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現代所謂的自由觀念，主要源於啟蒙思想家為了對抗君主專制政府所提出。法國大革命《人權宣言》提出：「自由即有權做一切無害於他人的任何事情。」二次大戰時美國總統羅斯福提出著名的四大自由：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於匱乏自由、免於恐懼自由等，被聯合國重申引用，成為所謂的普世價值。然而諷刺的是，法國大革命挺身爭取自由的啟蒙文士羅蘭夫人與其同黨，卻被雅各賓黨指控叛國而送上斷頭台，臨刑時她說了一句千古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這便顯示西方現代自由觀念存在本質上的問題。

自由這一詞自從出現在近代民主政治以來，立刻淪為煽動群眾、奪取權力和迫害政敵的工具。假借自由名義所進行的霸凌與暴力遠遠超過表面上賦予的權利，這才是西方現代自由價值的真實寫照，即使在今天也是如此。西方號稱民主自由的開化國家，藉著維護自由與人權的正義之名在世界各地發動顏色革命，煽動民眾抗爭暴亂，顛覆所有非親西方政府；甚至堂而皇之的入侵小國領土，聲稱推翻獨裁者，實則建立傀儡政權。全面廢除甚至褻瀆當地傳統文化與宗教習俗（比如公開焚燒《古蘭經》），志得意滿的站在廢墟上宣稱他們給當地人民帶來自由。西方國家因而遭到宗教極端主義報復，卻仍不思反省，反而以更加嚴厲的手段鎮壓所謂恐怖份子，埋下更劇烈衝突的禍因。

由此可見，西方人的自由其實就是以自我中心的價值強加於他人身上，藉其優勢國力與話語權強行改變其他文化傳統，甚至進行徹底消滅。在此不得不回歸中國傳統文化，重新探索思考自由的真實內涵。

一、莊子逍遙與齊物思想

在先秦諸子思想中，當屬莊子提出的「逍遙」最能發揮自由的義涵。《莊子》一書的內篇七卷中，首先便以〈逍遙遊〉為開頭，標舉人生至高的精神自由境界。其後〈齊物論〉提出超脫言論是非，破除自我中心之觀念囿限－－吾喪我－－為契入逍遙的總綱。以下篇章則深入探討修為歷程，從生理方面保養精神（養生主），以便在應對外界複雜的人際關係時持心不亂（人間世）。進一步涵養內在德行充盈於外（德充符），從而達到真人境地（大宗師）。此時方能以高超的智慧與德行處理政治事務而不受污染（應帝王）。

《莊子》一書開宗明義指出真人的逍遙迥異於俗人耽溺的小確幸安樂。〈逍遙遊〉開頭敘述了極北之海中有魚名為鯤，身長數千里，化做鵬鳥，將飛往南海。鵬以垂天大翼拍打三千里的海水，乘著六月盛夏的巨風（另一說為飛行六個月）扶搖直上九萬里而前往南海。岸邊有兩隻蟬和斑鳩，取笑鵬說何必那麼費力呢？牠們奮力一飛就到對面樹上，如果飛不到也就停在地上罷了，何必飛到九萬里外的南海呢？這就比喻俗人對逍遙的認識，如同蟬和斑鳩那樣膚淺短視，僅知及時行樂；真人所追求精神解脫的至極逍遙，則須長期修煉蓄勢方能成就。如文中所言：「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正指出至極逍遙的廣袤無垠，須厚積道力方可窮盡。

由此可見，莊子所主張的逍遙，並不是被動享受外界賦予的自由權利。而是主動向內追尋，經由破除自我中心思維的障礙和言語表達的侷限，泯絕是非對立，終而臻於圓滿的逍遙之境。這便是「齊物論」的要旨。歷來對於齊物的解釋，多有依字面解為「平等對待萬物」或者「消除物我對立達到物我平等」的解法。這雖不失莊子思想的精神，但綜觀〈齊物論〉全篇之文，多半針對言論思想所產生的是非對立加以破斥。因此如解為「平息古今人物之辯論」似乎更貼近其宗旨。蓋以莊子所處時代，諸子百家思想勃興，各路策士說客議論紛繁。上自儒家與墨家相非議，旁則有諸子乃至說客相攻訐。然此輩皆執一己我見（成心），以個人片面之小知小見妄議大道，堅持唯有自己的認知為真，其他論者皆為大錯大謬，因而橫生是非，互相批駁爭執不已。然則大道之實相豈為該等小輩以言語辯論可得？反而背道愈遠，作繭自縛。

〈齊物論〉中一段文字鮮明的指出是非辯論無法達到真知：「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大意為：假使我與你辯論，你如果勝我，我不勝你，難道表示你一定就是正確？我一定就是錯誤嗎？反之亦然。由此又可推論，是我們有一個人正確，另一個人錯誤？或是我們兩個都正確？或是兩個都錯誤？我和你都不知道真相，人都受限於自己的成見，又能找誰來做出正確的評斷呢？也就是說：「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如果找意見和你相同的來評斷，既然和你相同，怎麼能客觀評斷呢？反之亦然。又如果找意見和你我都不同的人來評斷，既然他和我們都不同，又如何客觀看待我們的觀點而做出公正的評斷？反之如果找意見和你我都相同的人來評斷，既然他和我們互相矛盾的意見都相同，那表示他本身認知錯亂，又如何評斷呢？因此說：「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我、你、他者都不能知道真相，怎麼能再期待有誰來評斷呢？後段文於是提出：「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正確如果真的正確，則正確當然有別於不正確，也就不需辯論；真實如果確切真實，則真實當然有別於不真實，也就無可爭辯。

由此可見齊物論思想的根本精神，就在於「大道不稱，大辯不言」。言語無法達到真知，因此大道不可用言語表述，高明的辯論則不用言語陳詞。〈齊物論〉最後以「莊周夢蝶」故事做結，莊子不知道夢中身為蝴蝶是真實，抑或蝴蝶入夢身為莊周為真實。莊子與蝴蝶必然為不同的個體，但這只是外在物化的形象，究其本質卻是同一個精神意識。此處或許可解讀為：人與人的見解差異，正如莊周與蝴蝶各自認知的夢境情景，在其夢中的時空條件下都極為真實合理，但脫離該夢境的時空條件後卻完全成為虛幻。如能清醒認知自身所處與萬物所存的環境都如夢境一般暫時幻化，也就不會過度執著唯有自己的見解為真，從而脫離自我中心的見解束縛，契入逍遙之境。

二、以法國《查理週刊》為例反思現代西方自由觀念以自我為中心的錯繆本質

西方自由觀念以個人權利為中心思想。《人權宣言》提出「自由即有權做一切無害於他人的任何事情」，看似對自由的範圍界定十分明確。然而問題就在於所謂「無害於他人的事」並無真正客觀的標準。不同文化傳統與道德觀念對於妨礙他人的行為有不同的認定標準；即使生活在同樣社會的人，不同成長經歷、教育背景與宗教信仰也使人對於如何尊重他人、避免妨礙他人產生不同的認知。在政治方面，自由與霸凌的界線則經常隨著既得利益者的解釋而大相逕庭，淪為獲取政治利益的工具。以實際案例說明如下：

法國的《查理週刊》向來以嘲諷各種政治與宗教議題聞名，特別喜歡針對伊斯蘭信仰。2006年，《查理週刊》首次轉載丹麥《日德蘭郵報》引起爭議的諷刺伊斯蘭先知的漫畫，被法國伊斯蘭組織與巴黎大清真寺告上法庭。因為根據伊斯蘭教義，描繪先知形象是嚴重褻瀆的行為，何況是將先知作為嘲諷對象。當時法國總統席哈克表示《查理週刊》的行為「明顯驚世駭俗」。然而不久《查理週刊》與多家國際媒體聯合發表「12人反新極權主義宣言」，認為伊斯蘭主義就像過去的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與史達林主義，將對民主政治造成危害。法國政府此時也一反總統當初的態度，讚揚時事漫畫家是「自由主導者」。當時距離法國總統大選剩下一年多時間，政治人物開始積極表態力挺《查理週刊》，以便營造捍衛言論自由和民主價值的形象。《查理週刊》則表示他們並不反對伊斯蘭教，而是反對所有宗教基本教義派的極端份子。法院採信該項說法，在一審中判決《查理週刊》無罪。

2011年，《查理週刊》又發表漫畫，內容為穆罕默德豎著一根手指說：「如果你沒有笑死就抽100鞭子。」不久其位於巴黎的辦公室遭到汽油彈襲擊。然而《查理週刊》並未因此收斂，仍持續發表諷刺伊斯蘭先知的漫畫，其中甚至包括裸體形象。2015年，其巴黎總部遭到所謂的恐怖份子持AK-47步槍與火箭筒進行無差別掃射，包括總編輯、漫畫家在內共計12人死亡。《查理週刊》卻仍執意挑戰伊斯蘭教義，加強宣傳捍衛言論自由的理念，一時獲得西方民眾普遍支持，當然也加深西方現代世俗價值與伊斯蘭傳統價值的仇恨。2020年9月，法院開庭審理五年前的恐攻事件，《查理週刊》選在開庭當天重新刊登五年前引起爭議的諷刺伊斯蘭先知的一系列漫畫。10月，一名法國教師在課堂上展示該等漫畫（包括先知裸體畫）以及其他嘲諷基督教的漫畫，旨在與學生討論言論自由與歧視的界線。該教師事先聲明漫畫內容，並表示學生可以拒絕閱覽。不過事後卻仍遭到穆斯林家長向學校檢舉，要求解聘該名教師。此事在網路上引發熱議，許多偏頗的言論激怒穆斯林的情緒，認為該教師嚴重褻瀆先知。不久該教師在下課返家途中遭到一名18歲穆斯林青年刺殺並斬首。兇手將斬首影片上傳推特，配文表示他以安拉之名處決了一條冒犯穆罕默德的地獄獵犬。兇手隨即遭到警方圍捕射殺，但他早已留下遺書預備殉道。

法國總統馬克龍嚴厲譴責伊斯蘭極端份子的恐怖行徑，卻引起伊斯蘭世界強烈不滿。包括北非、中東、南亞、東南亞等地，大量穆斯林走上街頭抗議法國歧視伊斯蘭信仰，紛紛揚言抵制法國商品，甚至焚燒馬克龍肖像。與此同時，西方民眾對《查理週刊》的支持卻開始減弱。特別在今年（2023）土耳其、敘利亞大地震後，《查理週刊》居然刊登漫畫描繪不用再向震災地區派坦克（暗諷穆斯林已遭大地震消滅），此舉使許多西方民眾對《查理週刊》徹底失望，轉而譴責該週刊。

由以上案例可知，西方現代的自由觀念其實就是將自我的意識型態強加在別人身上，完全不尊重他人的思想觀念與文化傳統。特別喜歡以自由的名義強行打倒一切具有規範性的傳統宗教和道德習俗。伊斯蘭教不得描繪先知形象的教義並無侵害人權，歷來絕大多數非穆斯林畫家也都尊重該教義而從未描繪先知。但好事者卻以言論自由、表達自由等名義挑釁穆斯林的教義規範。一開始穆斯林選擇向法院提告，就是希望遵循世俗社會的規則尋求正義。在世俗社會中，對人公然侮辱是有罪的，如今對先知公然侮辱也應比照辦理。然而法院卻忽視伊斯蘭教義中對褻瀆先知的定義，採信《查理週刊》的詭辯說詞而判其無罪，明顯歧視伊斯蘭信仰，違背宗教平等與侵犯信仰自由的權利。而《查理週刊》雖表示不反對伊斯蘭信仰，卻又發表「12人反新極權主義宣言」公然指稱伊斯蘭主義如同納粹主義。以玩文字遊戲的方式愚弄穆斯林，並向全世界大肆宣傳暗諷穆斯林愚蠢。至此穆斯林完全無法從世俗規範中維護先知尊嚴與正統信仰價值，只是不斷遭到世俗社會醜化和抹黑。因此最終只能依照伊斯蘭本身的律法處理，也就是處決褻瀆先知的狂徒。

三、結論

西方現代的自由觀念以個人權利為中心，只要不對他人構成危害，個人有權表現一切行為和言論。然而當面對不同文化價值，如以上案例，面對伊斯蘭根本教義中的規範，西方人卻肆無忌憚的褻瀆挑釁，認為並非公然侮辱或霸凌，而堅決主張為言論自由許可之範圍。其蔑視與踐踏伊斯蘭尊嚴的行為一再受到世俗社會縱容，終於遭致穆斯林嚴厲的懲戒。西方人卻還自認為受害者而欲禁止穆斯林表現信仰行為（如禁止女性配戴頭巾等），實則已違背信仰自由，更加劇宗教仇恨。這便顯示現代西方以個人權利為中心的自由觀念在本質上完全錯繆。

反觀莊子的逍遙觀念則是破除自我中心（吾喪我），反求自身超脫觀念囿限，不再涉入外界的是非爭執。莊子曾說「夏蟬不可語冰」，不同層次的人本來就無法溝通，更何況能客觀的辯論，因此完全反對以是非辯論探討真知。但不與人辯論，卻並非無所立言。莊子也講過許多寓言故事諷刺世俗觀念，有些甚至相當辛辣，但從未有人追殺莊子，後代也未曾將其視為敗壞禮教的萬惡之徒，反倒喜歡他的機智幽默與清新脫俗的審美觀。〈齊物論〉以平息古今人物辯論為宗旨，進而消除物我對立，與天地萬物和光同塵，體悟大道泯絕對待之本懷，方為真實逍遙自在之境地。也是對現代西方自由觀念充滿意識形態衝突的解決之道。

【戊戌薪傳集】系列文章目次
01發揚戊戌風骨取代五四俗流，傳承中國傳統文化價值（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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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從新中國民主選舉制度反思台灣惡質選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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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從宋明兩代黨爭反思台灣政黨惡鬥現況
https://blog.udn.com/bemoreheart/170604370
04論新中國政黨協商制度之完滿盡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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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由新中國監察制度之法治精神反思台灣監察權渙散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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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由春秋戰國時代私權凌駕公權亂象反思媒體自由之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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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由新中國對網路祖安文化清理管制反思台灣放任言論自由之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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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從新中國媒體政策之恢弘開闊反思台灣媒體之猥瑣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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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由新中國信訪制度之日趨完善反思台灣漠視基層民眾權益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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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由新中國司法改革之宏觀縝密反思台灣司改因循短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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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從新中國對新興宗教管制政策反思信仰自由之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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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論資本主義框架內西方普世價值之片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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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從中國儒釋道三家傳統思想反思資本主義之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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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論中國儒釋道三家思想本具之社會主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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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論西方現代價值觀對世風之敗壞與提倡中國傳統道德自律之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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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論西方言論自由之本質問題及中國傳統諫諍之言論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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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從宋明兩代言論浮濫問題反思言論自由之弊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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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從中國重視遵循制度之政治傳統論西方民主政治並非避免獨裁之關鍵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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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論中國傳統禮制對人的正向影響與西方民主制度引發人之劣根性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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