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深受西方觀念影響，普遍認為獨裁專制為萬惡之源，總是以民主自由作為獨裁專制的相對概念。事實上，民主自由並非必然與獨裁專制對立，以民主為名的民粹才是真正獨裁；制度完善的專制政體則能保障社會正義，遏止資本主義民主制度漠視社會階級差異擴大的問題。民主政體所提倡的多黨政治、言論自由亦非權力制衡的正規方法，反而造成政黨惡鬥（參閱前文第3篇）與破壞法治程序（參閱前文第16篇）的弊病。

在政治制度的發展中，從地方分權的分封制到中央集權的郡縣制是客觀演化進程。中央權力提高才能遏制地方勢力製造混亂，建立秩序維持和平；並由於龐大政務必須進行分層專責管理，促使政府建構更加縝密完備的行政組織與法規制度。制度完備本身即可達到權力分化與制衡的效果，因此中央集權才是成熟完善的制度。在嚴密制度的規範下，獨裁在客觀條件上並不容易發生。與此相反，一旦制度遭到破壞，則無論地方分權或中央集權，無論貴族封建、君主專制或民主共和，都能夠被人為操作而成為獨裁。獨裁與否並非與是否俱備多黨政治或開放言論自由相關，而是與破壞制度有關。違法濫權才是政治敗壞的根本原因。

一、破壞制度為政治腐敗之根本原因

人類歷史無論東方或西方，總是反覆出現大約以兩百年為周期的治亂循環。大一統的帝國出現，通常能夠維持兩百餘年的和平與繁榮，此後趨於衰敗混亂，同樣也大約持續兩百餘年，如此反覆循環。歷來政治思想家不斷研究此一問題，希望找出時代由治世趨向衰亂的關鍵原因。西方近代啟蒙思想家將治亂關鍵歸咎於君主威權的獨裁政治制度，因此極力提倡打倒獨裁政府，建立權力分立的民主制度。

然而仔細分析歷史，可發現治亂的關鍵原因並非威權獨裁制度造成，而是不遵守法治、破壞制度造成。以中國歷史而言，可考證的政治制度最早為周公制定的禮樂制度。該制度雖然賦予貴族世襲的特權身份，造成貴族與庶人不平等，但貴族並不能為所欲為，而是處處受到禮法的制約。並且由於分封諸侯藩國的緣故，周天子權力有限，無法干預地方事務。周禮本身就是一套合情合理的政治制度，因此在其健全運作的西周時期，大致上便維持和平與繁榮。西周由盛轉衰進入東周春秋時期，並非周天子獨裁專制造成，反而是周平王東遷洛邑後權力式微，諸侯坐大僭禮犯上、禮樂制度崩壞造成。

孔子生於春秋末期，有鑑於貴族不遵禮制為社會動亂之根源，因此特意以復興禮制為己任。其晚年刪修魯史作《春秋》，主要即是在史實基礎上記載貴族僭禮違制之舉。並以春秋筆法微言大義，以特定的遣詞用字寓託褒貶，而不另作贊語評論批判。使字面上未見片言是非論斷，卻令亂臣賊子讀之懼憚收斂。由此可見，孔子並不認為專制政體是政治混亂的原因，而是制度遭到破壞；孔子也不以言論自由的名義毫不掩飾的直接批判貴族，而是在不踰越禮制的前提下，在言詞間委婉寄託褒貶評價。

後來的歷史發展證明孔子是很有遠見的。地方諸侯勢力不受中央天子節制，諸侯下屬之卿大夫亦僭禮犯上，甚至卿大夫的家臣也起兵造反。如此從上到下不安本位，破壞制度，蔚為風氣。遵守禮制被視為迂腐落伍，敢於挑戰上級權威被視為前衛創新。人人群起效尤，中央無力節制。重大事件如前文第6篇所述，春秋時代齊國大夫田氏篡奪政權逆弒齊簡公，周天子沒有出兵討伐，意謂默許；韓、趙、魏三家大夫私自瓜分晉國，周天子不但不譴責，甚至冊封韓、趙、魏三家為諸侯。至此禮制徹底崩壞，群雄競起爭奪天下，導致「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的戰國時代來臨。

二、集權與濫權不可相提並論

戰國的混亂一直到秦始皇統一天下才得以平息。秦始皇有鑑於戰國時代地方勢力不受節制，互相征伐的亂象，因此廢除諸侯采邑分封制，改行中央集權的郡縣制。高度加強中央皇權，以官僚系統取代世襲貴族的行政組織。中央權力提高才能制約地方作亂，取消貴族特權才能落實法治公平性，這便是政治制度的進化。

中央集權並不等同於實行暴政。有關秦朝的法律制度，根據1975年出土的睡虎地秦簡可發現，秦朝的法律是相當合理且公平的，根本不像後人謠傳杜撰的那樣嚴酷苛虐。秦律雖採用法家的重刑主義，但比起戰國時代各諸侯國的法律卻是相對減輕。大量採用勞役性刑罰取代肉刑；刑事訴訟程序完備，訴訟文書規範化；刑事偵察注重證據，符合無罪推定原則；經濟法規數量龐大，範圍廣泛，民生經濟問題皆有法規可循，不依人治。此外，由於法家講求觀俗立法、因事制宜，因此秦律中制定許多彈性法規。當法令制度完備，民生庶務便依法執行，遏止人為特權干涉。這才是法家的主張，並不是要虐待民眾，而是以中央的權威貫徹法治，達到公平合理。秦始皇任內的統治大體上便是遵循此一理想。

秦帝國的崩解，主要原因仍應歸咎於制度破壞。秦始皇南巡途中駕崩，丞相李斯、趙高矯詔命令被遣邊地監軍的太子扶蘇自殺，扶持胡亥為二世。由於扶蘇素有賢名，被逼自殺引起議論，遂有陳勝、吳廣藉機起義。雖遭鎮壓，但由於胡亥即位後僅是趙高的傀儡，放縱趙高任用酷吏加重剝削百姓、修建阿房宮等，導致民怨沸騰而爆發更多起義，最終由楚國舊貴族項羽完成革命。由此可見，權臣挾天子以令諸侯，欺上瞞下破壞制度，隻手遮天達到不正當目的，也就是孔子所說的「陪臣執國命」，才是導致混亂的關鍵。

至於後人經常說秦始皇大量徵用民力修建大型工程，過度消耗民力導致民怨，其實是很難客觀判斷的。因為秦帝國初期統一貨幣、車軌，開通道路、實行小戶口制加強生產等，都促成民生經濟復甦。如果中央政府足夠富裕，修建大型工程並無不可。而因修建大型工程引發的弊端，如基層官吏虐待民眾等情事，仍是屬於不遵法治。這種情況稱為濫權，而非符合制度的集權。

三、制度完備本身即可防止濫權

皇帝本身破壞制度濫權，因此後人便認為君主專制之集權獨裁為萬惡之源。西方啟蒙思想家遂以憲法和議會作為中央最高權力來源，取消君權或廢除君主制度。然而憲法同樣可以遭到破壞，議會也同樣可以濫權。以操作民粹方式產生的民主政府便是如此。這種假借民主形式實行獨裁的政權，完全不遵守制度規範恣意妄為。所謂小人得志，其濫權程度往往超越正常的專制政府，政治風氣也更趨下流腐敗。與此相反，古代專制政府雖沒有憲法，卻以龐大的官僚系統分化皇權。透過建立完備制度，也能有效避免濫權。

中國歷史上，早期封建采邑的小國通常比較缺乏制度。因為土地狹小人口亦寡，不需要複雜的官僚系統管理，只要少數貴族便能處理政治事務。此時法令制度不完備，主要仰賴人治，集權與濫權模糊不清，只需專制獨裁便足以管理封地。為了遏止貴族的濫權，因此孔子不斷提倡恢復禮制。此後隨著大一統帝國出現，版圖擴張程度遠遠超過封建采邑，政治事務高度複雜，世襲貴族壟斷管理階層已無法適應時代需求，必須仰賴龐大官僚系統進行專業分工處理。而當政治制度日趨完備，絕對獨裁的情況反而難以出現了。皇帝一人日理萬機，大量繁瑣的政務根本無法自行掌控，必須不斷向下分層管理，也就已經分化權力。而政務的複雜程度也不是皇帝一人能完全明瞭如何處理，自然衍生諫議機構，形成權力制衡。因此當政府組織愈龐大、分工愈精細專業、制度建構愈完備縝密，本身就可避免獨裁濫權的情況。

西方啟蒙思想家之所以認為君主專制為萬惡之源，某方面來說正是由於資產階級出現時，正是歐洲剛脫離貴族封建莊園而建立君主專制民族國家的時代。制度建構尚不完備，集權與濫權缺乏規範化標準。啟蒙思想家便理所當然的認為貴族封建和君主專制都是邪惡制度，因此要求建立議會、頒行憲法、實行分權制度和選舉行政首長等。

然而在中國古代政府的實際運作中，由於大一統帝國建立時間早，秦漢兩代和魏晉南北朝時期已對中央集權的政治制度進行漫長探索，因此到唐朝已出現明確的分權制度。唐太宗時建立三權分立制：中書省擬定政令、門下省審駁政令、尚書省頒布政令下達於六部。其中封駁制度即為制約皇權的關鍵程序。當中書省根據皇帝旨意擬定詔敕，門下省便要審核內容的合理和合法性。如果內容不妥，便對詔書進行駁正；若是完全不可行，則封還詔敕。魏徵便經常駁正甚至封還唐太宗的詔敕。宋朝的皇權則下降到幾乎與丞相共治天下的程度，導致宋朝的士大夫慣於大發議論與皇帝抗辯，往往為了很簡單的小事反覆辯論無法決行，貌似高度民主實則引發黨爭惡鬥，最終權力被權臣挾持，將制度破壞殆盡。

明朝廢除丞相提高皇權，讓六部尚書直接隸屬於皇帝。然而政務過於龐大，遂又設置內閣大學士以備諮詢，並以司禮監的宦官審核批准內閣的奏議。六部尚書、內閣和司禮監共同分割相權，到明朝後期卻仍以內閣首輔為主，形同丞相。可見權力的分化是客觀條件使然，並非君主有意獨裁即可掌控一切。另外為了提高皇權，因此言官（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給事中）也歸屬皇帝直轄，本意在加強監察各部及地方，遂使明朝言官權力達於歷朝頂峰。然而言官除了彈劾百官、重案會審、按察地方等工作，亦須規諫皇帝，遂使皇權仍受言官制約。如明武宗曾想出居庸關遊玩，巡關御史張欽認為關外有險，堅持不開關口。武宗雖盛怒，後仍遵從諫言返宮。由此可見，政府組織龐大、制度完備，即可在客觀層面防止少數人的濫權。

四、結論

中國歷代雖實行君主專制，但重視制度的建構與維護。孔子倡議恢復周禮、秦始皇以法家思想實行中央集權，都是強調制度的重要。此後歷代對中央集權制度與官僚系統的探索改革，更使中國的皇權受到分化與制衡，並不像後人所認為的那樣絕對獨裁和毫無節制的濫權行事。

民主自由制度為西方啟蒙思想家在其特定時空環境所提出。歐洲當時尚未經歷大一統帝國的龐大官僚系統建構過程，濫權獨裁現象缺乏制度規範，因此訴諸政黨政治、言論自由等方式解決。然而在前文探討中已指出，中國歷史上的政黨制衡只會引發黨爭惡鬥，言論自由本身則不符程序並流於顛倒是非而導致社會分裂內耗。啟蒙思想家提出的建立議會、制定憲法、實行權力分立才是符合制度的改革方法。中國古代政府雖未完全去除人治，卻也已建構諸多相似制度。

如今大陸政府實行共和政體，仿照西方建立議會、頒行憲法與實行權力分立。立法權、司法權與監察權獨立程度皆高於台灣，政府組織亦高度專業分工，客觀層面實在難以出現獨裁濫權情況。台灣僅以片面敷淺認知任意指控大陸政府獨裁專制，大肆渲染操作民粹贏得選舉，才是真正假借民主形式實行獨裁的政權。

【戊戌薪傳集】系列文章目次
01發揚戊戌風骨取代五四俗流，傳承中國傳統文化價值（並序）
https://blog.udn.com/bemoreheart/169234922
02從新中國民主選舉制度反思台灣惡質選舉文化
https://blog.udn.com/bemoreheart/170302853
03從宋明兩代黨爭反思台灣政黨惡鬥現況
https://blog.udn.com/bemoreheart/170604370
04論新中國政黨協商制度之完滿盡善
https://blog.udn.com/bemoreheart/170804936
05由新中國監察制度之法治精神反思台灣監察權渙散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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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由春秋戰國時代私權凌駕公權亂象反思媒體自由之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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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由新中國對網路祖安文化清理管制反思台灣放任言論自由之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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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從新中國媒體政策之恢弘開闊反思台灣媒體之猥瑣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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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由新中國信訪制度之日趨完善反思台灣漠視基層民眾權益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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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從新中國對新興宗教管制政策反思信仰自由之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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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論資本主義框架內西方普世價值之片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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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從中國儒釋道三家傳統思想反思資本主義之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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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論中國儒釋道三家思想本具之社會主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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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論西方現代價值觀對世風之敗壞與提倡中國傳統道德自律之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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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論西方言論自由之本質問題及中國傳統諫諍之言論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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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從宋明兩代言論浮濫問題反思言論自由之弊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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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從中國重視遵循制度之政治傳統論西方民主政治並非避免獨裁之關鍵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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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論中國傳統禮制對人的正向影響與西方民主制度引發人之劣根性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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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從莊子逍遙齊物思想論西方現代自由觀念以自我為中心之錯繆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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