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底層洄游的十年15--墳地裡的人和狗

民國五十七年後才正式有軍人月退俸的制度產生，在此之前從軍中退伍的老兵，其慘況是現在的人難以想像的！不客氣地說，台灣過去所有執政過的政黨都欠這些老兵一個公道！

早年這些大陸來台老兵身無一技之長，領到半年的月薪後就離營，又因當時省籍歧見還很普遍，他們即使願意賣力氣做粗活，也不見得就能在社會上找到工作，能去橫貫公路開山還只是當時較年輕很有力氣的。其他體力較差的，連吃飯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眷村附近的木瓜田旁，有天早上躺著一個陸軍退役老兵，全身是傷，看來是被活活打死的？口裡還被人塞進了一把青草。草草在河邊埋進土裡後，有人傳說他是生前餓壞了在吃草，更多的傳說是因偷摘別人種的木瓜被圍毆致死。反正當時也沒有人會為一個退伍老兵；認真去追究死因為何？

1970年代之前，由於軍中普遍營養不良，營房照明設施不足，老兵兩眼弱視或早瞎的情形特別多。1950～1960年代，在我居住的眷村後一條河邊，有十幾位退伍老兵蝸居在此。另一處，從河邊延伸到一所公立高中長約七百公尺的路邊，有一處縱深約三百公尺的大墳場，窩在這裡的陸軍退役老兵曾有數十位。用舊棺材板來搭建一個有如狗窩的居處，鑽進鑽出，是當時的"奇景"。白天時，就常見老兵二人或三人，互相搭著肩膀穿越馬路，他們都是因弱視必須相互扶持，我甚至見過一位視力正常的老兵，肩後搭了四名弱視老兵成一列慢慢走過馬路。

小時候我在夜裡騎腳踏車經過墳場，有時難辨看到的是人影還是鬼影？如果有黑影突然從墳頭邊鑽出來，兩眼會發出光亮的一定是野狗。在暗處，健康的野狗眼睛發出的是綠光。如果是紅光正在罹病。如果是藍光可能快要病死了。鑽出的如果是人，兩眼反光比較不明顯，這時反而要恐懼地揣思這是人還是鬼呢？墳場邊這條大馬路當時沒有路燈，一入夜路上就鮮有人跡，夜裡會越過大馬路的大多是住在墳場裡的老兵，因此那個時代這條路上輾死過的幽魂，也大多是退伍老兵。

很多單身老榮民在貧民窟活得就十足像一隻流浪狗！還要不時遭到別人嫌惡或羞辱，他們年輕時也曾瀟灑過，為台灣能有今天的繁榮灑過熱血，流盡苦汗，老來卻活得是如此不堪！小學時，老師說了一個互助的故事。有個瞎子和瘸子相依為命，瘸子不良於行，於是瞎子背著瘸子去各處討生活。老師原來是教小朋友要有互助精神，在貧民窟裡，我卻真實看到過這樣的情況。

2005年我在貧民窟見到的一位陸軍老兵，股下的兩條腿都沒了。這是1958年在八二三金門砲戰緊急運補中造成。另一位原服役在空軍的老榮民兩眼弱視，一公尺外就看不清物象了。中日抗戰和國共內戰時他是譯電兵，戰時需長期在昏暗燭光下工作，來台後視力已逐漸趨弱，早期的台灣又常在停電，待執行工作漸感困難時，他已連騎腳踏車都不能騎了。

空軍士官退伍後窩到貧民窟來，遇到兩眼視力正常卻缺腿的陸軍士官，這兩人以後就同處一室開始了互助生活。要出門時弱視的推輪椅，輪椅上沒腿的就指引方向。多次造訪，這兩人還挺樂觀的，沒有怨誰，只怨自己命薄。我也曾想勸他們去榮家就養，兩人都搖頭。弱視的先走一步去世，缺腿的後來日子是烘巴讓他的小弟輪流去照顧，這時我已從榮民服務處離職很久了。

貧民窟是個既黑暗；又形同人噬人的地方，在此之前我接觸過的單身老榮民，都是父親的空軍同事，他們也孤；但還不至於都"單"，他們時常會到眷村來串門子，有時還會在我家住上幾天。有病時，父親和我會輪流去看護，去世時，一群老同事也會幫他們辦後事。直到接觸貧民窟的老榮民後才知，又完全是另一番情況了，貧民窟的老榮民都是陸軍或高砲、傘兵退伍的，這時我才忽然理解到一件事，很多陸軍老士官的兒女，後來為何會投身到綠營反對運動中去？這就是原因。

有好幾個明顯自閉傾向的老榮民是最難照應的，他們不和任何人來往，誰去敲門都不回應，只有早上騎腳踏車去市場時可以看到人。其他單身老榮民也大多對人心懷警戒，認真的服務員必須在老榮民中先建立眼線，才能掌握老榮民群裡發生何事？自閉老榮民如果好幾天未見開門，附近其他老榮民告知後，服務員可能得要翻牆進去才能將老榮民送去就醫。服務員都怕去訪很自閉的老榮民，沒開門就可嗅到屋裡一股臭味，如果翻牆進去不戴著口罩，幾乎會被薰昏！

這裡的老榮民，屋裡大部分都很邋遢，但也有程度差別，有些只是堆滿雜物，有些連唯一的一面玻璃窗，也用報紙糊貼遮陽。遇到過一位單身老榮民還不算很自閉，有問有答，但去他屋裡如果不喚幾聲是見不到人的。初次造訪那間獨立屋門半掩著，敲門幾下未有回應，拉開門扇只見成堆書報雜誌；堆得人身一般高，如果把門全開，有些書冊還有可能會垮下洩出門來，我以為這裡面不可能有人在，正轉身要離開，他忽然從牆角出現了，一具廢塑膠衣櫃壓在紙堆下，他是睡眼惺忪從那裏面鑽出來的。

龍應台女仕的著作「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很暢銷，很多人閱後都覺得悲嗆可感，我覺得還沒觸及到真正的痛處！龍女仕著眼在大格局的俯視歷史，他能訪問到的人，都有經濟能力可以再度返鄉，基本上的生活條件應還不算太差。如果她曾有機會訪問到我工作過的兩個大貧民窟，看看這些老榮民的生活情形，相信下筆還會更震盪人心。這個區域裡的老榮民；絕大部分並沒有機會可以再重返故鄉，就在台灣某一個陰暗角落裡，無聲無息地永遠含恨而逝了。

前面談到有家室的馮老，就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可以接觸到的，馮老身體還健康時，每每不超過三年就會回北京老家去省親，也曾有過一段很溫馨的日子。馮老在北京的親人們，在2000年後生活大部分也都過得不錯，我還曾和他的大陸親人們有過聚談，人文素養和談吐俱優。至於單身的老羊就完全是另一種情況了，老羊離開大陸時家裡就是農戶，中共號稱以工農兵起家，是人民革命的先鋒。大半個世紀過去後，最翻不了身的就是工農兵。

台灣的老兵日子不好過，大陸的老兵也好不哪去，也許還更糟？否則多年來就不會一再冒著被公安和武警毆打斷路之險，集體上訪北京去討生活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