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氣味關(三)

我們這艘茄比型古董老潛艦，年齡比我更老得多。1989年時仍做過一次一個月的耐航測試。畢竟是太老了！僅那次試航就發生過三次極危大狀況，先是船身傾斜到危險幅度(右傾37度)，接著是控制室火龍飛竄，然後是船身在海床坐底，艙內失氧。這任何一種危況，在世界潛艦史上都難找到存活紀錄。後來能化險為夷轉危為安，而且沒有任何一個人受傷，也確屬神來一遇。

最後一次的危況最恐怖！恐怖在於你很明白死亡正在倒數計時，逐漸一點點逼近，卻又完全無能為力。本來在出海第二夜我在睡夢中就已夢到預示，並且嗅到一股濃厚的鐵鏽味瀰漫船艙。本艦的守護神"海神女"已預告過我將要出三次大事，但都會有驚無險，所以當時我可能是全艦唯一見危不驚的人，但在最後一次危況中，我也曾一度即將信心全面瓦解！

海床坐底那天約當黃昏時分，螺槳插進海砂失去動力，船已不能上浮，氧氣開始逐漸流失，沒有值勤的人盡量坐著或躺著，減少肢體動作以免耗氧。當身體處於缺氧狀態時，轉為"無氧呼吸"會使得血液中的氫離子濃度增加，胃中的酸度提高，沒胃口卻又脹氣，胃痛。開始嚴重缺氧時，首先會出現心悸，心搏漸慢，頭痛、暈眩。繼而出現肺水腫和腦水腫，中樞神經系統受阻，造成反應遲鈍，嗜睡，然後會逐漸全身麻痺。

坐底的次日夜間已可感覺到呼吸有點吃力，所有的舖位都空出來鋪上一層活性碳，藉以吸收二氧化碳，期能多掙出一點氧氣來。到第三天上午，我們每說出簡短一句話，就得要先深呼吸三下，才能吐出幾個字。到第三天夜裡，已經一天沒有吃喝，也沒人想要吃喝，就連喝水吞嚥都已很困難。大家的嘴唇和指甲都灰烏了，全都坐著躺著不能動彈，要把手伸出去就像太空漫步那樣遲緩。到第四天凌晨時已經過去兩天三夜，就在大家即將完全陷入終昏前的一刻，一聲巨響和震動又驚醒了我們。

一股強大的海流從尾處襲來，船頭向下傾斜，正巧使得船尾的螺槳得以從砂底抽拔出來，發動機可以啟動了就立刻上浮。一浮上水面有了氧氣，大家張著大口拼命深呼吸，所有人此刻可能都是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我們呼吸的氧氣就在每一呼吸間理所當然，原來竟是如此寶貴，不可稍缺一點。頗值大為誇讚的，這艘船上的所有人心理素質都夠強固，即使到了瀕死關頭，船上竟沒有任何一個人出現恐懼的狂亂動作。當時只要有一個人動作失控，全船的人都不可能等到後來脫離坐底還有再生機會。

艦長是位非常虔誠的基督徒，誠信篤實，專業素養深厚，但他的信念和現實狀況產生了碰撞。每餐前必禱告的作法，我是"尊上隨儀"倒也沒有糾結，但有些非基督徒的幹部心裡早就已經感到不自在。這次耐航訓練前，一座從最早接艦時就同時存在的"海神女"木雕像，被他從帆罩隱蔽處搜出來，丟進了碼頭烏黑的油水裡。被艦長視為可憎"偶像"的海神女，多年來卻是船上資深士官們眼中的"保護神"，啟航後接連遭逢三次大劫，在資深士官們的心裡當然不會認為這是"偶然"。

出航第二夜我就已在一個很清晰的夢裡夢到過海神女，在我婉求後祂放下了"打算沈船的動作"，可是要求我以後要保護祂。可巧的是，這次終於安全返航後，海神女又託夢給一位資深士官，把"我會保護祂"的訊息同樣轉知了他。幾位資深士官在泊岸的一個星期天，逐一接力跳進碼頭汙水裡，在完全暗黑的水底一寸寸摸索，才終於找回了海神女。以後三個多月祂就藏身在我的內務櫃裡。

說實話我也不懂這個，從沒有向祂敬過禮。三位最資深的士官長則無論是否假日，每天上午和夜間都一定會到我寢室裡，很恭敬地向海神女致敬軍禮。我違背了艦長旨意也很感心虛，但既然資深士官們一直都很相信保護神的說法，站在全船人員的現實安全考量下，也只好這樣了！

這次耐航試驗可真是驚嚇連連，毫無冷場。待前述危況都過去後，又再來了一次大驚嚇！已到耐航測試最後一天，下潛的船身又遭遇到一次猛烈撞擊，震動和巨響使得全船官兵臉又嚇白了！之後船身又開始稍稍右傾，把左邊水櫃加注後才擺平。上浮後檢查水面上的船體並無任何撞擊痕跡，站在甲板上我鼻息裡卻籠罩著一股濃濃的魚腥味，當時還不知是何原因。直到返航靠泊碼頭時大家才恍然大悟發生何事？這最後一天不知是否海神女的傑作？送了個大禮來慰勞我們。水櫃放水，船身浮起抬高後，船身右舷赫然貼著一條好大的魚！

我艦全長約93米(306呎)，這條像是旗魚的大傢伙就佔滿了防撞桿的長度，粗估大約有12～14米長。潛艦常態上浮時，水線下的外殼邊還有一排像欄杆般的防撞桿，當艦身靠泊碼頭時可以保持一點水牆間距，在碼頭泊岸時通常是看不到防撞桿的。前一日在水下航行時，這條大魚不巧鑽進了外殼和防撞桿的間距，魚頭緊夾在間隙中，就在水裡用力掙扎，並以魚尾猛拍船殼。所以當時在一陣巨大碰撞聲後，船身又震動拍響了幾分鐘。我艦緊急上浮時，迅速改變的水壓這時可能就已使大魚嗝屁了。大魚拖上岸得要切成好多段，用板車載進戰隊冷凍庫，我們每天大塊吃魚，也吃了差不多一個多月才吃完，全世界所有潛艦大概也只有我艦得有這般奇遇！

換到下一任艦長後，又發生過一次驚險大狀況，這次我的敏嗅就毫無用處了。這艘阿公級潛艦是1946年在美國出廠，全新時的潛航最深度是837英尺(255米)。在我上船前社會上就曾有謠言盛傳這艘船一下潛就會上不來，軍方對此一直保持緘默，我們在船上的人偷笑；其實還搞過一個月耐航呢！換到下一任艦長後，我艦又進行了一次測試，想看看究竟還能潛到多深？正式測試那天大家屏息看著深度表，一段段下去，就在深度表到達400英尺(121.92 公尺)時，船上的紅燈閃爍；警報器大響。

控制室裡立刻宛如水上樂園，牆上多處管路噴出來的水柱都是直直向對面射出。潛艦深度每增加10公尺，承受水壓就會超過一個大氣壓。400英尺深就超過12個大氣壓了！海水從管路射出的強度足以把人打飛重傷。又是非常幸運地，在水柱從四方忽然直射而出時，並沒有擊中船上任何一個人。損管人員早已在警戒中待命，立刻拿出備便好的堵漏墊撲向各噴水點，這種潛艦特有的裝備很神奇！堵漏鎖緊後滴水不漏，我們又可以安全地一段段開始上浮。

這艘船上的人幾度渡險如夷後，也為戰隊累積了非常寶貴的危急狀況處理經驗，可能是世界上大多數有潛艦國家；都未曾有過的最真實危況經歷(其他有過相同經歷的人，絕大部分都已不在世上了！)。平實地說，當時這艘船上的人運氣都實在太好了！不過，平時一定有紮實的訓練，也才有可能終於脫困。

又歷經三十多年後，船上所有電纜、管線、氣閥都完全抽換過，應不會再發生那般極危狀況了。而且這艘船曾迭創過海底脫困的世界紀錄，那時船上所有的人都發揮了「冒險犯難，臨危不亂」的精神，可絕不是件丟臉的事，所以我覺得現在也該可以公開這段歷史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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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艦救難淺說
●2000年8月，俄羅斯的庫爾斯克號核潛艦，長度155公尺。因射控系統保養不良，魚雷艙爆炸沉沒。衝擊波在距離爆炸點70公尺後的第五區段反應爐艙前被阻擋，但五區段有核反應爐，該區人員為關閉核反應，自行封艙窒息。

第六區段及其後的23人聚集到最後的第九區段，還倖存了一段時間。但一名船員驚慌中打開隔間艙門，艙間進水陷入黑暗。黑暗中又有人不慎將氧氣再生板掉落積水中，因而引發火災，不但耗盡船尾氧氣，艙間又陷入高熱。

在60小時的搶救中，西方多國都表示願意協助救難，被俄羅斯拒絕。俄羅斯的微型救生潛艇七次貼上庫號尾艙門，都無法連接。仍因裝備多年未保養，氣密銜接失敗。最後，俄海軍終於同意由一支荷蘭營救隊進入庫斯克號搜救。終於成功建立與尾艙門的隔水連接，此時庫號已沉沒96小時，全艦118人全部罹難！

●2005年8月，俄羅斯AS-28迷你潛艇(乘員七人)被海底纜線纏困，受困太平洋海面下一百九十公尺處逾三天，氧氣用罄時間僅剩十七小時。在英國無人駕駛的海底遙控潛艇「天蠍號」協助下，將迷你潛艇的纜線扯開，並用艇外切割器切斷纜線，AS-28得以脫困上浮，乘員全體獲救。

●「救難艦」和「救生潛艇」是不同的兩種載具。救難艦是在海面上進行拖吊或載運救難機具，以及投放潛水人員的水面艦，但並不一定有微型救生潛艇。救生潛艇可以潛到遇難潛艦上方，透過與遇難潛艦上艙孔的密合，轉乘遇難人員脫困。微型救生潛艇可運用救難艦裝儎，到定點後投放下潛，進行海底救援。

中國大陸目前有三艘深潛微型救生潛艇(又名"潛艦支援艦")，2008年從英國引進一艘 LR7深潛微型救生潛艇，中國隨後又自行研發了二艘。台灣目前沒有這種設備。

參閱相關文章「海神女的警告」
https://blog.udn.com/PAESI15/25019568

導讀
走過氣味關(一)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880437
走過氣味關(二)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08645
走過氣味關(三)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35893
走過氣味關(四)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47672
走過氣味關(五)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66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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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尼潛艦沉沒，生前齊唱「再見」(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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