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情色之花—普魯斯特

與盧梭不同，以作家、編輯為業的索萊爾斯並沒有沉浸於植物學的研究之中，而是在自己漫長的文學與藝術之途中信手拈來數朵“情色之花”，擷成一束，書寫成集，猶如一位從歷史滄桑中定來的睿智老者詮釋著生命與愛情，幸福與喜悅。龍薩的玫瑰，普魯斯特的卡特萊蘭，歐瑪爾‧海亞姆的鬱金香，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莫奈的睡蓮，馬奈的紫羅蘭……索萊爾斯呈現給我們的是那些盛開在文學與藝術記憶之中的花朵，盛開在遙遠年代裡永不凋謝的花朵。這一簇繁花，對喜好閱讀的眼睛來說是一種無比鮮亮的驚喜。
——段慧敏,〈情色之花 序〉




相當特別的一本書，以不同的花朵來詮釋幾位文學家及藝術家的作品。
普魯斯特在斯萬之戀裡頭將「擺弄卡特萊蘭花」轉化成為一種暗通款曲的求愛密碼，至於山楂花則是讓人想起敘事者初見希爾貝特的青澀年華…

書名：情色之花
作者：菲利普‧索萊爾斯 (Philippe Sollers)
譯者：段慧敏

…這裡有一位天才植物學家，偉大的內心冒險家：普魯斯特。他同樣是孤單的，並且他一直孤單。

《追憶似水年華》的敘述者先是將我們引入他那在睡眠和童年之間迴旋的實驗室，以便很快地將我們帶入”散發著鳶尾香氣的一個小房間”，在這個房間裡，他很早便養成了閉門不出的習慣。很顯然，在家裡只有洗手間是他能夠反鎖的地方。那個房間不僅僅散發著鳶尾的香氣：“窗外還傳來牆根下那株野生的黑醋栗樹的芳香，有一枝開滿鮮花的樹梢居然伸進了半開半掩的窗戶。”我們還可以發現遠處有一座塔樓。聽清楚：黑醋栗是野生的，它是由半開半掩的窗子探入了花枝。那是黑醋栗的房間。這個房間除了平常的用途和更為“庸俗”的用途之外，還具有平息一種不可侵犯的孤獨的職能：“有時讀書，有時胡思亂想，有時偷偷哭泣，有時自尋歡樂。”

普魯斯特的全部藝術在於使人產生聯想，在於使人從他的源頭做出類比。因此他並不是一種“空想”，而依各有邏輯的開端：若隱若現的鳶尾香氣，從半開半掩的房間探入的花枝，這些詞本身，鳶尾、黑醋栗 (和醋栗一樣，使人想到果醬)。一朵花，首先是多種感覺的可能性，從眼睛開始，一直到鼻孔。敘述者宛如一朵音樂之花，一個傑出的音樂家。但他是在哪裡學到了這種聯合呢？在聖伊萊爾，法國外省一座簡樸的天主教堂．我們知道普魯斯特在他的時代曾與反對教權派對抗，反對教權派要加劇取締法國天主教的進程 (將天主教堂變成博物館，等等)。普魯斯特對羅馬風格的教堂一直保持著濃厚的興趣，這並不是出於他的宗教信仰，也不是出於歷史唯美主義，而是因為他覺得這種信仰是具有深層感受的人們聚集的機會，是同時對各種意義的召喚；在五月，對聖母瑪利亞的虔敬，一束束、一抱抱獻給彼岸世界的花，也即獻給一個通常被忽略、被裝飾了的此岸世界。

因此有了山楂樹的啟示：
“離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備的氣味。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幾處發黃的斑點，我想像這氣味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就像從點心的焦皮下發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異香。儘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氣好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台都像田野裡受到昆蟲觸角撥弄的疏籬，為之微微顫動。我所以產生這樣的聯想，因為我看到幾莖生氣蓬勃的發紅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蟲變成的，仍保留著昆蟲青春的銳氣和撩撥的能力。”

香氣、味道、隱喻、女人 (無論哪個女人，凡德伊小姐，同性戀醜聞主角)，整個”春天的危害”都匯集在了神壇下面，此時的神壇已然變成一團當地的情色烈焰。

我們是在梅塞格利斯那邊 (顯而易見)，在斯萬家那邊。普魯斯特突出了花給他的壓力：現在是丁香、旱金蓮、勿忘我、長春花、菖蒲、百合，更遠處，還有三色堇、馬鞭草、茉莉、紫羅蘭。但是最神秘的顯然是山楂花 (請聽好，在山楂中，有黎明和荊棘)。

……

普魯斯特同時也是在說他正在寫的句子中的山楂花：花朵即是詞語，詞語即是花朵。他正在努力確認一種讓他陶醉卻也讓他迷惑的現象。他想“開始接受它的節奏”、它的旋律、它的音程。他在一株“任風吹打它鮮紅的烈焰”的麗春花前駐足，而後又來到山楂花面前，山楂花給他的隱約快感，而後因為在他身邊散步的父親的指引，終於發現了一株粉紅色的刺山楂，“比白色的更美”。

“它也穿了一身節日盛裝，是真正的節日盛裝啊！只有宗教節日才算真正的節日。”這種粉紅色是一種可以吃的東西，就像是把搗爛的草莓澆在乾酪上面。總之，這就是穿著鮮艷的粉紅色盛裝、光彩奕奕、笑容可掬的“信奉天主教的、嬌小可愛的小樹”。

不久之後，便是一個穿粉紅色衣裙的夫人。

信奉天主教的、嬌小可愛的小樹引出了一個小姑娘，希爾貝特，她在一個轉彎處出現，金髮黑眼。敘述者以為她對他持一種蔑視的態度，而後來她卻發現那是一種引誘、一種放肆的動作。山楂花？不，希爾貝特花。

但是同樣還有維福納河，偶爾會被堵塞，並形成眾多小睡蓮池。這便是一朵“鮮紅色花心、白色花瓣的睡蓮”。而後是“苔薔薇排成無意義的花環”。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明顯的、寧靜的、變動不定的幸福” (普魯斯特是三段式形容詞的天才)。

那些花朵，那些第一次引起強烈感受的花朵，成為了僅有的真花：
“也許因為創作的信心已在我的心中枯萎，也許因為現實只在我的回憶中成形，今天人們指給我看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花朵，我只覺得不是真花。沿途有丁香花、山楂花、矢車菊、麗春花和蘋果樹的梅塞格利絲那邊，沿途有蝌蚪浮游的河流、睡蓮、金盞花的蓋爾芒特家那邊……”

……

普魯斯特此時開始了一段難以置信的花的色情展示。他說，他自己是一個“人類植物採集者”，一個”道德植物學家”。他對花的授粉、尤其是雌雄同體授粉很有研究。他堅持用這個比喻來說明他不想用“同性戀”這個詞 (對於他來說這個詞是不恰當的)，而是根據版本 (version) 一詞而使用性倒錯 (inversion) 這個詞。性反常是一種倒錯的版本，更確切地說是版本的一種轉換。在這種情況下，非生殖性授粉也同樣是一種授粉，但是“道德意義上的”授粉。那些雌雄同體的人們 (”逃過天火的索多姆人的後代子孫們”) 被比作最易遭遇困難的花朵，它們只有極少數的機會能找到令人滿足的相遇，因此它們會被迫棄絕或著魔般地忙碌。

……

簡言之，普魯斯特認為在古代東方或黃金時代的希臘，曾經存在“最初的雌雄同體”，甚至可以追溯到更遠的時代，迫溯到“雌雄異柱花卉和單性動物尚不存在的試驗時代”，《聖經》中曲折的情結索多姆和戈摩爾便是明證 (我們認為，這種參照會令牧羊人紀德不快。)
……
“道德意義上”的授粉：普魯斯特在性倒錯中找到了對正常性欲的肯定。兩種途徑，遺傳途徑與反遺傳途徑都不能夠到達天堂，而只能到達社會的地域，造成混亂、衰退、死亡。繁殖之中永恆輪迴的頑念是非常普遍的，包括那些看起來似乎會拒絕使繁殖現實化的人們，也具有這種頑念。這部著作的唯一勝利在於無盡的花朵。


【書籍介紹】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china/chinafile.php?item=CN10687429
情色之花 Fleurs
作者：[法]菲利普‧索萊爾斯（Philippe Sollers）
譯者：段慧敏
出版社：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0年08月01日
語言：簡體中文 ISBN：9787305063497
裝訂：平裝

菲利普‧索萊爾斯從一位鮮為人知的藝術家、植物學家吉拉爾‧馮‧斯彭多克談起，力圖重現百花世界在十八世紀呈現的景象。毋庸置疑，繁花自古有之，但是有關它們的科學闡釋和它們的名字、它們的圖案，在十八世紀之時出現在了羊皮紙和絲織品上，其闡釋的精確和描繪的細膩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斯彭多克在巴黎植物園曾招收弟子，其中包括著名的皮埃爾－約瑟夫‧勒杜特。這些人不僅見證了自然之花的開放，也見證了花之表現方式的多樣化。他們見證了花朵的綻放以及使花延續的功績。

大革命期間和恐怖時期，他們一直默默無私地進行著天才般的工作。如今他們的工作對我們來說已經成為了一種綜合了美與活力、新鮮與多樣性的符號。這便是花的語言。由此產生了部即興作品。它涵括了詩歌、文學、繪畫（甚至包括玄學與神學），其中花的語言從象征維度、愛情維度和色情維度體現出來。

《情色之花》作者追隨著自己的幻想與瞬時的靈感，重訪了但丁、龍薩、盧梭、波德萊爾、蘭波、馬拉美、普魯斯特、蓬熱和熱奈。當然，還有馬奈（以及其他）。百合代表什麼？玫瑰呢？郁金香呢？丁香呢？含羞草呢？石竹呢？或者，更東方的花卉，蓮花呢？什麼樣的悲劇，什麼樣的秘密，什麼樣的香氣？陰暗之中流淌著什麼樣的血液？“玫瑰不問為什麼，”西里西亞的安杰勒斯如是說。此後我們生活在“為什麼”的獨裁之下，“為什麼”每天在進行著廣泛的破壞。但是在善與惡之外，在流言、遺忘、瘋狂與灰燼之外，繁花依然堅守。這是一簇花束，采擷百花花朵即是詞語，詞語即是花朵。

菲利普‧索萊爾斯（Philippe Sollers，1936－），當代法國文壇最活躍、最具影響、最有發展前途的作家之一。作為法國“原樣派”的杰出領袖，他為當代西方文學觀念和人文思想的革命做出了杰出的貢獻。索萊爾斯不僅是一位著名的文學理論家，而且是一位出色的小說家，主要作品有《挑釁》、《奇怪的孤獨》、《公園》、《中介人》、《弗朗西斯‧蓬熱》、《戲劇》、《數字》、《女人》、《法國女人的愛情》、《游戲者的肖像》和《絕對的心》等。索萊爾斯曾直接從傳統文學一下子過渡到“反文學”，後來又一下子從“反文學”回歸到傳統文學，其風格上的“波動”，在法國文學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