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女的警告
季非/文
船一駛出內海就遇到一個驚險狀況,躲在防波堤外的一艘小漁船,忽然從船頭不遠處橫著冒出來,當我們緊急減速停俥時,船頭幾乎是從對方船尾擦邊而過,站在駕駛台上的人全都捏了一把冷汗,只差那麼一點就是攔腰撞上的船難了!這是1980年代一艘茄比級老潛艦剛出海遇到的狀況。
正式狀況其實還沒開始,這只是後面接連大狀況的前奏。"搶船頭"是台灣漁民特有的一個怪風俗,有些漁民認為只要趁機從較大船隻前方搶渡過去,當天就一定會大豐收。這個風俗究竟有無根據?我沒在漁船上待過,無法求證。我們多次在海上遇到搶船頭的漁船,都至少相距二百多碼以上,如此近距;又從隱蔽處突然衝出還是第一次遭遇。
這是我到潛艦就職輔導長的次年,也是首次隨船進行一個月潛行耐航測試。我們這艘老茄比潛艦,這時距離出廠期已超過四十多歲,外界傳言我們的船一下去就會上不來,其實是子虛烏有之說,戰隊對此一向保持緘默。至少在這時,船不但可以上下自如,這一趟我們還更打算要嘗試水下持續潛航一個月,先前我們已嘗試過一個星期;以及半個月「耐航操演」。但這次沒有成功,船畢竟太老了!超過一半的時間我們都不得不進行水上浮航。
出海第三天晚上大狀況就出現了!接下來這幾天中接連面臨到的三次狀況,每次都令艙內人員面無人色。詳細情況不宜在此詳述。反正水災、火災和中軸嚴重偏斜,但凡潛艦史上非戰事因素的重大船難狀況,那次出海幾乎大部分都遇上了,其中任一狀況都可謂九死一生,在潛艦史上鮮有返生之例。那次任務返航竟沒有一個人員傷亡,我認為實質上已經破了潛航史上轉危為安的全紀錄,而且這是艘很老的船,仍能破逆安返,殊為不易!但軍方認為這不是件有面子的事,因而此事外界從未得聞。
第一個大狀況出現時,我可能是全船唯一臉沒慘白的人。以現實面而言,全船對船舶技術最死外行的一定是輔導長,而且甫上潛艦才一年多,甚麼狀況會要命?我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沒概念。但另一方面我當時沒說出口的是,其實出海第二晚我就已經心裡有數,這次出海恐怕不會很順利,但會有驚無險。並不是我能未卜先知,而是有個"人"在夢裡已經先對我提出過警告。當第一次狀況發生後作戰官和兵器長問我︰「輔吔,你怎麼都不怕?」我只能告訴他們︰「因為我不懂,所以不知道嚴重性」。
打個比喻,你現在坐在摩天輪上,摩天輪忽然發出巨大的怪響,然後懸在半空中搖晃,似乎就將要把你從座位上傾墜下去,即使你不懂機械運作,你會不怕嗎?當下我沒說出來這還只是第一場驚險,後面更驚嚇的震撼還沒來呢!但我知道,狀況雖已被冥冥中人們看不到的某種力量設定,但我知道終究會有驚無險,所以我的臉沒有死白,並非我比誰勇敢。
出海第二晚我在夢裡就夢到,船的下艙發出一陣很大的金屬敲擊聲,正奇怪著為何別人都沒注意?於是我循聲往下找到輪機艙,夢裡的輪機艙看來比現狀新一點,可是裡面沒有一個水兵,愈走近發動機,敲擊聲音愈響亮。我看到一個金髮的外國婦女背影,正蹲在發動機下,拿一支鐵鎚在往艙底使力狠錘。我嚇壞了!趕快跑過去拜託她別亂來。她站起身我才看清楚,這個外國女人渾身油汙!頭上黑油成塊黏在亂髮上,臉上輪廓雖美,卻被黑油糊成花臉,身上衣著是幾十年前好萊塢電影裡可見的英式束腰蓬蓬裙,身上也淌著黑油,狀至狼狽。體型是個接近四十歲的婦女模樣,但臉孔卻是張娃娃臉,一對藍色大眼帶著無辜,卻又冒著怒火。
我問她為何要敲船底?她說被人羞辱了!我再問怎麼回事?她說她被我們的長官丟到滿是黑油的汙水裡去。接著她就像個小女孩般嚎啕大哭,連哭聲都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她一連大聲詛咒著︰「我要讓這艘船沉下去!」聞聲我全身都在起雞麻皮,小心翼翼地用話語安撫她的情緒,並趁隙去抓她手中的鐵槌。她沒有拒絕,讓我把鐵鎚放到旁邊去,我掏出口袋裡的手巾,幫她擦拭臉上的油汙,臉擦乾淨後,眼前是一張很可愛的小女孩笑容,她指指旁邊的牆面,牆面立刻像投影機在放映影片般,現出了三個畫面,那全都是災難影像!我又嚇得全身打哆嗦!哀求她原諒我們,女人說她可以讓船不沉,但要我答應她;以後要保護她,我當然趕快連聲允諾。
醒來後我也只當是個偶然的夢,可是狀況來得很快!大約是我醒來後的十幾分鐘吧?第一個狀況就開始了。好不容易狀況解除後,我才想到要擦汗,手巾從口袋裡掏出來我愣在那裏半天,手巾上一片黑糊糊的油汙,而且還是濕的。做夢會夢到讓現實世界裡的物質也產生變化?不過在我過去的經驗裡,這種情形是發生過許多次的。例如夢裡戰爭,醒來後身上就有一些如同被刀尖劃過的傷痕,有過類似經驗,所以我沒有感到太吃驚,但仍有點為此納悶,湊近鼻邊,手巾上除了油臭、汗氣外,還有點不屬於我的氣味。把黑烏烏的手巾丟進垃圾桶,換條乾淨手巾後,我開始把皮繃緊,準備迎接未來幾天似乎可以預期來到的驚險,但我不能對任何人說,誰會相信一個人的夢話會和現實有關?
那是一次非常不順利的航行,第一階段的七天小狀況就已不斷,行前即已詳細裝檢過,航行中電瓶室仍不時出現繼電力不足警示,船不得不幾度上浮充氣再檢電能,全程潛航的預定目標至此不晢破功。此行有好多位士官先後罹患感冒,是撐著病況在值勤。潛艦是個密閉空間,只要一個人出現呼吸器官症候,很快就會接二連三看到有人在咳嗽。後面兩個大狀況,比第一個狀況的驚嚇指數更是破表!簡直就完全顛覆了過去我對災害既有的認知概念。例如火竟可以像一條飛龍般,在沒有助燃物的半空中遊走奔竄。潛艦是不能坐底的,過去世界海難史上似乎還沒聽說過坐底的船有再上來的紀錄。經過兩天三夜,全船的人即將耗盡氧氣窒息前,一股強大的海流忽把艦尾螺槳從沙底拔出來,我們才得以即刻上浮復生。
遇到這麼嚴重的狀況,返航後勢必進廠大修,在船塢裡把油水全都卸光後,船上的人配合廠方修護人員,進行了全船最詳細的檢修,又忙了一個多月,連一隻蟑螂都逃不出搜尋,看來已做得滴水不漏了。船出塢後再復航,起初跑得很順,過不了多久又開始不對勁了!中軸線老是忽左忽右有點偏斜,那是船上官兵最累的一段時期,航行回來該休息時,仍不停地翻艙鑽隙做檢查,不穩定的情況依然,最累的是輪機長,時常看到他在船裡鑽下鑽上,然後拿著手冊苦思問題何在?我不懂船舶技術,也不知能為此做些甚麼?只能在旁陪著乾着急?
有天夜裡已過就寢時間,這時是在陸地上的營舍,船上的領導士官長帶著另兩位資深士官來敲我的門,士官長手裡抱著一團布兜,一進門就神秘兮兮地說︰「我們要拜託輔吔一件很重要的事!」當他們把布兜放在桌上攤開,現出一具老舊的木雕,我仍一肚子疑惑?這三位士官長都是船上的元老,這艘船當初去美國接艦時,他們都是第一批就隨船的接艦人員。這時個個面現凝重,先向我說明這具木雕的來歷,是當初接艦時就已隨艦來台的原始物件之一,一直藏在帆罩的隱蔽處,是當初美軍交接時非正式的一樣交接物。除了船上的這幾位元老外,船上上少有人知,到這時其實連我也不知。
木雕是一具彩繪座像,手工有點粗糙,頭部是一張金髮娃娃臉,和我們常見到的西式洋娃娃差不多,身體則似一個女人翹臀俯臥,兩手支頤,小腿以下不甚具體,有點像人魚的尾鰭。本是全像彩繪,由於年代久遠,色彩已經消螁得很清淡,木雕縫隙裡還可看到些許清不掉的油污微痕。領導士官先用詢問語氣想確定一件事︰
「輔吔有沒有在信教?」我告知沒有,領導士官接著說︰
「這是本船的保護神,我這樣說,輔吔會不會覺得不能接受?」
「只要很多人都認為祂是保護神,我就當祂是保護神。」
三位士官長表情立刻輕鬆下來,說明這具木雕的來源後,再談到現況。不久前這具木雕被一位虔信基督教的長官搜出來,當即丟到碼頭的污水裡去,最近船上狀況頻出,他們認為可能與此有關。於是挑個假日待在營裡,幾個人輪流跳進碼頭深黑的污水裡,矇眼閉氣一寸寸地在完全油黑的水底摸索,才終於把這尊保護神像撈出水面,並細心清洗過。
說明情況後,領導士官提出一個要求卻讓我覺得相當為難!他說︰
「我們這批當初接艦的人商議結果,希望讓輔吔來保管這尊海女神。」
「我不懂這種祭祀事務,怎麼會想到要交給我?」
「交給別人,還是會被丟到碼頭的汙水裡去,我們認為只有交給輔吔比較安全。」
我面現難色,這具木雕既然是被長官丟掉,我如果接手,豈不等於是在衝犯長官了?
我們都稍頓無言,其中一位士官長說︰
「請輔吔站在全船官兵生命安全的立場着想,而且海女神也說了,您答應過她要保護她的。」
這句話一下子讓我霍然一驚!原先我認為只是個不經意恰巧即景應驗的夢,現在既然已經有另一個人相同地感應到,我就不能再不當回事了。我想了一下該放哪裡是好?營舍建構很簡單,沒有多的空間可藏。於是我打開內務櫥櫃,把最上層放著的一床棉被拉出來塞到下層去,讓領導士官捧著海神女像端放上去。三位資深士官站成一排,立正向海神女舉手行軍禮,然後才很高興地離去。以後每天早晚各一次,他們三位都會輪流到我的寢室開啟內務櫃,行過軍禮後再闔上櫃門。平時只要我沒出海,我寢室的門一向都是開著,所以他們每天早晚不懈對海神女行禮並無不便。
船上的大狀況已排除,只有中軸線的平衡一直仍欠穩定,輪機長為此焦頭爛額神情極為疲憊!有一天他在檢查過所有水櫃和管路情況後,滿身大汗地跑進官艙和我談到他的困惑。輪機長沮喪地說︰
「全船每一寸我都摸遍了,被叮得滿頭包!這艘船卻像鬧鬼似的,就是搞不勻平衡的問題。我快要累趴了!不曉得該找誰去問問還有甚麼辦法?輔吔,你還有沒有甚麼靈感?可以提出點看法來。」
我不懂實務技術,只好嘗試使用一種屬於陰陽學的心意測法來辨位追蹤,以前在陸戰隊演習中,我經常在用這套預測敵情,幾乎無往不利。但這是一種很模糊的概念,測得的方位、距離以及徵象,還必須配合一些日常的生活經驗,從若干個可能性裡篩檢出可能性最高的項目。
我首先問輪機長︰「想想看,這艘船上是否還有一處誰都想不到;平常也不會去碰觸到的地方?這塊地方範圍不大,在底艙,永遠都處於陰暗處,而且是個汙水陷下的地方。」
我和輪機長埋入沉思,十多秒後我們不約而同地叫道︰「輪機艙!」輪機長從技術面想到,我卻是忽然想到先前的那個夢境,夢境裡那個外國女人是蹲在輪機艙的發動機下,用鐵鎚在往一個狹小空間的地下錘擊。
我們兩個都從座位上跳起來,急急往下艙方向鑽進。來到預期位置,輪機長立刻趴在地板上,往龐大的發動機下方鑽進去,然後伸手到一塊充滿黑油的凹陷處,伸手下去摸索,才摸幾下就大叫︰「找到了!」
趴著退出來時,他手上已經多了幾塊小金屬碎片。發動機下方有一塊很小的方格淺池,輪機長又找來一支小馬達把方池裡的污水抽乾,長日以來一直困擾我們的問題原點終於現形了!這處凹陷的小方池位於發動機下,若不趴著鑽進去誰都看不到,而且終年置於一漥深黑的污油裡,裡面有一具"潛水馬達",它的體積、形狀和一般家庭用水的抽水馬達看來差不多。
潛艦的上浮和下沉,是依賴主水櫃和調節水櫃的進出水量來改變全船重量,因而做出上浮和下潛動作。另外還有一套速潛水櫃,是因應潛艦快速改變上下狀態時才用到。控制速潛水櫃動力的來源是一具所占空間不大的馬達,它雖不是主要的潛浮動作來源,但這處水櫃裡的進出水如果產生障礙,一邊的水多些,另一邊少些,仍會影響到船身的穩定和平衡,所有還沒抓出來的問題來源就在這裡了,輪機長不禁興奮得大叫"Bingo"!
這裡的油水全都抽乾後,我們才清楚看見,這具潛水馬達已經破了個約五、六公分的洞,金屬碎片成好幾片散在槽裡,那個樣子就像一個磁罐,被鐵鎚尖在一角敲出個不勻整的破洞斷面。輪機長翻出裝檢資料,這具潛水馬達從美國接艦過來後,就沒有更換過,亦即,它的使用年齡已超過四十多年,比我們都更老。由於它並不是主動力系統,又深藏在這個平時看不到的狹角下,當初為何會被設計在這個位置?有點令人費疑所思!
備用料件庫就在我的寢室隔壁,我們立刻趕往陸地寢室,找出這個料件,輪機長馬不停蹄地扛著,即回船上親自動手拆換。拆換完再試俥,儀表板上果然顯示出標準數據來。那是輪機長最興奮的一天,不過也不是他的好日子。這具潛水馬達損壞已久,為何這時才找出癥結來?過去時好時壞的平衡問題都僥倖過關,就連進船塢大修時,專業技師都沒發現到的問題,這個責任竟落在他頭上!
剛巧輪到他接手在癥結的最後段,輪機長受到處分,可也因他個人的仕途犧牲,確保了往後船上所有人的航行安全。"魔鬼藏在細節裡",官運好的人往往也是有機會避過魔鬼戲弄的人,官運不好倒也並非就一定是工作不力或能力欠佳的人,這種情節際遇多年來我在官場屢見不鮮!這樣一位人老實;工作認真負責的幹部,早早就退離軍伍,我認為是潛艦戰隊的損失!
在這艘老潛艦上待了三年多,是我在軍中服役歷經不同軍種和許多個不同軍職中,停留最久的一個單位。海神女雕像在我離開前幾個月,已經讓船上的元老又秘密迎回船上。不久後,潛艦戰隊的保防官受瘸腿政戰主任唆使,曾經兩度在我休假不在營時,用萬能鑰匙偷偷開門潛入過我的寢室,但在這個小賊潛入前,海神女已不在我的內務櫃裡,我在內務櫃的一扇門裡,故意貼了張花花公子裸女郎放大海報,足足有九十公分高,讓他做賊進入時至少有個可以回報邀功的東西憑據,否則他仍會奮力不懈來犯。
我在這個單位已經待得太久,待太久會惹一些人厭,使很多想要搶進這個位置的人無法插足,我知道這個小賊一直想要找我的把柄,苦於無機可乘。如果海神女的雕像還在,他若一狀告到上面去,說我在"倡導迷信",我還真是百口莫辯!這個傷害程度應會更大。換成兔女郎海報讓他得有所獲,頂多他可以去告我的就是"這個輔吔很色"!我才得以自保,至少在退伍離開時,免於像海神女一樣被潑得滿身油汙才黯然轉身。多年後回頭看政戰系統的內鬥,脫離丑劇劇場雖是官場之失,或許也是生命一得吧?!
前年我又回去過這艘船,並進入瀏覽,大部分管路都已更新過。船的內外又重新漆換得煥然一新,比多年前我在船上時看來更新,但它已晉入骨董級,和另一艘同型潛艦,是茄比型潛艦目前在世界上;唯二存活且仍在使用的兩艘。我沒有問船上人員海神女是否仍在?也沒有再問現在還能使用到何種程度?雖然我對它還有份感情在,但它和它現在的有關事務與我之間已很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