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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慕情
正午,奎德小姐和拉徹爾先生在坎惜漢一家上好客棧進餐,一邊通盤研討私奔計劃的諸般細節。兩人此際都沒顧慮到他們這項舉動是否明智週全,沒想到將與這位紳士共同私奔到蘇格蘭的淑女,此時此刻呀,乃是身繫命案的關鍵目擊證人呢。拉徹爾先生的腦袋,素來只能一次裝下一件物事,如今在這關節,他大概已將貝佛利‧布蘭頓借宿他家、卻遇害的事情拋諸腦後了。他讓他母親出面通知薩爾爵爺,縱然偶爾會想到命案,旋即則安然釋懷,因為他相信拉徹爾夫人的辦事能力,他母親定能面面俱到,十分得體地擺平一切。他的談話重心幾乎全是自己的切身問題,不過,有幾次,他也會分心去批評潘妮違反傳統禮教。
「當然,」他讓步坦承道,「既然妳和溫翰已有婚約,像你們這樣孤男寡女結伴出行也不再那麼地令人髮指了。不過,我還是要奇怪他--那麼世故練達的男人!--居然會默許你們的這種鬧劇。話又說回來了,無缺公子那一圈子的公子哥兒們都喜歡標新立異、我行我素,我敢說他們這些天之驕子無論幹了什麼事,世人也不敢側目而視。當然,假使你們沒訂婚,那就怎麼樣都說不過去了!」
潘妮清澈的目光穩定地直視他。「我想,你在小題大作,」她道。
「我親愛的潘妮!」他乾笑一聲。「妳只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我相信妳連一丁點的人情世故都不懂!」
她捫心自問,他這話似乎也有點道理。她突然靈機一動:既然皮爾斯表現得對這方面相當熟稔,她不妨乘機多探聽探聽。「如果到頭來我沒和理察結婚,後果是不是不堪設想?」她問道。
「潘妮!妳說什麼鬼話!」他驚呼道。「只要看看妳的處境,從倫敦一路上和溫翰在一塊兒,連個貼身侍女也沒帶!唉,妳如今是非嫁他不可的!」
她挺起小下巴。「我不以其為然。」
「相信我。如果妳不以其為然,他自然懂得這個大道理。我實在搞不懂,像他那種經驗豐富、那種有深度的男人,竟然會想要娶妳,潘妮。」他自覺話說得太刻薄了,急忙補充道:「我不是指你們發生過『那種事』,所以才他被迫娶妳,我只是說妳比他小很多,而且妳只是個不懂人事的小丫頭!」
她即刻抓住這一點。「哼,這就是我不必和他結婚的最佳理由!」她道。「他年紀比我大這麼多,縱使咱們結伴旅行,想必世人也無可厚非。」
「天哪,潘妮,他沒有那麼老!妳真是個怪女孩!難道妳不想嫁給他?」
她緊蹙雙眉瞪視著他。她想到理察爵士,想到他們共同經歷的各樁探險,想到他眼中浮現的笑意,更想他聲調中那逗謔的韻趣。她突然間紅襲雙頰,目泛淚光。「是的,哦,是的,我是想嫁給他的!」她道。
「那不就得了?有什麼值得好掉淚的?」皮爾斯問道。「剛才我還以為--好了,別這麼傻,潘妮!」
她昂然醒了醒鼻子,仍語音哽咽地駁道:「我沒有掉淚!」
「真的,我想不出妳為什麼會哭。我認為溫翰他人很不錯--算人中翹楚呢!我預料妳日後也會變得很時髦,潘妮,在京城大放異彩、不可一世哪!」
潘妮很清楚自己沒有未來,以後的時日也只有在姑姑家那規矩謹嚴的四面牆內度過。她默不作聲,匆忙將話題引到比較不痛苦的途徑上去。
坎惜漢距離昆查登只有數哩之遙,直到晚餐時分,皮爾斯才將潘妮送回喬治客棧。他們早已雇妥一輛郵驛站出租馬車,挑好四匹拉車的健馬,在當夜十一點半直接送到克姆莊的柵門外。拉徹爾先生心頭大致底定,只有點擔心他那寶貝未婚妻會攜帶過量行李,也時而憂懼她會在出門之際被家人攔截。他的特約顧問兼輔導師一路上不斷安撫他。
潘妮當然盼望在午夜時分躬臨其會、督控大局,但是皮爾斯堅不作允。因此,他們在喬治客棧門口道別,雙方均未因對方將嫁娶他人而心懷任何的遺憾。
潘妮向童年玩伴揮手告別後步入客棧。她瞧見理察爵士時,他上下打量她一眼,道:「討嫌的小鬼頭,妳最好從實招來!妳野到哪裏去了,而且又幹了什麼壞事回來了?」
「啊,可是我給你留字條了!」潘妮抗聲道。「難道他們沒交給你,公子?」
「我收到了。不過,妳隨同小拉徹爾辦事的消息令我坐立難安。從實招來!」
她抬頭望他,擠了擠一隻大眼睛。「好吧,或許你聽了會不高興,但是,我真的以為這樣做最好,理察!」
「我的預感愈發不祥,如今我深信妳闖了大禍。」
她進入包廂,步至壁爐台鏡前,將零亂的鬈髮輕拍整齊。「嚴格道來,不算闖禍,」她否認道。
理察爵士一直滿懷意趣地觀察她,道:「吾心稍安。嗯,我覺得妳應該儘速換回女裝,潘妮。容我指出:方才是個十分女性化的小動作。」
她赧然一笑,轉身離開鏡子。「我竟忘了我現在是男孩子。沒關係,橫豎我覺得自己已經走到探險之旅的盡頭。」
「不盡然,」他回道。
「是的,就我而言的確如此。你不知道詳情!」
「妳似乎滿懷鬼胎。一吐為快吧!」
「皮爾斯和莉蒂亞今晚要私奔!」
他眼中的嬉謔陡然消失無蹤。「潘妮,是妳一手促成的?」
「噢,不是,真的不是,公子!事實上,我提供的是另一套計劃,只是當時我不敢將詳情告訴你,而且,皮爾斯也不贊成它。我原先想綁架莉蒂亞,然後皮爾斯可以表演英雄救美,讓她父親回心轉意。不過,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套計劃。」
「我當然不會,」理察爵士一字一字地道。
「是啊,所以我才沒對你說。到後來,是莉蒂亞決定要私奔的。」。
「妳意謂妳威嚇那糊塗女孩--」
「我沒有!公子,你太不公平了!我以個人榮譽保證:我沒有這樣做!我承認也許是我將這念頭灌輸到她腦袋裏,但到頭來還是少校一手把她逼上梁山。他恐嚇她說,明兒一早要把她放逐到林肯郡,她自然忍受不了那裏的生活!哦,侍者來了,我等一下再告訴你全盤故事。」
她退至她最心愛的窗座,侍者忙著擺置盤碟,理察爵士則背對著大壁爐觀察她。侍者慢吞吞地準備晚餐,當他一離開包廂,潘妮脫口道:「你從前說得不錯:他變了,公子。但是你說錯了一點:他不覺得我有任何改變。」
「我沒料到他竟有這種深度,能夠欣賞妳的優點,」理察爵士一揚眉道。
「噢,我不認為他那麼說是打算恭維我,」潘妮困惑地道。
他微微一笑,沒作聲。侍者又回來,此次手托一只滿載的大托盤,將各式菜點擺置桌上。當他退去後,理察爵士為潘妮拉出一張椅子,道:「晚餐待妳享用,小鬼頭。餓嗎?」
「不大餓,」她坐定,答道。
他走至自己的座位。「啊!怎麼了?」
「呃,我不知道。皮爾斯將在午夜和莉蒂亞私奔。」
「我估量,該事件奪走了妳的食慾?」
「噢,不是!我認為他們是天作之合,因為他們倆人都很胡塗。」
「正是如此。他們私奔和妳又有何相干?」
「噢,不大相干,我保證,公子!用不著我敲邊鼓,是莉蒂亞她自己下的決定。我只不過出面幫皮爾斯雇車,因為坎惜漢的人全認識他。」
「我估計咱們將不得不忍受杜白尼少校之二度造訪。我似乎在犯罪生涯中愈陷愈深。」
她舉起詢問的目光。「怎麼會,公子?你沒插手呀!」
「我知道。但無疑地,我應該插手一管。」
「噢,你不必操心,一切全安排妥當了!實在沒有遺漏之處。」
「妳不覺得我--一個將屆而立之年的男子--應當防患於未然,遏禍於未央?」
「你難道是要去向少校告密?」潘妮嚷道。「噢,理察,你不會這麼狠心!我確信你不會!」
他重新斟滿酒杯。「我可以輕易如此做,但是我不會。說實話,打一開始,我就覺得這對戀人極端無聊,我對他們的事了無興趣。或許咱們應該談談咱們自己的事?」
「對的,我也認為咱們該好好談一談,」她同意道。「今天我忙昏頭了,我幾乎忘掉那結巴的人。我誠心盼望,理察,咱們不會被當局逮捕!」
「誠然,在下亦虔心祝禱!」他道,笑出聲來。
「你還能笑!但是我可以看出,菲利浦先生蠻討厭咱們的。」
「我怕妳的『活動』匪夷所思,令他心煩意亂。幸而他新獲情報:一名我疑為椿勃上尉的歹徒已在巴斯遭到當局扣押。」
「謝天謝地,我沒想到他真會落網!請問:他身懷項鍊嗎?」
「這一點,迄今我尚無法奉告。希望拉徹爾和新娘雖新婚燕爾,仍不至於樂不思蜀,因為他們必須傳噢莉蒂亞去指認嫌犯。」
「如果她事先風聞,我敢說她會避不回家,」潘妮道。
「好一位熱心公益的女性,」他評道。
她格格一笑。「她毫無膽量,我早就告訴過你,公子!當-當局會想見我嗎?」
「大概不會。無論如何,他們不會見到妳。」
「是不行。我必須承認,如果要我出庭,我覺得那會造成極端尷尬的場面,」潘妮道。「事實上,公子,我想-我想我最好回家去,對不對?」
他凝視著她。「回妳阿米莉亞姑姑的家,小鬼頭?」
「是的,當然是的。我已經沒有別處可去了。」
「還有佛德烈表哥?」
「嗯。我希望:知道我經歷這一連串事故以後,他會嫌棄我,」潘妮樂觀地道。「你知道的,他很容易被嚇著。」
「這種男人不是當妳夫婿的材料,」他搖著頭道。「無疑地,妳應選擇不易被嚇著的男人。」
「或許這是我應該改弦易轍的時候,」潘妮道,勉強微微一笑。
「那會令人扼腕,因為妳的性格活潑可喜。我的計畫較為合宜,潘妮。」
她猛地離開餐桌。「不,不!請別再說了,公子!」她哽咽著道。
他也立起身子,伸出一隻手。「妳為何如此說?我盼望妳能嫁給我,潘妮。」
「噢,理察,我寧可你不是這樣!」她求道,退至窗前。「真的,我真心誠意沒奢望你向我求婚。我由衷感念你的慷慨大度,但是我不能接受!」
「慷慨?大度?妳在胡說什麼?」
「不錯!不錯!我知道你為什麼會求婚!」她難過地道。「你以為你傷害到我女孩兒家的清譽,但咱們心裏有數,你待我彬彬有禮,並且也沒有人會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察覺到拉徹爾先生致命的一擊,」理察爵士恨聲道。「我的小東西,那個混帳在妳腦中灌輸了什麼毒素?」
那親暱的稱謂使潘妮禁不住落下一顆淚珠。「噢,不是的!是我自己遲鈍,沒能先想到這個關節。真的,我比莉蒂亞聰明不到哪裏去!但是,總因為你年長於我許多,我真的沒想到--直到皮爾斯現身,為了挽回我的顏面,才逼得你當場說咱們已經訂婚了!『然後』,我才發現自己一直都是個渾渾噩噩的小傻瓜!不過,公子,一切無妨,因為皮爾斯口風很緊.對莉蒂亞都不致洩密,況且阿米莉亞姑姑也不必知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和你在一起。」
「潘妮,,請妳不要儘顧說這些胡話好不好?我親愛的小鬼頭,管它什麼騎士精神,任憑它什麼紳士風度--妳大可去請教家姊,她會告訴妳我是世間最自私自利的男子。我從未為取悅他人而活過一天。」
「我無法苟同!」潘妮道。「如果令姊如此想,她就根本不了解你。此外,我沒在說胡話。皮爾斯發現你我結伴出遊而大驚小怪,而你呢,也認同世人的看法,否則你也不會為了解圍而當場那麼說。」
「啊,不錯!」他答道。「對於咱們離奇越軌的一連串冒險行動,我十分了解所謂的世俗之見。但是相信我,我心愛的小東西,我向妳鄭重求婚,絕非介意世人側目,亦非扮演英雄救美來挽救妳的聲譽。坦白而言,我喝醉酒才踏上這段探險歷程。而且,我那時厭倦了世道炎涼與矯情作態!此外,我也懷著自暴自棄的心理,故意去品嚐自己夙昔所鄙棄的人事風物。我一直留著沒走,是因為我發現我多年以來,從未像現在過得如此快活。」
「你厭惡客驛,」她提醒他道。
「沒錯。可是咱們日後出門,也並非非乘客驛不可呀,是不是?」他道,低頭對她微笑。「簡潔一點說,潘妮,當我遇上妳之際,我正決定接受一項政策婚姻(註一),箭在弦上,滿引待發。和妳相識半日,我就看清無論如何,我絕對不齒『那類型』的婚姻。親愛的,在廿四個鐘頭之內,我內心就明明白白,我終於尋到我業已不相信世間存在的物事。」
「那是什麼?」她羞怯地問道。
他略一歪嘴,笑道:「一個女人--不對,僅是一名小丫頭而已!一個冒失莽撞,膽大妄為,勇往直前的小鬼頭--我已然確認:沒有她,我日子就過不下去。」
「噢,」潘妮紅潮滿面,道。「真是何等的『好心腸』,對我說這種話!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話,而且我打心底感激你表達的如此優美!」
「但妳卻一個字也不相信!」
「沒錯,因為我明明知道:假使皮爾斯沒愛上莉蒂亞‧杜白尼,你絕對不會產生和我結婚的念頭,」她率直地道。「由於那個綠故,你可憐我,所以--」
「沒那回事。」
「我想多少有一點,理察。而且,我很了解像你這種人--對我佯裝本性自私是沒用的,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型人--像你這種人,你會受制於紳士的榮譽觀,認定非娶我不可。現在,你承認吧!這是實情,對不對?別--請別對我一味搪塞那些虛文客套或善意的謊言!」
「好吧!」他答道。「不錯,咱們結伴而來,權責在我,我於情於禮理當將妳納於溫翰一姓的護庇之下。但是,我獻給妳的,是我的心,潘妮。」
她狂亂地搜尋她的手帕,捂住她的眼睛。「噢,我誠心感謝你!」她哭道。「你真是名不虛傳、氣度恢宏的無缺公子!」
「潘妮,妳這個令人頭痛的孩子!」他禁不住喊道。「我在試圖告訴妳我愛妳,而妳只會回答說區區不才具有恢宏的氣度!」
「你不可能在三天之內愛上一個人,」她駁道。
他本來朝她走前一步,聽到此言,頓住腳步。「我明白了。」
她拭乾淚水,歉然道:「請原諒我!我無意哭哭啼啼,只不過,我想我今晚累了,而且皮爾斯也給我不小的震驚,你知道的。」
理察爵士曾和不少女子有過親密關係,自忖他的確了解她的感受。「我顧慮的,就是這點,」他道。「妳真的如此在意,潘妮?」
「不是的,可是我曾以為自己在意他,發覺自己一廂情願了五年之久,畢竟不是十分光彩的事--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公子。」
「我想我懂。我是否配妳年紀太大了?」
「是我配你太幼稚了,」潘妮聲調顫抖著道。「我敢說,你認為我這孩子很有意思--事實上,我確知如此,因為你總是用眼睛在笑我--可是假以時日,你終究會對嬉笑戲謔生厭,也許會回頭後悔你當初娶了我。」
「我永不會對嬉笑戲謔生厭。」
「請別再多說了!」她懇求道。「直到皮爾斯出現,迫你說那些話之前,咱們的探險旅程一直精彩萬分--我寧願你別多說了,理察。求求你!」
他察覺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處心積慮,反倒佈下一著錯棋,不該在表白心跡之前容許她先見到童年友伴。照目前光景,他自覺似乎已經黔驢技窮,任何解釋均是白費唇舌。他忖道,無可置疑地,打從一開始,她就視他為父執輩。她對童年夢幻中的皮爾斯‧拉徹爾的那種依戀,他懷疑是否根深蒂固而牢不可移,因此之故,他此時誤解了她的眼淚,擔憂她的心靈或許遭受了嚴重的創傷。他很想一把將她擁入自己的懷裏,不顧她如何地抗拒或躊躇,但是她那種對父執輩的信賴反倒造成他們之間的一道障礙。他黯然一笑,道:「我奉送給我自己一個自相矛盾的雙重角色,對不對?」
她沒領悟他的意思,所以默不作聲。在皮爾斯一臉驚駭,以及理察爵士率自宣佈婚訊之前,她從未認真探索過自己的心靈。理察爵士僅是她友善的旅伴,和她可以信賴的精神支柱。她對旅行目標的專注執著,致使她從未停頓下來捫心自問:這位高雅倜儻的無缺公子闖入她生命之中,是否會使整段探險歷程變質。探險歷程當然變質了,而且再度面對活生生的皮爾斯,她驚覺自己一點兒也不在乎他。這位無缺公子早就取代了皮爾斯在她心靈和感情中的地位。然後,好端端的一段探險,卻被皮爾斯形容成一場齷齪無聊的鬧劇;理察爵士猝然宣佈婚訊,絕非他心甘情願(果真如此的話,為什麼直到那一刻之前,他從未透露一絲一毫的愛意?),這一切,全都是他的責任心使然,為了當時能夠立刻為她解圍。她不會癡傻到去相信他這種年近三十的風流人物,竟能全心全意地愛上她這個不經世事的小丫頭,儘管這個小丫頭已然輕而易舉地深愛著他。
「無妨,奎德小姐,」理察爵士道。「在下會按規矩追求姑娘,一切符合傳統習俗的要求。」
今晚,侍者彷彿老進來打岔,選擇此刻進入包廂撤去盤碟。奎德小姐轉首凝視窗外,茫然冥想道:倘若在一個比較理想的世界裏,僕人不會隨意進來干擾一個人的正事。這名侍者哭喪著臉,似乎染患重感冒,不斷抽吸著鼻子,慢吞吞地將盤碟刀叉乒乓作聲地收入托盤。她堅強地猛眨眼睛,擺脫再復湧入眼眶的淚水,將目光集中在街道中央搔抓跳蚤的一隻土狗身上。那隻土狗突然夾尾而逃,因為,客棧前呼嘯而來了一輛兩匹紅棕健馬拖曳的時髦兩輪馬車。駕車的公子哥兒身著奶油色斗篷,披肩竟有十五層之多,還有兩排帥氣口袋,內口袋更花俏地露出一角貝兒雀牌手絹。斗篷灑脫地大敞著,赫然入目的,是一件藍黃斜紋的開司米背心,以及白地黑點的細棉領結。一束花,胡亂地塞在斗篷鈕孔裏,這名花花公子的頭頂還瀟灑地高高歪戴著一頂圓錐寬邊禮帽。
馬車在「喬治」門口剎住,一名小馬僮從車後矯捷躍下,跑到馬頭照管馬匹。青年公子一掀覆膝車毯,縱身跳下馬車,奎德小姐得以瞥見雪白的條紋褲與及膝的矮跟馬靴。他大步踏入客棧,高聲呼喚店東,而她則眨著大眼納悶不已。
「天啊,公子,有個怪人方才到此!我希望你能瞧見他!」潘妮驚呼道。「想像一下他穿著一件藍黃條紋背心和有斑點的領結!」
「在下亦偶或作此裝扮,」理察爵士歉然喃喃道。
她回頭,決心選擇無關痛癢的話題。「你,公子?我難以置信!」
「聽來酷似『四騎俱樂部』(註二)的會員服制,」他道。「不過,咱們俱樂部的會員,又怎會破天荒地蒞臨昆查登?」
前廳傳來人聲喧嘩,只聽見店東高八度的尖銳嗓音清晰地說道:「本店最好的包廂已被理察‧溫翰爵士訂下,但公子您如果不嫌棄--」
「『什麼』!」
這兩字清清楚楚,因為它們是直著喉嚨嚷出來的。
「噢,要命!」理察爵士道,轉首迅速檢視奎德小姐一遍。「現在留點神,小鬼頭!我想我認得這名旅人。妳怎麼虐待妳的領結來的?過來!」
他幾乎沒時間整理奎德小姐的領結,只聽得前廳傳來的聲音喊道:「哪裏?在哪一間?你這傢伙少囉嗦!我和他是好朋友!」復聽見迅疾的靴聲越過前廳咄咄逼來。
廂門猛地被推開,身披十五層披肩斗篷的紳士大步邁入。他一眼瞧見理察爵士,扔下禮帽和手套,急步趨前嚷道:「『理奇』!理奇,你這小子,躲在這裏幹什麼?」
潘妮隱身於窗座,靜觀這位身材修長的年輕人熱情地緊握理察爵士的手,不禁覺得他有些眼熟。他看來似曾相識,尤其是那輕率的聲調和音質,彷彿觸動記憶中的某一根弦。
「喝!白日撞鬼!」他道。「天下第一巧遇!我不知道你偷偷暗自躲在這兒搞什麼,但你正是我想見的人。理奇,你先前的提議還有效嗎?該死,如果還有效,我就乘第一艘船前往『半島』!這一回,咱們家是熬不下去了!」
「我知道,」理察爵士道。「我猜你已獲悉貝佛利的噩耗?」
「上帝!別告訴我你早已得知?」
「是我發現他的,」理察爵士道。
西瑞克公子重拍一下額頭。「發現他?理奇,難不成你離開倫敦是為了找他?還有多少人知道咱們家的醜事?那條該死的項鍊在那裏?」
「除非執法人員取去,我猜,應仍在椿勃上尉的衣袋裏。它曾一度落入我手,我轉交給貝佛利,命他歸還令尊。當他遇害--」
西瑞克哆嗦了一下,張大了嘴。「你說什麼?遇害?理奇,不會是貝佛吧?」
「啊!」理察爵士道。「原來,你並不知情?」
「仁慈的上帝!」西瑞克道。他遊移的目光落在侍者未撤走的玻璃酒瓶和酒杯上,急忙為自己傾倒一杯,一飲而盡。「我感覺好一點了。那麼貝佛遇害,被殺了,是不是?哼,我來此尋他,心裏未嘗不是想宰了他。誰幹的?」
「椿勃,我想,」理察爵士應道。
西瑞克忙著為自己倒第二杯酒,聞之一頓。他迅速抬眼問道:「為了項鍊?」
「大致不差。」
出乎潘妮預料,西瑞克竟然放聲大笑。「噢,上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喘道。「噢,理奇,美的冒泡!這是魔鬼開的大玩笑!」
理察爵士微微一怔,拾起單眼鏡審視他的老友。「自然我原先沒料到你乍聞噩耗會痛不欲生,如今我不禁詫異--」
「假貨,親愛的傢伙,純是假貨!」西瑞克道,笑得抱住椅背彎下腰來。
理察爵士的單眼鏡驀地垂下。「啊!」理察爵士道。「是了,我早應慮及此點。薩爾?」
「多年前!」西瑞克道,抽出貝兒雀手絹揩拭淚水。
「當我--請留神,理奇,是小弟我哪!--跑去雇保安街警探查案,老頭子全招了!我先前就奇怪這老傢伙他媽的一點兒也不焦急項鍊遭劫。不過,我從沒有想到!我老媽拼命遣使來布魯克街催逼,姊妹們又嘮叨不休,我只好找保安街想辦法。實情是,一大清早,我的腦袋向來不大靈光,我去找那群獵狗查案歸來,自己才開始動腦筋去想事情。我早告訴過你貝佛不是個好東西,理奇。我跟你賭五百鎊準是他盜走項鍊的。」
理察爵士點點頭。「不錯。」
「該死的東西。我認為,人心壞,該有個限度!我老媽在馬車裏特別設計了一個藏寶秘處,我老爸知道,我知道,貝佛知道,大概女孩兒們也知道。除此之外,就沒旁人了,你得注意這一點。我在『懷特』喝酒時想通的,沒有比白蘭地更提神醒腦的了!然後,我想起上禮拜貝佛也兀自去巴斯湊熱鬧,我原先就奇怪他去那裏做什麼!我一起疑,就打算親自去調查個清楚。正準備動身的時候,我老爸就氣沖沖地進來找我。他聽茉理沙說我去過保安街,迫不及待地把我臭罵一頓,自己又鬼頭鬼腦地,逼問我雇警探是否別有用心。理奇,你這小子何時看到我像頭嫩薑?但是我發誓我就沒料到下文!總以為老頭子會保住咱們的傳家之寶!原來,三年前,他一度輸得狠了,就賣掉還債去了!他還事先叫人仿造一條,以避人耳目,尤其是我老媽!他像隻瘋狗般對我咆哮,該死!我不怪他!因為假使警探找著項鍊,驗證真偽,咱們家就掉到地獄火坑,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一路就跑到這裏來了。我弄不懂,你怎麼見鬼地也在這裏?」
「你曾命我逃走,」理察爵士喃喃道。
「我是這麼說過,但說正格的,我可沒料到你老兄還真的跑了。不過,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你從實招來,理奇!你絕不是到這裏來找貝佛的!」
「不,不是為他而來。我純粹是為了-呃-家務瑣事來此。我想,你從未見過我的小表弟潘恩‧布朗吧!」
「我不知道你有叫那樣名字的表弟。到底他是何人?」西瑞克快活地質問道。
理察爵士微一擺手,指出潘妮的所在。室內相當幽暗,因為侍者尚未送來蠟燭,太陽已漸落山。西瑞克回頭,瞇緊雙眼瞪視窗座,潘妮半隱於簾幔後。「該死,我一直沒注意到你!」他驚喊道。「你好!」
「布蘭頓先生,潘恩,」理察爵士為二人引見。
她趨前和他握手。此時,侍者手持兩枝蠟燭台架入內,在餐桌上擺定,並步至窗前拉開窗幔。室內倏然大放光明,西瑞克一時看不清事物,他鬆開潘妮的手。他的視覺恢復之後,首先入目的是潘妮一頭與燭光輝映的金黃捲髮。他緊皺雙眉,拼命在記憶中搜索。「喂,等一下!」他道。「咱們曾見過,是不是?」
「不是,我想是沒見過,」潘妮低聲道。
「我也這麼想。可是你使我想起--你說他是你表弟,理奇?」
「遠房表弟,」理察爵士修正道。
「姓布朗的?」
理察爵士嘆了口氣。「這姓氏異乎尋常?」
「你這小子故弄什麼玄虛?我吃奶的時候就識得你,可是我沒聽到你有姓布朗的親戚。你葫蘆裏賣什麼藥?」
「假使我有先知先覺,西瑞克,料到你想鑽研我溫翰一族的別支旁系,我定會及早通知你潘恩的存在。」
滿腔好奇的侍者無法延宕工作、繼續滯留在室內偷聽,怏怏地拖著步伐退出室外。
「這其中有些古怪!」西瑞克揚言道,猛一搖頭。「而且我好像記不起什麼。布根地酒在那兒?」
「是啊,我起先也以為在哪兒曾見過你,」潘妮主動提道。「後來,我了解是因為你貌似那個結--另一位布蘭頓先生。」
「別說你也識得他!」西瑞克驚道。
「也不是很熟。咱們恰巧在這裏遇上他的。」
「你聽我的話,孩子!像你這等鮮嫩後生,別找他這種人做朋友,」西瑞克嚴誡道。他又蹙額凝視她,但是腦海中的記憶捉摸不定,他終於放棄,又轉身面向理察爵士。「理奇,與你表弟同行,並沒解釋你來此的原因。該死!我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你為何駕臨這種小地方!」
「巧合而已,」理察爵士答道。「我-呃-被迫護送表弟來此,因為他家裏臨時發生急事。途中,咱們遇上保安街探員綴上的一名小混混兒--西迪(註三),就是你派來的探員--而且,他為了避嫌,悄悄將某串項鍊塞到表弟的口袋裏。」
「有這等事!但是你知道貝佛在昆查登?」
「我怎會事先知道,那又是巧合罷了。我碰巧路過,聽到他與日後謀害他的人在爭執。長話短說,搶案的共犯有三名,那名小混混搞窩裏反,背叛了其他二人。我將項鍊交給貝佛利,命他歸還給薩爾。」
西瑞克聳起一條眉毛。「慢來,理奇,慢點來!老朋友,別當我是傻子!貝佛才不會答應交還鑽石--除非他怕你飽以老拳。貝佛是個膽小鬼!過程是不是這樣?」
「不是,」理察爵士道。「過程並非如此。」
「理奇,你這笨蛋!別告訴我你收買他這樣做!」
「也不是。」
「嘿嘿,那麼你答應為他還債?我警告過你的!我警告過你別和貝佛打交道!不過,他已經是死人,不能再為害世人了!繼續講!」
「後話無多。昨夜,貝佛的屍體--被我發現,在距此不遠的雜樹林裏。項鍊不在他身上。」
「他媽的又不見了?你知道,理奇,這整件事齷齪不堪!此外,我愈思量愈費疑猜,你一字未留,匆匆出京。現在,你老兄別拿家務事那套幌子來誆我!你那天晚上喝醉了!我這輩子沒見過你醉成那樣!你說你要步行回家去,那名門役告訴喬治你連方向都搞不清楚,以為你家位於我家布魯克街。哼,我敢跟任何人打賭,賭多少錢都行,你絕對不是去布魯克街向茉理沙大唱月下情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哦,我回家去了!」理察爵士平靜地道。
「好呀,可是這位小哥又怎麼冒出來的?」西瑞克質問道,困惑地再瞟潘妮一眼。
「在寒舍門口冒出來。你應知道,他因家有急務前來尋我。」
「不對,理奇,別又想矇我!」西瑞克抗聲道。「拜托,老兄,沒人在淩晨三點鐘尋人!」
「當然不會!」潘妮插口道。「我一直苦苦等候他--唉!等候了幾個鐘頭了!」
「在門階等候?」西瑞克驚疑地問道。
「因不可告人之故,我來尋理察的事由必須避開僕人耳目,」潘妮解釋道,故作坦誠之狀。
「哼,一派胡言!」西瑞克道。「這不像你,理奇,這不像你!次日上午,我跑去看你,發現露薏莎和喬治也在那裏,一屋子天翻地覆!上上下下沒有一人知道你跑到那個鬼地方去了。噢!哈哈,喬治還堅持你跳河自殺了!」
「跳河自殺?仁慈的上帝,為什麼?」
「茉理沙,老兄,為了茉理沙呀!」西瑞克格格笑起來。「床沒睡過--壁爐裏淩亂的領結--金髮--」他頓住,猛一回頭瞪視潘妮。「天啊,我全明白了!『現在』,我終於知道是什麼一直在困擾著我!那束頭髮!是你的!」
「噢,活見鬼!」理察爵士道。「原來,它被發現了,是不是?」
「圍巾下赫然一絡金黃鬈髮,喬治又斷言是你過去的定情物。但還真要我的小命,我還是糊塗!你並非凌晨時刻專程去找理奇剪頭髮的吧,孩子?」
「不是。但是他一見了我,就看我不順眼,說我頭髮太長了,」潘妮仍拼命自圓其說。「而且,他還嫌我的領結礙眼。他醉糊塗了,這你是知道的。」
「他的酒品沒爛成那樣,」西瑞克道。「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你絕非理奇的表弟。事實上,我甚至懷疑你不是男孩子!哎呀,妳就是理奇的舊情人,絕對不差!」
「我不是!」潘妮怒道。「我委實並非男子,可是那天晚上是我生平頭一次遇見理察!」
「那晚第一次見到他?」西瑞克重複道,一時轉不過腦筋來。
「不錯!一切都是巧合而已。對不對,理察?」
「不錯,」理察爵士同意道,意趣盎然地望著他們。「她自一扇窗戶躍下,恰巧落入我的懷中,西瑞克。」
「她落入--再給我來點布根地酒!」西瑞克道。
第十二章譯註
(一) 政策婚姻 亦稱政略婚姻,見第二章註六。
(二) 四騎俱樂部 顧名思義,此俱樂部乃以御馬術會友,且非名鞭貴冑不得登錄。
(三) 西迪 乃西瑞克小名,暱稱。
*《無缺公子》譯序及章目 *《無缺公子》第一章:逼婚 *《無缺公子》第二章:邂逅
*《無缺公子》第三章:失蹤 *《無缺公子》第四章:客驛 *《無缺公子》第五章:項鍊
*《無缺公子》第六章:驅賊 *《無缺公子》第七章:退姑 *《無缺公子》第八章:命案
*《無缺公子》第九章:見官 *《無缺公子》第十章:戀人 *《無缺公子》第十一章:重逢
*《無缺公子》第十二章:慕情 *《無缺公子》第十三章:出奔 *《無缺公子》第十四章: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