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底層洄游的十年16--忠犬黑皮

1987年開放兩岸探親，那時新聞中出現很多感人場面，少小離家老大回，老榮民回鄉向祖上和老父老母跪拜，告知"我回來了"！卻並沒有訪問到那些連旅費都籌不出來的人。少年遷台後，老死未再回去見過故土的老兵還多著呢！現在他們還在世的已廖廖所剩無幾。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世人，你覺得自己的遭遇很冤嗎？或者活得很委屈嗎？更冤更委屈的人還多著，陸軍退伍的單身老榮民老趙就是其中之一。

老趙人很健談，原籍大陸東北，身子很硬朗，夏天整日打赤膊，冬天也僅在汗衫外加件夾克。他把汗衫撈起來，前胸後背全是些坑坑疤疤，若不是槍傷，就是砲彈片咬出來的創口。一談到蔣介石就搖頭，再談到陳誠此名；就不禁甚麼髒話都出口了！中日抗戰時，他原屬東北軍的中尉軍官，過了長江後抗戰勝利，陳誠主持大裁軍，每人兩枚袁大頭硬幣就地解散百萬大軍。一大群離鄉背井的軍人全都跑到長江邊去向天哭喊，累夠了！苦夠了！最殘酷的世界也看夠了！總該讓我們有點路費可以回家吧？國民黨的軍方棄之不顧，解放軍就來一個收一個，老趙從國民黨軍官又變成了解放軍的士兵。

朝鮮戰爭爆發，這些從國軍收編過來的部隊，一部分被送去青藏高原開山鑿路，其他的就全送去朝鮮戰場做前鋒肉靶。1953年朝鮮終戰，剩下還沒戰死凍死的，台灣爭取到一萬四千人來台，在一陣英雄般的盛大迎接儀式後，分發到國軍各部隊去，以後的日子也並沒有好過，長年仍處於軍隊政工的監視中，被稱為「列管份子」直到退伍。我也曾經在軍中做過政工，對這個措施一直感到很莫名其妙？查到過幾次真的在偷竊彈藥或暗置炸彈的，沒一個是這些人之一。

老趙經歷過這麼多顛沛流離後，對甚麼官都不再信任了。我第一次以服務員身分去訪問他，反應並不友善，知道我過去做過軍中政工，對我的直接反應更是戒慎！直到他騎腳踏車被車撞傷，鄰居老榮民把他送去醫院，我每天去醫院探病，然後再去他家幫他餵狗，才取得了他的信任。

老趙看到榮民服務處的輔導員就說︰「你們不要來，等我死了再來收我的餘錢吧！」我第一次去他家訪問，他也是這樣說。我說︰
「伯伯，我是服務員；不是輔導員，您就給我一點機會來為您服務吧？」他拍拍腦袋做出不耐煩的表情︰
「奶奶滴熊，你能幫著個啥？」我往屋裡瞧，陳設雖然很簡單，卻可謂窗明几淨，就連地上的老水泥地也掃得一乾二淨，還真是沒什麼可以服務的。
「那麼就陪您老聊聊吧？」他呵呵呵笑了起來︰
「你小子摸到老骨頭的筋了，以前的服務員問過沒事後；就都轉頭走了。」

老趙住在一處水泥鑄模廠邊的畸零地樹叢裡，毗連三家都是舊日同單位的老戰友，我去造訪時，一戶已不在世，另一戶才剛遷去榮民之家就養。只有一隻瘦巴巴的黑皮杜賓狗伴在身邊。這隻狗和我過去見過人家養的的杜賓狗樣子不同，耳朵沒剪過修直，仍保持趴著的大耳，長狗尾也沒斷去，是附近養狗場因為生意蕭條，把小狗仔丟到路邊，老趙就撿一隻公狗收回家來養。黑狗被老趙教得很有規矩，有陌生人來叫幾聲，老趙說安靜，牠就乖乖停吠走到旁邊去趴著。

我擔心他獨居化外之地，萬一有個狀況都沒人知，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他，希望他有事需要協助時就通知我，老趙拍拍狗頭說︰「我還活得挺好，黑皮就是我兒子。」老趙本來就吃得很簡單隨便，這麼大隻狗顯然也營養不良，我偶而就揣著一袋狗乾糧去，和狗也混熟了。

我在榮服處待了不到半年，離職後偶而仍會轉去看看，不知是否老趙已有預感？每次去老趙就拜託，如果他先走一步，希望我能繼續照顧他的狗兒子。大約在我離職一個半月後，遇到榮服處的一位服務員舊友告知，老趙已在三天前心臟停擺走人了！我騎機車急急趕去他家，一大片樹蔭下滿地厚重落葉，那隻狗仍趴在門前落葉堆中奄奄一息，已不知餓了多久？我又趕回家去開車，才能載狗回我家。我家原已養了兩隻狗，吠得黑皮全身發抖，我把大狗籠挪出來讓黑皮入住，黑皮這時已不能站立。

讓獸醫打了免疫針和營養劑，養了大約一個星期後，黑皮才能站起，但前肢骨節彎曲，獸醫說是營養不良又缺鈣，再每天補充專用營養劑，兩個半月後身子才逐漸站直。起先我還只是牽著走，後來覺得牠也需要一點自由活動，三隻狗用車載到高屏溪去讓牠們自在奔馳，就這一下子黑皮就忽然跑離了，到處找不到。接連兩天又去老趙家也沒見到。

第三天再去，卻看到黑皮在離老趙家僅十多公尺的路邊，身體被車攔腰輾過，這裡運送水泥鑄模的大卡車來往很頻繁，看來黑皮仍不斷念著老趙，一放開就只想奔回老家。人很命苦，就連跟著他的狗也命苦！我把黑皮的遺體葬在老趙老屋旁的樹蔭下，悲傷裡還有點感嘆！狗兒子從來不嫌老父窮，即使餓著都要尋回家去，世間多少逆子比狗還不如！

我相信世間有輪迴，不是聽人說或偶起之念，而是長久以來從自己；或看到別人的一些事況裡得來的結論，我所認為的"輪迴"，也不是一般常聽說的"種因得果"可以一刀切得那麼了然。"情"是很強烈的一種牽引力，可以不涉及任何利益或果報，就一往直前再期相遇。例如我曾養過的一隻"威利"狗，我相信牠就是我兒時曾養過另一隻"哈里"的再來，兩隻狗的模樣完全不同，但卻有著相同的"印記"，"印記"會顯示在一些習慣動作和情緒反應上。

威利一見我丟球就閃開，我和另一隻凱莉玩丟球撿回，才剛回車庫，威利吃醋就去攻擊凱莉，我去拉開，冷不防會被威利咬一口。我沒揍牠，只大聲喝叱，威利就像知錯般，立刻夾尾低頭往我腳邊蹭，狀似道歉，"凱莉"則從沒咬過我一口。這種情況就如兒時我養的哈里狗；和愛咪貓間的情況差不多，我用掃把就可以和愛咪玩上半天，哈里不敢去惹悍貓愛咪。要再去牽哈里時就會被牠咬，兒時的哈里咬過我後，即使又往我腳邊蹭仍會被我揍。

兒時由於我怕我家的悍貓會攻擊哈里，把牠安置到屋外的狗窩裡，牠卻一再撞門希望擠進門裡，直到有一天牠離家出走消失，使我留下了一個心底的遺憾！收養威利時我已初屆中年，我給兩隻狗備好了舒適寬敞的狗窩，另一隻凱莉很安於屋外的處所，威利從小就會在我開門時企圖鑽進去，都沒成功過，這是"印記"其中的一項。到牠最後一年又老又病，而且天寒，我才開始讓牠進屋，第一次進屋牠竟莫明奇妙流下眼淚來。

威利臨終最後那一個月，站不起來，卻又堅持要出外屎尿，我用大布巾兜著牠肚腹去外面放溺。有時來不及，牠的屎尿撒在軟鋪上，我在幫牠清理時，牠的兩泡眼淚像湧泉般冒出來，我也靈犀一點通，似乎在做補償地對牠說︰「爸爸一直都愛你，這次會一直照顧你到最後。」

被時代戲弄的英雄？義士？當時沒死的；後來都成了老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