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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閱讀張愛玲——張愛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2024/06/08 06:19:41瀏覽151|回應0|推薦5
Excerpt《閱讀張愛玲——張愛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沒想到在這一本張愛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看到了久違的詩人楊澤的名字,於是他在本書作為序文的這一篇長文〈世故的少女〉,就容我隨意東剪西貼吧……,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63295
閱讀張愛玲——張愛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作者:楊澤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1999/10/01

內容簡介
本書集結了台港、大陸及海外學者(康來新,池上貞子,周芬伶,羅久蓉,王德威,張小虹,平路,胡錦媛,梅家玲,蔡源煌,彭秀貞,金凱筠,陳思和,李歐梵,陳芳明,楊照……等)對張愛玲的討論。從〈第一爐香〉到〈半生緣〉、從散文隨筆到《紅樓夢》研究,張愛玲一生的文字事業,盡皆包括。而各篇論文所引用的歷史材料及理論架構,尤其可以得見張愛玲的啟發之深,影響之廣。本書是「張學」研究最重要的里程碑。

Excerpt
〈世故的少女〉/ 楊澤
——
張愛玲傳奇

離九五年那個秋天,張愛玲謝世快有四載。一度是舊上海最時髦、前衞的文學少女,張愛玲向來對死亡有種著迷,早在作品裏預演了各樣死亡情節;因此,若照蔡康永幾分佻達的說法,張愛玲其實是「越獄逃亡」了。但張愛玲的「越獄計畫」顯然早有預謀。現在回想起來,除了遺言中指定「葬於荒野」的告別式之外,張似乎還爲自己安排了另一個告別式:我指的是《張愛玲全集》,尤其是《對照記》的出版。《對照記》初版於前一年夏天,是一本以註解舊照爲主的書,也是張愛玲的最後一本書;圖文並茂,華美中見蒼涼,恐怕是張爲自己預排的影像告別式。
我得聲明,我無意渲染,早已被過度渲染了的「張愛玲傳奇」,但即便對張迷而言,張愛玲亦代表了一種「拒絕」,一種「否認」(disavowal),一堵誘惑的牆。表面上,張愛玲長期離羣索居,是身爲名人而不願付出公衆人物的代價,因而選擇築起一道隔絕的牆(如張所心儀的嘉寶般)。追究起來,張愛玲的孤獨恐怕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分裂的張力:介於模仿的欲望(Girard 所謂mimetic desire)與不可模仿的絕對孤高之間;既身處於萬花筒般的浮華之內,又立於高處、僻處,張看衆人的花花世界。終其一生,張慣於背對衆人,在僻處看小報,看各樣偵探雜誌(包括寫實犯罪個案)和好萊塢動態;既對這花花世界的林林總總充滿了八卦般的好奇,又對猥瑣不堪的人生種種否定面(negativities)極其敏感,避之唯恐不及。王安憶說,張愛玲早就憑著才女的直覺看透人生,因此是虛無的。從一開始,作爲一個世故的上海才女,張愛玲早就看透浮華,更看淸浮華的假面、扮演是什麼;她不想戴上如衆人般的假面,演衆人的戲,在反抗、出走的過程裏,卻仍不免拾起一張孤獨的面具。
在我的認知裏,張愛玲的孤獨,奇特而複雜:一方面,張很清楚孤芳自賞、「獨樹一幟」的重要性熟悉張愛玲的人大都不會忘記,她出道時的「奇裝異服、招搖過市」,還有那句丟向當年讀者大衆充滿嬌寵的「出名要趁早呀」的話。從短篇小說集《傳奇》散文集《流言》到最後的《對照記》,張很懂得勾引讀者的種種技巧和方式,也比誰都淸楚,藝術與人生、眞與假的那層微妙連結。閱讀《對照記》,我們理解到,張可能比誰都熱衷扮演自己;她一再跨越人生、藝術間的那條線,製造近乎媚俗的驚奇效果,卻又有意識地保持與衆人、讀者間那層幻想的距離。
但張又知道人生的扮演——尤其以繁複見長的「女性扮演」(femininity, womanliness ,不外是一種性別的面具,更精確地說,得以見容於父權社會的「假面」(masquerade);人生如戲亦如夢,所有的扮演都將歸零、歸空。小說家張愛玲對人生的揭發,因此既是喜劇性的,也是悲劇
性的。扮演既是浮華世界的遊戲規則,是虛假的意識型態,底層便有無法遮掩的虛僞與扭曲,而揭發、嘲弄,作爲小說家經營喜劇的重要技巧,同時也暴露出,張對「平凡人」的同情,以及各種色相、夢幻泡影的悲劇性認識。另一方面,如果扮演也意在追求虛構的完美鏡象,是否「鏡花
水月」的底層還有,在虛僞、扭曲之外,另一種可供回歸的純真或自然?純真也許不可能;那麼,孤獨——遠離衆人、塵囂,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那般的「絕對」孤獨呢?我們知道,張愛玲對這樣的孤獨嗜痂成癖;遺憾的是,這樣的孤獨固然代表一種超越的手勢,也顯現出,張近乎不可自拔的,耽溺的身影或姿態。
與此孤高的追求相對應的,則是張愛玲對「荒野」的著迷。我得澄清,張的孤獨其實是城市人的孤獨,是詩人波特萊爾用來與 multitude (「大衆」)對照、押韻的solitude。對張而言,文明塵囂之外,並無舊文人悠游其中的山水美感,而是荒蕪、原始,不乏幾分恐怖的荒野。張愛玲說
過:

像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先讀到愛情小説,後知道愛;我們對於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的,借助於人爲的戲劇,因此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很難劃界。

在此,我們大可懷疑,「荒野」也並無太多實質,而是接近布希亞所說的「擬象」。張對「荒野」的著迷發展成一種張迷也會複誦的「荒涼美學」,但「荒野」絕非「目擊道存」的自然本體。荒野是擬象,文明亦是擬象;荒野既是文明的「零度寫作」,也可逕視爲張愛玲「死亡願望」的完美溢出。事實上,也只有在這樣的美學基礎上,我們方能理解,張愛玲如何爲自己安排了雙重的
告別式:如果說「葬於荒野」是死者對浮華的反叛、出走,出版《對照記》則是 writing from beyond the grave——一種提前在荒涼墓室中舉行的影像紀念展,一種渴望被衆人注視的,死者棺槨上的巴洛克風雕飾。

2

我們對文學的愛是複雜的。以張愛玲爲例:可確定的是,對許多的張迷而言,張恐怕不只是一個作家(或「作家中的作家」,也不只是一種引人耽溺的華美文體——而是一種極致的品牌。戰後幾十年在台灣,張愛玲作爲「上海的原創品牌」(Shanghai original),始終是無人能及的。這中間包括幾個可能因素:舊上海和台灣,代表品牌極致的張愛玲和她的消費者之間,其實一直有著極大的、近乎仰望的距離;而當舊上海鉛華落盡,張愛玲儼然也變成了那逝去的傳奇的唯一見證和代言人。舊上海固然是今天所說的獨占鼇頭的品牌,她的好,衆人可意會也可言傳道盡;張愛玲的藝術,像一把魔梳,一面魔鏡,卻進一步把舊上海的腐朽、庸俗都化成了神奇。張愛玲最重要的文本,《傳奇》一書傳的因此不單是上海傳奇,也是張愛玲傳奇。
但我得再說一次,我們對文學的愛是複雜的:當我們拿起一本小說,開始閱讀,馬上也就進入了一個「自我詮釋」的旅程。打開書前的扉頁,在每部作品開頭,等著讀者的彷彿有那麼一個「空白」地帶,時間尚未開始流動,一切尙未發生。但這「空白」地帶也是充满曖昧的,彷彿在幽暗的混沌之中,天地尙未誕生,上帝的園子也還沒造好,而故事裏的重要元素引誘、背叛和放逐的主題——卻早已隱然成形就緒。
也就是說,在故事的開頭,在旅程的開頭,我們首先擁有了一種莫名的失落感。重點或問題,因而不在於,愛和意義等「超越的符旨」(transcendental signified)是否存在;而在於,一開始,愛和意義即被視爲失落物,而我們,身爲讀者的任務,就是重新去找到它們。
愛與死、色與空、眞與假,這些大抵是文學底層最重要的一些主題。在充滿自我詮釋、扮演的閱讀旅程裏,我們找不到愛,卻渴望要去追尋;說不出來那愛,那永恆的匱乏或失落感,卻一味地叨叨絮絮,欲說還休;無形中彷彿有一種時間的壓力(只能愛或再愛那麼一次),催促我們全力投入這「失樂園」和「得樂園」輾轉相尋的旅程裏。
也許是延續少年時代的閱讀經驗,面對文學,我們常顯得過度認眞:文學原是想像之辭、虛構之言,可我們不單以假爲眞,甚且挪爲追尋自我、判斷他人的依據。但文學並不建築在幻想或幻想的語言上,文學本是幻想(phantasy, phantasm)。事實上,也只有基於這層瞭解,我們才可能稍稍懂得,張當年在《傳奇》裏所提出的「荒野」或「荒原」的重要命題。背對舊上海閃閃發光的花花世界,張發明、實踐了一種「焦土」策略;為了打造她「既感傷又張狂」的文學幻想,我們看見,少女張愛玲在一篇篇別出心裁的小說裏,把上海灘的文明夷爲憂鬱的廢墟!
現在回頭看去,這中間偷偷地隱藏了,一個世故少女的多少幻想和刻意!這也說明了,上海傳奇其實只是張愛玲傳奇的一部分;如果你不反對,張愛玲傳奇遠比上海傳奇激烈、豔異,亦更加惑人眼目。相對於白流蘇,張也有她自己的「傾城之戀」:她用孤獨雕塑自己的靈魂,用幻想編織一身華服,遠遠地立於地平線之上。

4

在我的認知裏,張愛玲正是這樣一個極其世故的上海童女,而以童女爲中心的性別扮演與幻想,則是張愛玲文學最初與最終的動力。從魯迅的描述裏,我們了解到,童女身上有種停滯、使時間凝止的美感,但那看起來長不大,或不再長大的「嬌小玲瓏」,卻只是男性凝視或意淫觀點下的消費標準。相對於已經長大了的「眼睛」(或者說,超前的心智年齡),童女的身體既被擱置在落後或延遲不前的時間空隙裏,又被暴露在充滿流動欲望與男性凝視的「危險」環境中。表面看來,童女站在少女這邊,介於孩童與女人之間,保有某種純眞質地,且對未來扮演女人的複雜挑戰滿是假想與遐思:實際上,失落在城市大街上,童女乃是一種擺盪在少女與女人、出走與禁錮之間的存在。
這也正是當年上海,張愛玲這樣標榜前衞的城市少女的某種特性或矛盾:一方面,張標榜物質和時尚,凸顯女性欲望與自主權,但同時,由於種種因素,張其實長期活在一種內外、身心分裂的狀態裏,這些因素包括:衆人皆知的家庭變故,所有的衝突、壓抑與禁錮,最後導致了她充滿戲劇性的出走這裏無法對張的「家庭傳奇」(family romance)和「自我傳奇」(ego romance)作一完整的交代,只能說,「家變」既是肉體的災難,也是精神的災難;不單是父權體制可能施加的最徹底的迫害、閹割,更是一種「浪漫愛」(romantic love)的災難;張的早熟,即與她對「情」(erotic attachmant)以及控制、占有欲的深刻體驗有關。但張的出走並未將她完全從禁錮中解放出來;終其一生,家變的「創傷」(trauma)留痕於她的作品中歷歷可見,並未遠離。在成長的陰影裏,少女張愛玲透過閱讀,往天才兒童、「才女」的標竿走去,藉以甩脫內在的不安與自卑;但閱讀卻只有加深她,因重重家變而來的過度早熟。不過,若想從張的閱讀尋找早熟的證據或線索,還是得先回到她與《金瓶》、《紅樓》、《海上花》等情色小說的淵源。
張愛玲的家世背景乃是遺老遺少與西化家庭的奇妙混合。張的祖父母會合寫過詩和一本帶言還情色彩的武俠小說《紫荆記》;她的遺少父親同樣饒有舊文學底子,會寫舊詩,也愛背誦古文;但更重要的,她八、九歲時就在父親書房看完了《金瓶》等上述情色小說。的確,張父在這點上十分「開通」,不單不禁止女兒接觸這些危險讀物,還進一步為女兒所寫的《摩登紅樓夢》擬出了回目;反諷的是,早在《摩登紅樓夢》中,少女張愛玲即已強烈預告了出走的主題,她的現代感,以及將欲望與時尚、前衛與封建共冶一爐的新奇手法,在此展露無遺。
出走後,張愛玲有段短暫的時間與母親同住;母親試圖將她訓練、改造成外表端莊、舉止嫻淑,諸多細節都符合上流社會標準的現代淑女。這種現代「女子學校」的訓練雖然終究失敗——張對這失敗不免耿耿於懷——卻繼續強化張閱讀情色小說所積累的解放欲望與現代感等早熟徵象;另方面,這些訓練表明是爲了幫助少女,更輕快地進入現代上流社會,卻也讓父權機制伺機透過禮儀細節,重逞對女性的消費、禁錮與壓抑。長期被禁錮,以及過度早熟,少女張愛玲無從掩藏、塡補,在家庭歷史與身體形象幾方面,屢次遭受重大挫折所造成的自卑與不安。在這樣的情形下,寫作言情故事和追求時尚的「奇裝異服」,自然而然地,成爲張補償欲望的匱缺,以及重塑自我的主要裝備。

過去精神分析理論家多半喜歡以母親連結混沌滯留的想像期,父親連結分明前進的象徵期,而張愛玲筆下那瀰漫著鴉片煙霧的昏睡沉落空間卻是與父親相連的,「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

父親與舊中國、與死亡因此是劃上了等號。張愛玲雖與五四有段距離,且常被人歸在鴛蝶派通俗文學的陣營,但她對舊社會的刻劃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其實是延續魯迅的透視、批判而來(早期發表在《二十世紀》上的長文,〈論中國人的宗教〉清楚透露這點)。夏濟安會有一文討論魯迅作品的黑暗面:在分析過魯迅對死亡以及對舊中國的「著迷」(obsession)之後,夏會問過一個有趣的問題:既怒且哀,既吶喊且彷徨的魯迅,到底是對死亡,還是對舊中國比較著迷?唐文標稍早曾以「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來形容張愛玲的小說人物;的確,張的人物大半活在一種「生不如死」(living death)的狀態裏,絕大部分逃不出被禁錮、被物化的命運。張雖不若魯迅或一般左派文人那樣,訴諸吶喊與鬥爭,但她對舊中國的頽廢、腐敗同樣有一份著迷;著迷的底層卻是與父親——與象徵閹割、死亡的父親,緊緊地連結在一起的。
像極了契訶夫筆下的人物,張生長在一個新舊交接的時代與環境中,骨子裏也不免是一個新舊交接的人物——封建舊社會眼看就要退去,但張的身上還殘留著貴族的血液和姿態;舊世代的習氣仍然把衆人圈在其中,妯娌婆媳、街坊、牌搭子、鶯鶯燕燕、妖嬈多姿的那一套,這正是前衞少女如張愛玲最要反叛、顛覆的。然而,這又是煙賭娼的舊中國城市,舊社會的「惡之華」在此開遍,如《海上花》所描繪的,即使在向下的堕落中,也感到一種曖昧、幽微的快感與美感。寫舊詩的父親,抽大煙、蓄妾的父親(或讀者在張小說中所習見的,那些「終身躲在浪蕩油滑的空殼裏」的男人),因而也並不是,絕對沒有其存在的「正當理由」,與乎一份荒涼的美感的……
追究起來,這恐怕就是為什麼,晚年的張愛玲會回過頭來,費那麼大的心血,逐字逐句譯完《海上花列傳》。在中譯與英譯這本情色小說的過程裏,譯者張愛玲不僅可以重訪,那曾經讓她展盡風華、享盡風光的上海舊舞台,且得以與自己的過去,與那被凍結的父親形象及記憶,達成和解。鴉片的原罪、父親的閹割、通俗小說、情色小說的汚名、甚至是海派文化被湮沒的原始風貌,一切都重現了,一切也都改變了。在長久的身心分裂之後,一切都是和解:五四以降,充滿浪漫與挫折的,屬於個人與集體的,情欲的歷史、歷史的情欲,都已遠離;一切都是歡樂,巴洛克的歡樂,嘉年華般、回歸晚清的「純真」與「狎邪」的歡樂。衆多的童女仍住在煙花柳巷的大觀園裏在那裏,童女,介於少女與妓女/情婦之間,大可追尋更徹底的性別扮演與幻想——既然沒有原罪的自覺,也就沒有自覺的禁錮與痛苦;因此,也就不用再那麼害怕,自己的身體或他人的身體,自己的欲望或他人的欲望……
在張爲國語本《海上花》所寫的譯後記中,她十分自覺地把自己和《金瓶》、《紅樓》、《海上花》所代表的情色小說傳統連結起來;她也談到這幾座文學的高峯,峯與峯之間、之後的斷裂,隱隱地暗示了自己在文學史上的位置。一方面,這是強烈肯定閱讀與寫作情色小說的,有罪、無罪的快感和快樂,肯定她長久浸淫的情色傳統「以情悟道」、「以色悟空」的美學。但另方面,張也在重建一種文化的系譜或家譜,既對她的「文學父親」們輸誠,也對培育她的「城市父親」——對她向所眷戀的舊上海舞台,作出回歸的手勢與姿態。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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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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