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楣女鬼錢小英
01、
錢小英雖然從小就和我生活在同一個眷村裡,她的家庭和我們其他眷戶間仍有不小的隔閡,但畢竟都生活在同一個眷村,路上相見聊幾句或偶而群聚時同處還是有的。
我們都在讀小學的1960年代,每天收播收音機裡的廣播劇,是很多人家夜裡的消遣。有一齣連播數月的廣播劇「英子姑娘」,女主角兒時生長在日軍侵華期間的東北,英子兒時在佔領區的生活還稱得上愉快,二戰日軍投降後,英子一家隨軍遣送回國後才真正開始了悲慘的境遇,和日地原生的日本人格格不入,受到百般欺凌,英子在冤死後變成厲鬼,開始了一連串報復行動。
錢小英也夠倒楣,由於生性妄動,肢體受傷的比率遠高於其他女孩,因此村裡小孩就戲稱她「英子姑娘」,綽號簡稱英子。我和她一直不是很熟,仍慣稱她的本名"錢小英"。
錢小英家比村裡大多數眷戶遷入都晚了十多年,這個眷村本來都是清一色的軍中士官,人窮屋破,身上衣服很少不補疤丁。每逢下雨,屋頂漏雨,地上泥濘,大家也都習以為常。自從軍方在村裡一角空地新建兩排新舍後,村裡就出現兩種生活樣貌,為軍官興建的那排新舍,牆是磚砌的,屋頂是結實的大黑瓦,地上是水泥磨石子地,屋前還有一塊較大的前院空地。這裡的小孩穿著都比較稱頭,這一排新舍一時間就成了村裡的「天堂」。
十多戶的軍官遷入後,起初都沒有和其他眷戶來往,過幾年後才逐漸有軍官眷戶步出「天堂」,走入尋常士官家,但也有三戶始終和村裡其他眷戶隔路有如陌路,錢小英家本也屬這三戶之列,後來錢媽媽開始在村裡菜市場賣涼麵,由於生意須廣結人情,也才開始常到其他眷戶家串門子,和其他人逐漸打成一片,不過錢伯伯始終都守在那一排房子的據點區域,和其他眷戶老死不相往來,所以在這裡生活將近三十年,我見過錢伯伯的次數似乎還不到十次。
錢小英比我小三歲,個性自幼跋扈,她的任性不是我們常在電視劇上見到的那種;有錢人家千金小姐的崌傲冷漠。錢小英也會和村裡其他孩子玩到一起,但她從來不服輸,而且會暗槓使上小動作,上小學時一群毛孩兒在玩彈珠,就已經顯現出錢小英的心眼刁鑽。錢小英喜歡約其他小孩在水溝邊玩,趁其他小孩不注意時,就把溜到水溝邊的彈珠用腳跟踢下水溝,等遊戲收班後再獨自去水溝邊,從水溝的黑淤泥裡一個個摸出來,去水井邊清洗過再收回家。
錢小英收藏的彈珠可能是全村小孩最多的,一個23加侖膠合劑空桶,已經盛滿半桶。我有次和其他兩個小朋友去她家,她拿出來現寶,我們都羨慕得兩眼脫珠,這半桶可能超過一半都不是她買來或贏來的。不過為了收集玻璃彈珠,錢小英也曾被水溝淤泥裡的銹鐵釘刺穿過腳板。有些眷村壞孩子有時會到附近農家偷人家果樹上的水果,小剛被農家用繩索吊在樹幹下時,錢小英則被迫跪在果樹下的地上,等他們的家長來帶回,她這番遭遇也是村裡女孩唯一的,所以後來成了孩子門口中的倒楣鬼也是其來有自。
錢小英上初一後就不玩彈珠,開始坐上麻將桌精研方城之術。錢媽媽生財有道,因為她家居處是那排眷舍的尾間,較有發展空間,於是把客廳擴建成原來一倍寬,如此客廳就可以擺上兩桌麻將,每晚錢家客廳燈火通明,搓麻將聲像滔滔流水,穿流不息,抽頭所得相當可觀。
錢家之姓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全村第一戶出現自費改建樓房的就是她家。錢小英得此家學淵源,麻將工夫自是了得,才上初三時打牌就已經會偷牌。錢家自從改建成磚造二樓後,規模更見宏圖大展,樓上又特別闢出一間客房建成通舖和式,再增兩桌,供賭客就近打尖休憩,累了就往牆邊一倒呼呼大睡,醒來時就地再戰,而且供應三餐。這段時間是錢小英對我最友善的時期,因為我爸有時也會加入錢家的方城之戰中,頻去送給桌邊抽頭錢。
村外野地有很多日據時代被美國轟炸機炸出的大泥坑,有些甚至比今天我們見到的人工養殖池更大更深。附近民人好像都沒人會注意這些大土坑,一到雨季水坑漫水時,魚多到甚至會在水坑邊溢流的草地上蹦跳,只有眷村小孩才會跑去抓魚。我隨同村裡的幾位大哥哥帶著魚網去圍捕,每人都分到半水桶的魚。那時沒有電冰箱,多的魚都是就地分送鄰居,錢小英正巧逛到我家門口也揀到幾隻帶回家。
錢媽媽不但早上在市場賣涼麵,平時又開始灌香腸販售給同村眷戶。有過送魚交情,錢小英有時也會割幾節香腸送給我打牙祭。對於平時連五花肉都難得吃到的我家幾個孩子而言,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珍饈!我把香腸在飯鍋裡蒸熟後切片,切得特別薄。一節香腸就可以舖成一滿盤。不過這幾節香腸可不是平白送的,那時我爸當村長,經常好幾天不回家,就在她家吃在她家睡。錢家賭局最旺時,搓麻將聲排山倒海,幸好緊鄰的王家倆老都很耳狽,倒也相安無事。
02、
空軍機場為整飭風氣有個軍紀查緝小組,由監察單位軍士官和憲兵組成,夜裡不定時會到各眷村搜查麻將賭局,查緝小組不熟村中地形和戶名,通常都會先找到村長,然後由村長帶路進行查緝。
我爸既是錢家常客,查緝小組一抵達村中,錢家當然會是第一個得到消息的。查緝小組一敲我家門,我就先掛個電話去錢家,我爸急急從錢家趕回,再帶著查緝小組一排排眷舍走過去,先繞道遠處,待走到錢家時,賭局早已鳥獸散,只見錢伯伯和錢媽媽坐在屋前怡然搖扇賞月。錢家賭局從沒被逮到過,我其實也成了通風報信的"小共犯",但我對自己這個角色其實一直都感到非常厭惡!我有時雖因此能夠吃到幾口香腸,但我爸在那裡輸掉過的薪水,卻偶會讓我和弟妹隔夜仍無宿米果腹因而餓肚子。
錢媽媽全力栽培錢小英的兩個哥哥,從初中就請家教給這兩個兒子補習,除了逢年過節,平時不准這兩個男孩上牌桌。這兩個哥哥也很爭氣,書讀得不錯,後來都相繼送出國去留學,這也是全村唯一的特例,其他眷戶即使要供一個孩子去上國內大學,都很捉襟見肘。錢媽媽認為女孩兒遲早都要嫁人,只要以後找到個好對象,就不愁吃穿了,所以對這個小女兒特別寵溺放任,上初三時錢小英不但已是麻將好手,交際舞也已跳得一把罩。
錢小英從沒想要出外工作,年輕時就每天泡在麻將桌和軍辦俱樂部中打混,那時錢家兩老的積蓄還可以支應她不事生產的浪耗。錢伯伯先走一步離世後,生活才開始逐漸拮据,但混口飯吃還沒有問題,不過舞是沒得跳了。而且由於好吃懶做慣了,又肢體欠動,錢小英不到四十歲就已逐漸癡肥,年輕時就沒認真擇一良男相棲,沒工作專長也不能從事勞做,就這樣單身混到漸老。
眷村遷入國宅後,錢媽媽也已亡故,更失依怙。天無絕人之路,錢小英的小哥自美返台定居,每月提供她一筆基本生活費,才使得錢小英不致面臨斷糧,而錢小英在遷入國宅後也找到了"挖寶"契機。這處幾棟群聚的國宅,有部分後建的品質顯然偷工減料嚴重,因此建商的保證金按法規沒入,就成了以後很可觀的社區基金來源,再加上眷戶每個月都要繳交管理費,國宅基金不可見的額外"油水",就成了不事生產貪婪者垂涎的目標。
錢小英的書沒讀好,又無社會工作經驗,唯獨吃裡扒外的功夫精明得很。國宅裡住著的絕大部分都是年已老邁的眷村鄉親,社會經驗本已不足,人老了更難以費心思。眷村第二代的少數懶漢腐女就成了國宅裡的一群"螃蟹",很快就完全掌控了社區基金,在其中想方設法"搬磚拆瓦"撈油水,也有幾位早年讀過書;有點社會見識的老人看不過去,在社區月會中檢討基金帳目不清,事後都會受到彼等惡徒登門威脅恐嚇,錢小英就是其中逼得最勤的的一個。我想要找錢小英談談,她總是一溜煙快閃了。
社區委員會在中秋節請外燴做團圓飯,席間有一盤油炸糰果是錢小英嗜吃的甜點,由於吃得太急胸口發悶,要去女廁挖喉,待其他人發現到她時,她已倒在盥洗間的洗盆下噎死了!
我爸因半身癱瘓住在醫院,夜裡接過我媽看守的班,七月半時遭遇到一個狀況。幾次夜裡在醫院走廊上半濛濛地看到一隻女性畸形怪物,頭髮稀疏乾枯,四肢皮膚像乾樹皮,破爛的上衣撕裂處,背脊骨都凸了出來,肚皮卻是又大又圓︰擠出上衣下擺閃著油光,總是被另幾個畸形的男女鬼物追打,非常狼狽!有一夜已到夜半,我坐在我爸的病榻邊打瞌睡,忽然聞到一股惡臭味衝鼻而入。
這是一間兩人房的醫院病室,我一睜眼就看到駭然一幕!幾次見過的那隻女性畸形怪物,此刻正趴在鄰床老伯伯的身上,嘴對嘴猛吸著。近處一看我才發現這隻怪物正是錢小英的幽靈,喉嚨上有個硬結。她見我已醒立刻張開一嘴爛牙,翹起屁股,做出兇惡預撲的動作。也許生前她就從沒見過我發脾氣的樣子,這時仍以為我可欺?我小聲地對她說︰「立刻給我滾出去!」她還在猶豫。我一手掐雷公印,一手出劍指,口唸︰「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聖,護我真靈。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所在之處,萬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口訣一止,劍指立出,錢的幽魂立刻屁股著火,一骨碌滾下地,有如一團球般剎時滾著逃出了病房。倒楣鬼錢小英生前不修為,死後做鬼更是倒楣悽慘!不但被其他鬼欺,還成天飢餓不得食。即使七月半有生眾施食,她也點滴不得入口。只能成天竄到各處墳地找初亡之身吸餘氣,或到醫院找垂死之人盜氣。見過這一幕,也給了我很大警惕,趁著還有一口生息時,把脾氣調勻。千萬別去詐騙取利,或藉勢凌人,否則哪天嗝屁後墮入餓鬼道,就不知何年才有出期了?!
In Too Dee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