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失蹤
奎德小姐本諸道義良心,費盡唇舌,力圖說服理察爵士改變心意,但是他執意不從,這人還專橫莽撞呢,否決她所有的論點。最後,她嘆了口氣,坦承她其實很歡迎他同行護送。「並不是因為我膽子小,怕獨自前去,」她解釋道,「說實話,我還不大習慣獨來獨往。」
「我應該期望,」理察爵士道,「妳也沒習慣搭坐客驛慢車。」
「不,我當然沒有嚐過這種經驗,那將是一趟『大探險』!您可曾搭乘過客運驛車(註一)?」
「絕對沒有過!咱們將乘坐郵驛。」
「坐郵驛?您肯定發神經了!」奎德小姐驚道。「我敢斷言:從倫敦到巴斯溫泉的每一家郵驛客棧都能認出您來,那就會立即敗露咱們的行藏了。唉!在您兀自堅持陪我同行的時際,我就在擔心這一點!我表哥佛德烈那人粗枝大葉,不會多想,可是阿米莉亞姑姑就恰恰相反。我絕不懷疑,她一開頭就會斷定我往自己家逃去,然後,她自然啣尾而至──這就是我決定搭乘客驛的理由之一。她當然會先去每一家郵驛客棧打探我的行蹤,我如果搭乘客驛,她就等於白費氣力了。您且設想一下,旁人若發現無缺公子和我結伴搭坐郵驛越野旅遊,那將會造成何等的騷動!」
「那麼,在妳眼中,咱們同搭普級客驛旅行,興許就沒虧缺禮數了?」理察爵士詢道。
「是啊,那合理多了。說實在的,我瞧不出有任何逾禮之處,因為,只要公子您高興,我又如何阻止您向客運公司購買一張車票呢?還有另外一個理由讓我決定搭乘客驛──我沒有足夠的錢購買一張郵驛車票。」
「我以為妳曾說妳自已很『倒楣』,繼承了一筆鉅產?」
「不錯。可是我還沒到法定年齡,所以他們每個月只給我些微的零用錢,這個月的月錢我已經花得差不多了。」
「我會資助妳,」理察爵士道。
奎德小姐猛搖其頭。「不成,您千萬別這麼做!人生在世,切切不可擅佔陌生人的便宜,咱們最好兩不賒欠。當然,如果您對客驛有成見,我也無可奈何。除非──」她猝然頓住,突地靈機一動,兩隻大眼睛興奮得閃閃發光,喜道:「我有個萬全的主意!您的御馬術呀,可是海內馳名的,是不是?」
「相信時人謬譽若此,」理察爵士應道。
「妙極!假使有您這位『名鞭』駕御您自己的馬車,那麼,我就可以坐在您的車後,假扮成馬僮。我還可以風風光光地揮舞著那長長的錫號子,到達驛站,我就像這麼個樣兒『嗚嗚』地猛吹錫號子,吆喝馬伕前來換馬,我還可以──」
「不行!」理察爵士道。
她看來大失所望。「我還以為這樣會刺激得緊呢。不過,我想,您的顧慮大概也挺有道理的。」
「我顧慮的不差,」理察爵士道。「我越思量,就越覺得客驛這主意可行。妳說它何時離京?」
「九點鐘,從肥特巷的白馬客棧發車。只不過,咱們該早些啟程,您的下人都快起床幹活了。現在幾點鐘了?」
理察爵士查視一下懷錶。「近五點了,」他答道。
「那麼,咱們刻不容緩,」奎德小姐道。「半個時辰內,僕役就會起身。但是,您沒打算穿著這種晚禮服出門旅行,對不對?」
「對,」他道,「而且我還拒絕與妳那條領結同行,還有妳那個可笑的包袱。還有一點──尤其是多瞧上妳幾眼之後,我發現我自己難以忍受妳的狗啃式髮型。」
「我料得,您是指我的後腦袋那一邊,」奎德小姐道,絲毫不以他的苛評為忤。「僥倖前額的頭髮一向挺短,用不著我去修剪。但是後面的頭髮太長了,我後面又沒長眼睛。」
「在這兒候著!」理察爵士命道,轉身離開書房。
半個多鐘頭過後,他才回來,他的晚禮服已換成鞣皮褲、及膝馬靴和暗藍細呢外套。奎德小姐見他回來,放下一顆懸著的心,脫口道:「我有點擔心您忘了我,或是睡著了!」
「沒這回事!」理察爵士道,將一只小斗篷提袋和一只大旅行包擱在地毯上。「或醉,或醒,我很難忘懷自己的承諾。站起身來!讓我瞧瞧怎樣才能讓妳像個人樣。」
他的手臂吊掛著他自己一條雪白筆挺的領巾,另外一隻手則握持著一把利剪。只謹慎的幾剪,就已然大大改進了奎德小姐的髮型,再用一把梳子無情地梳順她的頭髮。她看來體面多了,只是淚眼汪汪的,頭皮給梳子扯得發疼。她皺成一團的領結給扔置一旁,理察爵士將自己的領巾結繫在她的頸際。這位無缺公子正展露他那聞名遐邇的手藝,她急切地想偷學幾招,便踮起腳跟想偷瞧壁爐上懸鏡裡的自己,不料卻給賞了老大一記耳括子。
「請妳站定不動,可不可以?」理察爵士道。
奎德小姐唏噓數聲,也僅能委曲地喃喃怨罵。不過,他一放開她,她就迫不及待地竄到鏡前欣賞自己,瞧見到煥然一新的像貌,歡喜得不計前嫌,呼道:「噢!我看來好帥氣!這是不是『溫翰流瀑』?」
「甭想!」理察爵士應道。「『溫翰流瀑』,豈為矮腳學童所設?」
「我不是矮腳學童!」
「妳看起來很像。現在,把包袱裏的物事裝到手提袋裏,咱們就可以上路了。」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不跟你走了,」她道,怒視著他。
「不行,妳別無選擇。現在的妳,是我的小表弟,咱們的探險歷程正在前頭候著咱們呢,咱們業已義無反顧。妳剛才說過妳叫什麼名字?」
「潘妮羅琵‧奎德,大夥多只叫我『潘妮』。不過,我現在應該取個新名字。」
「『潘恩』就很順口。萬一別人問起,妳可以說妳這潘恩一字後頭帶著兩個『N』,令尊因欽佩那位貴格會教友派的傳教士(註二)而如此命名的。」
「哦,好主意!那麼,我該怎麼稱呼您?」
「理察。」
「理察什麼呢?」
「史密斯──瓊斯──布朗。」
她忙著把毛織圍巾包裹的什物裝入手提袋。「這些尋常姓氏聽來不適合您。我該怎麼處置這條圍巾?」
「別理它,」理察爵士答道,揀起地毯上幾撮金髮,扔入壁爐。「妳知道麼,潘妮‧奎德?我現在是這麼想的:或許命運女神裝扮成妳,進入我的生活?」
她抬起詢問的目光。「我是麼?」她疑惑地問道。
「若非福神,即為瘟神,」理察爵士道。「等酒醒後,我再弄清楚。但是告訴妳真心話,本公子一概漫不在乎!咱們迎向黎明罷,我的表弟!」
晌午過後,崔佛夫人拖著她心不甘情不願的丈夫,再度駕臨弟弟座落於聖詹姆士廣場的爵邸。出迎的門房似乎有滿肚子的話想說,但不敢越禮,只將她託付於總管手中。「告訴理察爵士,其姊來訪,」她命道,一邊邁入鵝黃色會客廳。
「夫人,理察爵士──此際不在府內,」總管應道,語氣啟人疑竇。
從她爵爺的口中,露薏莎已逼問出理察爵士前夜在奧麥克的表現,聞之,鼻下哼了一聲。「通知他:其姊務必見到他本人不可,」她復道。
「夫人,理察爵士──他本人委實不在府內,」總管道,語調更意味深長,彷彿在逐漸造勢,俾達臻劇本的高潮。
「理察爵士顯然府規謹嚴,御下有術,但是甭想三言兩語就能打發我離去!通報他,我要見他!」露薏莎冷然道。
「夫人,理察爵士──昨夜根本未曾上床就寢,」總管宣稱。
喬治聞之一楞,在下人面前,不禁脫口嚷道:「哪有可能?你胡說!我最後離開他的時候,他還沒醉到爬不上床的地步!」
「至於這一點,爵爺,」總管正色道,「小人無從得知。總而言之,爵爺,理察爵士突然杳無蹤影。」
「仁慈的上帝!」喬治失聲道。
「一派胡言!」露薏莎喝道。「別矇我,理察爵士尚未起身罷!」
「不,夫人。如同小人剛才告知夫人您的,理察爵士的床沒動用過。」他頓住,露薏莎滿面愕色,瞠視著他。他相當滿意這種戲劇效果,繼續侃侃而道:「今日一大早,理察爵士的近侍畢朵發現主人的晚禮服,凌亂棄置在地毯上。他清點衣櫃,理察爵士的次佳及膝馬靴、一條鞣皮長褲、一件暗藍騎馬外套、他的淺咖啡長衣、和一頂淡巧克力色呢帽--全告失蹤不見。咱們下人只得揣測,夫人,理察爵士昨夜因急務已火速出京。」
「哪有人出遠門而不帶親隨的?」喬治怔道。
總管躬身。「您所言極是,爵爺。」
「不可能的事!」喬治由衷道。
露薏莎聞訊後一直蹙額不語,此刻從容言道:「此事雖有蹊蹺,但必然有合理的解釋。請問,你確定舍弟未對府內任何人留言?」
「一人也沒有,夫人。」
喬治重重嘆了口氣,搖搖頭。「我警告過妳,露薏莎!我說過,妳把他逼急跳牆了!」
「你從沒說過這種話!」露薏莎厲聲啐道,十分著惱他在下人面前失言,尤值這名下人又正豎起耳朵,聽得個一字不漏的時候。「定是如此:他曾對咱們提過要出京,而咱們把這事給忘了。」
「妳怎能這麼說?」喬治問道,滿頭霧水。「嗐!不是妳自己從茉莉莎‧布蘭頓那裏探聽得來,說他今天應該去提──」
「夠了,喬治!」露薏莎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令他登時噤若寒蟬。「告訴我,波森,」她續道,再次轉向總管,「舍弟是乘四輪轎車出京,還是自己執鞭(註三)?」
「夫人,理察爵士車庫內的馬車,無論是四輪轎車或二輪跑車,並無一部短少,」總管波森一本正經地答道。
「那麼,他是騎馬?」
「夫人,小人已詢問過馬伕領班,發現理察爵士的馬匹一隻也不缺。馬伕領班自昨日清晨起,就再沒見過理察爵士了。」
「上帝!」喬喃喃道,心念一動,不由得倒抽口涼氣。「不,不,他不會出此下策!」
「住嘴,喬治!看上帝的份上,閉上嘴!」露薏莎銳聲叱道。「怎麼會?你腦袋在轉啥種荒唐的念頭?我承認,理察這樣溜走,讓人發火,但至於──我不許你亂說話!我敢說,八成是他跑去觀看什麼無聊的運動節目:像是拳賽!他即刻會返家的。」
「但是他沒在家裏過夜!」喬治提醒她道。「而且我還必須強調:昨晚他離開奧麥克時,神色並不很清醒。我也不是說他爛醉如泥,但妳知道他那種人,就算醉糊塗了也絕對看不──」
「我很感激我能說『我從不去研究男人的醉態』!」露薏莎駁道。「既然他醉酒了,那麼,就容易解釋他這種古怪的行徑。」
「古怪行徑!我要指出,妳話不能這麼講,咱們可憐的理察現在可能躺在泰晤士河底餵魚哪,」喬治喊道,義憤填膺。
她慘然變色,顫聲道:「你怎麼可以胡說?別這麼說,我求你!」
總管輕咳一聲。「爵爺見諒,恕小人直言。理察爵士不可能匆匆換裝,去進行──爵爺所意謂之事。」
「不,不會!對極了!當然他不會!」露薏莎放下一顆心,忙附和道。
「此外,爵爺,畢朵還報知小人:理察爵士的臥房留有翻箱倒篋的跡象,數件衣物用品為他取走。畢朵今晨進房喚醒理察爵士之際,發現臥房一片凌亂,彷彿理察爵士火急趕著準備出行。還有,爵爺,畢朵尚說:儲藏箱篋的櫥櫃亦短缺了一只旅行皮包和一個小斗篷袋。」
喬治縱聲大笑。「公子夜奔了,好小子!嘿嘿,逃之夭夭!」
「喬治!」
「我不管!」喬治抗聲道。「我開心透了。他跑了!」
「但是他不必出此下策呀!」露薏莎道,忘卻廳內還有波森侍立一旁。「沒人逼他去娶──」她注意到波森,硬生生把話嚥了回去。
「小人更應告知夫人,」波森總管佯作沒聽見她失言,道:「理察爵士失蹤,尚有其它特殊的狀況。」
「天哪,你說話的口氣,就像他給魔法攝走似的!」露薏莎不耐地道。「還有啥狀況,我的總管大人?」
「夫人請稍候,待小人即刻取來給夫人過目。」波森躬身退下。
廳內留下夫妻倆,困惑地面面相覷。
「哼!」喬治有些得意地說道,「妳現在瞧到了,讓一個男人不得一日安寧,會有啥好下場了!」
「我沒有像你說的那樣!喬治,你這麼講,太不公道!請問你,假使他不心甘情願,我又怎能逼他去向茉莉莎求婚?我相信,他不告而別,和此事毫無瓜葛。」
「妳嘮叨他,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沒有男人能忍受得了,」喬治道。
「那麼,我只能說:理察比我想像中還要來的懦弱!我深信,只須他坦然開口,說他不中意茉莉莎,我就不會多說一句話!」
「哈!」喬治竟然膽敢成功地發出一聲冷笑。
嬌妻面色一沈,正待發作雌威,波森總管卻揀此際重返會客廳,令他倖免於難。總管小心翼翼,將手中物事排放在桌上,計為一條毛織圍巾,一團揉皺的領結,和幾撮黃金色秀髮,那幾撮鬈髮竟還適逢其會,兀自捲曲成一個大大的問號。崔佛爵爺和夫人趨前觀視,俱十分訝異。
「這是什麼──」露薏莎失聲驚道。
「這數件物事,是值班小廝今早進書房清掃時發現的。這條圍巾給棄置在地毯上,畢朵和小人均不記得曾經見過它,領結則給扔入壁爐,」波森道,「還有─呃─鬈髮是在圍巾下找到的,在壁爐裏,也有一些。」
「嗯,怪事!」喬治道,舉起他的單眼鏡,細細審察這些物事。他用單眼鏡指著領結道:「這就是答案!可憐的理察昨晚回到家,肯定醉得不成人形,我敢說,他必感覺頭痛欲裂!他昨夜消耗不少酒量,我如果只喝到他喝的半數,我的腦袋就會變成那樣。我現在全弄清楚了!他就是那種狀況,心灰意懶,知道自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次日勢必去找薩爾提親──他自感晦氣至極,又頭痛欲炸!他拉扯自己的領結,覺得呼吸不暢,就把領結糟蹋成這付慘象。而且,無論何時何地,領結落到這種下場,咱們的理奇絕對不容許它還留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簡直可以想像出來,他獨坐在這張大椅內,愁腸百結,很可能還用手指頭梳拉他的頭髮,就像一個洩氣的男人──」
「理察從來不扯亂自己的頭髮。況且,無論他如何醉不成形,他絕不可能從自己的頭上扯下那種顏色的頭髮!」露薏莎打岔道。「此外,它是給剪子剪下來的,任誰都瞧得出來!」
喬治手持單眼鏡,湊近那撮閃亮的髮鬈。幾種情緒掠過他木訥的臉龐,他深吸一口氣,語鋒一變道:「妳說得很對,露薏莎。哎呀,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狡獪的小子!」
「你不必待在這裏服侍我們,波森!」露薏莎銳聲道。
「遵命,夫人。但是小人也許該讓您知道:今早,當那名書房小廝進去清掃時,他發現書房裏的蠟燭還燃燒著。」
「我不覺得這有啥稀奇的,」露薏莎答道,將他揮退。
他退出廳外。喬治將金髮鬈兒攢在手心,道:「嗯,我實在想不起誰有這種顏色的頭髮。再仔細想想,有一兩名歌妓好像是金髮,但是理奇不是那一型的男子,會巴巴要求她們剪下一絡秀髮寄情於他。露薏莎,咱們目前只能確定一點:這束鬈髮必然是定情紀念物。」
「謝謝你的分析,喬治,不用你說,我也自行捉摸得出。不過,理察遇見過的每一名淑女,我自信全都認得!像這類的寄情物,肯定出自他的少年時代。我相信,現在的他,世故冷漠,決計不致珍惜一撮秀髮這類的小兒女玩意兒!」
「所以他將它一擲在地,」喬治晃著腦袋道。「妳要了解,露薏莎,這兒,洋溢著一股美麗的哀愁。我敢賭咒,實情必然如此!他將秀髮一擲於地,純因昨夜那是他要向那塊布蘭頓冰山求婚前的最後一夜!」
「真感動人極了!憤擲秀髮,然後,他自己拔腿開小差──你要承認,那還算啥個提親前的最後一夜!我再問你,這條圍巾又來自何處?」說著,她把它拾起抖了一下。「同樣皺不成形。這又是何故?」
「它也同是定情紀念物,」喬治道。「他柔腸百轉,反復揉搓。可憐的理奇!經受不住它喚起的回憶,遂也頹然擲棄於地!」
「噢,鬼扯!」露薏莎忿然斥道。「怎麼了,波森?又發生啥事了?」
總管復返回會客廳,莊容通報道:「夫人,西瑞克‧布蘭頓公子來訪理察爵士,小人料得夫人願代勞接待他。」
「對解答咱們家這一連串的神秘事故,我不以為他能有多大的幫助,不過,你不妨請他進來,」露薏莎道。波森退下後,她隨口對丈夫道:「理察上午沒現身向薩爾提親,他們肯定是派他前來打探端倪。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麼樣向人家解釋!」
「如果妳徵詢我的意見,我認為西瑞克決計不致責怪理察,」喬治道。「他們告訴我說,昨天他在懷特俱樂部大吐心事,當然,他那時又醉胡塗了。我實在不懂,妳和妳母親怎會昏了頭,逼理奇和那個家庭扯上關係?」
「咱們溫翰家和布蘭頓有通家之好,代代情誼匪淺,」露薏莎辯道。「我不否認──」她語音一頓,瞥見西瑞克入室,遂趨前伸出一隻手。「你今日可好,西瑞克?我很抱歉,理察此刻不在府內。咱們──咱們料想,他必有急務纏身,不克赴約。」
「遵從我的忠告,是不是?」西瑞克道,懶散而瀟灑地輕吻她的手。「『你給我逃,理奇,千萬甭去提親!』我是這樣對他說的。我還說,如果他蠢到去自投羅網,我會像附骨之蛆,我一輩子痛吸他的血。」
「我奇怪,你們男人為何說話總是如此粗俗!」露薏莎道。「他當然沒逃走!我敢說,他隨時都會現身。當然,他禮數欠周,縱然他有急事,也沒遞張字條給薩爾爵爺,好好說明自己無法如期履約,因為是他自己答應過要去的,但是──」
「妳全搞扭了,」西瑞克截斷她的話頭道。「壓根兒就沒啥勞什子的約會。茉莉莎對他說,他今日該去向老爸提親,他並沒回應一定照辦。一個鐘點以前,我已經從茉莉莎那兒套問出事實的經過了。天啊,妳有幸沒瞧見她聳然發怒的模樣!咦?這是啥個玩意兒?」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物事上。「一捲秀髮。喝!還真亮麗呢!」
「今早在書房裏發現的,」喬治佯作神秘狀道,罔視妻子皺眉示警。
「在這裏?理奇的?」西瑞克詢道。「你在矇我!」
「不是。我說的是真話,咱們全在五里霧中。」
西瑞克的眼睛跳起舞來。「妙極!妙極!但誰會料到?太好了,現在這樁親事可有了定案!對咱們家來說,雖是天大的噩耗,可是,他媽的,我還是額手稱慶,這小子能脫枷而逃!我從小就喜歡理奇──素來盼他甭陪同咱們家一齊陷落到無底深淵!咱們家已然山窮水盡,沒轉圜的餘地!現在,連鑽石都沒了。」
「什麼!」露薏莎失聲驚呼道。「西瑞克,你不是指布蘭頓項鍊罷!」
「就是它。咱們狂風暴雨中的棺材老本──突然沒了,就像這樣!」他笑道,姆指與中指輕脆地互彈一聲。「我來訪,是為了告訴理奇我願接受他的好意,給我捐個軍缺,讓我離家打仗去。」
「但是怎會沒了?在哪兒弄丟的?」露薏莎驚喘道。
「偷走的。我老媽將它攜至巴斯溫泉,她堅持刻不離身,反倒遭此一劫。我自己呢,近年來卻一直納悶,怎麼我老爸竟還沒早早將它典賣掉。另一樣沒叫他給變賣掉的物事是咱們的薩爾祖宅,不過,那也是遲早的定數。鑽石迄今逃過變賣的命運,也全因我老媽死不放手。」
「可是,西瑞克,是怎麼偷的?給誰偷走的?」
「攔路打劫的搶匪幹的,我老媽火速派人通知老爸,是她遣回的專使說的。好像馬車在巴斯附近給人攔住──劫匪兩名,俱蒙面和攜帶馬槍──蘇菲亞像母雞般咯咯尖叫──老媽發歇斯底里──搶匪出其不意,制服馬車外的侍衛──好像有一人的胳膊還中了彈。然後,他們只搶項鍊,其它一物未取,這就是我絞盡腦汁都想不透的地方。」
「恐怖極了!你可憐的母親!容我致憾!真是莫大的損失!」
「是啊,可真是白日撞鬼!他們怎會輕易搜到項鍊的?」西瑞克道,「我就是想不通這一點。」
「可是,如果他們劫走薩爾夫人的首飾箱──」
「問題就出在項鍊從來不擺在首飾箱裏。我敢打賭,老媽刻意藏在別處──其實是萬全之策,避免遭劫──她每次出門旅行總將項鍊藏在同個地方:是馬車座墊後的秘密口袋裏。」
「天呀,你難道是說:有人洩露藏寶之處?」喬治道。
「看來如此,對不對?」
「還有誰知道這個秘密?如果你能夠揭露洩密人的身份,那麼,還存有一線希望奪回項鍊。貴府的僕人都牢靠麼?」
「當今,有誰牢靠?──上帝呀,我沒法子知道!」西瑞克忙道。「我老媽盼望委託保安街的巡捕辦案(註四),可是我老爸卻以為那麼做徒勞無益。咱們家發生了這種事,現在,理奇又逃婚了!我老頭子會氣得中風!」
「真的,西瑞克,對自己父親,口吻要放尊重些,」露薏莎訓道。「況且,咱們沒確定理察已經──已經『逃婚』了!我真不敢相信他會這麼做!」
「如果他不逃,他是個冤大頭,」西瑞克道。「你意下如何,喬治?」
「我不知道,」喬治應道。「我覺得一切都煞費疑猜。我剛得知他驟然失蹤的消息時──你應該知道,昨晚哪,他的床沒動過,而我最後見他時,他已然酩酊大醉──我惶然不知所措。但是──」
「自殺!天哪!」西瑞克失聲大笑。「我一定得對茉莉莎轉述這些!叫人給逼上死路!咱們的理奇!噢,妙事天天有,今日特別多!」
「西瑞克,你真是個渾球!」露薏莎斥道。「理察當然不會去自殺,縱然目前我不知他的行止,可他只不過出門遠行而已。如果你回去和茉莉莎胡言亂語,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事實上,我懇求你,對茉莉莎,你只說理察因急事非出京不可。」。
「怎麼著!我不能告訴她那捲金黃秀髮?甭煞風景嘛,露薏莎!」
「可惡的東西!」
「咱們認為鬈髮是他弱冠之前的定情物,」喬治道。「可能屬於小兒女輩的繾綣情懷。假使到外頭宣揚理奇的私情,就失之厚道了。」
「好,讓咱們論論厚道不厚道。老兄,你們任意翻動理奇的抽屜,可算得大大的厚道?」西瑞克笑嘻嘻地問道。
「咱們不屑做這種事!」露薏莎正色道。「這些,是在書房地板上發現的。」
「無意失落?抑或有意擲棄?看來,咱們的理奇竟始終過著雙重生活。我自己就常常納悶,任她們千嬌百媚,他從來都不看在眼裏。下回再見著他,我可要好好取笑他一番!」
「別恁般嘻皮笑臉。噢,仁慈的上帝,我真想知道他現在何處,而且,這一切,又有啥意義!」
「容我告訴妳他身在何處!」西瑞克提供他的解答。「他去捕捉初戀的夢,亦即這撮金髮的主人。一目了然嘛!嘿!我願意押上五百鎊,只求親眼目睹咱們的理奇邁上浪漫探險之路!」
「你在胡扯!」露薏莎道。「咱們都必須承認一點:理察連一根羅曼蒂克的筋也沒有。至於什麼瘋狂探險──!我了解理察,只要一想到離經叛道,他便會不寒而慄。我親愛的西瑞克,由頂至踵,理察是一位風流時髦人物,他絕對不會做出貶抑他那『無缺公子』美譽的事兒來。走著瞧,時間會證明我的話不假!」
第三章譯註
(一) 客驛和郵驛 當時的客驛乃私人公司經營,為平民化的交通工具。顧名思義,郵驛主要經辦郵務,傳遞郵件,乃政府經營,速度快,相當準時,順道也載運旅客,收費較客驛高昂。郵驛沿大英皇道遍設郵驛客棧,供旅客歇息用膳,郵驛還豢養快馬以替換跑乏的驛馬,此外,亦兼出租馬匹和車輛。郵驛之於客驛,猶若台鐵自強號之於民營巴士。
(二) 潘恩 威廉‧潘恩(William Penn,一六四四~一七一八),英國貴格會教友派創始人,著名宗教家。
(三) 四輪轎車 今日轎車與跑車的稱謂委實源自往昔。四輪轎車有車廂,外有御者或侍衛數人,自己不必執鞭;兩輪跑車則必須自己執鞭駕御。
(四) 保安街的巡捕 保安街(Bow Street),倫敦街名。保安街警部即為今日蘇格蘭場(Scotland Yard)的前身,在攝政時期為公設,那些捕快就是今日的探員,但捕快的主要經濟來源是獎金,因此找探員辦案必須付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