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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章：公爵大人開出滿堂紅

　　亞旺公爵大人騎著一匹雇來的馬兒，再度駕臨了巴辛庫村。他下身穿著暗黃騎馬皮褲，搭配一襲抽金絲暗紫天鵝絨外掛，足登高統加馬刺的長靴，風塵僕僕，一手攥著手套，另一手則拎著長馬鞭。從通至撒姆鎮的官道，他揚長進入村集廣場，在鵝卵石村道勒韁住馬，四下顧盼，見睽違數月，而村容依舊。村夫農婦入市趕集，一如數月前般，俱對他瞠目以視，旋即又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馬兒踢著方步行向神父的小屋，在門首頓住。公爵大人環視左右，朝鄰近一名小童招手，並輕捷地翻身下馬。
　　小童忙疾奔至他跟前。
　　「乖娃兒，將馬牽至客棧，吩咐小二照看食水，」公爵大人道，並扔給孩子一枚金路易。「對掌櫃的說，我隨後便來會帳。」
　　「是，您佬！謝謝您，大爺！」小童結結巴巴道，一手緊握住那枚金路易。
　　公爵大人推開小柵門，進入神父的小花園，沿著一溜雅致的石徑，來至前門。亦如前次一般，應門的仍是那名面頰紅潤的女管事。她還記著他，屈膝道了個萬福。
　　「您日安，公爵大人！神父在他房裏。」
　　「叨擾，」公爵大人道。她在前帶路，亞旺在後隨行，穿過甬道，來到鮑伯瑞神父的書房。他在門檻暫且駐足，將摺沿帽拎在手上。
　　神父待人謙和，一聞步履聲，即起身。
　　「先生？」亞旺對神父微笑，神父忙迎向他。「唉，是您，我的孩子！」
　　亞旺握住神父的手。
　　「我那被監護人，神父？」
　　神父笑容可掬。
　　「可憐的小東西！沒錯，我的孩子，她安安穩穩地呆在我這裏。」
　　亞旺彷彿舒了一口長氣。
　　「聞神父之言，我如釋重負，先前──先前憂心忡忡，幾至不知何以自處，」他道。
　　神父展顏一笑。「我的孩子，我幾乎也沈不住氣了，打算再捱上一陣子，就非得違悖她的囑託，遣人去巴黎尋您不可。她強忍苦楚──唉，她可真受了不少苦。而那惡人──德‧聖維，刻下如何？」
　　「死了，神父，畏罪自戕。」
　　鮑伯瑞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架。
　　「您說，他畏罪自戕，孩子？」
　　「亦出於我一手策畫，」公爵大人一欠身道。「我如今是來迎回──德‧聖維小姐。」
　　「果真如此？」鮑伯瑞促道。「萬事篤定，公爵？」
　　「篤定得很。刻今真相大白，全巴黎俱已知情，否則我無顏來此。」
　　鮑伯瑞捉住他的雙手，握緊它們。
　　「那麼，公爵，您這回來此，是給那孩子捎來幸福。您對她如此盡心，天主定會寬宥您的前愆。您的諸般行事，她全對我說了。」他慈祥地微笑著。「我如今省得：當日雖與『撒旦』結盟，我一無所憾。您解救那孩子於倒懸，賜給她嶄新的生機。」
　　「神父，我勸您，別盡信我那娃娃的謬讚，」亞旺澀然道。「她兀自將我擱在台座之上，與在下的實象頗不相稱。」
　　鮑伯瑞為他開門。
　　「非也，孩子，她『老爺』的實象，她瞧得一清二楚，」他道。「去，去找她，到她身邊去。」他領著路，帶他來至屋後那間明亮的敞廳，並開啟廳門。他張口呼喚里昂妮，聲調難掩歡躍之情。「小東西，有客人來看妳了。」說罷，他後退一步，讓亞旺過去，自己則悄悄闔上門，返身離去。
　　「說正格的，咱們的天主哪，還真妙不可言，」他尋思道，兀自回至書房。

　　里昂妮獨坐敞廳窗前，膝上擱著一本張開的書。她顯然才剛剛哭過，所以沒立即回過頭來，不過，耳中卻聽得輕捷穩定的步履聲，以及那熟悉、愛憐的呼喚。
　　「我的娃娃，這一切，所為何來？」
　　聞聲，她自椅中一躍而起，驚喜交集，失聲而呼。
　　「老爺！」霎時之間，她已落在他足邊，淚如雨下，雙唇拼命吻著他的手。「您來了，您來找我了！」
　　他俯身愛撫她的鬈髮。
　　「我不是說過，娃娃， 我不會輕易失去妳。妳原該信任我，孩子，實無必要夤夜逃奔。」
　　她站直身子，亟力嚥下淚水。
　　「老爺，我──我知道了！我不能──您不了解！那是不可能的──噢，老爺，老爺，您為什麼要來尋我呢？」
　　「帶妳回去，娃娃，否則我又為何要來？」
　　她拼命搖頭。
　　「我不回去！永遠也不回去！我不能回去！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
　　「妳且坐好，孩子，發生了許多事，我必須告訴妳。別哭──我最親愛的。」他將她的小手舉至唇邊，聲調溫柔已極。「我發誓，今後將無事令妳煩心，親愛的。」他命她在躺椅上坐好，自己也在她身旁坐定，但仍捨不得鬆開她的手。「孩子，妳既非私生野種，亦非尋常村女。我從起始就明白真相：妳的真實身份是里昂妮‧德‧聖維，即伯爵和元配瑪俐‧拉斯彼拿的千金。」
　　里昂妮對他猛眨眼。
　　「老－老爺？」她驚喘道。
　　「不錯，我的孩子，事實如此，」公爵大人道，遂簡述了她的身世。她瞠目以對，兩隻藍眼睛睜得滾圓，雙唇微分，直到他敘述完畢良久，她都還楞在那兒。
　　「那－那麼，我是貴－貴族了？」她終於開口道。「我──噢，是真的嗎，老爺？真的是真的麼？」
　　「否則我也不會說了，親愛的。」
　　她跳起來，興奮得滿面通紅。
　　「我的血統很好！我是──我是德‧聖維小姐！我可以──可以回巴黎去了！老爺，我想，我又要哭了！」
　　「我求妳收住淚水，孩子，等聽到我下樁噩耗後再哭泣罷。」
　　她原喜得在室內跳起舞來，聞言，焦急地回身望著他。
　　「我必須告知妳，娃娃，令尊已然謝世。」
　　她的雙頰恢復了血色。
　　「他真的死了？」她熱切詢道。「是您殺死他的，老爺？」
　　「很抱歉，未如姑娘所願，我並未親手結果他。但他畏罪自裁，乃由我一手造成。」
　　她返回躺椅，復在他身邊坐下。
　　「告訴我！」她道。「請您快告訴我事情的經過，老爺！他什麼時候自殺的？」
　　「這禮拜二，孩子，在德‧杜芳夫人的晚會上。」
　　「死得這麼快！」她根本無動於衷。「到底為什麼死的？」
　　「我決定，他已惡貫滿盈，」亞旺答道。
　　「您給咱們報了仇！我就知道您有一天會殺死他的！」她眉飛色舞地道。「肯定是您算計好，他那天晚上該喪命的！」
　　「不錯，孩子。」
　　「魯伯是不是也在場？還有芬妮郡主？魯伯一定開心死了！」
　　「他縱使心下甚慰，孩子，卻也未曾展顯妳這般離經叛道的狂喜。」
　　她將小手塞入他的掌心，喜孜孜地仰面望他，眼神充滿無條件的信任。
　　「老爺，他那人是個豬人，死得好。現在請您告訴我事情的經過，您先說有哪些人到場。」
　　「咱們這夥人全都在場，娃娃，連馬林先生和梅瑞瓦爵爺都去了。至於其他人，計有孔德王子殿下、德‧拉羅格夫婦、戴吉昂伉儷、德‧聖維那一家人（包括亞芒在內），還有拉夫雷、丹武爵士──事實上，一時俊彥幾皆薈萃於此。」
　　「芬妮郡主和其他人──他們知不知道您打算殺死那個豬人，老爺？」
　　「娃娃，請毋四下喧嚷我殺了他。」
　　「是，老爺。可是他們究竟知不知道？」
　　「他們知道我當晚要發難，均捋袖握拳，迫不及待。」
　　「真的？連馬林先生也這個樣子？」
　　「即便是馬林，」亞旺頷首道。「妳瞧，我的孩子，他們全都愛妳。」
　　她漲紅了小臉。
　　「噢──！您那晚穿什麼，老爺？」
　　「總究離不開婦人心性，」公爵大人喃喃道。「我穿金，娃娃，配翡翠。」
　　「我知道您那件衣裳，好一件行頭，您穿起來威風凜凜的，可神氣得緊呢。請繼續說，老爺。」
　　「魯伯和修守住前後出口，」公爵大人道，「梅瑞瓦纏著德‧聖維閒聊，而芬妮郡主則盯緊妳母親。我呢，不過告訴眾人妳的身世──僅此而已。」
　　「啊喲！」她驚呼道。「怎會僅此而已？您告訴他們我的故事以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令堂幾近崩潰，妳瞧，孩子，我故意誤導他們，他們以為妳跳河自盡了，她聽後痛哭失聲，自暴身份，德‧聖維遂無所遁形，無計可施之下，只得舉槍自戕。」
　　「場面想必刺激得緊，」她論道。「我真盼望我也在現場，我很同情德‧聖維夫人──至少有一點點的同情，可是我很歡喜那個豬人終於死了。他兒子瓦梅子爵怎麼辦呢？我倒覺得他挺可憐的。」
　　「我相信他應不虞匱乏，」亞旺應道。「令叔無疑會善加安頓。」
　　她的大眼睛閃閃發光。
　　「瞧，我如今有家人了！我有幾位叔舅，老爺？」
　　「我不清楚，娃娃。父系方面，妳有一位叔叔和一位已適人的姑母；母系方面，我想妳應有幾位舅舅，可能還有好幾位姨母和表兄弟姊妹。」
　　她搖搖頭。
　　「我心裏很難接受這一切，老爺。但您一直知情麼？您又是怎麼知道的？您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公爵大人低頭凝視手上的鼻煙壺。
　　「孩子，我自那位『可敬的』姜昂手中買下妳，全因為我察覺妳容顏酷肖妳生父德‧聖維。」他微微一頓。「我當時打算拿妳來－呃－打擊他，以報──昔日的一箭之仇。」
　　「難道──難道您做了我的監護人，又送了我好多、好多的禮物，全為了想利用我來報仇？」她詢道，語音細若蚊鳴。
　　他起身，步至窗前，遙視窗外。
　　「不全然如此，」他道，竟忘了拖曳聲調，平素的那抹柔婉慵懶，已不可聞。
　　她凝眸注視他，目光盡是渴盼與期待。
　　「是不是因為您或許有一點點喜歡我，老爺？」
　　「到後來如此，當我逐漸了解妳之後，孩子。」
　　她扭絞自己的手絹兒。
　　「而我──您依舊會讓我當您的被監護人麼？」
　　他沈默了半晌。
　　「親愛的，妳如今有了母親和叔叔，自有他們照拂妳。」
　　「是麼？」她道。
　　公爵大人的側面顯得相當冷峻。
　　「他們會善待妳，我的孩子，」他道，語氣頗為平和。「既有尊長在堂，妳無法依舊當我的被監護人。」
　　「我－我非得有他們不成麼？」她幽幽問道，音調流露一絲淒苦。
　　她這句話孩氣雖重，卻沒引得公爵大人微笑。
　　「怕是如此，娃娃。妳瞧，他們想認你歸宗。」
　　「是麼？」她亦離座起身，眼中已失落往昔的神采。「可是他們不了解我，老爺。」
　　「他們畢竟是妳的血緣至親，孩子。」
　　「我不需要他們。」
　　他聽到她說這句話，轉身走至她身邊，握住她的雙手。
　　「親愛的，」他道，「相信我，認祖歸宗，是妳的最佳歸宿。我認為，總有那麼一日，妳會結識一名年輕於我的男子，締結良緣，獲得妳應享的幸福。」
　　兩顆豆大淚珠盈溢於她的眼眶，里昂妮的雙眸可憐兮兮，迎上公爵的目光。
　　「老爺──求您──別和我談什麼終身大事！」她語音如蚊。
　　「孩子──」他的手掌勁道一緊。「我要妳忘了我。我絕非妳之良偶，忘了我，方為明智之舉。」
　　「老爺，我從沒敢痴心妄想，指望您會娶我，」她低聲坦言道。「可是如果──如果您不嫌棄我，我寧願您──您收了我，直到有一天您厭倦了我為止。」
　　隨之，是好一陣沈默。公爵終於開口，語調之森冷，令里昂妮吃了一驚。
　　「我不容妳如此說話，里昂妮。妳可理會得？」
　　「對－對不住！」她囁嚅道。「我－我沒存心惹您生氣，老爺。」
　　「我沒生氣，」他應道。「無論如何，里昂妮，我決不致收妳為情婦：我從未用那種眼光看待妳。」
　　「您不愛我？」她像個小孩子一般地問道。
　　「何其──為甚，以致無法娶妳，」他道，鬆開她的小手。「我不可能娶妳。」
　　她木立著，像一尊雕像，低頭凝視腕際他手指留下的紅印，唇角忽爾浮現一絲恍悟的淺笑。
　　「我壓根兒就不識得我母親和叔叔，您卻要將我帶到他們身邊？」
　　「不錯，」他斬釘絕鐵道。
　　「那麼，老爺，我寧可留在這兒，」她道。「您既然不要我，我也不回巴黎去。我二話不說，我就是這麼辦。」她喉間湧起一聲哽咽。「您買了我，老爺，我到死都是您的。我曾這麼對您說過──好久以前──我就是這麼個脾氣。您難道記不得了？」
　　「妳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老爺，我－我並不願意給您添麻煩。你做監護人，也許做得厭－厭倦了，那－那我就寧可離開您身邊，也不願死賴著惹您嫌厭。可是我不能回巴黎去，我不能去！我在這兒，和鮑伯瑞神父在一塊兒，也會高－高興興地過我的日子。我受不了回到那個──那個您帶我進去過的世界，明知您也在那個世界裏頭，卻還要像個孤魂野鬼，獨自一個人過活。」
　　他只一逕望著她，但是她留意到他手指如箝，緊緊攥住自己的鼻煙壺。
　　「孩子，妳不識得我。妳依我的相貌創造出一個神話中的傳奇人物，當神祇般高高崇拜著。那個形像並不是我，孩子，我告誡過妳多次，我絕非妳心目中的英雄偶像，但是──我想妳仍執著於妳的少女幻想。我現在對妳明言，我並非妳足以託付終身的佳偶良伴，咱們之間橫跨著二十年的漫長歲月，和我二十年的荒唐無經。眼前的妳這名『老爺』，是個無行浪子，早已聲名狼藉，孩子。亞勒斯泰一族向來驕奢淫佚，而自我忝任一族之長，亦僅能以變本加厲論之。妳可知世人何以稱我？那綽號的每分每毫，俱是我獨力掙來的，孩子，而我竟還沾沾自喜，恬不知恥。萬花叢中，我只嬴得薄倖之名，尾隨我的醜聞甚囂塵上，可謂不勝枚舉。我出手豪闊，年少輕狂時節，即已散盡萬貫家財，眼前的財富，僅不過是博戲之際嬴來的彩頭。妳或只見得我風光的一面，卻尚未瞧到我狼狽時分的德性。娃娃，配得上妳的，應是強我十分、萬分的男子，我寧願妳找上一名身家清白、涉世未深的少年，而絕非如我這般，自幼沾染蔽習，更復怙惡不悛，徒為一名煙視媚行的中年登徒子罷了。」
　　一顆豆大的淚珠在她睫毛尖閃爍著。
　　「啊，老爺，您不必告訴我這些事兒！我省得──我一直都省得，可是我還是一樣愛著您。我不要什麼少年，我要的，只是我的──老爺。」
　　「里昂妮，妳若為自身著想，應審慎再思──妳並非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
　　她淚花亂轉，卻含淚而笑。
　　「老爺，同第一個女人比較起來，我倒寧願做您最後的一個女人，」她道。
　　「娃娃，這簡直是瘋狂！」
　　她移步至他身側，一隻小手擱在他肘臂上。
　　「老爺，我覺得沒了您，我日子過不下去。我需要您永遠耽在我身邊，照顧我，愛護我，在我做錯事情的時候喝斥我。」
　　他的手不由自主，捉住她的手。
　　「魯伯應是更貼適的新郎，」他痛苦地道。
　　她的目光閃現怒火。
　　「哼，呸！」她啐道。「魯伯只是個毛孩子，傻里傻氣的，就像孔德王子一樣！如果您不娶我，老爺，那麼，我什麼人也不嫁！」
　　「那將構成千古憾事，」他道。「我心愛的，妳確知妳的心意？」
　　她點頭，唇角顫現一絲笑意。
　　「噢，老爺，我從沒想到您也會有看不清楚事情的時候！」她道。
　　公爵大人深深凝視她的雙眼，旋即單膝著地，捉住她的小手置於唇際。
　　「小東西，」他道，聲音十分低沈，「妳既願委身適我，我發誓：我今生決不負妳。」
　　一隻小手拼命拉扯他的肩膀，要他起來。他起身，張開雙臂，里昂妮歡然投入他的懷裏。兩隻健臂緊緊摟住她，她的嘴唇迎上他的雙唇。
　　鮑伯瑞神父悄然而入，瞧見這付光景，忙抽身欲走。但是他們已經聽到開門的聲響，兩個身軀已然分開。
　　神父滿面堆歡，咧嘴對他們微笑。
　　「怎麼樣，我的孩兒們？」
公爵大人伸手握住里昂妮的手，引她向前。
　　「我的父，」他道，「我求您為咱們主持婚禮。」
　　「毫無問題，我的孩子，」鮑伯瑞面不改色，應道，並輕撫里昂妮的臉頰。「我一直期盼著這麼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