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仔園驚營之夜(下)

工作太忙，使我疏忽了我的直腸已經有恙，開始感到有點不適，是從彰化魏伯伯家回左營後。魏伯伯家附近有所佛寺，佛寺大門外有一尊高約四米多的彌勒佛臥像，我興起爬上去坐在彌勒佛像的懷裡照了張像，這張照片讓同事看到時，他們說我褻瀆了神佛，應該再去那裡燒香請罪。那時我對這些事沒一點概念，在那個訓練緊湊的時段，實在也不可能再度請假遠行。而那時我仍自認是個天主教徒，對這種說法私下裡覺得很荒謬！

回左營後第一天，我就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是痔瘡發作，在此之前，這個病名對我而言還是個完全陌生的名詞。我平時嗜辣，回想幾天來雖也吃過辣椒，但辣味在我家來說，是從小就習以為常的，而近日內也並未特別增量。回營後肛門裡就腫起一個球狀結，次日就開始發炎潰瘍，連走路時都在不時疼痛，操練時更是苦不堪言，像女人月事期間一樣，下襠要墊一塊紗布，否則膿瘍分泌會浸透外褲。

明天凌晨就要演習出發了，肛門裡的球結忽然變成了好幾個，沒有時間再去看醫生。傍晚還沒晚餐前就已覺下腹滯重，坐上馬桶起先便祕難下，用力撐出大量塊壘後，卻忽覺股下在噴水？低頭一看哪是水？是我的血就像皮管滲漏，不斷噴出血來，馬桶裡很快就全紅了。我急喚政戰士把我的洗澡毛巾遞過來，我用力把毛巾堵住我的下襠，整條毛巾又很快浸透了我的血水。感到頭昏發冷，然後我就側身倒在地上了。

一輛小吉普把我送到附近的陸戰醫院，老醫官說我的肛門大靜脈破裂，暫時紮住止血，但須立刻住院，準備明天上午再動手術清除腫瘍。我急了！明天凌晨就要開始演習，我這一住院豈不形同"臨陣脫逃"？問老醫官可否暫時穩住病情，讓我在演習後再來開刀？老醫官說︰「你現在要是逞強走出去，不到明天就會死翹翹！」我不信，還想起身，被老醫官用力按倒，他聲色俱厲地說︰「你是不想活了？」

老醫官開了張手術通告單，讓政戰士帶回連上。連長很快又趕來醫院探望，我一連對他說對不起！沒料這時出了這個狀況！他安慰我︰「安啦！好好養病，等我們回來時，再一起去左營大路吃火鍋，但你不能再吃麻辣了。」連長離開時，把政戰士留在我身邊照顧，我覺得既抱歉又很感激。以往所有搶灘登陸演習地點，若不是恆春就是左營，那年很意外地不知何故選定地點是宜蘭，宜蘭海岸的水文和灘岸情況也是我們較陌生的，而僅此一次的首選就出了意外！

三天後，我的肛門手術已封口，我想演習也該結束了？經醫官同意想要出院。於是先打個電話去團部，問問看部隊在哪裡？接電話的是團部的通信官，我先報出我的部隊番號和名字，對方許久不應，我又喂了好多聲，他才結結巴巴地問：
「你真.. 真的是營.. 營部連輔導長？」我說：
「是啊，有甚麼問題嗎？」
「你沒去參加演習嗎？」
「演習前一晚不巧住院開刀，這幾天都在醫院裡面。」

他說：「你不知道出大事了嗎？」我的確不知道出了甚麼事，那時陸戰醫院裡連台電視都沒，而軍中的意外事件又從不會登載上報，更不會上電視。
「前日上午演習時，宜蘭海上出了大狀況，救難人員現仍未放棄，在全面搜索中。」我的腦袋轟一下全空白了！半天回不過神來。團部的通信官沒聽到我回應，又放大聲音說︰「你們這個連搶灘時，碰到一陣瘋狗浪......可能全都掛了？！」

再問一遍確定後，我的眼淚不停地流着，通信官在電話那頭不斷大聲問着：「你現在在哪裡？要不要我派車來接你？」我回過他的話後，就開始追憶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直到接我去團部的吉普車已經開到面前，我還是怔怔忡忡，無法馬上接受這個現實。我和政戰士暫時被安置在團部連，我急著想了解我連究竟發生何事？每個人卻都守口如瓶避談這件事。

枯守在團部連的起初幾天，司令部又來過兩位軍官，少校和中校各一，我猜可能是保防和監察單位的人，神秘兮兮地闢室和我單獨談話，對我在演習前忽然住進醫院，似乎感到滿腹懷疑？一再逼問我是否受到其他人的指示；在演習前先去住院？真是莫名其妙！對我的疑問；演習中究竟出了甚麼大事？仍是隻字不提。幾天後，政戰士的母親來訪，頻頻向我道謝，說我救了他兒子，我像個木頭人，一時不知該用何種心情來回應。政戰士獲准先跟他母親回家，等待命令轉調其他單位。

這一閒置；我就在團部連像無主遊魂般待了一個半月。一個半月後我才接到正式命令，轉調師部戰車營。直到轉調前，過去的那個步兵連仍未重整編裝，那個連是真的消失了！又三年後，我在另一個步兵營擔任營輔導長，先前那位學長和我對調職務，這時他才悄悄告訴我；他過去曾聽到的"馬路消息"︰

營攻擊搶灘演習那天凌晨，宜蘭在夜裡已在下大雨，山上很多巨木隨著土石流沖到海裡。營部連作為先遣登陸部隊，夜暗中並不知海岸已一片凌亂，危機四伏。更不巧的是接近海灘時又湧起了一大股瘋狗浪。一般人以為瘋狗浪的可怕是在高高捲起的浪頭，其實最危險之處是在浪底。浪頭所過之處會在水下形成另一股反向的強大水流，可以迅速將人和其他木石都倒捲到海底去。

很多巨大漂流木就已先給了先頭部隊第一擊，接著的瘋狗浪又將很多人捲入海底，即使現場消息完全斷絕，我也能理解到營部連當時遭遇到的狀況能有多恐怖？應是無異於"水底地獄"。究竟死了多少人？從未見數字出現。只知連長在最前端，被巨木夾斷了一條腿而苟活下來，後面被瘋狗浪捲入海底的慘況恐就更難以想像了！

以上也僅是馬路消息，問不出所以然，也一直諱莫如深。但事實是這個連的人；除了在醫院照顧我的政戰士外，以後我就再也沒見到過其他人。多年來我翻遍所有網路資料，一直未見該次演習的歷史檔案，在我心中成了個永遠的謎。如果是團部通信官誤傳，當年陸戰隊總數也不過二萬多人，可是那個連的人呢；究竟都去了哪裡？ 

自從那次重大意外事件後，我的心理產生了別人沒有察覺的變化，我開始有點神經質了！雖然這些同袍的死亡並不是我造成的，但我總是覺得自己好像虧欠了甚麼？卻又不曉得該對不起誰？這種心情常常在內心煎熬，不管調到哪個單位，我都是那個單位每天睡覺時間最少的人，常常在擔心如果一個沒注意到，這些人會不會又忽然消失了？

那時我是個小中尉，就已經體會到「一將功成萬骨枯」說的是什麼？也就在那次事件後，我已經打算好以後不立志做將軍了。

全文完結～

導讀
桃仔園驚營之夜(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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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仔園驚營之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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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仔園驚營之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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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仔園驚營之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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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聲呼喚--鄧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