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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歐梵的《鐵屋中的呐喊》
2024/05/18 05:38:35瀏覽156|回應0|推薦3
Excerpt李歐梵的《鐵屋中的呐喊》

書名:鐵屋中的呐喊
作者:李歐梵
譯者:尹慧珉
出版社:風雲時代
出版日期:1995/06/01

《鐵屋中的呐喊》共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從心理學的角度回顧家庭和教育對魯迅心理發展的影響,說明中國文學傳統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第二部分是全書的中心,系統闡釋魯迅的文學創作,包括短篇小說、散文詩及雜文;第三部分論述魯迅最後的十年,集中研究他對文學和政治關係的看法。通過這三個部分,作者試圖重新描述出魯迅真實的心路歷程,揭示出魯迅內在的深刻悖論與矛盾。

Excerpt
〈《野草》:希望與失望之間的絕境〉

《野草》是魯迅創作中一個獨特的集子。其中的二十三篇散文詩不但是魯迅最具靈感的作品,也是中國現代文學中獨具一格的一種體裁。魯迅自己也非常珍愛這些篇章,稱之爲「廢馳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卷四,第三五六頁),是由他黯淡的情緒和受苦的感情所組成的潛意識超現實世界的文學結晶。這樣一種試驗性的力作,他在晚年已不能再做,後來也没有任何一位中國現代作家能做到這樣。已故夏濟安教授認爲這個集子中的大多數內容是:「萌芽中的真正的詩:浸透著强烈的情感力度的形象,幽暗的閃光和奇異的綫條時而流動時而停頓,正像熔化的金屬尚未找到一個模子。」魯迅對形式試驗和心理剖析兩種衝動的結合,形成了象徵主義藝術一次巨大的收穫。
這個集子的形式和感情的獨特和魯迅寫作時的個人心情是有關係的。從一九二四年九月到一九二六年四月,是魯迅一生中相當痛苦的時期。這時,「五四」運動的高潮已經低落,他已失去了許多早期寫作特色的戰鬥精神。在主持《新青年》的人們分裂以後,他把自己描寫爲一個在舊戰場上徘徊的餘零的兵卒,將當時出的第二個小説集題名爲「彷徨」,又將當時的兩個雜文集題名爲「華蓋」。這些表明,魯迅已又一次陷於抑鬱之中。
和周作人的失和以至決裂可能也是魯迅這段時間情緒不好的原因之一。在魯迅本人的日記以及許壽裳、許廣平的回憶錄中,都可以看到這件事對魯迅情緒的影響。可以說,他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動。這件事發生在一九二三年八月,從九月起他就大病一場,延續了三十九天。爲此,他於翌年五月搬出與周作人同住的家,移居西三條胡同。《野草》的大多數篇章就是在那裏寫的。
這一時期發生的女師大事件也對魯迅的情緒有所影響。這是魯迅首次捲人學生的政治活動,當時的鬥爭深深擾亂了他。八月份他被教育部解聘。據説一九二五年整個夏天他大量地喝酒抽烟。《野草》中最灰暗的那些篇章就是這段時間寫的。當然他在這一事件中同時也得到了來自許廣平的安慰,她是學生領袖之一,後來與魯迅結合同居。一九二六年一月以後,女師大重新開學,他在教育部的職位也恢復了,他的情緒似有好轉。寫於一九二五年十二月至一九二六年四月的那些篇章就呈現較少的內省情緒和較多的戰鬥思想。按照大多數左翼研究者的看法,魯迅此時已經解決了精神上的「虛無」困境,從抑鬱中解脫出來,再次成爲堅强的戰士。

一、散文詩的現代光華

魯迅一九三一年在《野草》英文譯本的序中,說到寫作這些作品時北京的情況:「那時難於直説,所以有時措詞就很含糊了。」(卷四,第三五六頁)當時魯迅已完全進人左翼陣綫。這是關於這個集子的公開説明。但是,《野草》中作品的藝術美却表明了:那些「含糊的措詞」決不僅僅是爲了避開審查的伊索式語言。它們不僅揭示出他對當時社會環境的不滿,更重要的是,還揭示了他本人内心緊張的某種狀態,顯然是現實的政治和政治思想範疇以外的內容。正如許壽裳所説,《野草》不是別的,「可説是魯迅的哲學」——得自認真感覺的經驗中對人生的一般看法。
魯迅是怎樣把他的感情轉化為藝術的呢?這樣一位認真的藝術家是不會像當時的青年作家那樣直抒自己受挫折的感情的,他必須找到能够包容他哲學沉思的適當形式,必須構築起適合於這一目的的語言。這就是我分析《野草》的起點。
魯迅謙虛地否認《野草》是自己創作的一種新的文學體裁。只説:「有了感觸,就寫些短文,誇大點説,就是散文詩,以後印成一本,謂之《野草》。得到較整齊的材料,則還是做短篇小説。」(卷四,第四五六頁)其實,也如他的其他創作一樣,這種「小感觸」並非一時的衝動。有些思想早在一九一九年就已開始萌發,當時已經寫成簡短的「隨感」,如總題為「寸鐵」的四則和總題爲「自言自語」的七則都是(卷八,第八九九六頁)。其中的四則後來被賦予更豐富的血肉而成爲散文詩,在《野草》上發表。或許正是由於這些「小感觸」不尋常的性質,魯迅才着意尋找承載它們的不尋常的文字形式。
「散文詩」是現代名詞,是將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散文和詩相結合的一種新體裁。正如西方的「抒情小説」一樣,是擺脫詩的韻律節奏的束縛,用散文來實現詩的功能。可以把魯迅的散文詩看作散文的一種特殊類別:個人雜感的詩意的變體。他在寫《野草》時正好在譯厨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野草》的寫作中也可能有厨川的影響。厨川認爲散文是作家自我的產物。散文的本質是作家豐富地表現了自己的個性,「其興味全在於人格的調子」。他還認爲散文中最具個性的一類讀來應當像詩,因爲它既有詩的抒情因素,用散文來表現,又無須勞精蔽神於詩的藝術技巧之拘束,實際上是詩與散文之間的橋(一九七三年魯迅全集》,卷十三,第一六五頁)。此外,厨川《苦悶的象徵》的佛洛依德藝術觀給魯迅的印象似乎更深。他將文藝的根源歸之於心理的創傷,正如魯迅在譯序中所説:「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法乃是廣義的象徵主義。」因此,藝術創作的功能和夢的功能非常相似,在兩者中,顯層的内容都只不過是人的潛意識所渴求的一種扭曲的轉化。下面一段厨川的陳述是很重要的(魯迅的原譯文):

藝術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内容,經了具象底的人物、事件、風景之類的活的東西而被表現的時候;換了話説,就是和夢的潛在内容改裝打扮了而出現時,走著同一的徑路的東西,才是藝術。
(一九七三年《魯迅全集》,卷十三,第五一頁)

這裏的關鍵點是厨川對藝術地「改裝打扮」的强調,也就是將個人經驗的原料創造性地調整爲象徵的結構。正如在夢中一樣,這種調整目的不在直接反映,而在以藝術方式的意象扭曲投射出內在心理被壓抑的創傷。爲此,它要求象徵的技巧。《野草》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實現厨川藝術理論的試驗,是非常西方化的。散文詩中召喚出了一系列受折磨的形象,徘徊在夢似的境界裏,散發出現代的光華,獨立地遠離於中國傳統之外。
中國文學傳統中的賦也可以算做散文詩,它可以召喚出意象,可以談論問題,甚至可以講故事。但是魯迅的散文詩却顯然和賦的傳統無關,不僅由於他突出的對心理的興趣,也由於他創造了前所未見的一系列詩的意象,它們成功地變幻出了「一種恐怖和焦慮,一種我們可稱之爲現代化的經驗」。他還在散文詩中結合進了一些現代小説的手法,如性格刻畫、對話、視覺變換、敍述者呈現的複雜角色等。有些最有力的篇章是小説式地寫出的。如寓言式的《失去的好地獄》,首先由暗含的作者敍述(在夢中),然後再由自稱魔鬼的人物來説話。在《死火》中,是在敍述者(夢幻者)和主人翁(凍結在冰裏的奇異的死火形象)一長串玄奥的對話中描繪出的一種悖論的世界。透過這段長長的對話,魯迅成功地將文章開始時的一般描寫轉向熱切的小說味的散文詩。集中最長的一篇《過客》,則是用濃重的象徵劇形式寫出的,劇中的三個人物進行一長串富有哲理的對話。
在《野草》中極易發現三個交織的層次:召喚的,意象的,隱喻的。魯迅像中國古代詩人一樣,很能在詠物中作召喚性,即引起聯想的描寫。但他的語言却很少是直接的,詞語往往是由奇異的形象組成,整篇的語境有時也可從超現實的隱喻層次會意。夏濟安曾觀察到魯迅能使白話「做到以往從來未做到過的、連文言也做不到的事」,並引用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墓碣文》為例,説明魯迅將文言風格和現代白話結合起來,產生特別適於强調詩的幻覺夢境及其混合時態結構的極好視聽效果。夏濟安還指出在《影的告別》裏,魯迅怎樣透過從文言中取來的「然而」一詞的重複,達到了一種「迂緩結鴂」的節奏。顯然,這種賦予散文某種節奏和適於較抽象内容哲理調子的文言詞組和句法的插人,對魯迅的風格是有所豐富的。爲此目的,魯迅甚至借用佛家語(如「三界」、「大概喜」),並不憚於自己鑄造新詞(如「無地」、「無物之陣」)。這種古語奇句的運用創造了一種複雜的文學效果,是其他中國現代作家極少達到的。兩篇《復仇》也是魯迅語言奇巧的例證。第一篇裏呈現出視覺的複雜(特別是開始一段關於人的血與肉的濃重的描寫),第二篇則偏於聽覺,似乎是某種迷人的宗教佈道。總之,憑著那種新奇的意象組成既是潛藏的又是揭示著的語言,《野草》確已達到真正的現代「非通俗化」的效果。當時中國的文學作品大都是限於現實主義,這個集子却放射獨特的意味。從這意義上説,我們可以認爲〈野草》比魯迅那兩個小説集竟是「非典型」的。

……


四、到達最黑暗的底層

上述幾個例子説明,魯迅之有意識地運用警語式語言,連同他的喜劇形象和宗教涵義,或許是要實現尼采式的目的:如查拉圖斯特拉那樣,詩人在散文詩裏自引宣揚和發佈那些並不求讀者理解的東西。在這意義上,《野草》是精英的文本,因爲它的意義是高於常人的理解之上的。再者,形式本身的獨創性——任何「五四」作家對此都不可企及——也有一種根本的神祕姿態,既掩蔽作者的真實意向,也要求讀者努力去破譯。因此,閱讀過程本身也是對它本意的不斷求索。
我將這些詩篇中各種相類的形象排列成序,以求重建詩人敍述的寓意,其結果是如下的一個「故事」:詩人的内心自我,陷在一系列難於解決的矛盾的絕路上,開始進行一種荒誕的對意義的求索。他認識到,在他長久求索的終點,並無什麼至高的目的,只有死。當他在過去與未來的時間框架中尋求確定存在的意義時,發現「現在」也並無其他重大意義,只是一個不斷的時間之流,一個變化的過程。因此,詩人痛苦的情緒,可視爲在希望和失望之間的不斷的掙扎。當他到達最黑暗的底層時,他在每一極找到的都是虚空;就在這最虚無的時刻,他決定依靠著從身内看向身外,依靠著確定自己和他人的關係,而走出這絕境。
但是在這關係中又有另一種矛盾。在獨異個人與庸衆的相對中,前者的行動除非和後者相關便没有意義,而後者並不了解他的意圖。於是出現了奇怪的「復仇」邏輯。這是一種愛與恨、輕蔑與憐憫之間的緊張的矛盾,唯一的解決辦法是犧牲:獨異個人只能成爲某種「烈士」,對庸衆實行「復仇」,或拒絕他們以觀賞自己的犧牲而取得虐待狂的快感,或者作爲一個固執的戰士,對庸衆進行無休止的戰鬥直至死亡。不管他選擇的是戰鬥還是沉默,孤獨者總要爲那迫害他的庸衆而死。
我的這些讀解並不僅僅是抽象的認識。從魯迅傳記的基礎上看,我們可以説魯迅將獨異個人和庸衆並列,透露了他深沉的對待他國人的矛盾。他早期許多作品也充滿了這方面的證明。
著名的「鐵屋子」的隱喻給了第一條綫索。在後來尋求「國民的魂靈」時,他公開承認在他和中國大衆之中還存著一道高牆。後來他的聲譽日盛,一九二五年所寫《俄譯本〈阿Q正傳〉序》中,就用了更樂觀的語氣:「在將來,在高牆裏的一切人衆,該會自己覺醒、走出,都來開口的吧。」但是,從上述諸章看來,這「一切人衆」的昏睡狀態被描寫得使人實在難於接受他們還能覺醒的想法。《野草》中對庸衆的種種描寫也更證明了這一結論。
還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的小説和散文詩中喜用螞蟻和蒼蠅來比喻庸衆的渺小瑣屑。《阿Q正傳》中遊街示衆的場面「全跟著螞蟻似的人」;散文詩《死後》寫夢中的死者感覺有螞蟻在他背脊上爬,又有青蠅嗡嗡地飛來舐他的鼻尖。雜文《戰士和蒼蠅》中寫蒼蠅在戰士死了以後,「首先發現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爲得意,以爲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無數的例子證明魯迅是多麼地關注著中國國民性這否定的方面,獨異個人正是面對著這一切卓然而立,孤獨,無權。當然,這一切聚合在一起,也形成魯迅對中國,以及他自己所處地位的悲劇的看法。
或許是由於《野草》悲劇性的主旨,中國學術界對它很少分析,到最近情況才略有變化。因此,反諷地,透過一種奇怪的藝術和意識形態的結合,《野草》的詩人作者本人也在他的讀者羣面前成為一個獨異個人,這些人也不過是些庸衆,是不理解的看客。早在一九二九年,這本書就被左翼批評爲「虛無」(nihilistic),認爲它不能激發革命熱情。據馮雪峯的《回憶魯迅》,當時魯迅是被這批評激怒了的。他曾這樣說:

這回是引了我的《影的告別》,說我是虛無派。因為「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裹,我不願去」。就斷定共產主義的黄金世界,我也不願去了。……但我倒先要問:真的只看將來的黃金世界麼?這麼早,這麼容易將黃金世界預約給人們,可仍舊有些不確實,在我看來,就不免有些空虛,還是不大可靠!

魯迅承認自己或許是將現實看得太黑暗了,但對於自己藝術的內在深度竟然被一些愛好政治論爭而又較少思想的人們如此膚淺地誤解,顯然也感到很不愉快。據馮雪峯的回憶,魯迅對《野草》和《彷徨》這兩個集子作爲藝術作品是深自喜愛的。在談到《野草》時,曾多次表示以後「不會再寫那樣的東西了」。馮雪峯從兩個方面來理解魯迅的這種表示:一方面是爲他不能再寫那樣的東西感到可惜,另方面也是表示不願意再寫了。
一九二六年離開北京以後,魯迅的思想似乎是在有意識地向外轉,轉向了在激變中的中國社會政治狀況。他的文學創造力並未與《野草》同時結束,相反,它只是轉向了另一方面。此時,他顯然認爲寫雜文和搞翻譯是更重要的工作,因此把創造力大部分用在(或誤用在)那上面,但就在此時,他並未失去隱喻的藝術天賦和「哲學的」傾向。這一點我們將在下一章再説,儘管他公開承擔了革命的任務,某種生活的悲劇感却仍然留存著。
當然,一九三〇年以後魯迅進入了一種更政治化的狀態,他關於中國大衆的看法也有了質的變化。但是,雖然政治思想變化了,自我犧牲的主題仍一直貫穿在他後來的革命寫作中。如果這位新的「革命導師」仍有其黑暗的「影」——與他那孤獨的戰士形象及他的公衆活動的對應物――,我們當然仍應從《野草》這個集子中尋找。在《墓碣文》(應當說是《野草》中或所有中國現代文學中最陰森可怖的一篇)中,一個怪異的、化爲長蛇的鬼魂,透過荒涼剝蝕的墓碣述説了自己的故事:

……
有一游魂,化爲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囓人,自囓其身,終以殞顛。……
……
離開!……
……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
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
答我。否則,離開!……

刻在這意象的墓碣文上,奉獻給那抉心自食的復仇烈士的英魂的,是一個永難解決的矛盾:現在他已死了,他又怎能尋找出他的生命和他犧牲的意義呢?

註: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和史蒂芬.克萊恩(Stephen Crane)的一首詩非常相像,雖然我不能證明魯迅讀過克萊恩的這首詩:

在沙漠裏
我看見一個傢伙,裸著,像獸一樣,
他蹲在地上,
手裏拿著他的心,
並且吃著。
我問:「朋友,這好嗎?」
他回答:「這很苦,很苦。
但我喜歡它,
因爲它苦,
因為它是我的心。」

(見Poems of Stephen Crane,第八頁。Gerald D. McDonald編,紐約,一九六四年。)

(讀者自行補充:

In the Desert

BY STEPHEN CRANE

In the desert
I saw a creature, naked, bestial,
Who, squatting upon the ground,
Held his heart in his hands,
And ate of it.
I said, “Is it good, friend?”
“It is bitter—bitter,” he answered;

“But I like it
“Because it is bitter,
“And because it is my heart.”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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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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