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懸命

郁勝/文

有人說天地有靈，木石有情。這個說法我以往是當做空話的，但自1990年後我相信了。

1990年前每逢連假我就會帶著家人開車去兜風，女兒說想去海邊泡腳，車就開到海邊去，想上山去乘涼，車就上了山。很多次還順便輪流帶著一或二個別家小孩，都是她的同學，大多是父親很少在家，平常沒機會旅遊的小孩。之後我就很少帶外家人一起出遊了，因為發生過一件千鈞一髮、九死一生的意外事故，雖然絕處逢生，車上的人事後都毫髮無傷，但我想到如果發生重大事故，萬一傷亡到別家妻小，這個結果任何人都會難以接受。

1990年的四月，有一天我又滿車出遊，目的地是高雄的「藤枝風景區」。那年該地還未完全開發，山路坑坑巴巴。車上坐了五個人，除了我家三人外，還有朋友的老婆和她的一個小兒子，我們上山時有如坐著蹦蹦車一路盤旋而上，仍遊興不減。山路不寬，勉強僅容二車相對交會。當時我不知山上常有伐木裝儎的大貨車上下其間，就在駛到半山腰一處轉彎道時，狀況來了！

我車剛轉彎上行時，一輛載著巨大原木的對向大貨車竟快速向下衝了過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右外側稍偏車頭，但還是無法完全躲過這輛極冒失的大車。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金屬擦邊的尖銳聲響起後，大貨車還是迅即把我的自用車撞出了車道，他並沒有稍停就勁自繼續向山下駛去。下一刻我從車頭玻璃看出去，前面竟只見遠處的藍天白雲，這情景剎那間讓我感到懷疑？我們是否已經登上天界？否則，車子怎麼可能會浮在半空中？

全車人都嚇矇了！鴉雀無聲。車仍稍有點不斷左右搖晃，我向左右窗外看去，路旁仍有灌木枝葉抵著後車身兩邊，我立刻提醒全車的人不要亂動。用很輕緩的動作慢慢開啟駕駛位的車門，當我兩腳能踏實踩在地上時，就一手拽著灌木樹枝，另一手緊扶住車門。這才告知在後座的三個人，也一樣輕啟車後門，朋友的老婆和他的小兒子，以及我女兒陸續鑽出車身，踩在灌木樹枝上，又踏上車道後。再讓副駕座上的我老婆爬向後座，然後她也鑽出車身。待他們都站實在碎石路上後，我才挪後一步，放手跳向路面。

又一陣碎石向下滑落的聲音，車身搖晃得更厲害了，車頭又稍向懸崖邊滑落了一點。這時我才看清楚車身的前半部是真正騰空的，前兩個車胎懸在半空，只後兩個車胎勉強著地在路坡旁。正在我覺得這輛車即將會向崖下滑落時，山上走下來幾位年輕的男女登山客，他們提醒我再退後幾步以策安全。緊接著又一輛空著的大卡車從山上緩緩駛下來，這些大學生攔住大車說明原委後，司機用一串大鐵鍊拴住我的自用車車尾，另一頭繫在他的車頭上，大卡車向上坡倒車，我的自用車這才逐漸脫離懸空，拉到車道上。

車輛退到地面時我這才看清楚這個狀況有多驚險！車輛懸空沒有立即墜下山谷，是因為路坡外側下方藏有一塊直立的長身大石，剛才車身衝出坡道時，就在下方不偏不倚地頂住了我車前端的底盤中心點。這塊石頭是立著的長梭形，目視高度肯定超過三公尺，露出的頂上是尖形，下端有一半埋在路邊土裡。就在大家歡呼人車都安全回到地面時，路旁碎石又開始逐漸向下滑落，然後又是一陣崩裂聲，大石拽著旁邊那株灌木，一下子就立刻墜入了深谷。

我向救車的卡車司機，和救人的大學生們深深一鞠躬道謝。當他們都離去後，再從懸崖邊望向下方，那塊大石已深插在河谷的沙地上，遠觀有如一支石蠟燭，可知這處懸崖高度有多深。我雙手合十面對崖下默語︰「感謝石頭公救命之恩！」事後再往上行不遠就到了休憩區，下山後下午又繼續轉往台南南化水庫，其後行程都很順利，未再發生任何事故。

八八水災(2009年)九年後的2018年10月，我和家人又再驅車來到高雄桃源的六龜，想到多年前救過我們的那塊大石，行到河谷已不得見。河谷亂石中看到的卻是很多遍處堆置的香爐，有些大石上還寫著祝禱安息的紅漆字。當年水災巨創高雄桃源區，傷亡了不少人，地區重建工作既艱難又遲緩，那時看到的景象仍是殘破不堪，現場仍非常凌亂。

此情此景，想到災難發生時，那些罹難者面臨的境況有多恐怖、多無助？！一股沉重的哀傷猛撞心頭，在走回車邊的途中，雖然我口裡輕念著︰「抱歉！打擾各位了！」還未抵車旁已一陣寒涼哆嗦襲來，車子啟動時我已在全身微顫。車直接往歸途走，一回到家我就立刻躺倒，類似重感冒病了三天。

Endless Way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