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仔園驚營之夜(中)

「驚營」這個名詞在1950年大陸來台的國軍地面部隊中並不陌生，小時候我就多次聽過父執輩的陸軍伯叔們說過，因為從抗戰到國共內戰；以致於國民政府遷台初期，這些行伍老兵都打過很多仗，經歷過無數生死交關的場面，在許多戰鬥過程中，把人類體力和精神的緊張都拉到近乎極限，而且是處於長期緊繃狀態所致。

因此，「驚營」對我上一代的人來說，很多人都耳熟能詳。但「驚營」真正恐怖之處還不是整個部隊不自覺的驚恐狂嘯，而是接下來群眾全都會像着魔般的互相廝殺。從第一聲尖叫，演變到整個部隊失魂地全面展開互相廝殺，時間可能不會超過五分鐘。

第一聲嘶吼傳出大約十秒後，我已經看到附近帳篷裡有人正在迅速爬起，並搬動營帳旁的槍隻。那時基於陸戰隊「打第一仗」為國軍做先鋒的快速反應要求下，國軍只有陸戰隊紮營時；槍是不入庫的。睡前以班為單位直搭成一束，架置於營帳前，而且那時的演習期間，官兵腰間彈袋裡掛著的可都是實彈。如果不迅速處置，眼前立刻就會演變成真刀實槍對幹的「幽冥戰場」。從父執輩口中聽過一些這種情節的故事，我深知眼前面臨的狀況有多危急！

樹林裡忽然颳起一陣強風，飛砂撲在臉上微感刺痛。木麻黃的針葉和枯枝在林裡上下竄飛，風中還和著如萬箭射出般的咻咻聲。營帳是以一個班為單位配佈，颳大風和第一陣狂嘯聲是差不多時間竄起。有些營帳被吹翻了，被壓在營帳下的那些士兵，不是趕快鑽出來，而是在帆布堆裡手腳亂出地慌亂掙扎著，嘴裡無意識發出的嘯聲仍沒停下來。五百多人齊聲嘶吼的音量很恐怖！連地面都有些許震動。時間很緊迫已經來不及上報再經授權處理，我立刻在心裡下了決定，必須逕自採取最緊急措施！

我的個人帳篷就緊鄰營部大帳篷，當我鼓足氣大聲吹出第一聲哨音時，營部帳篷裡也一樣正在狂嘯。越過營部帳篷區就是第一連宿營區，這裡有個班動作奇快，鎖住槍枝的鎖扣已經迅速被開啟，甚至有人已把刺刀卡上槍枝，我首先對那個班厲聲大吼︰「放下槍，通通不許動！」然後我開始用跑百米的速度繞著整個營的宿營區急衝，一面不斷吹出哨音，在未經任何長官授權下，一面向部隊擅自下令︰「立刻停止所有動作！保持安靜！」

每個連都至少會派出一人值夜站衛兵，我跑到衛兵面前時，順便要求他們和我一起吹哨子。可怪的是這幾名衛兵，全都像是被甚麼東西給釘住了，個個睜大眼呆若木雞，一動不動也不作聲。反而是躺在營帳裡的官兵們，全都爬了起來，第一個動作就是準備持槍。但我的急促哨音和大吼產生了作用，雖然有些人已像喪屍般，舉槍作出正要和同僚對幹的樣子，很快又停下動作，茫然地全都把目光投向急跑中的我。

幾分鐘內我就跑完了整個宿營區，氣喘吁吁地回到營部帳前，這時營長一臉朦朧地鑽出營帳，還不知發生何事？一見我就問︰「李輔導長，發生甚麼事？」我說︰「報告營長，發生驚營了！」營長雙肩一震，這下子是真的醒了，立刻向我下達命令授權︰「趕快代我傳出命令，全營所有人就現有服裝不著裝；立刻到營集合場緊急集合！」這時炸營般的狂嘯聲稍歛，但還未完全安靜下來。

我又再快跑奔到各連營帳前，大聲宣達營長命令，有些人打赤膊光著腳丫，急忙著裝，我也顧不得甚麼長官部屬禮節，大呼︰「營長命令不要著裝，就現有服裝，光屁股也可，立刻盡速到營集合場集合！」一群驚魂甫定的官兵，很快就在陰風颯颯的木麻黃樹林下；排成零零落落的營集合隊形，其中還有些士兵是打赤膊、著內褲、光著雙腳，從沒見過這麼多官兵在如此狼狽裝束下群集一處，但營長的緊急集合命令下得很正確，終於暫時穩住了大局。

營集合時營長據實告訴大家，十分鐘前我們才剛經歷了一場罕見的「驚營」狀況，也許大家連日來都太累了！部隊解散後，衛兵立刻換班，並加派一人。如果再發生類似狀況，衛兵可以不經授權立刻吹哨，喚醒所有人。明天所有訓練停止一天，全員保養裝備後在營休假。直到這個步驟，營長的處理都很正確，但次日來視察的高層長官；並未接受我們後續穩定軍心的建議。

「驚營」事件發生後，我向連長建議，是否明天起讓部隊停止戰技操練三天，藉以舒解官兵疲累身心，並且應把兩棲演習延後舉行。以前還在空軍官校做學生時我就曾有經驗，在空軍有個不成文的慣例，如果機場發生重大安全事件後，例如墜機或機體嚴重碰撞，機場戰機除必要的巡弋架次外，其他所有飛機都會全面停飛三天，進行安全檢查和修護，有時也會安排文康娛樂活動，藉此調濟官兵身心。

但當時的陸戰隊普遍爭功心切，訓練一停下來，就可能掉到其他部隊進度的後面去，這是高階長官面子上掛不住的事情。連長帶著我去見營長，我們建議全營先休假三天，並應把即將上陣的演習延後一週，以我這個基層小中尉而言，這個建議實在太「越俎代庖」？營長雖也覺有理，但他只有權限決定先放一天假，其他還須再去請示。

暫休和延後演習的建議，後來究竟到哪個層級就打住了？不得而知，總之，驚營事件後的第三天上午，戰技訓練課程仍舊在繼續操作。建議歸建議，事實上我本來就心裡有數，這個建議不可能會被接受。第四天上午，全體演習部隊在林子裡召開任務協調會，司令部一位少將長官蒞臨主持會議，長臉濃眉，凡是報告還有點問題的，都會被他打槍。各營輪流報告訓練現況，我營營長僅說明連日來未曾稍有懈怠，但日前有部分官兵睡眠情況稍欠安。少將長官指示︰「那麼今晚就提前一個鐘頭就寢。」

我坐在軍官群裡，始終未聽到有關驚營事件的報告，一時心急，高舉一手要求發言。直到此時，還未有一位中校以下軍官起身發言過。少將長官點頭後，我說出了三天前發生的驚營事件，並斗膽建議演習是否可延後一週時間舉行？少將長官聞言立刻大聲斥責︰「你一個小中尉，你懂什麼？在這裡胡說八道！演習時間是可以隨便更改的嗎？怯戰心理非常不可取。營長是誰？會後給我帶回去好好教育！」

會後營長並未責備我，只委婉地說︰「老弟，很感謝你前晚對營裡的貢獻。你還年輕，不夠瞭解部隊裡的一些事。大長官說的話就是命令，即使要去死；也得要向前衝。」然後搖搖頭結束了我們的對話。顯然他對我提出的問題也感到有一些隱憂。協調會次日凌晨就是演習發起日了，會後大家都忙著整裝事務，我連要負責全營後勤補給，又開始忙得穿流不息，我到各裝修點巡視後，回營帳時覺得股下傷口滲出的黏膩增多，暫時沒時間顧及。

一時還沒感到有甚麼不對，直到當晚坐在馬桶上，覺得底下有水在往馬桶裡直噴？但不痛不癢的，當下還沒察覺，上大號後站起身，正要拉沖水的拉桿才赫然一驚！只見馬桶裡半缸子全是血，剛才像皮管破漏般向下噴出的竟全是自己的血，我感到有點頭暈全身發冷！

未完待續～

導讀

桃仔園驚營之夜(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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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仔園驚營之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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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仔園驚營之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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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仔園驚營之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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