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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重逢

 
　　他們站著互瞪對方。年輕人先找到自己的聲音，也僅能更驚異地重複道：「潘妮？潘妮‧奎德！」
　　「是啊，我就是她！」潘妮向他保證道，仍躲在桌後。
　　他放鬆握緊的拳頭。「但－但妳在這裏做什麼？還穿著男裝？我不懂！」
　　「唉，說來話長，」潘妮道。
　　他的腦筋似乎一時轉不過來。他的手指胡亂掃過額前一絡頭髮－－是她所熟悉的小動作，道：「但是杜白尼少校－－理察‧溫翰爵士－－」
　　「他們都是故事的一部份，」她答道。她一直深深地凝視他，心想他並沒改變多少。她復道：「我到哪兒都能認出你來！我自己是不是改變很多？」
　　「是的。我說不上來，至少，我想是妳的頭髮，剪得這麼短，還有－－這等裝扮！」
　　他的口吻似乎十分駭異，她不禁意識到也許他改變了一點點。「可是我的確還是潘妮‧奎德，」她道。
　　「不錯。如今我有時間多打量妳，我知道妳是她。但我搞不懂！我知道偷聽是失禮的舉動，可是剛才的談話還是有幾句溜進我耳朵裏面－－因為我聽到杜白尼小姐的名字！」
　　「拜托，皮爾斯，別又上演一場鐵公雞！」潘妮略帶緊張地道，因為她可以清楚聽到他磨蹭牙齒的聲音。「我可以解釋一切！」
　　「我已經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他抱怨道。「妳一直在褻瀆她！妳怎會忍心做這種事？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沒有！」潘妮道。「容我先說一句：咱們分開五年，你至少應該表示高興又見到我吧！」
　　「我當然歡喜見到妳！但是妳突然跑到這裏，打扮成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又對一個無助的少女大玩惡作劇遊戲－－難怪她昨晚爽約！」
　　「不，才不是呢！她看到那個結巴的人被殺死，自己嚇跑了。你這個大笨蛋！」
　　「妳又如何得知？」他疑心重重地問道。
　　「當然是由於我也在場。」
　　「和她一起？」
　　「是的，但是－－」
　　「妳委實在玩弄她！」
　　「我要多少次否認那件事？我昨晚碰巧遇上她。」
　　「只要告訴我一點就夠了！」皮爾斯命道。「她知不知道妳是女孩子？」
　　「不知道，但是－－」
　　「我就知道！」他喊道。「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少校說她在巴斯遇見妳！我不知道妳有什麼企圖，但是這是世界上最卑鄙無恥的惡作劇！而且，莉蒂亞－－瞞著我－－居然還鼓勵妳去追求她－－噢，我這雙瞎了的眼睛終於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了！」
　　「如果你再說一個字，我會摑你一記耳括子！」潘妮忿然道。「我不敢相信：你現在長大了，竟然變成這麼一個蠢笨無聊的楞小子！直到昨晚為止，我這一輩子從未見過莉蒂亞‧杜白尼。你倘使不信，你大可逕自去問她！」
　　他聽了，愕然一怔。他呆呆地又問道：「可是－－如果妳不認識她，昨晚又為什麼和她一道在林子裏？」
　　「純屬巧合而已。那個小傻瓜昏倒了，而我－－」
　　「她不是一個小傻瓜！」皮爾斯打斷她，復又火冒三丈。
　　「不，她是，並且還不只是一個小號的傻瓜而已。看看她隨後又做了什麼！她回到家，好像沒有其它的事可以做，偏偏要對她父親撒謊，說她出門不是去見你，而是去見我！」
　　這一席話使他更糊塗了。他困惑的灰眸企圖在潘妮臉上尋到解答。須臾過後，他歉然咧嘴一笑道：「噢，潘妮，坐下，好好解釋！妳每次講故事，總不從頭講，教人摸不著頭尾。」
　　她離開餐桌，找窗座沙發坐下，皮爾斯難堪地偷瞄她的男裝一眼，最後決定坐在她身旁。此次，雙方再度打量對方，但眼光較具批判意味：潘妮是坦白大方地審視他，皮爾斯則略為羞澀，而且彷彿不大敢正視她似的。
　　他是一個五官端正的年輕人。嚴格說來，算不上英俊秀逸，但是相貌頗為討喜，擁有一對雄渾的肩膀，舉止也平易近人。他年長她四歲，在過去，他總在她眼中高大可靠，又比她懂事，值得她尊敬。她靜坐窗畔，他就在她身旁，她反而意識到內心淡淡的失望。現在，在她的眼中，他畢竟不過是一個大男孩而已。他沒有能夠和她童年記憶中的影像重疊，以舊日的權威性口吻或姿態來應付她，反而表現得生澀羞怯，不知如何和她開口說話。他們乍見的頭一回合頗不理想，不過，潘妮當時曾暗自期盼：一旦他確知她的真實身份，他一定會雀躍萬分。她突然感覺寂寞無比，彷彿一扇門戶無情地砰然一聲在她眼前關閉。她隱約懷疑：門後所藏匿的物事或許竟不是她一直憧憬的東西，而這種覺察使她沮喪，更帶來一股哀愁。為了隱藏這種感覺，她故作歡顏道：「我已經有好久沒見你了，我有好多事可以告訴你！我不知如何開始。」
　　他微笑了，但眉心仍有皺結。「是啊，不錯，但一切都這麼離奇古怪！我奇怪她為什麼要說是出去見妳？」
　　潘妮看得很清楚，他的思緒業已全然被杜白尼小姐所佔據住，容不下其它的人或事。她按捺住性子，縱然亟欲大吐自己對那位年輕淑女的意見，她儘量簡潔地複述一遍自己和莉蒂亞在果園談話的內容。如果她還寄望他聞後會對未婚妻抱持與自己相同的觀點，那一絲期盼也即刻消逝無形，因為他反而興高采烈地嚷道：「她就是這麼一個天真的小東西！她就是會想出這種點子！我全明白了！」
　　潘妮的自制有個限度。「哼，我以為她能扯那種漫天大謊，委實荒唐無聊。」
　　「妳要了解，潘妮，她對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他熱心地辯道。「況且，她素來很衝動！妳知不知道，她總使我想起一隻鳥兒？」
　　「一隻呆頭鵝吧，恕我如此聯想，」潘妮譏道。
　　「我是指一隻自由翱翔的小鳥兒，」他莊容應道。「一隻輕振翅膀、嬌怯畏縮的小－－」
　　「依我看，她的膽子並不小，」潘妮截口道。「事實上，我認為她膽大包天，居然敢強求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孩子假裝愛上她。」
　　「妳不了解她。她像個孩子般信任旁人！她需要別人來呵護她。咱們初次相逢，就一見鍾情。如果家父沒有無故向少校滋事，咱們早就完婚了。潘妮，妳無法想像咱們經受的煎熬！而且，彷彿日以繼夜，永無休止！咱們永遠也沒希望使雙親回心轉意－－永遠也不可能！」
　　他呻吟一聲，將頭埋入雙手中。但潘妮不氣餒，力勸道：「那麼，你們就要不經過他們的同意就結婚！你們兩人都為什麼這樣沒有勁頭？你們只懂無病呻吟，或偷偷去林子裏幽會！你們為什麼不逕自私奔？」
　　「私奔！妳不知道妳自己在說什麼，潘妮！我怎麼能夠要求那個脆弱的小東西做出如此大不逆不道之事！私奔是違悖禮教的！我深信她只要聽到這兩個字就會嚇得發抖！」
　　「是啊，她會發抖，」潘妮頷首道。「因為她說她會少了伴娘花童、觀禮人潮－呃－還有蕾絲白紗。」
　　「妳瞧，她的家教有多嚴謹－－從來都生活在親人的溫存呵護當中！況且，她憑什麼不能有蕾絲婚紗，和－和任何新嫁娘所重視的物事？」
　　「如果換了我，」潘妮道，「如果我也愛上一個人，我可以視這些浮華場面如敝屣！」
　　「哦，妳不同！」皮爾斯道。「妳小時候就比較像個男孩子。看看現在的妳！妳為什麼要裝扮成男孩子？我覺得陰陽怪氣的，而且，妳自己應該懂，這實在不像話！」
　　「情勢所迫，」潘妮生硬地回道，「我必須逃離我姑姑家。」
　　「哼，我依然不以為－－」
　　「因為我不得不越窗而逃！」潘妮不耐地斥道。「此外，我若女裝出行，孤身一人，諸多不便，這你懂不懂？」
　　「好吧，我想妳也是情不得已，只是妳不該孤身出遊。妳真是個鹵莽的小瘋子！」他忽然想起一事，驟然板起臉來，低頭注視潘妮。「可是我注意到理察‧溫翰爵士打這包廂走出去，並且妳彷彿還和他相當廝熟！天哪，潘妮，妳在搞什麼鬼？妳一個黃花閨女，怎麼會和他一個大男人混在一起？」
　　和老玩伴的重逢，不但充斥各種層次的失望，竟然還帶來意料未及的尷尬。潘妮禁不住深深感覺拉徹爾先生完全不會體諒她的處境。「噢，那－那說來話更長了！」她逃避地應道。「我因故想回家瞧瞧，而－而理察爵士不准我獨自前來。」
　　「但是－－潘妮！」他聞之駭然變色。「妳不會和他這男人一道旅行吧！」
　　他的聲調將探險歷程中的任何興味全一掃而空。三天以來的興奮刺激全被烙上悖紀不倫的污印。她滿面漲紅，搜盡枯腸，想說出能讓皮爾斯滿意的解釋。就在這個時際，廂門開啟，理察爵士漫步入內。
　　他射向拉徹爾先生一眼，入目的，是他嚴厲批判的神情；他旋即瞥視潘妮，瞧見她羞紅的雙頰和過份明亮的大眼睛，心裏已大致猜到二人談話的內容。他關上門，以他特有的那種親和而慵懶的口吻，詢道：「啊，早安，拉徹爾先生！我期盼昨夜－呃－的意外事故沒打攪你的睡眠？」
　　潘妮放心地嘆了一口氣。理察爵士一登場，瘋狂旋轉的世界彷彿奇蹟式地靜止，又尋回它原有的條理秩序。她離開窗座，本能地靠近他。「公子，皮爾斯說－－皮爾斯認為－－」她頓住，一手按住燃燒的面頰。
　　理察爵士一揚雙眉，朝皮爾斯望了一眼。「怎麼了？」他柔聲問道。「皮爾斯怎麼說，怎麼想？」
　　拉徹爾先生立起身來。在那嘲諷而又容忍的目光下，他覺得自己也開始靦腆起來。「我只是說－－我只在奇怪潘妮為什麼會和您結伴旅行！」
　　理察爵士撣開鼻煙壺，吸了一撮鼻煙。「你沒獲得滿意的解釋？」他詢道。
　　「呃，公子，我必須說我覺得－－我是說－－」
　　「或許我應先告訴你，」理察爵士道，牢牢挽住潘妮的的手，「你是在和未來的溫翰夫人說話。」　　
　　小手亟欲掙脫理察爵士的掌握，但他那隻大手卻示警性地將它箍緊，使潘妮暫且忍住，閉口不語。
　　「哦，我了解了！」皮爾斯展眉道。「冒犯之處，請多包涵！真是天大的喜訊！我祝福你們！但－但是她為什麼要男裝打扮，而且你們為什麼要來到這裏？我仍然有一點納悶！我想，既然你們已經訂婚，你們這樣也許算是特立獨行－－但是，公子，這種舉動難免會遭世人物議。我不知道衛道之士會怎樣論斷你們！」
　　「除尊駕之外，咱們亟力隱藏潘妮的真實身份。因此，所謂的『世人』應當一無所知，亦一無所見，」理察爵士冷靜地應道。「即或洩密－－又待如何？答案是，咱們就是如此一對我行我素、標新立異的未婚夫婦！」
　　「我絕對不會洩密！」皮爾斯拍胸道。「一切自然與我無關，可是我免不了奇怪你們來昆查登的目的；還有，潘妮為何要爬窗逃脫。不過，公子，我絕對無意探人隱私，只不過，您也了解，我和潘妮算是總角之交！」
　　輪到奎德小姐示警地捏一下理察爵士的手。她這一捏極為痙攣緊張，他不禁低頭看她，回以撫慰的一笑。
　　「我怕咱們暫且不便透露此行的目的，」他道。「姑且這麼說好了，突發的情況促使咱們在昆查登歇腳。不過，潘妮的男裝較易解釋。依禮，潘妮應有伴侍隨行（註一），但是咱們此行的任務－呃－敏感性極高，攜帶女伴徒增困擾，其不便之處亦非我二人所能忍受。我親愛的拉徹爾先生，為了避人耳目，潘妮女扮男裝，以小表弟姿態出現，純屬權宜之計而已。」
　　「是的，妙計！妙計！」皮爾斯困惑又好奇地順口應道，但實際上是這位無缺公子穩健自信的高華風範懾服了他。
　　「其實，」理察爵士道，「若非因為兩件不幸的事故，咱們早該在返回倫敦的途中。我很遺憾地指出：你應對其中一件負責。」
　　「我？」皮爾斯目瞪口呆地問道。
　　「是閣下，」理察爵士道，鬆開潘妮的小手。「據我了解，與你私訂終身的那位淑女，只顧避嫌自保，任意向其父指認潘妮為昨夜林中的幽會對象。」
　　「不錯，潘妮已然告知我此事。我誠心希望她沒有這麼做，公子，但是她是個衝動的小東西，請您了解！」
　　「我不得不這麼想，」理察爵士道。「很不幸的，我目前無法離開昆查登；而她的所謂『衝動』更為咱們的處境招致無謂的尷尬。」
　　「是的，我懂這道理，」皮爾斯坦言道。「我代她致歉，公子。但是您非滯留此地不可嗎？」
　　「不錯，」理察爵士答道。「你無疑已忘卻此事，但本區昨夜畢竟發生過一起謀殺案。身為發現屍體的證人，我已通知了相關當局。」
　　皮爾斯聽了十分懊惱，道：「我記得，公子。但是我寧願不是這樣！因為，事實上，是『我』先看到貝佛利的屍體，你當時又不容許我去報官！」
　　「我希望你沒對旁人提及此事？」
　　「沒有，因為我一念及杜白尼小姐也在林中，我就說不出一個字來了！現在－－既然她已經脫口說出她去林子和潘妮約會－－」
　　「你還是謹慎為宜，繼續保持緘默，我親愛的年輕人。如果又多了一人在雜樹林裏，可憐的菲利浦先生會不堪其擾而備加困惑。你須了解，我僥倖獲悉何人謀害了布蘭頓。」
　　「我想，」潘妮此刻建議道，「公子，咱們該讓皮爾斯知道那串鑽石項鍊的事。」
　　「請便，」理察爵士同意道。
　　奎德小姐開始侃侃陳述鑽石項鍊的故事，拉徹爾先生凝神聽著，暫時忘卻自身的苦惱。一時之間，她童年時代的皮爾斯彷彿又復活了，他讚嘆道：「好一段絕妙大探險！」他忙忙和她交換自己的經歷，說他在牛津與貝佛利僅有數面之緣，貝佛利突然登門造訪，他說，他那時就覺得事有蹊蹺；他們也相互比較自己對霍瑞士‧椿勃的印象，嘰嘰咕咕地像好朋友一般，對上尉品頭論足個不停。理察爵士識趣地托故離開，以為多讓潘妮和拉徹爾先生獨處些時片刻，未嘗對自己日後之所圖沒有裨益。皮爾斯又再度祝賀她喜獲佳婿－－她聽後只窘得默不作聲，談話重心隨即又回到他自己的愛情坎途上頭。
　　起初，她還能耐心傾聽他對杜白尼小姐如痴如醉的描繪，但是到後來，他又懇求她切切不可讓該名淑女獲知她的性別，以免這種震驚會嚴重刺傷莉蒂亞脆弱多感的心靈，以及莉蒂亞她嚴謹的道德意識，潘妮氣得再也忍不住了，便痛快發表她對杜白尼小姐所謂道德意識和禮儀風範的個人看法，包廂即刻又再度轉變成火線戰場。皮爾斯也許就此拂袖而去，永不回頭；但是當他衝到包廂門口之際，他驀地剎住腳步，而她也同時想起他剛剛還要求她繼續假裝她仍在追求莉蒂亞。
　　男孩子總顧著自己的面子，她哄了他一會兒，他才態度轉霽。但是當他得知莉蒂亞今晨竟然主動遞字條找她，他又結結巴巴地拼命為這種「不合閨訓」的孟浪行為尋找藉口。不過，潘妮及時止住他道：「我不介意，只要她別老這麼哭哭啼啼的！」
　　拉徹爾先生道，莉蒂亞生性多愁善感，他還自我調侃，坦言道，過份多感的妻子將是他未來一生的沈重包袱。從他的語氣中，潘妮體會出他把照料莉蒂亞看成他終身的神聖使命。到這地頭，她算是完全死心了，不再企圖打消他對她的迷戀，並宣佈她有妙計促使他們早日結褵。
　　聽了她的計畫，拉徹爾先生顯得大吃一驚。莉蒂亞拒絕與他私奔，他視為當然，不認為莉蒂亞怯懦膽小。然而潘妮接著又熱心獻計，要假裝綁架莉蒂亞，他說只有瘋子才會想出這種點子。
　　「我鄭重宣佈撒手不管你們的事了！」潘妮道。「你們兩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有勇氣突破瓶頸！這樣蹉跎下來，你的寶貝莉蒂亞最後落得下嫁別的男人，然後，你會抱憾終身！」
　　「噢，別說這麼恐怖的事！」他求道。「只要我父親能退一小步就好了！在他們發生齟齬之前，他和少校的交情還蠻不錯的！」
　　「你可以設法打動少校的心呀。」
　　「說來容易，但怎麼做到？」他問道。「拜托拜托，別又重提妳那烏龍綁架計畫，潘妮！我相信妳自以為萬無一失，妳為什麼不去考慮考慮其中的漏洞？沒有人會相信咱們不是同謀合夥的，因為，倘若她和妳私奔，請問：她到後來又怎會乖乖嫁給我？」
　　「問得好。但是咱們可以說，我用強，逼她走，然後你現身救她回來。」
　　「我又從何得知妳把她綁架走了？」皮爾斯駁道。「而且，考慮一下兩家子人都會弄得雞犬不寧！不行，真的不行，潘妮，這法子行不通！天哪，女朋友被搶，按理我該找妳決鬥。照妳的法子，別人會心裏納悶，我這人什麼都沒做，只乖乖顧著送她回家邀功！」
　　「喝！咱們不妨這麼做！」她的大眼閃閃發光，視野又擴展至新的水平線外。「我的手膀會懸著繃帶，說你把我刺傷、射傷、或打傷了！噢，讓咱們打上一架，皮爾斯！那又是新一頁的刺激大探險！」
　　「我看妳還是本性難移！」皮爾斯道，語氣絕非恭維。「妳真是絕無僅有！我難以想像妳怎麼會配得上『無缺公子』、『公子』溫翰這等風雅的未婚夫？妳要知道，妳這些老毛病非改不可！事實上，我根本無法想像妳怎麼會有資格結婚？妳只不過還是個孩子而已！」
　　包廂又即將三度爆發成戰場，幸而理察爵士於此刻進入室內，身後緊跟著菲利浦先生。他的目光挾帶淡淡的娛謔，一掃全場。窗畔的一對年輕人本來箭拔弩張，瞧見他們，表情驟然轉變成極端的驚恐不安，理察爵士的嘴角禁不住抽動一下。不過，他的聲調不噙一絲笑意，道：「啊，潘恩！如果妳不介意，請再對菲利浦先生述說一遍妳的－呃－貓頭鷹故事？」
　　「噢！」潘妮道，小臉漲得通紅。
　　治安執事在房間的另一端嚴厲地瞅著她。「年輕人，根據我最新得到的資料，你今早所云，純屬一派胡言。」
　　潘妮的目光瞟向理察爵士。他非但沒替她解圍，反而惡作劇似的微笑道：「站起身來，孩子！站起身來！人家菲利浦先生在同妳講話！」
　　「噢，是，當然！」潘妮道，急忙站好。「對不住！－－我的貓頭鷹故事！哎呀，請您體諒，當您問我昨晚為何與表兄走散，我一時答不上來。」
　　「答不上來！我要你告訴我事實真相！」菲利浦先生厲聲道。
　　「我那時沒法子據實回答給您事實的真相，」潘妮答道。「事實真相有違一名淑女的清譽。」
　　「不用你說，我已查知。哼！我不是不明白你的用心，但是往後再有任何偽證狡辯，絕對罪無可愆。罪無可愆！你和杜白尼小姐幽會，偷偷摸摸，見不得人，我不便多言，因為事不關己，和我的職責無關。但，你如果是我的兒子－－不過，這是廢話！幸好－－」他朝理察爵士投射譴責的一眼，「我重複，－－幸好杜白尼小姐的證詞與其它證據不謀而合，她所描述的兇手長相和一名稱做椿勃的男子完全相符。要不是我從她那裏獲得這項關鍵性證據，我老實說，我對你相當不滿意！不滿意到了極點！理察爵士，請您容我指出：您昨晚也在樹林子裏，顯然您教唆表弟和女孩子－－不過我相信『那』是杜白尼少校的問題！」
　　「不，不，您誤會了！」潘妮忙更正他道。「敝表兄到林子裏去，是為了尋找我！事實上，他正因我私自半夜外出而十分惱怒，對不對，理察？」
　　「不錯，」理察爵士道，「惱怒至極。」
　　「哼，全盤事件看來十分蹊蹺！」菲利浦道。「目前，我僅言及此！」
　　「您請容區區不才謹表－呃－惶悚罪己之意，」理察爵士道。
　　治安執事鼻中重哼一聲，僵硬地一鞠躬，悻悻退去。
　　「我的名譽！啊，我的名譽！」理察爵士悼道。「任性胡鬧的小鬼頭，為何非貓頭鷹不可？」
　　「唉，我總得說出點什麼呀！」潘妮指出道。
　　「我怕，」皮爾斯良心難安地道，「莉蒂亞也要負『一點』責任。但是公子，真的，她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理察爵士道。「因為她是如此之衝動！在下自覺似為百歲人瑞了。」
　　說著，他轉身離去。潘妮立即旋身指控拉徹爾先生道：「好了！看看你的寶貝莉蒂亞所做的好事！」
　　「她不比妳差！事實上，她比妳還好一點！」皮爾斯駁道。「『她』不會野到扮成男孩在鄉間亂跑！我不怪理察爵士自覺有一百年歲，如果妳是我的未婚妻，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奎德小姐的藍眼射出火花。「哼，我告訴你，皮爾斯‧拉徹爾！我有個表哥，他的臉長得像條魚，而『他』要娶我，所以我爬窗子逃走了。『但是』－－你給我聽好！－－我寧可嫁他也不嫁你。我如果要嫁你，我寧可跳河自殺！你又蠢又笨，又粗野無禮，又膽小如鼠！」
　　「妳說了這一大套，只不過嫉妒我比妳成熟懂事，」皮爾斯生硬地道，臉部也漲紅了。
　　他的話頭被打斷，因為一名侍者進來，告訴潘妮有個丫頭亟欲面謁溫翰先生。
　　潘妮一聽就明白所謂的「溫翰先生」就指她自己，遂道：「那渾球女孩如今又怎麼了？我希望我從沒想到來昆查登！嗯，好吧！喚她進來！」
　　「上帝！難道是莉蒂亞！」侍者退下後，皮爾斯呼道。
　　那名少女並非莉蒂亞，而是她的貼身使女。她是個膚色紅潤的鄉下女孩，滿腦子裝著小女主人的那套浪漫少女幻想。她面覆重紗潛步而入，悄不作聲地塞給潘妮一封信。潘妮拆開蠟緘，閱讀信中激動的訊息。而皮爾斯則忙著盤問女孩，女孩故意避不作答，不時吃吃而笑。
　　「天哪！」潘妮解讀杜白尼小姐的字體，驚呼道。「現在情況危急！她說她願意和你私奔。」
　　「什麼？」皮爾斯離開女僕，大步趨向潘妮。「給我！給我看信！」
　　潘妮避開他。「她說他們要送她去林肯郡的『蠻荒之地』。」
　　「是的，是的，她外祖母住在那裏！她何時動身？」
　　「我認不出這幾個字－－哦，是了，看懂了！明日一早，和她父親一同走。她說要我轉告給你：將私奔時間定在今夜－－她還說千萬別爽約。」
　　「天啊！」皮爾斯一把搶到信，兀自讀了起來。「不錯，妳說得不錯：她的確說明天早晨！潘妮，如果這趟她被送走，一切都完了！我從沒考慮過和她私奔這種逾禮悖紀的舉動，但是我如今是別無選擇了！並不是因為她父母討厭我－－或者是由於我不是東床佳婿人選。如果情況如此，那倒變成另一碼子事了，可是他們偏偏要發生爭執，－－不過，現在說什麼已經都沒有益處了！」他回頭面對使女，此際，她已放下面紗，張大嘴，津津有味地聽著。「妳家小姐是否對妳推心置腹？」他質問道。
　　「哦，當然，先生！」她向他保證，復吃吃笑道：「可是先生呀，如果少校知道我給你們送信，婢子的刑罰可是五馬分屍哪！」
　　皮爾斯不理會她這誇張之辭。「妳說實話，妳家小姐真下定決心採取此種行動？」
　　「哦！」小姑娘緊握胖胖小手道，「先生，她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堅決過！她這樣心煩意亂地對我說，『我必須飛奔而逃！』，她說呀，『露西，我已經柔腸寸斷，因為，奴家我如今可是萬事皆休了！』所以，先生，露西我，立馬穿戴齊整，我乘廚子沒留神，打廚房溜了出來。『因為，』我可憐的小姐含著令人心酸的滿眶淚水說，『如果我被席捲到林肯郡，我再也活不成了！』先生，她是認真的，百分之一千認真的！」
　　潘妮復至窗座坐下，抱住雙膝。「這樣最好！」她宣稱。「我一直主張你們兀自私奔到格列納坪。事實上，我打開頭就提出這項建議。只不過，莉蒂亞告訴我你沒錢，皮爾斯。咱們讓理察付租車費，好不好？」
　　「當然不可以！」他答道。「我自然還出得起那點錢！」
　　「我想你該租四匹驛馬（註二），」她警告他道。「還有，驛站收費很高昂呢！」
　　「要命！潘妮，我並非一文不名！莉蒂亞只在說我目前還一切仰仗我父親。如果事後他不原諒咱們，我只好找個適合上流人家做的差使養家活口（註三）。不過，我深信一旦米已成炊，我父親一定會回心轉意。噢，潘妮，她像不像一位安琪兒？我配不上她！她將自己托付給我，對我懷著這種堅定不移的信心，連我這男子漢都迴腸不已！」
　　潘妮一怔。「她本來就該信任你呀！」她愕然道。
　　「本來就該信任我？潘妮，說真格的，妳什麼都不懂！妳想想看，她把她的性命、名譽，和一切的一切，全都托付給我保管！」
　　「我還是不覺得值得大驚小怪，」潘妮一撇嘴道。「我認為如果她不信任你，那才值得大驚小怪。」
　　「我現在想起來了，妳自小就缺乏感性，」皮爾斯道。「妳只是孩子！」他再度轉向聽得入神的使女。「露西，現在妳給我聽好！妳必須將我的回信帶回給妳家小姐，信裏不但教她寬心，並且保證我絕對會安排好一切。妳準備陪同咱們去蘇格蘭？」
　　她目瞪口呆，顯然從未起過這種念頭。片刻之後，她回過神來，雀躍不已，猛點頭道：「哦，是的，先生，謝謝你，先生！」
　　「有誰聽過私奔要帶婢女去的？」潘妮問道。
　　「如果沒有女伴隨行，我絕不敢要求莉蒂亞私奔！」皮爾斯莊嚴地宣稱。
　　「哎呀，我會以為她會嫌這女孩礙事！」
　　「莉蒂亞根本不習慣自己打點自已，」皮爾斯道。「此外，有貼身女婢隨行私奔，多多少少在世人眼中也挽回了一點顏面。」
　　「她是不是有隻小狗兒，也想一塊兒帶去？」潘妮「天真無邪」地問道。
　　皮爾斯狠狠瞪她一眼，步至窗前一張小寫字桌。他拾起桌上一枝筆，試了幾下，修剪整齊，在墨瓶浸沾墨汁，坐下苦思該對未婚妻如何下筆，筆上墨汁逐漸乾涸。須臾後，他將鵝毛筆在瓶中再浸沾一次，開始振筆疾書，一面回頭提醒露西務必要為小姐帶件輕軟斗篷，此外，別攜帶過多的行李。　
　　「也別帶鸚鵡同行，」潘妮插口道。
　　「您呀可真好玩，小少爺！莉蒂亞小姐沒養鸚鵡！」
　　「如果妳不閉上嘴，潘（註四）－－」
　　「她也沒養小哈吧狗兒？」潘妮難以置信地道。
　　「沒哪，少爺，真的，沒有小狗兒！她只養了她的『愛鳥』（註五），漂亮的小東西們，那些白鴿兒！」
　　「唉，無奈馬車狹小，必然容納不下鴿房，但是請妳務必記住：至少一對『愛之鳥』是非帶入馬車不可的。」潘妮忍不住格格一笑。
　　皮爾斯擲筆怒道：「妳再多說一句話，我就將妳趕出室外！」
　　「不成，你辦不到，因為這是我的包廂，你的身份僅是客人罷了。」
　　「可是我要不要告訴小姐帶她的愛鳥同去？」露西困惑地問道。
　　「不必！」皮爾斯道。「噢，停止胡鬧，潘！妳讓我分心！聽仔細了：我信裏告訴莉蒂亞，午夜時分，我會駕馬車在她家屋後小巷等她。妳覺得會不會太早？她父母那時候會不會到她臥房裏去？」
　　「不會，先生，他們不會！」露西道。「少校一向有早睡的習慣！十一點鐘他早就進入夢鄉了。相信我的話，先生！」
　　「幸好今晚會有月光，」皮爾斯道，抖掉信紙上的吸墨砂。「注意聽，露西！我要仰仗妳，催妳家小姐早點上床，她得儘量補足睡眠！在適當時刻，別忘了叫醒她。妳記得住這許多吧！我能夠信任妳為她打點行裝，安全地將她送到我的手裏？」
　　「噢，是的，先生！」露西道，忙忙屈膝行禮。「因為我沒有勇氣留在後頭面對少校。我絕對沒那膽子！」
　　「妳現在最好儘速回家，」皮爾斯道，將信封好，鄭重其事地交到露西手中。「現在記好！這封信絕對不可以落到他人手上！」
　　「如果任何人想奪走它，妳就把它吞到肚子裏去，」潘妮插口道。
　　「吞下去，小少爺？」
　　「別在意我這位朋友！」皮爾斯忙道。「好了，妳快走吧，而且記住：我全然仰賴妳對妳小姐的忠誠。」
　　露西一路屈膝退出室外。皮爾斯注視著仍抱膝坐在窗座的潘妮，厲聲斥道：「我想，妳正為方才幫腔作怪而洋洋自得吧！」
　　精靈般的光芒在她眼中舞動。「哦，我當然幫了忙！你想想，如果我沒留神去提醒使女，你很可能會被纏得回頭進屋去找她那些『愛之鳥』，而且一整馬車都塞滿了牠們！」
　　他忍不住咧嘴而笑。「潘妮，如果她真帶牠們來，我會－我會調轉車頭回來擰斷妳的脖子！現在我得去安排雇輛車，和四匹快馬。」
　　「你可以在哪裏雇到它們？」她問道。
　　「在坎惜漢有家驛站，他們的馬匹腳力不錯，我即刻騎馬過去。」
　　「妙極了！你到認識你的地方去辦事，然後不到三個鐘點，你半夜雇車牽馬的消息就傳遍了鄰近村鎮！」
　　他駐足不前。「我沒想到這一點！見鬼了！那也就意謂著我不得不趕往布里斯脫。我真挪不出時間，有這麼多事要打點。」
　　「何必捨近求遠？」潘妮一躍而起。「現在我真可以幫上忙了！我和你一同前往坎惜漢，然後由我出面訂車雇馬。」
　　他眉際一舒。「噢，潘妮，妳肯嗎？但是理察爵士那方面呢？妳認為他會不會反對？當然，去坎惜漢這一路我會好好照料妳，但－－」
　　「不，不，他不會反對，相信我！因為我根本就不告訴他，」潘妮率真地道。
　　「但是這樣不妥！而且，我不願做任何事，讓－－」
　　「我會在客棧老板那裏給他留個字條，」潘妮回道。「你是步行而來，還是駕車？」
　　「噢，我駕車來的！我的兩輪單馬車正停在院子裏。我坦白說，如果妳不以為陪我去是錯的，我很高興妳能出面雇車租馬。」
　　「只等我上樓回房拿我的帽子！」潘妮道，蹦蹦跳跳地去找她的帽子去了。

第十一章譯註

（一）　伴侍　　當時與中國昔時相似，上流人家閨女切忌獨來獨往，連上街購物均須女伴隨行。不過，下文潘妮所言是對的，沒聽過私奔至邊境格列納坪還帶貼身丫鬟的。
（二）　四匹驛馬　　郵驛客棧兼出租馬匹與車輛。潘妮顧慮周全，其實租部二輪車和兩匹健馬較省時間，雇四匹馬與轎車是考慮到莉蒂亞的舒適和可能過量的行李，此外，她還有丫鬟同行。
（三）　上流人　　皮爾斯說此話絕非勢利，而是理所當然。當時階級觀念根深蒂固，皮爾斯算上流階級，所謂適合他的工作，無非是教師、公職、或貴族秘書等職。潘妮出身鄉紳家庭，亦算上流階級，雖不似理察爵士或茉理沙等擁有貴族血統。
（四）　潘　　「潘」是「潘妮」之暱稱和簡稱，皮爾斯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揭露潘妮的性別，故避免稱她為「潘妮」，而「潘」乃一中性之稱謂。
（五）　愛鳥　　希臘羅馬神話之中，白鴿為代表愛神的鳥類，因此，白鴿委實被稱為「愛之鳥」。女婢露西所謂之「愛鳥」，其實就是當時白鴿的別名，鄉下人尤如此說，殊不知此為雙關語－－較世故的社會階層戲稱一對熱戀中的情人為「愛鳥」。

*《無缺公子》譯序及章目       *《無缺公子》第一章：逼婚     *《無缺公子》第二章：邂逅     

*《無缺公子》第三章：失蹤    *《無缺公子》第四章：客驛     *《無缺公子》第五章：項鍊     

*《無缺公子》第六章：驅賊    *《無缺公子》第七章：退姑     *《無缺公子》第八章：命案    

*《無缺公子》第九章：見官    *《無缺公子》第十章：戀人     *《無缺公子》第十一章：重逢 

*《無缺公子》第十二章：慕情  *《無缺公子》第十三章：出奔  *《無缺公子》第十四章：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