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氣味關(五)

現在且來說說我最後一段的嗅覺經驗。死亡是有氣味的，人在將死前二、三天，週身會散發出一股類似肉類腐壞的臭氣，和腐肉不同的還夾雜了一點鍋焦般的燥氣，斷氣二、三個鐘頭後；這股氣味反而會薄了些。至於時間再長些，亡者已進冰櫃我就無從知道了。由於照顧病禢老人的時間長達10年多，直到2006年前，這是我生活中最熟悉的氣味。

2006年開春後，一群親戚高高興興團聚又散去後，我回到醫院病禢旁，進浴室洗臉一抬頭幾乎把自己嚇到！鏡子裡一張鬼臉，眼眶是烏黑的，灰撲撲的臉上滿佈細絲狀皺紋，之後好幾年仍會常感臉上似有小蟲在爬，看不見的蜘蛛絲在額頭脖頸上拂之不盡。洗頭才洗到一半，一抓就是大把頭髮脫落。用一指在腿上隨處按下去，現出一個凹痕，好幾分鐘都恢復不了原狀。我又發現自己身上散發出一股以往沒有的氣味，有點像乾烤五花肉又加了很多醋下去，既酸又燥，我知道再繼續撐下去就將是"死亡的氣味"上身，但已身不由己。

老人頻繁進出醫院的那幾年，考慮到老婆以後會有退休俸，我就不能去工作了，也不會有人給我津貼。我和老婆在原生家庭中都是長子和長女，一直以來父母的所有事務都是我們在照料，退伍退休前我兩人的收入還算不錯，因此從未計較多付出一些，在我退伍後情況開始急轉直下，偏偏這時四個老人有三個健康經常都在出狀況，當慣例成了理所當然後，也不會有誰想要自找麻煩暫時來接手，讓我片刻休息。

在長期睡眠不足情況下，我有了重度疲倦症，不知何時不問何地會突然倒下昏睡，連刺針都戳不醒，幾度忽然倒進路旁水溝就在水溝裡睡著了。這時沒有夢，只有醋烤五花肉；又泡浸到臭水溝的奇味，在微弱的呼吸間蕩漾。我真的快要完全崩潰了！就在我和母親都即將撐不住時，母親那裡來了一位最佳看護，一位很健康的大陸女孩，可以全天候擔起照顧父親的事務，我因而有過一段短暫的休養生息時間。但那年中旬，醫生檢查出岳父罹患腸癌的消息又是當頭一棒迎來！

父親是2006年八月中旬離世，岳父是2006年年底時離世。家父離世前一週，插管已無法進行灌食，只能從埋針輸入營養液，但滴劑流動奇緩，這時其實是在逐漸脫水狀態，他身上的氣味反而比一般瀕死病患薄得多。岳父亡於癌症，他不願意多花錢去癌症病房養病，就待在我家每天呻吟拖磨，最後那三個個月在我家臥病的氣味，尤其使我以後都很難忘！他一進食過不久就會嘔吐，嘔吐出來的不僅是殘食，還雜著一些小血塊，沾著灰色黏液。惡臭指數直達我經歷過的生物腐臭最高值。他的其他家人才剛走到門口要來探望，聽聲嗅氣轉頭就趕快奔離。把殘局清理過後，往往我還要再嘔吐一遍。

2006年攝於於燕巢空軍靈骨塔。

直到2007年年底，這兩個老人都已不在世了，可能是意識的殘留作用？那股氣味偶而仍會無預期地；忽然從我鼻息裡衝竄出來，很多次我忽然衝到水溝邊狂吐，老婆還以為我是吃壞了肚子？。敏銳嗅覺過去曾給過我不少便利，但照顧臨終老人那些年，卻是我身心長期難言的極度痛苦！我能撐得過去，是因為我每天至少兩次在用「觀想法」自洗身心，假想觀世音菩薩和聖母瑪麗亞的綜合體，在我頭頂上不斷灌下淨瓶水，淨瓶水從頭頂逐漸滲透全身，然後從腳底流出去，「以假做真」倒也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十多年前看過一齣影片"香水"，雖然我的嗅覺並沒誇張到男主角那樣如魔的狀態，也從沒因戀棧一股氣味去跟蹤某一位女子，更不會因為想要留存那一股氣味幹出更可怕的事。但那齣影片已夠讓我感到很是震驚！不過也很慶幸過去從沒公開過我有點異類的嗅覺，所以幾十年來仍能過著正常生活。其實就我所知，大多數嗅覺比較敏銳的人，都不喜歡使用化學配方製造出來的香水，無止盡追求人工合成的香氛應是"純屬想像"。

2017年是我嗅覺改變的絕對分界點，更確實的改變可以前推到2008年。這時我已不在報社，工地慣常敞開的臨時建物，使我的嗅覺更常處於"轟炸狀態"。工地臨時搭建的簡式廁所很可怕！土坑裡的排泄物不斷堆高，用畢的廁紙兩天就能堆得半身高。粗心大意的工人處理鋼瓶時不慎漏氣，會讓我頭暈半個鐘頭。到處都是粉塵，使我常在打噴嚏。完工前的最後一次工程檢討會，一屋子幾十人，頂上風扇呼呼吹過，我正在奇怪那些汗臭味怎麼變薄了？接著就噴嚏連連，這時的嗅覺失敏還只是偶發。

2017年3月，家母去世才是真正的大改變，是身也是心。這種事遲早要面臨，所以幾年前我就已做好了規劃和準備。家母一斷氣後，就有"生前契約"公司的人來處理後事，喪儀期間弟妹們只要人來，無須負擔分文，所有需要辦理的手續也都是我在跑。我放棄母親遺留房產的契約書，也已印妥簽名並分發。做為家裡的大哥，以往家裡任何人遭遇難處，都理所當然是我去處理善後，我以為這樣應該是情理都兼顧了吧？但還在喪期就已爆發強烈爭執，家母生前那幾年，我讓她從別人手中收回了經濟自主權，這時這件事卻使我成了眾矢之的。就沒有人會想到倆老從來不喜存錢，這麼多年來是怎麼挺過去的？

除了糾紛需要排解，我的身體傷痛也在折騰我。十多年來照顧老人，每天都要多次移動病人，已經經過不知多少次的腰臀扭傷，就讓它自癒自去，這時一忙一累，痠痛又回來了，上下樓都得要兩手攀著梯邊。在大太陽和冷氣房之間頻繁進出，我的鼻涕也流不停，那段期間又開始再處渾渾噩噩中，鼻息裡只有燒冥紙的煙灰氣，食而無味。待所有後事處理完有如大病一場，還有一個結果異於往常，家母過去一直有鼻過敏的宿疾，三個子女中也只有我未承襲，家母去世後，我也開始宿疾加身，過敏情況和家母以往雷同時常在擤鼻涕，然後，我又發現我以往的"狗鼻子"已經消失了！

老婆有時會笑說︰「什麼人就養甚麼狗」她這句話是有根據的。我曾養過的兩隻愛犬，就分別象徵了我的嗅覺前後兩個時期。凱利的嗅覺特別靈敏，隔著幾百公尺遠，有人丟下一塊祭祀過棄置的乾肉排，凱利就能直直朝那處草叢去立刻找到。然後嗅覺遲鈍的威利就去凱莉嘴邊搶肉吃，威利不知何時也開始常在打噴嚏了。2011年的一個深夜我自外返家，凱莉已站在門口等候多時，繞著我一個勁猛嗅，我上樓後一個多鐘頭再下樓，凱莉已在自然狀態下離世，這時我才知凱莉生前最後那個動作是在"告別"，我的眼淚立刻噴了出來！有人說「人愈老就會愈喜歡狗」，至少對我而言感覺更是格外深刻。

愈老愈能體會到；佛家為何說人們都浮沉在"苦趣"中？僅以我的嗅覺走過氣味關而言，就是一苦換一苦。那麼多年來嗅覺帶給我的許多苦惱過去後，現在我又須要忍受的是不時打噴嚏流鼻涕，有時忽然一個噴嚏忍不住，旁邊的人都會嚇一跳！因為往往會聲震十幾公尺外！有時騎機車停在十字路口，一個大噴嚏忍不住，旁邊的人全都肩頭一震，眼光齊聚過來，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可又無法憋住！如果萬一你遇到過這個情況，恰巧那個人又是我，我要在此說聲抱歉了！

2006年我就本應死去，如是也不會有現在這個部落格的出現。多次夢到死神就坐在我身旁，我對祂說︰「趕快把我帶走吧？我受不了了！」祂一直搖手，我向他撲過去，祂就跳起來轉身奔逃。這個一臉無辜的黑衣死神很年輕，身上有股青草香，大概上任不久，碰到這狀況祂也六神無主了。後來我好似從深谷裡又一點點往上爬，不但健康恢復，頭髮又長了出來。這最後又多出來的一段生命，應是還有功課未了，走過氣味關可以更少牽絆。

我們無量劫以來生生世世累積了很多業力，直接跟業力對衝必定傷痕累累，有如玻璃上面落了很多灰塵，再破碎下去無有出期。你怎能希望短短幾十年就把它完全清除？金剛經曰︰「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大概就是這個課目吧？是在提醒我向外安住(求取)終必枉然，結果仍是「瞥爾情生，三界枷鎖，萬劫纏繞」。心思越繁檔次越低，煩惱就越重，煩惱越重就只能被業力牽著走，上檔提升自由度的要務第一步是"解煩去妄"，我從不期望能"一步登天堂"。

全文完結～

導讀
走過氣味關(一)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880437
走過氣味關(二)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08645
走過氣味關(三)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35893
走過氣味關(四)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47672
走過氣味關(五)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66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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