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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06 14:14:37瀏覽1447|回應8|推薦82 | |
鐵刺網裡的咒怨26 快要過春節了,眷村裡家家戶戶都在灌香腸燻臘肉,這個窮眷村平常家戶廚房裡難得聞到肉味,這時到處都是油香味,那些躲在墳堆裡的流浪狗,和藏在甘蔗田裡的野貓,全都竄到村裡來。我家這時仍沒肉味,門口不見貓狗。可是在村裡轉上一圈,就不時看到有人在追打偷吃臘味的貓狗。農村那邊院子裡,則到處可見曬在太陽下的豬頭皮和鹹豬肉。 阿麗姐聽說我媽回家了,要我去他家一趟。她家這時有很多糖果、蜜餞和發糕,要我去拿點帶回家。阿麗久聞我媽在眷村裡很有人緣,但從未面見過,很希望找個時間來看看我媽,我說就過春節來吧!用小布袋兜著一些糖果糕餅,回程時經過扶風巷,那一長排黃燈籠仍然很醒目,我想回家時告訴我爸,我村是否也該懸些燈籠迎點喜氣?路過洪家大院,院子裡很熱鬧,人群匆忙走動,豬頭皮和鹹豬肉掛得就像竹桿上曬衣服一般多,還不時有買家來詢價談交易,不拉忙得滿頭大汗,在幫客人用報紙或瓦楞紙箱包裝。 貧農和富農的差別好大!那時農村沒有人在灌香腸,有些貧農家的院子裡也會掛著很多食料,走近一看,曬著的都是些蘿蔔乾和玉米,或有二、三條瘦巴巴的小條鹹豬肉點綴在架子上。我曾到農村一位玩伴家去作客,那是春節期間的中餐,所有食物無論肉或蔬菜,都丟到鍋裡去煮,然後用醬油或糖粉沾著吃。晚餐時我也邀請他到我家作客,看著滿桌色香味俱全,那天晚餐這個小孩一口氣吃了五碗飯,飯後他在我家小院子地上鋪著的草蓆上斜躺著,撐得坐不起來!他說很希望做我家的小孩。我告訴他這是過年,媽媽回家了,我家也只有這時可以把餓了一年的饞蟲給餵飽。 洪家隔鄰沒有圍牆,在樹籬後有個年輕男人,透過爬藤縫隙,對著洪家院裡不拉站著的方向,定定地朝裡痴望著。我還不懂少男少女情到深處終成痴是怎麼回事?只覺得他很有膽!米行的米送罷還不走?躲在這裡偷看女生。這時所有的人都忙著,即使沒被洪老頭發現槌一頓,誤了回店裡的時間,說不定還會被頭家揍,那時代老闆如果對員工的工作態度感到不爽;動手動腳修理人是常有的事。 走過扶風巷就是眷村的安樂巷了,張鬍子家荒涼的廢院旁,那堆石頭堆砌的小沙堆已插滿了很多燃盡的香支,不知是誰在旁放了一個盤子,盤子裡有半條鹹豬肉,三支剛燃起的香插在小沙堆上,有隻野貓在小口地啃食鹹豬肉,我剛走近,野貓警戒地看我一眼,迅即轉身跳起來。忽然一隻流浪狗撞過我腳邊,然後去追咬逃離的野貓,另一隻流浪狗就撲到小沙堆旁,拽住鹹豬肉饑餓地大口嚼食。被流浪狗緊追著的野貓越過盧家空屋,跑到隔壁竹籬邊,一躍就跳進了那家小院子裡。接著我就聽到一陣唏哩嘩啦響,似乎是那家廚具翻倒的聲音。 這時我沒有通過安樂巷,而是改走眷舍尾端這頭的空地回家。才走到我家那排眷舍巷尾,就遠遠看見安樂巷那邊的上空,有一股濃煙冒上天空。這時到處都有人家在燻臘肉,我也只以為是哪家的燻煙桶裡柴放了太多?才走到我家門口,就看到有些鄰居往村後急奔過去。村尾有個打赤膊光著腳ㄚ的男人,奔到我家門口對屋裡大叫︰「村長,不得了嘍!安樂巷失火了!」我爸站門口就看得見遠處那股冒上天空的濃煙,立刻急搖屋裡的辦公電話,辦公電話是軍用線路,透過軍用線路再轉市警局,市警局再轉消防隊,耗了好幾分鐘才接通。 這時我媽和幾位姊妹淘從裡間走出來,我媽對我爸說︰「市消防隊的電話不必打了,找救火的事我來辦,你趕快先去現場救人。」 我媽站在家門口望著眷村大門,算算大約才七分多鐘時間,一輛美軍的救火車拉著警笛;已經到了大門口,這個速度真是令我們吃驚! 尹伯伯站上救火車駕駛座邊的踏板引路駛離,我媽則和她的姊妹淘快步趕向火場,這時濃煙已經瀰漫到整個眷村上空,黑灰在村裡到處飄散。 救火車一離開,我也拔腿往火場方向跑去。隔著火場幾十公尺外空氣就已熱烘烘地,抵達現場看見的一整排眷舍10家都已陷入火海。眷舍的牆是黏土夯成,屋頂的房樑和頂架都是竹子,牆裡的黏土也是用竹片交叉撐起,火一燒很快就整排房子都燃著了,火從門窗熊熊竄出,屋頂上的薄瓦正巧隔絕了灑上去的水,形成燜燒情況。一些婦女和小孩們驚惶地或站或蹲在幹道邊哭泣。十幾個男人提著水桶或端著臉盆往火堆裡灑水,兩排眷舍共用一口手壓式水井,僅盛一盆水就要好幾分鐘,再跑到十幾公尺外的火場灑水,有點像是在火龍身上吐口水,不但是"杯水車薪",那點水很快就蒸發成一抹白煙。 美軍救火車一抵達張鬍子家院子旁,車上的陸戰隊士兵迅速躍下,很有默契的,一個彎腰站著,另一個就從墊背者的身上一躍登上屋頂,然後每一名士兵登上一戶瓦頂,取出隨身十字鎬,在瓦頂鑿出一個大窟窿,他們跳下屋頂後,救火車的泡沫就從瓦頂空洞噴灌進去。這不但是村婦們第一次看見美軍的大救火車,也是第一次知道救火既不用水也不用沙,而是噴上去一大堆泡沫。待美軍第二輛救火車也開到,救火行動已快接近尾聲,眷舍空間不大,也由於行動迅速,差不多二十幾分鐘後,整排眷舍就都淹沒在一大片泡沫中,就連煙也熄掉了。煙一熄,很多人就急急鑽到泡沫堆裡去搶救值錢的家當。 我爸和李麻子放下水桶,全濕的身上還冒著泡泡,兩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黑灰,連我都差點認不出人來。火是滅了,我爸首先在擔心另一件事,走近我媽身邊悄悄地問︰「妳把美軍的救火車弄過來,我們出得起這筆錢嗎?」 我媽說的沒錯,尹伯伯和我爸去向美軍道謝,一樣的全身都是黑灰,美國兵卻個個堆著笑臉,對於能夠這麼快就完成任務看來很得意。那位帶隊的美國士官長還回了尹伯伯一句話,尹伯伯轉頭翻譯給我爸聽,他們說的是︰「很高興能給我們幫助,以後有同樣困難,他們仍會樂意趕來救援。」我爸不用軍禮了,感動得幾乎九十度鞠躬道謝。美軍士官長回個舉手軍禮,轉身跳上救火車,兩輛大車又很快就從面前消失了。 美軍救火車剛離開,另一陣叮噹聲也接近了,市消防隊的老爺救火車姍姍來遲,算算時間已超過四十多分鐘。李麻子氣呼呼地說︰ 我媽走過來把我爸拉開,委婉地說︰ 我爸還有點不服氣,問我媽,那些人拖死狗來得這麼慢,什麼事都沒做,憑甚麼還要給錢?我媽說︰「有些事看來很沒道理,但我們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壞習慣已經積非成是,小鬼難纏!不給錢他們會走嗎?」我爸想想也是,如果不給錢,車上那一群壯漢都跳下來混戰,他不被打趴才怪!說不定終究還是得付規費。 一輛小吉普開到,有位服飾很講究的婦人慢慢下車來,她就是本村的里長,村裡大多數人都沒見過,她原就認識我媽,兩個女人談到火災的事,里長頗有點歉意,她說隔著這裡較遠,實在是兼顧不到!我媽回應她,沒關係!這裡的事她會幫著我爸來處理後續問題,但後面有些公事上的程序還須她的協助。聊了一會兒,一群受災婦女也圍攏來,有些低泣,有些嚎啕,都在問我媽,現在甚麼都燒光了,接下去的日子該怎麼辦?這時我爸和里長反而成了配角。10戶眷舍一下子全都焚燬,雖然很不幸,但沒一個傷亡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媽當即對眾人說︰「我們先到對面李麻子家去商量事情,受災的各家戶長過來一人,其他人別擠進來。」 我媽九天的春節假期結束後,又回台北去工作。行前村民一批批來家裡勸留,里長也一再勸我媽回來接手她的職務,我媽答應回北後會鄭重考慮。 接下來直到我媽決定回家前那半年多,每天上學在課堂上我都在打瞌睡,老師指定的功課總是做不完,我的手掌腫傷剛癒合,老師的藤條又再大力打下來,真是苦不堪言!自從我家旁邊那排廢棄眷舍倒塌後,我已失去了我的"哭牆",於是百年老榕就成了我背著別人可以獨自痛快哭泣的地方,我在樹下睡著時,總是在睡夢裡感到有一雙成年女人的手,在抹我臉上的淚水,在輕撫我的頭髮,但我從來看不到她的臉孔。我知道那不是我媽的手,但我不知道她是誰?! 鐵刺網裡的咒怨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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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