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氣味關(四)

過去無論離開父母住居前，或婚後自己的家，記憶裡我家似乎從沒遭遇過食物中毒的情形，因為食物在還沒變餿前，我就已可嗅出即將腐壞的氣味。有次在露天酒席上，有道菜我一入口就吐出來，同桌每個人嗅一嗅，都說嗅不出什麼問題，但那一大盤海鮮再也沒人想去動。酒席後當天來客很多人都去了醫院，發生集體食物中毒事件，就只我們這桌沒人感到身體不適。

退伍後到報社工作是我嗅覺的另一"艱苦期"，老空調設備的過濾效果很差，編輯室裡四十幾人同處一室，坐久了融匯出來的氣味有如散彈橫飛。隔著七公尺外，副總編身上的奶臭味仍會衝鼻而來，卻又不似嬰兒身上的那種純粹奶臭。起先我覺奇怪，一個60多歲的老頭，身上怎麼會散發出這麼濃厚的奶臭味。經多日觀察他每天上班時是用一瓶鮮奶當飲料。嗓門最大的那位記者，一坐到我後面，我就覺得好像置身在餿油遍地的巷弄小吃攤上，他是生活消費版的記者，每天跑各大餐廳和小店邊寫邊吃，毛孔裡散發出來的是很厚濁的油膩味。

斜對面左邊一張桌子距離的年輕女編輯，身上的氣味有如新鮮的蘋果花。斜對右邊面兩張桌子外的一位女編輯，身上較強體味有點像噴射氣流，不斷隨頂上風扇襲來，幸好那是體臭不是"狐臭"。而空氣裡不時漾著些腐草味，即使從沒上去過頂樓，那應是樓頂濾水塔多少年都沒清洗過吧？應該已長滿了很多青苔。這些氣味上的衝擊伴我多年，我每天上班時都會攜帶一瓶綠油精，有人問起我常在鼻下"抹油"習慣，我就說我有鼻子過敏問題，其實多年後我真正開始有鼻子過敏問題常打噴嚏後，我的"嗅覺惡夢"反而逐漸遠離了。

苦痛的記憶往往比快樂時光更深刻！之後一長段嗅覺的衝擊和忍耐更是深刻，2000年後，我的嗅覺經歷開始進入到一段「噩夢期」，因為2000年前後身邊的三個老人輪流常住醫院，我得要時常以醫院病榻旁為家，那十多年我最熟悉的是"死亡氣息"！

2003年5月上旬，SARS疫情在台灣升到最高峰時，我在照顧的四位老人，有三位在同一天住進醫院，另一位掛急診後回家休養。各自不同的病況，也非SARS感染。首先是岳母在夜裡因骨盆摔傷住院，次日上午是原住在較遠處醫院的父親腹瀉不止，為照顧方便我把父親移到同一家醫院。到中午時，母親也因安眠藥過量住進醫院。電話一一掛出去，每個相關的人都說有事走不開。只我家么弟下午從軍中請假趕來可留三天，情況仍然左支右絀。

由於上一夜在我坐著打瞌睡時，已經癡呆的岳母鬧夠了又自己拔管，弄得屎尿和著血沫噴了滿床，病房裡頓時大亂，鄰床病患立刻要求換房，護理師大聲抱怨︰「你這個做看護的家屬是在幹什麼？」我只能頻頻道歉！等到病房整理乾淨岳母睡著後，天亮時我又要去另家醫院接父親過來，所以到這時已經一天一夜沒能睡覺，處在有點神志不清的狀態。這時鼻息裡只有各種病苦和死前掙扎的氣味，當時我唯一的期望是趕快讓這一切結束吧？無論我生我死。

黃昏時老婆用 BBCall呼叫，電話一接通就氣急敗壞地責備，岳父在家裡坐地起不來，我是怎麼在照顧老人的？她不知道這時的我已經搖搖欲墜。又急忙驅車去載送岳父到同一家醫院急診，幸好他只是因下肢血液循環不良而致暫時麻痺，骨未摔傷，開了藥送回家休養即可。把這些事都打點完，已是夜裡十二點多鐘。兩天一夜未闔眼，這是進入第二夜了。我已整天粒米未進，這時才覺得有點餓了。走出醫院去對面便利商店買吃食，感到一陣暈眩，就在大門外的梯口邊坐下，還未開盒用餐一坐下又疲憊地睡著了。

被一陣猛烈的急咳聲驚醒，睜眼一看才發覺自己是處身在當時最危險的地方！而且就在面前。腳尖抵著的是一面塑膠棚，棚裡就是為SARS重症臨時開設的急救站，三位穿著白色防護裝的醫護人員，正在棚裡為一位重症患者插管進行急救。患者咳得全身不斷激烈抽搐的身影，就在我眼前不到一米處。病患身體激烈地抽動著，本是很恐怖的景象我卻茫然無感。這時塑膠棚裡微微向外散發出一股臭氣，似稻草浸水發酵後又受到火的焚燒，所發散出來的霉煙味，這時我沒戴口罩，一個布口罩還放在病房裡，市面上這時也找不到醫用口罩。

待北送急救的救護車警笛聲已遠，我才慢慢把已冷涼的速食便當吃完。再進醫院才知岳母所住的上一樓層；因發現有人感染整層都封了。在電梯裡上下時，已看不到一般探病的人，全都是一些穿著防護裝的醫護人員忙進忙出，累茫了！那幾天我完全渾渾噩噩；同急救人員一起搭乘那座電梯上下，也不知避忌。我那片布口罩用了一個星期都沒換洗，所幸那時多次近距離接觸並未被感染，否則接下去醫院裡那三個老人不曉得要找誰來照顧？！

那時我的嗅覺還未鈍化，卻不知其實別人是嗅不到這些氣味的。那些時日我整個鼻息裡充滿的；都是長日裡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這時我仍不知別人的嗅覺其實並不會這麼折騰人。

未完待續～

導讀
走過氣味關(一)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880437
走過氣味關(二)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08645
走過氣味關(三)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35893
走過氣味關(四)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47672
走過氣味關(五)
https://blog.udn.com/PAESI15/179966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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