎麼可能,理奇--!我實在搞不懂!當然,不干我的事!你方才告訴過我,貝佛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遇害了,這似乎是問題的重點。」
  「哼,我不會為他痛哭流涕。我最了解他,他是個壞東西!你提到雜樹林,他去那裏幹什麼?」
  「事實上,他約我去那裏一晤,」理察爵士道。
  西瑞克蹙額凝視他。「其中定有玄虛。為什麼,理奇?」
  「不瞞你說,他突發奇想,欲向我勒索金錢,否則會大肆宣揚我這位冒牌表弟乃女子所偽裝。」
  「是啊,貝佛就專會幹這種事,」西瑞克頷首道,絲毫不以為怪。「你早就答應為他還債,是不是?」
  「嗯,昨天上午我如此建議。哪知陰錯陽差,椿勃上尉竟然獲知貝佛利與我在雜樹林有約,先我一步趕去。我判斷他只謀奪走項鍊,因為根據一名目擊證人的描述,他們起先爭吵,椿勃將貝佛利擊倒在地,搜查他的衣袋,然後兀自逃逸,也許以為貝佛利僅被擊昏。當我發現貝佛利時,他的頸項已然折斷。」
  「天哪!」西瑞克駭然吹了一聲口哨。「那麼,實情較我想像的為糟!撞邪了!看情形,沒指望能瞞天過海,不外揚家醜!他們可沒懷疑是你下的手,對不對,理奇?」
  「我的名譽在這附近雖有每況愈下之勢,僥倖謀殺尚不包含於內。你到底來此的目的為何?」
  「還有什麼?當然是逼貝佛利說實話!我心裏總懷疑他是搶案的幕後主使人,你也知道他被債主逼瘋了。還有,我老爸要我追上探員,取消一切行動,可是他媽的我一路上就是沒見到那隻保安街獵犬的鬼影子。如果你在布里斯脫幹線撞上他,難怪我和他失之交臂。我先繞到巴斯,因為我聽人說貝佛上巴斯找佛迪‧華津翰,而佛迪告訴我他人已經離開巴斯,去探訪這附近一位名叫拉徹爾的朋友。所以,我在巴斯又去看我老媽,重聽她敘述一遍搶案的經過,就忙忙趕到這裏找貝佛來了。『現在』,我下一步該怎麼辦?」
  「你最好去見本區治安執事。椿勃很可能今日在巴斯落網,但我不知項鍊是否仍在他身上。」
  「我得趕緊取回那條倒楣的項鍊!」西瑞克皺眉道。「如果連傳家之寶都被人發現是膺品,債主會全逼上門討債。而你又打算怎麼樣,理奇?我瞧你自己好像也有一堆問題。」
  「想必須待明日我和潘妮商量之後,才能答覆你的問題,」理察爵士應道。

  但是理察爵士命中註定次日沒有機會繼續和潘妮研究這個問題。奎德小姐傷心地回房休息,枯坐窗畔良久,茫然凝望窗外的月色。她決定今日是她畢生最痛苦的一天。西瑞克‧布蘭頓突兀地闖入他們的談話,未能減輕她心頭的絲毫重擔。西瑞克雖然沒像皮爾斯那樣去苛責她這段離奇的探險歷程,但顯然結論仍是相同的:她必須嫁給理察爵士。她自己親耳聽到他在孩提時代就識得理察爵士,所以她可以公平地判定他相當了解理察的為人。他堅持她必須嫁給理察爵士,她思索道,這不啻在說:他認為她將理察爵士逼至不得不向她求婚的困境。潘妮憤憤想道,這是至為不公之見,因為當理察爵士堅持伴她赴桑姆塞特郡之際,神智並非清明,況且,他純粹是出於一片惻隱之心,怕她路上出事。要怪的話,就怪她自己幼稚無知,沒想到年長她許多的紳士會遭世人誤會,或者為了維持紳士榮譽而被迫接受婚姻的枷鎖。她打第一眼就喜歡他,沒有多久就和他打成一片,與他相處得至為融洽;事實上,她簡直覺得他們彷彿是廝熟了一輩子的好朋友。她覺得自己比莉蒂亞還蠢,竟然沒察覺自己在還未抵達昆查登之前,就已經無怨無悔地愛上他了。她居然還執著著要和皮爾斯聚首,而如今,她自己騙不了自己--那時,就算他們終於抵達「喬治」客棧,她根本沒急著去通知皮爾斯來看她。等到她真的和皮爾斯面對面了,就算他是蓋世奇男,業已無法取代理察爵士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了。
  皮爾斯的言談舉止啊,更說不上高雅風流。他破壞了一切,潘妮忖道。他批評她不守婦道,悖綱違紀,還逼得有厭婚症的理察爵士把婚姻枷鎖往自己頭上套去。
  「因為,我覺得他沒真心愛我,」潘妮對自己說道。「直到皮爾斯變得那麼討人厭以前,他從沒那樣說:事實上,他一路待我,就真的像一個監護人、或舅舅、或是個年紀大我好多好多的兄長。我敢說,我這一路上從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或齷齪的,是由於他保持這種態度的緣故。咱們分享了這麼多的探險事件,為了保護我,他不得不把阿米莉亞姑姑騙走,然後,那個說話結巴的人猜到我的女孩兒家身份,然後,皮爾斯變得那麼討人厭,然後,莉蒂亞那個小笨蛋為我惹上麻煩,然後,少校闖上門來,然後,現在另一位布蘭頓先生也知道我的身份--總歸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錯,使可憐的理察陷入最最棘手的困境!眼前只有一條路:我只有再度逃走了。」
  雖然心意已決,她覺得淒苦異常,幾顆滾圓的淚珠盈溢眼眶,沿著面頰流了下來。她不耐煩地將它們拭去,告訴自己哭不是辦法。「因為,如果他不真心想娶我,我也不想嫁給他--至少有一點點兒不想。如果他是真心的,我敢說他自會去姑姑家找我。不,別痴心妄想了,他會忘了我,或者可能暗自慶幸擺脫了我這個冒失莽撞,膽大妄為的小-小丫頭!噢,討人厭的眼淚!」
  她愈思量愈自憐自傷。過了許久,才強自振作,盥洗上床。她甚至全然忘卻自己大力安排的私奔事件,耳際傳來教堂鐘聲十二響,也沒想到莉蒂亞此時應該正步入出租馬車,箱篋行李中不知道是否包括一籠子的「愛之鳥」。
  她一夜柔腸百轉,輾轉難眠。入睡後,卻又惡夢連連,床單被毯被她翻騰得凌亂不堪。次日清晨六點鐘不到,她睜開眼,但見陽光遍室,她迫不及待地離開那張床。
  夢寐難眠之際,她多半在酌量如何乘理察爵士不留神時悄悄溜走。她依稀憶起有人定期載客去布里斯脫,決定在他的篷車裏購買一個座位。如果今日碰巧他不發車,她也要步行至布里斯脫,從那裏購買一張返回倫敦的客驛車票。布里斯脫距離昆查登也不過六、七哩的腳程,況且,如果運氣好,她總會碰到肯載她一程的善心人士。
  她匆匆穿戴整齊,可是在她掙扎綁結漿得筆挺的細棉領巾之際,她又差一點掉下淚來,因為她那一條正是理察爵士本人的物事。穿好衣服,她將自己寥寥無幾的行李全收拾在他借給她的小手提袋裏,躡手躡腳,下樓到私人包廂裏。
  雖然她可以聽見僕役在咖啡間和廚房走動,但是他們還沒來包廂拉開窗簾,也還沒整理房間,隔夜的包廂因而顯得散漫不整,令她的情緒更為低落。潘妮拉開簾幔,在寫字桌前坐定,準備開始書寫一封致理察爵士的告別信。
  這封短信可真難寫,常因她必須醒鼻子或揩眼淚而中斷。信終於寫畢,潘妮焦急地檢讀一遍,試圖擦去一塊墨漬。她對這封短信頗不滿意,但是又沒有時間重寫,只得迅速摺好,用蠟封妥,並在背面題上理察爵士的名諱,將它豎立在壁爐台上。
  在前廳,她遇上昨晚服侍他們的那名棺材臉侍者。他的眼睛似乎較往常更為無神,只呆呆地瞪了潘妮的手提袋一眼,對潘妮出早門了無興趣。
  她伶俐地解釋,自己因急務須先表哥一步赴布里斯脫,問他今天有沒有人在「喬治」前面載客。侍者答稱今日無車,因為禮拜五不載客。「如果您昨天去,就沒問題了,」他附道,似乎怪她選錯了日子。
  她嘆了一口氣。「那麼,我只好步行了。」
  侍者聽了漠然無語,但是當她走到大門口,他忽然念及一事,仍用那付半死不活的語氣追道:「老板娘要坐二輪馬車去布里斯脫。」
  「你覺得她會願意載我去?」
  侍者不置可否,但說他可以幫她去問問老板娘看看。不過,此時潘妮決定自己去問,逕自走到客棧後院,瞧見老板娘將一只食籃抬上馬車,正提起裙角準備上車。
  她很訝異潘妮作此要求,疑慮地打量她的手提袋一眼。不過,她是位健碩的善心婦人,潘妮也虛偽地一再保證理察爵士同意她先行一步。老板娘很爽快地命潘妮上車,將手提袋放在座位下面。她負責趕車的兒子是名木訥的小伙子,一途上一直咀嚼著一根麥桿兒。他提起韁繩,吆喝一聲,片刻之間,一行人車已四平八穩地邁上布里斯脫之路。
  「唉,小少爺,我只盼載您走是對的,」胖胖的霍普金斯太太道,一邊因為上車的一番折騰而喘著氣。「我知道自己不願管別人的閒事,可是您倘使私自脫逃,監護您的那位公子爺可不會放過咱們。這是我所擔心的哪!」
  「噢,不會,妳真的不會有麻煩!」潘妮安慰她道。「妳知道的,咱們自己的馬車不在身邊,要不然--要不然我也不會打擾妳了。」
  霍普金斯太太說她一點兒也沒有被打擾,並且還說她很高興這一路有人伴著說笑。當她發現潘妮還沒用早點,她大為震驚,喘著氣拉扯出座底的食籃,取出一大包三明治、一個餐巾嚴密包裹的派餅、和一瓶冷茶。潘妮接受了一個三明治,卻婉拒了派餅。霍普金斯太太禁不住坦言道,雖然她絕對歡迎小少爺品嚐她親手烤好的派餅,但是派餅其實是特別送給她布里斯脫姨媽的禮物。她又透露,她此番進城,是為了迎接她妹妹的第二個女兒新近搭坐倫敦客驛下來,將在「喬治」擔任客房女侍。一路之上,話匣子就如此開啟,旅程也相當不寂寞。霍普金斯太太滔滔不絕,述說家中每一成員的疾患病苦和軼事趣聞,以致小馬車終於停靠在布里斯脫市中心的一家客棧面前時,潘妮自覺對於這位好心太太的每一名親戚都瞭若指掌,如晤其面。
  布里斯脫線的客驛班車要到九點鐘以後才抵達布里斯脫,直到那時,倫敦線的客驛才會離開客棧。霍普金斯太太乘機去探望她姨媽,而潘妮買妥車票,將手提包交給客棧櫃檯保管,出外漫步閒逛,手裏握著最後的幾枚硬幣,準備買些果點以備旅途充飢之用。
  這時刻,街道還不算擁擠,有些店鋪還沒拉起套窗開始營業。潘妮大約走了數分鐘,一面津津有味地東張西望,觀察五年以來市容的變易。她同時也找到了一家已經開門的熟食鋪子,新烤派餅的香味令她飢腸轆轆。她步入店鋪,謹慎地選購了幾色餐點。
  她踏出店鋪的時刻,距離開車時間尚有半個鐘點,她決定去市場逛逛。市場裏頭熙來攘往,她瞥見霍普金斯太太,正指著一匹洋布,口沫橫飛地和一名布販討價還價。由於她委實無意再繼續鑽研霍普金斯家的家譜,遂轉身避開這位善心太太的視線,佯裝欣賞一家小鐘錶店的櫥窗。她太過於專注在閃躲霍普金斯太太母性目光的上頭,以致懵然不知自己已然被一雙鷹眼籠罩住。那名粗壯漢子身穿粗呢外套,頭戴闊沿帽,已密切盯視她一會子了,此刻趨身向前,一隻大手按住她的肩膀,道:「逮著了!」
  潘妮自覺有罪地跳起,驚慌地環顧身後。那嗓音聽來耳熟,她駭然發現直逼自己的那張臉,竟然是在洛克斯浩附近客店盤問吉米‧鴉德的保安街警探。
  「噢!」她無力地道。「噢!您不是-不是那天我見-見過的人?早-早安!好天氣,是-是不是?」
  「好極了,年輕的少爺,」警探道,語氣森冷。「人不可貌相,這話準沒錯!我一直盼望再見到你。啊,只要耐特‧葛吉昂盯上某個兔崽子,他逃不到哪裏去,準沒錯!你跟我走!」
  「可是我沒做錯事!真的我沒有!」潘妮道。
  「如果你沒有,你這小子怕我作啥?」葛吉昂先生咧嘴一笑道,雖然在她眼中倒比較像惡魔對她一齜牙。「我一直在想,小少爺,那時節,你和那位英俊紳士匆匆離店,速度快的不可思議。嗐!任何明眼人都會以為兩位因故對區區生厭,所以才退避三舍。」
  「不對,不對,咱們沒討厭您!咱們那時候都已經結帳了,況且也已經耽擱了不少行程。」
  「哼,」葛吉昂先生道,大手移至她肘彎,緊握不放,「小少爺,我打定主意得好好盤問你一番。如今,你甭做白日夢妄想和我掙扎,掙扎也沒用。也許你沒聽到過鴉德這市井混混兒的名號,也許你這雙招子沒瞧見過那串寶石項鍊是啥玩意兒。哈哈,像你這般貌似天使的嫩蔥兒,我如果抓一個就銬一個--把你往白僧鎮(註一)黑牢子裏舒舒服服地一扔!--獎金也夠我自格兒舒服快活了!舒服得緊哪!你乖乖跟我走,別打錯算盤想含糊我,我認定你知道某付項鍊的下落。放心,我的消息來源準沒錯的。」
  此時,他們已經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開始圍成一圈看熱鬧。潘妮狼狽地環顧四周,連滿面駭色的霍普金斯太太也夾在圍觀的群眾當中。她眼見脫逃無望,只得暫且聽天由命。顯然,葛吉昂先生想拖她去看守所,或其它拘押嫌犯的所在。她最擔心的是一旦被關起來拷問,她的性別必然暴露無遺。在這當兒,圍觀民眾愈來愈多,有人高聲質問這年輕人做了什麼事,又有人解說是倫敦保安街探員在抓人。潘妮隨機應變,決定姑且稍示坦誠,必對局勢有所裨益。於是,她不再企圖掙扎,反而採取最鎮定自若的語氣,答道:「好吧,我情願隨您走。事實上,我很清楚您在找尋什麼物事,而且我相信我能夠提供相當寶貴的情報。」
  葛吉昂先生不欣賞犯人過份沈著,態度未見和緩,反而訝然道:「好大的膽子!嗐,別瞧你年輕,這份膽識可絕無僅有!乳臭未乾,就有這份能耐為害社會!你跟我來,甭打壞主意。走!」
  部份民眾似乎有意追隨他們。葛吉昂先生對這些安份良民叱喝幾句,他們就忙不迭地散去,任由他和他的小犯人自行離開市場。
  「您大大錯了,」潘妮對探員道,「您在找布蘭頓鑽石,對不對?我完全知情,而且我還知道布蘭頓先生想要您停止搜查行動。」
  「喝!」葛吉昂先生譏道。「他這麼想,是不是?他媽的,我從沒見過你這般狡滑的後生!」
  「我希望您認真聽我說!我知道鑽石在何人手中,而且那人為了奪寶,還不擇手段地殺害了另一位布蘭頓先生!」
  葛吉昂先生猛晃腦袋,張口結舌地瞪著她。
  「他真的殺了他,我說的是實話!」潘妮急道。「他名叫椿勃,和吉米‧鴉德合夥劫走項鍊!只不過他們沒能得逞,項鍊又輾轉回到貝佛利‧布蘭頓先生的手中,然後椿勃上尉殺死他,奪走項鍊後逃走。還有,西瑞克‧布蘭頓先生在到處找您,如果您肯去昆查登,他人就在那裏--而且,他會證實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從沒能聽見這種漫天大謊!」葛吉昂先生喘道,義憤填膺。「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小壞蛋,我準沒看錯!容我請教你,你又怎會知道那麼多有關項鍊的事情?」
  「我和布蘭頓先生很熟,」潘妮答道。「和兩位布蘭頓先生都熟!而且命案發生時刻,我人也在昆查登。我向您保證,菲利浦先生,也就是當地治安執事,也知道我這個人。」
  葛吉昂先生聽了頗為動容,語氣放緩道:「我沒說我不相信你,我也沒說我相信你。但是小少爺,你方才說的故事相當離奇,這準沒錯的。」
  「是啊,我相信您一定會有這種感覺,」潘妮同意道。她感到抓住自己肘彎的那隻大手似乎鬆弛了一些,決定繼續攻心為上,減低他的戒意。「您最好即刻帶我去昆查登,因為布蘭頓先生想見您,而且我估計菲利浦先生也會歡迎您加入陣容,助他一臂之力來搜尋椿勃上尉。」
  葛吉昂先生斜睨她一眼。「或許我弄錯了,」他緩緩道,「或許你是我所見過最高竿的少年罪犯。也許我會去這個你提到的地方,也許我該先找個好地方關起你來再走,免得你出來害人。」
  他們走到一條通衢大道,道路兩側均有向反方向延伸的胡同巷衖。潘妮當然無意返回昆查登,更不願蹲在布里斯脫看守所裏面枯等,而此時,葛吉昂先生只不過輕托著她的肘彎子而已。她下定決心,必須伺機脫身。她輕快地道:「隨您便,但是我警告您,如果布蘭頓先生聽到您欺侮我,他會大為震怒。自然,我不希望--噢,看那兒!看那兒!快一點!」
  他們一直沿著大道走,此時正好走到一條胡同巷子。潘妮生龍活現的驚喊使警探剎住腳步。她用她沒被抓住的手握住他的手肘,驚叫道:「在那兒,正轉到胡同子裏面去!就是他!椿勃上尉!他一定瞧見我了,所以轉頭就跑!噢,快追呀!」
  「在哪裏?」葛吉昂先生問道,不再留意她,急切地環顧四處。
  「在那裏!」潘妮喘道,猛力掙脫他的手,像隻小鹿般地奔入另一條胡同。
  她聽到身後一聲喊嚷,卻不敢浪費時間回頭探視。在門口洗刷石階的女人尖叫一聲,喊道:「停!小偷!」手臂搖晃著一只大籃子的僮役用食中二指尖銳地吹了一聲口哨。潘妮狂奔至胡同盡頭,身後嘈雜人聲如影隨形,她一拐彎,一頭就鑽進一條像是貧民窟的幽暗巷弄。
  貧民窟內巷衖交錯,宛若迷宮。潘妮目睹到骯髒的陰溝,傾頹的茅屋,惡臭四溢的院落,在在均是幼時她來布里斯脫時所未曾接觸過的景象,她很快就迷了路。不過,她並不擔心,因為重要的是,她身後已不復傳來人聲的追逐。她不認為有人看到她鑽入這條巷弄,估計自己應當已然脫險。她停止奔跑,開始步行,一面調勻呼吸,朝自己相信是東邊的方向行進。穿越過幾條不知名的街道,她終於進入市區高級住宅區,便向路人探聽自己存放行李客棧的方位。她發現自己走過頭了,而更糟糕的是現在已過九點。她驚恐至極的面色,令答話的路人大發善心。這位路人五短身材,身穿楞條褲和厚絨外套,正準備踏入一部二輪馬車。他問她是否想趕搭倫敦客驛,聽到她肯定的答覆,他淡然指出:「那麼,你恰好錯過了這一班。」
  「啊,天呀,我該怎麼辦?」潘妮道,想像自己一天流落街頭,還要東藏西閃,躲避葛吉昂先生的鷹眼。
  這名農夫,沈吟片刻,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趕路嗎?」
  「是的,是的!我是說,我車票都買了。您看!」
  「好吧,我自己要去金氏村,」農夫道。「你可以上馬車坐在我身側,如果你不介意。你在金氏村可能會趕上驛車。」
  她滿懷感激地接受他的好意,忖道:即或在金氏村沒趕上客驛,也總勝於滯留在布里斯脫被葛吉昂先生逮著。不過,她運氣不錯,給農夫拖車的馬兒年輕力健,驛車還沒脫離市區,他們已經邁上倫敦幹道。農夫在金氏村客棧門口放下潘妮,還確定客驛尚未抵達、她應該無虞之後,才愉快地揮手告別,兀自駕車而去。
  潘妮坐在客棧門外長椅上,耐心靜候驛車來臨,並慶幸自己脫險,回想適才的經歷,直可用一髮千鈞來比喻。驛車姍姍來遲,潘妮將車票交給驛衛驗明。驛衛似乎認為她沒能在布里斯脫趕上車,乃是針對他個人的莫大侮辱。他幸災樂禍地提醒她,她的手提包仍存放在布里斯脫的「鐵缽客棧」裏頭。他抱怨了個夠之後,慨然自承她既買了票就有權上車,遂放下車梯讓她登車。她在一名胖子乘客和一名婦人之間擠出一個座位,婦人懷抱嬰兒,嬰兒哭聲震天。車門砰然關上,車梯拉起,驛車復又蹣跚地往倫敦邁進。

第十三章譯註


(一) 白僧鎮  當時倫敦市郊監獄,以地為名。


*《無缺公子》譯序及章目       *《無缺公子》第一章:逼婚     *《無缺公子》第二章:邂逅     

*《無缺公子》第三章:失蹤    *《無缺公子》第四章:客驛     *《無缺公子》第五章:項鍊     

*《無缺公子》第六章:驅賊    *《無缺公子》第七章:退姑     *《無缺公子》第八章:命案    

*《無缺公子》第九章:見官    *《無缺公子》第十章:戀人     *《無缺公子》第十一章:重逢 

*《無缺公子》第十二章:慕情  *《無缺公子》第十三章:出奔  *《無缺公子》第十四章:無缺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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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meatball2&aid=10512526
 引用者清單(1)  
2014/01/13 02:51 【小肉球的部落格】 長篇翻譯小說連載--《無缺公子》第十四章:無缺

 回應文章

盹龜雞~ 五月23日 科隆主教大教堂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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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10 22:22
小肉球真有耐性  硬是逼自己譯出又一部 高潮迭起的小說來 。 格文認真 又多產, 懷疑你和拿破崙一國 , 都不需要時間睡眠 。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5-05-11 00:27 回覆:

"無缺公子" 和 "幾孤風月" 都是返台第一年在桃園市譯的, 俺就只譯過這兩本, 也虧俺那時在桃園市賦閒 (認識台灣中), 沒出外工作.  其實, 那時打算把從美國帶回來的全部譯出來, 俺譯純為興趣, 不希罕稿費或名氣. 

然而只譯兩本便打住, 開始忙別的事了, 心境亦改變如古井不生波, 再沒那時譯這兩本書的熱情了.大笑


AL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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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07 06:27

老媽媽説,還沒完,然後呢?

有跟她說是快樂圓滿的結局。可是她要自己看,嫌我説的太簡單。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5-04-08 03:35 回覆:
等俺去找找, 但結局就那樣, 並無異峰突起, 精采的都在前面.大笑

AL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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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12 07:10

謝謝小肉球辛苦翻譯並加註釋。這故事有趣極了!猜結局也一定是很戲劇性的快樂結束,看了心情愉快!

身體的老毛病要更小心,天冷溫差大時,更要有警覺心。小心、保重!

小肉球(meatball2) 於 2014-01-13 04:01 回覆:
不客氣!大笑

小肉球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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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 到此
2014/01/12 03:46
鬆一口氣, po到此, 可以和它說拜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