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米坐似一尊佛(下)
老米接任師長,是在四月份一場海陸和陸軍師對抗演習後,那年國軍練兵進行得如火如荼,到該年11月,另一場全國最大規模的演習又拉開了陣勢,本島、外島的陸海空三軍作戰部隊全面參與。陸戰隊九十九師扮演紅軍,從恆春登陸後,對抗本島扮演藍軍的陸軍和裝甲部隊。最終的狀況想定,北部第三作戰區以三個軍的兵力發動鉗形攻勢,在桃園觀音附近海岸圍殲登陸共軍主力。南部第四作戰區則以1個步兵師、1個陸戰師搭配1個空降旅及1個戰車群,同時發起攻擊,殲滅防區內之共軍。
在大規模正式接戰演習三天之前,我們這個營其實已在零星戰鬥中先推進了半個月。我營從恆春跑到苗栗再北上才開始有車可坐,從桃園突圍退返南部,又加快了行程。各連化整為零坐車抵達台中霧峰後才重整營隊,又繼續向南部徒步"逃竄"。已經走不動路的傷兵十幾個,我的小吉普座車不夠乘載,只能分批先接駁到隊伍前,下一批送到時,上一批仍得要撐著瘸腿繼續跟著走。到最後一天宣告演習結束,我營已在台南關廟鄉下,那個場面真夠震撼!(說是"慘況"也實不為過。)
那時是11月份,天氣已經有些寒涼,白天我們在行進時都沒穿著外套,夜裡就把被包裡的軍毯拿出來裹在身上。宣布演習結束是在下午三點多鐘,所幸那天白天沒有下雨,而且還出大太陽。到下午四點多鐘放眼望去,所有的田溝和小河邊全是坐著躺著的海陸官兵。水仍然很涼,但身上的磨傷和積垢更"燒灼",幾百個人紛紛把大武裝暫時卸下,只脫下長統靴就全都把腳伸進水中,也有少數人索性就躺進水中。為何跳下水?因為每個人全身都是傷!兩肩上是背包磨破的傷,腰間是S腰帶承墜的傷,每個人的下襠兩側都已因褲管長日摩擦,以致皮破潰爛結疤。腳板底更是大水泡裡包著小水泡,爛成一片。
所有這些傷都因潰瘍滲出大量分泌,黏住了貼身衣褲,形成乾硬的瘢塊,既灼熱也痛苦,跳到水裡去浸濕瘢塊,可以和衣褲分離稍解一點痛苦。把浸濕的襪子脫下來,無論官兵每個人腳底都是紅通通,撕下腳底那層瘢塊又滲出血絲來。醫官取出大量紗布和消炎粉分發給每個人,把腳板裹實後硬塞進長統靴,次日還有長路要走,這時大家都近乎瘸子般艱難地一步一腳印,我們在演習後還得要走回高雄駐地。
下午五點多全營才在一處開闊地收攏,半個多月後的第一次營集合,營長才剛開始說話宣布部隊下一個動作,隊伍裡就傳出騷動,士兵接二連三倒地,十幾位都是直直地碰一聲就下去了!倒下的大多是有線架線兵,演習中他們架線、收線,要比別人跑更多路,而且能睡的時間更少。軍官分成好幾路把暈倒的士兵就近送醫。體能最好的這個營在演習中注定要打前鋒,而演習完不支倒地的"慘況",從沒有被社會新聞報導過。這還不是真實的全島作戰,就已經累成這樣,若是實戰的血肉迸裂就更難想像了!
黃昏時在關廟舉行過演習檢討會後,夜裡老米又召集了十幾位團、營幹部,到我營宿營處一處樹下,再進行一次非正式聚談,大家可把正式會議中不便開口的話;包括牢騷都藉此倒出來。下午時老米已經巡視過各地部隊,也了解了大群官兵都泡進水裡的原因,頻說︰「你們痛也痛在我心裡,辛苦你們了!」半個月來大家都沒好睡過一覺,個個兩眼通紅,老米也一樣,他原本就有點血壓高,用一條濕毛巾圍在脖子上降溫,席間談到一半,老米盤腿正坐,頭沒低下去就已傳出微微的鼾聲。其他幹部聊著注意到這個情況,我為了打破尷尬感,冒出一句︰「老米坐似一尊佛。」大家哈哈一笑驚醒了老米。
又過一年,虎眼和季哥都已高升上調,錐子已退伍,副營長從缺未補,我單獨帶著全營又撐了將近五個月,才調去砲兵營擔任營輔,老米和我們幾個常聚的談話會也早已散了。就在我仍於原單位青黃未接的那個冬天,海軍陸戰隊又出了大事!1980年12月21日,海軍陸戰隊於高雄桃仔園外海進行代號「聯興22號演習」預演。一輛 LVTP5人員運輸車(坐滿可承載34人),因為引擎熄火,突然失去動力後大量進水,,這輛「水鴨子」的乘員隸屬於海軍陸戰隊第99師659團416營步5連的24位官兵,除車長與排長兩人逃生外,其他在登陸戰車內的22名官兵全部溺斃!
LVTP5這種海陸載具,在當年被很多人戲稱"鐵棺材"。在水上行進的動能完全有賴履帶轉動,一旦熄火就如一陀大鐵塊會迅速沉到水底,這時唯一能開啟的孔道,就是駕駛兵頭頂上僅容一人肩寬的頂蓋。事後傳聞在撈起戰車後仍有一名士兵失蹤,他的妻子跑到海邊哭泣,屍身才浮出海面,以常理推論那應是駕駛兵?才有可能浮出到車身外。
排長就站在駕駛兵身後,能較早鑽出裡艙也易理解。聽說司令部原來打算究責排長"棄兵先逃",但在那種突發情況下,排長能夠生還機會已屬極低,要想在水底再挽救其他人是不可能的。所幸排長的母親是位名律師,就法律觀點和實況的難度力爭,才使那位排長免受軍法處分。傳聞裡漏掉一件才是真正的""玄奇",車長是士官長,他站立的位置處於艙內最深處,艙內22名士兵成四排肩並肩擠坐,頂部的空間也難容一人通過,沉車時他如果要逃出去,勢必要穿過這些人的空隙,更是萬萬不可能。
沒有人能究責車長,他本人能脫出狀況外已有如一夢。據他熟悉的好友傳出的說法,戰車下沉後海水迅速灌入,車裡的人拼命掙扎,不自主地互相拉扯。以所處位置而言,全車最不可能逃出去的就是他。朦朧中卻見一白衣女子,拽住他的一隻手就往外游,上游的過程似乎也沒碰觸到任何障礙,當他發現自己浮出海面時,白衣女子已消失。他認為這應是他家裡長年供奉的觀世音菩薩來救他,自出生以來家人供奉這尊觀世音菩薩就從未斷過香火。由於該說太過超現實,所以事後沒有成為廣傳的說法。
LVTP5兩棲運兵車內部
經此事件後老米頓陷憂鬱,在短時間內就蒼老了很多。各方責難湧向他其實非常冤枉!演習發起時間權責在司令部,兩棲戰車派出單位是司令部直屬單位,無論檢修妥善率或派出調度都不是老米可以作主的。
1993年巧遇一位舊識文友,我已從海軍退伍,和文藝協會也已斷訊多年,文友相邀去參與在佛光山舉行的一次文藝座談會。座談會進行到一半,我忽見窗外一位老師父從下方的走廊緩緩走過,我覺得很像是老米,於是暫時離座追出去,但到走廊盡處後,再搜尋旁邊的廳堂都未見其影。回座後,席中也有海陸舊日同袍,討論中我仍難確定那是否就是老米?
1994年10月,我在屏東南機場附近又遇虎眼,虎眼這時剛升少將,卻有著一臉的憂鬱!他接任烏坵指揮官正準備要去敘職。憂慮地談到,準備要裝儎去烏坵的大批工料,已被上級某長官不明原因攔截運走,還不知接下來這些短少的工料該如何補充?我勸他還是趕快打報告退役吧?他表示已處在進退兩難境況!未料不久後的11月10日,虎眼在辦公室對自己心臟"連開兩槍身亡",我對當時部隊的各型槍枝操作都熟捻,始終不相信一個人能用手槍對著自己胸口開第二槍?!
當年我的這些"長官好友",只有季哥後來平步青雲,獲任最高軍銜,實至名歸。錐子早早退伍轉而從商,後來移民出去。我一直很懷念那段促膝話白頭的日子,真到白頭時已是物異人非。我相信老米已經找到最適合他的安身之處,畢竟人各有命,我則一直做個默默無名的市井小民,倒也安得其所。
每個人的命運如一方黑盒子,沒開啟時希望無限,一旦開啟時只能一翻兩瞪眼。莫說種瓜一定得瓜,善惡忠奸必得其果?其中還有很多難以悟透的緣由,如何趨吉避凶?則是一輩子學不完的隱學。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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