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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梁實秋的《談徐志摩》
2024/07/01 04:59:28瀏覽54|回應0|推薦2
Excerpt梁實秋的《談徐志摩》

書名:談徐志摩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遠東圖書
出版日期:1997/10(三版)

Excerpt

民國二十年十一月的一晚,我的青島魚山路四號的寓所有敲門聲,時已十一點多鐘,我已入睡,季淑說:「這樣晚還有客來?」我披衣下樓,原來是楊今甫(振聲)先生派人送信來。紙條上寫著:「請示志摩滬寓地址。」我覺得奇怪,志摩時而在北平,時而在上海,但是多半時候是在北平,要他的上海住址做什麼呢?我在條上批寫:「上海福煦路新村×號,」上樓重復入寢。
第二天早晨,到靑島大學去上課,課畢踱到樓上校長室,想問個究竟。王秘書在外間辦公,面對著窗,我沒和他打招呼,一直衝進內間。今甫的臉色很嚴肅,這一回沒有笑臉相迎,坐在轉椅上發楞。他說:「你知道了麼,志摩死啦!」這真是晴天霹靂,我怔住了。我那時是個三十歲的人,從來沒想到過「死」,而像志摩那樣一個生龍活虎般的人如何能和「死」聯在一起?
今甫說,他接到濟南何仙槎廳長的電報,電文很簡略,只是說:「志摩乘飛機在開山失事,速示其滬寓地址」。飛機失事,當然乘客沒有倖理。志摩已死,是一定的了。這消息很快的散佈開,聞一多,趙太侔,都來了,相顧愕然,無話可說。一陣驚駭的寂靜過去,我們商量應該做些什麼事。最後決定由沈從文耑赴濟南探詢一切。
……


志摩這一死,確實是死得不平凡。英國浪漫派詩人,如拜倫、雪萊、濟慈,沒有一個能享大壽。拜倫是三十六歲時死在希臘的,志摩也是三十六歲死。想他正在『乘風而行,泠然善也!』的當兒,心裡一定是一片寧靜,目曠神怡,也許家裡的尷尬事早已搬到九霄雲外,也許正在寫詩,驀然間轟然一響,飛機裡天翻地覆,機身打幾個滾,然後是一團黑煙烈火!志摩在這幾秒鐘之間,受到了致命傷,可能沒有太久的苦痛而即失去失覺。這種死法,固然很慘,但從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說是轟轟烈烈的。拜倫是志摩很崇拜的一位詩人,志摩的死也可以說是拜倫式的。濟慈死得更年輕,他給自己撰寫的墓銘是:『這裡睡著一個人,他的名字是寫在水上了。』志摩的名字可以說是寫在一團火焰裡了。
……



我最初看見徐志摩是在民國十一年。那是在我從清華學校畢業的前一年。徐志摩剛從歐洲回來,才名藉甚。清華文學社是學生組織的團體,想請他講演,我托梁思成去和他接洽,他立刻答應了。記得是一個秋天,水木清華的校園正好是個遊玩的好去處,志摩飄然而至,白白的面孔,長長的臉,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長,穿著一件綢夾袍,加上一件小背心,綴著幾顆閃閃發光的紐扣,足登一雙黑緞皂鞋,風神瀟散,旁若無人。
清華高等科的小禮堂裡擠滿了人,黑壓壓的足有二三百人,都是慕名而來的聽衆。與其說「聽衆」,不如說「觀衆」,因為多數人是來看而不是來聽的。志摩登臺之後,從懷裡取出一捲稿紙,大約有六七張,用打字機打好的,然後坐下來開始宣讀他的講稿。在宣讀之前,他解釋說:『我的講題是「藝術與人生」Art and Life,我要按照牛津的方式,宣讀我的講稿。』觀衆並沒有準備聽英語講演,尤其沒有準備聽宣讀講稿。在牛津,學術講演是宣讀講稿的,尤其是「詩學講座」,像柏拉德來教授的講演,那講稿異常精采代表著多年研究的心得,講完之後即可彙集付印成書。可是在我國情形便不同了,儘管講者的英語發音夠標準,儘管聽者的了解程度夠標準,但是在一般學校裡尙無此種習慣。那天聽衆希望的是輕鬆有趣的講演,至少不是英語的宣讀講稿,所以講演一開始,後排座位的聽衆便慢慢「開開」。我勉強聽完,但是老實講我沒有聽懂他讀的是什麼。後來這篇講稿經由當時在北平逗留的郁達夫之手發表在「創造季刊」的第二期上,還是英文的。我讀過之後,知道那是通俗性的文章,並沒有學術研究的意味,實在不必採用「牛津的方式」。無可置疑的,這一回講演是失敗的,我們都很失望。
我第二次見到志摩是在民國十五年,我剛從美國回來。是年夏,我在北平家裡,接到他的一張請箋。
這張請箋很是別緻,不是普通宴會的性質,署名的是志摩小曼,小曼是誰?夏曆七月七日,那不是「牛郎會織女」的日子麼?打聽之後,才知道這是志摩和陸小曼訂婚日的宴客。我和志摩本不熟識,我回國後在酬酢中見過幾面,在我未回國前曾投寄稿子到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而最重要的一點關係是我們有幾位共同的朋友,如聞一多,趙太侔,余上沅,都是先我一年回國,而且與志摩是時常過從的,所以我一回國立刻就和志摩相識。他之所以寄給我一張請箋者以此。
……



徐志摩,名章垿,以字行,浙江硤石人。初就讀於硤石開智學堂,十五歲入杭州府中學,後改名爲杭州一中。他在二十歲的時候與張幼儀女士結婚於硤石。翌年入北京大學。
在北京大學志摩讀了兩年書,於民國七年到美國入克拉克大學社會學系。
……


有人說志摩是紈絝子,我覺得這是不公道的。他專門學的學科最初是社會學,有人說後來他我在英國學的是經濟,無論如何,他在國文英文方面的根柢是很結實的。他對國學有很豐富的知識,舊書似乎讀過不少,他行文時之典雅豐瞻即是明證。他讀西方文學作品,在文字的了解方面沒有問題,口說亦能達意。在語言文字方面能有如此把握,這說明他是下過功夫的。一個紈絝子能做得到麼?志摩在幾年之內發表了那麼多的著作,有詩,有小說,有散文,有戲劇,有翻譯,沒有一種型式他沒有嘗試過,沒有一回嘗試他沒有出衆的表現。這樣辛勤的寫作,一個紈締子能做得到麼?志摩的生活態度,浪漫而不頹廢。他喜歡喝酒,頗能豁拳,而從沒有醉過:他喜歡抽煙,有方便的煙槍煙膏,而他沒有成爲癮君子;他喜歡年輕的女人,有時也跳舞,有時也涉足花叢,但是他沒有在這裡面沉溺。遊山逛水是他的嗜好,他的友朋大部分是一時俊彥,他談論的常是人潮生哲理或生活藝術,他給梁任公先生做門生,與胡適之先生爲膩友,爲太戈耳做通譯,一個紈絝子能做得到麼?總之,平心而論,他的優裕的家境並不會糟蹋了他,相反的,他的文學上的成就,倒可以說是一部分得力於他的家境。至於他的整個思想的趨勢是否健全,他的爲人態度是否嚴肅,那是另一問題了。


我數十年來奔走四方,遇見的人也不算少,但是還沒見到一個人比徐志摩更討人歡喜。討人歡喜不是一件容易事,須要出之自然,不是勉強造作出來的。必其人本身充實,有豐富的情感,有活潑的頭腦,有敏銳的機智,有廣泛的興趣,有洋溢的生氣,然後才能容光煥發,腳步矯健,然後才能引起別人的一團高興。志摩在這一方面可以說是得天獨厚。
……


我記得,在民國十七、八年之際,我們常於每星期六晚在胡適之先生極斯菲爾路寓所聚餐,胡先生也是一個生龍活虎一般的人,但於和藹中寓有嚴肅,真正一團和氣使四座並歡的是志摩。他有時遲到,舉座奄奄無生氣,他一趕到,像一陣旋風捲來,橫掃四座,又像是一把火炬把每個人的心都點燃,他有說,有笑,有表情,有動作,至不濟也要在這個的肩上拍一下,那一個的臉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夾著一捲有趣的書報,便是袋裡藏著一紮有趣的信札,傳示四座,弄得大家都歡喜不置。他的這種討人歡喜的風度常使我憶起「世說新語」裡所記載的王導:

王丞相拜揚州,賓客數百人並加霑接,人人有說色。唯有臨海一客姓任及數胡人為未洽,公因便還到過任邊云:「君出,臨海便無復人。」任大喜說。因過胡人前彈指云:「蘭闍,蘭闍。」群胡同笑,四坐並懽。

照顧賓客,使無一人向隅,這是精力充沛的表現。怪不得志摩到處受人歡迎。志摩有六朝人的瀟灑,而無其怪誕。
……



徐志摩是一個徹底的浪漫主義者。
胡適之先生對於徐志摩的總評是不錯的。胡先生說:『他的人生觀眞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裡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裡,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歷史。』
……


浪漫的愛,有一最顯著的特點,就是這愛永遠處於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永遠存在於追求的狀態中,永遠被視爲一種極聖潔極高貴極虛無縹緲的東西。一旦接觸實際,眞個的與這樣一個心愛的美貌女子自由結合,幻想立刻破滅。原來的愛變成了恨,原來的自由變成了束縛,於是從頭來再開始追求心目中的「愛,自由,與美」。這樣週而復始的兩次三番演下去,以至於死。在西洋浪漫派的文學家裡,有不少這種「浪漫的愛」的實例。雪莉,拜倫,朋士(BurnsNovalis,乃至盧梭,都是一生追逐理想的愛的生活,而終於不可得。他們愛的不是某一個女人,他們愛的是他們自己內心中的理想。這樣的人在英文叫做nympholept,勉強譯做「狂想者」。
梁任公先生真不媿爲一個目光如炬的穩健的思想家。他於志摩小曼結婚典禮中致嚴厲的訓詞,是不足爲怪的,因爲他在事前對於志摩已有誠摯的警告,他於十二年一月二日致函志摩: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
其二,戀愛神聖爲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
嗚呼,志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爲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沈迷於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鬱悒佗傺以死,死爲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堕落至不復能自拔。嗚呼,志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
任公先生的話是對的。事實證明他不幸而言中。但當時對於浪漫的愛之追求者,是聽不入耳的。志摩的回答是:『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


浪漫的夢經不起現實的打擊。志摩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並且不是一個沒有膽量認錯的人,所以他很快的承認了他的失敗,胡適之先生會指出下面一首「生活」的詩爲他自承失敗的證據: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祗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這幾行詩是紀實的,志摩臨死前幾年的生活確是瀕臨腐爛的邊緣,不是一個敏感的詩人所能忍受的,所以他毅然決然的離開上海跑到北平。誰又想得到希望有「一個真的復活的機會」的人,竟根本喪掉了生命,永遠不能得到機會呢?


志摩的作品,最大的成就是在新詩方面。他的第一部詩集「志摩的詩」,是他自己印的,中華書局出版,連史紙,中式線裝,仿宋體的字,古色古香。以後幾部詩集,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雲遊,都是在上海新月書店印的。「志摩的詩」最先出,也是比較最弱的,以後的作品漸臻於成熟之境。
……


有一首詩我特別喜歡,我曾在這首詩初在新月發表時告訴過志摩,他表示驚訝,也許是因為他自以爲這不是得意之作,這首詩題目是「這年頭活著不易」:

昨天我冒著大雨到烟霞嶺下訪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見,
在一家松茅舗的屋檐前
我停步,問一個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沒有去年開的媚。

那村姑先對著身上細細的端詳:
活像隻羽毛浸痛了的鳥,
我心想,她定覺得蹊蹺,
在這大雨天單身走遠道,
倒來沒來頭的問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里是有名的滿家弄,
往年這時候到處香得凶,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這桂子林也不能給我點子歡喜:
枝上只見焦萎的細蕊,
看著悽慘,唉,無妄的災!
為什麼這到處是憔悴?
這年頭活著不易!這年頭活著不易!


……


我這一篇小文,既不是傳記,也不是評論,只是一篇拉雜的回憶而已。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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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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