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輝快逃！
郁勝/文

阿輝和我同齡，他在很久很久前就已消失了！消失在古老吃人的傳統習俗中，消失在曾無所不在的社會恐怖制約中。在那個社會習俗完全壓倒人性的時代，其實還有著比政治所謂「白色恐怖」要更恐怖得多的一些事，曾被刻意地掩藏了！

小學畢業將上國中初一的那個暑假，我的"秘密花園"裡來了一位新朋友。所謂的"秘密花園"只是一大片長形的無主芭蕉園，和我家只隔了一條眷村的幹道。從幾年前我家遷居到這裡，這片蕉園就沒有人在管理，園裡雜草高過成人身高，由於裡面也有好幾種蛇在出沒，其中還有很毒的青竹絲和龜殼花，村裡長輩們不會有人有興趣鑽進去探看，村童更都被家長禁止接近，這裡就成了幾年來我獨享的樂園。村裡也只有同排眷舍大我兩歲的牛兒來過二、三回。

小學三年級升四年級前那個暑假，這裡出現過另一位小朋友，他是隔鄰農村的阿興。蕉園旁邊曾有一排土牆紅薄瓦失修的廢棄老眷舍，小四那年，我和阿興一起攀爬到廢屋頂上去，廢屋忽然倒塌，我在整排廢屋的頭一間頂上，整排廢屋向馬路傾斜倒下時，我剛巧順勢站到馬路上，毫髮無傷。阿興在中段，卻陷進了一堆瓦礫斷木中，渾身是血！雖被眷村一群長輩救出，但從那時起就精神失常了。

我又獨自在園裡繼續"獨居"了一年，直到阿輝也出現在這裡。那個午後，我就近在蕉園裡摘了一串香蕉，走近我的密窩時，平台上坐著一個比我更瘦的小孩，表情呆滯。看到我走近，他立刻警戒地站了起來。我村居民和隔鄰農村大多時候相處和睦，但偶而也會有兩邊小孩出現衝突打架的時候，通常農村小孩不會單獨逛到眷村裡來。我說︰「免驚！請坐。」問他要不要吃香蕉？我們各自吃完兩支香蕉後，才開始打開話匣子。

我首先問他為什麼手一直在微微顫抖，於是一段令我感到駭然的密事進了我的耳朵，這件事就連我村長輩都少有人知。阿輝是農村貧農家的次子，他家蝸居在農村邊陲墳地旁，種了幾分菜田，他後面還有一弟一妹。最近他阿母臥病經年沒錢看醫生，最困頓時有人來他家洽商，如果阿輝能送去「祭窯神」，他家將會獲得一筆非常可觀的謝金，足夠他阿爸買一大片農地。

「祭窯神」原有個典故。明朝時有位"童賓"，以自己的身體跳入熊熊窯火，以身殉窯，因此才燒製出皇帝想要的大龍缸。這個傳說後來在民間；演變成另一種很殘酷不公開的劣俗。新瓦窯建成時，有些東家認為找一個活人去獻祭，這裡就會有窯神駐守，以後永遠旺窯。通常他們會先到處打聽哪裡有家況正值窘迫的人家，給以重金讓一名少年去扮窯神。

通常都是黃昏時，東家擺好香案，僅允許少年家人或親戚在場。儀式開始時典儀主祭會先唸誦請神咒，穿好神服的少年立即攀住煙囪裡面的鐵梯趕快往上攀爬，請神咒唸誦時間通常不會超過三分鐘，然後窯爐裡開始點起第一把火。少年是否能從煙囪裡的鐵梯爬出煙囪，以及在熬住濃煙燻昏前爬出煙囪，然後又從煙囪外的鐵梯爬下來，就得要看個人體力和命運造化了。

這種惡俗在清朝就已從大陸傳到台灣，因為都是秘密進行，少年家無論死活都會收到重金，也不會說出去，所以到1960年代仍偶而秘密存在於民間，知者不多，觀者更少。阿輝也知道這一去；能活著爬出二十幾米高煙囪的機會甚低，但他阿爸已收下別人的訂金，所以他已開始每天活在恐懼中，鑽進蕉園發呆才讓我遇到。我勸他趕快逃家吧？！他只是一個勁搖頭。就只見到這一次，我以後再沒見過他。那天晚上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牛兒，牛兒決定要去新瓦窯現場窺秘。

我平時常在工地打工很忙，跑不了很遠。祭窯神那天黃昏，牛兒單獨騎著腳踏車，跑了十幾公里去到大河邊的那處新瓦窯，他躲在草叢後，從點火前看到祭典完畢。回來後一見我就伸出右手食指打個勾勾，然後兩手攤，一見這手勢我心就全涼了！磚瓦窯點火時，有幾位可能是阿輝家人或親戚的人，立刻扯著喉嚨大叫︰「阿輝快逃啊！」過一會兒，一個小黑影出現在煙囪頂上，然後就直直墜落地面，有位婦人快跑過去，然後就跪在地上哭得呼天搶地。

幾十年後的某一天，我開著自用車經過那裏，才第一次看到那處磚瓦窯，但已矗在荒煙蔓草中傾頹荒廢很久了。少年時見過一面的阿輝，我已完全不能記憶那張處於高度恐懼中的臉孔，但那股悲嗆感又浮上了心頭。社會各方面如今已革新很多，用活人祭窯神的事現在已不可能發生，但在人群裡仍隱藏的"世俗愚昧"是否就都不再了？！

愚昧比無知更可怕！人可以無知但仍善良，一但跌進愚昧的人，反而會更堅信自己的無知信念，即使傷天害理也自認為是站在正義一方。"世俗愚昧"在任何時代都仍會存在，也會是那個時代的"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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