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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梁實秋的《雅舍文選》
2024/06/30 12:23:05瀏覽63|回應0|推薦3
Excerpt梁實秋的《雅舍文選》

書名:雅舍文選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08/01/01

內容簡介
精選梁實秋「雅舍」系列文章,「散文」簡潔圓融,處處流露大師處世的智慧,篇篇幽默深刻而雋永。「談吃」從生活中最平凡的「吃」談起,兼論及食物的典故與源遠流長的文化背景,時而引經據典,更讓人眼界為之大開。而他的讀書樂趣與鑑賞、書評,趣談藝術風華,在「談書」中展露無遺。書中有余光中導讀並特載海內外學者看一代大師在當代文壇的成就;並附有梁實秋年表,典藏之餘,更宜於教學與欣賞。

Excerpt
〈與莎翁絕交之後〉

我於民國五十六、七年譯完《莎士比亞全集》,先後出版,共四十冊,當時吐了一口大氣,眞是如釋重負。這個重負壓在我肩上歷三十年之久。其間由於客觀環境以及自身的疏懶,有許多許多空檔繳了白卷,但是三十年間這個負擔對我的壓力則未曾一日或滅。一旦甩掉了包袱,當時心情之愉快可想。一時忘形,私下裡自言自語的說:「莎士比亞先生,我從此將要和你絕交了!」絕交一語也許下得太重了一些。時間相差四百多年,空間相距十萬八千里,彼此風馬牛不相及,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是我自動的找上他的門來,不自量力,硬要把他的全集譯成中文,幸喜沒有版權問題,所以也未徵求他的同意。翻譯過程之中,我也得到不少樂趣,即使譯筆拙劣,或恐有誤解原文之處,他也默不作聲。所以我對莎翁只有感謝抱歉,怎好說出絕交二字?何況我根本不敢謬托知己?不過我確實也有抱怨,怨他的寫作數量實在太多,精采的作品固然層出不絕,早年的作品(尤其是與人合作的那一部分),並不怎樣令人激賞。而譯者沒有權力挑肥揀瘦任意割裂,必須一視同仁的依樣葫蘆。因此之故,爲了他,我的三十年光陰就在埋頭苦幹中度過去了。我這一生還有別的事情要做,還有別的東西要寫,不能不冷落他一下,也許就真的從此斷絕關係。久已想寫一篇「與莎士比亞絕交書」,詳述我心中的感觸。病懶,一直沒有秉筆。
我沒有到過歐洲,不曾參觀過莎氏故鄉。不是沒有前去遊覽的機會,只因時局的關係一再的未能如願。嘗引英文亞瑟·魏萊的話爲我自己解嘲。魏萊譯了不少的中國詩,但是他畢生不曾一履中土。有人問他為何不命駕東遊,他回答說:「我認識的中國人都是唐宋詩人,早已作古,我去看誰?」可是朋友們都爲我抱屈,幾乎一致的認爲我沒有不去瞻仰莎氏故鄉的理由。
朋友中到過斯特拉福鎭的亨烈街莎氏出生地的人,於欣賞那座於一八五七年大事整修過的木造房屋之際,遙想一五六四年四月(大概是二十三日)黎花蘋果花正在盛開,詩人莎士比亞誕生了。他們也登時想起了我,他們臨去時總要買一些導遊小冊及圖片之類的紀念品給我。他們到了少特萊鎭訪問莎氏夫人安,哈塔威的農舍,看到滿園的花樹姹紫嫣紅開遍,看到起居室內那一具粗木製的鴛鴦椅,他們不禁想到莎氏當年和哈塔威小姐坐在一起喁喁談情說愛的情況,他們就說:「梁某某真應該來看看。」
有一位訪問了莎氏「新居」,那是莎氏於一五九七年花了六十鎊買到的寓所,比出生地舊居漂亮多了,為那時候當地第二幢豪華房屋。可惜屋前一棵大桑樹據說是莎翁手植,於一七五八年被砍伐掉了。我的朋友買了一個小小的木雕莎翁半身像送我。據說就是用那棵大桑樹的木料雕成的,是真是假無從對證。
又有一位憑弔莎翁墓於聖三一教堂,看到牆上有莎翁的半身石像,是塗了顏色的(古羅馬石像很多是塗顏色的),像下面便是莎翁墓,一塊不大起眼的石碣平鋪在地面上,上面沒有死者的生卒年月,只有四行並不怎樣高明的詩,然而一代大詩人就是長眠於此。這位朋友裴回不忍去,最後買了一張由教堂司事簽名證明的墓碣拓片送我。這樣的拓片我已積有兩張。
此外諸如阿汶河上的風景,莎翁母親家的寓所,莎氏紀念堂、劇院,倫敦南岸當年的幾個劇院的遺址所在,對我都不是陌生的。雖然我未親臨其地,但是在我心目中都有明顯的印象,因為承朋友們的好意,這些年來時常的供應我有關莎氏的資料。甚至有些不相識的人,自稱「讀者」(大概是指中譯本的讀者吧?)也從海外寄我圖片,例如從丹麥寄來的愛爾新諾古堡圖片(哈姆雷特一劇的背景)。又有人自義大利寄來的羅密歐茱麗葉談情的那個陽台的圖片。這些大大小小的頒贈都有助於我的見聞,使我無須親自跋涉,省卻不少草鞋錢。
自從決計與莎翁絕交,對上述種種的紀念品就不復感覺興趣,只好束之高閣。甚至我長期訂閱的《莎士比亞季刊》也停止續訂了。《莎士比亞年刊》我也不復閱讀。每年戲劇季節,英國、加拿大和美國的某些都市都有莎劇上演,宣傳品不斷寄來,我只能略爲翻閱而已。未嘗不想去看,但已無餘勇可賈。不過已有三十年的糾葛,要說一刀兩斷也不是容易事。何況有些朋友不大了然我的心情,偶爾仍以有關莎氏的問題詢及芻薧,我也不能不重拾舊好再與周旋。例如「培根學說」,那是老掉牙的問題,固然不値一提,但是也有較新、較爲具體的一些研究,未便一筆抹煞。例如一位美國學者霍夫曼從一九三六年起就在心中萌長一項猜疑,以爲莎士比亞乃一位演員而已,其作品則恐怕是出於瑪婁之筆。他花了十八年的功夫「上窮碧落下黃泉」不斷的奔走研究,他想在文字方面用簡單統計方法企圖證明莎氏與瑪婁實為一人,但是種種內證均不足以服人。最後他想到非舉有力的外證不可。他認定莎氏作品的原稿一定是藏在當時特務頭子華興安爵士的墓裡,因爲華興安是瑪婁的上司。於是奔走求情,上下關說,意欲打開墳墓一窺究竟。挖掘墳墓非同小可,他竟能層層打通,但終爲當地牧師否決,功虧一簣。霍夫曼欲解之謎仍然是一個謎以至於今。有人問我對此事有何評論。我的看法是:莎氏作品與瑪婁作品俱在,作風迥異,不可能是一個人。劇本在當時不是文學「作品」,不可能被人重視到拿去殉葬。霍夫曼枉費精神。
我所看見的最新的一篇莎氏研究論文是美國斯丹佛大學生物統計研究所一九八六年四月發表的一篇專門報告(列為第一百一十一號),題目是〈莎氏是否寫過新近發現的一首詩)?作者是吉斯台德與艾夫龍。有人複印了一份給我,並且問我的意見。論文提要如下: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裡牛津大學圖書館中發現了一首七節的詩,是前所未見的,被認為是莎士比亞作品。這首詩真是莎士比亞寫的麼?茲以艾夫龍與吉斯台德在一九七六年討論過的「非參數的經驗的貝葉斯模型」對此詩用字方式之一貫性與莎士比亞眞實作品用字方式之一貫性作一比較研究。例如,此詩有九個單獨不同的字,是在以前莎氏作品中從未出現過的,而按照貝葉斯模型預測,在這樣短的一首詩裡其期望值爲六點九七。爲了更加了解此一模式之限制,我們也考慮了章孫、瑪婁、鄧約翰的詩,以及四首確屬莎氏作品的詩。總而言之,此詩相當合理的與莎氏以前的寫作慣例相符合,故可據以相信此詩確爲莎氏所寫。

論者使用的統計方法精緻而客觀,可以說是很科學的。案:在莎氏研究中使用統計方法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一七七八年馬龍首先提出了「詩行測驗法」(Verse test),重點在計算詩行用韻以及聯行在全部作品中之比例,其目的在於確定莎氏作品之寫作年代,亦即我們所謂的「繫年」。此後莎氏全集之編纂者幾無不採用「詩行測驗法」。雖然各家測驗的結果並不完全一致的精確,但統計方法之值得使用是不容置疑的。
此一論文之檢討的對象是此詩之字彙,其目的在於「辨僞」。作者計算莎氏全部作品共八八四六四七個字,在這八十八萬多字之中各別不同的字有三一五三四個。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十四日美國學者泰勒在牛津圖書館發現的這首詩很短,共僅四百二十九個字,其中各別不同的字有二百五十八個。在這二百五十八個字當中,有九個字是莎氏作品中所未見過的新字,例如admiration一字在莎氏作品中出現過十四次,但是從未以複數形出現過,所以admirations算是一個新字。另有七個字出現過一次,五個出現過二次……。該論文只考慮出現過九十九次或不及九十九次的字。根據這些統計數字,細加分析,因而得到此詩並非赝品的結論。
我最初讀到這首新發現的詩,憑直覺的主觀的品味,以其內容之淺陋,不似大詩人之手筆。繼而比較莎氏早年所作之詩歌,尤其是〈鳳凰與斑鳩〉、〈熱烈的情人〉、〈雜調情歌〉等篇,我想此一新發現的詩也許可以歸入「少作」之列。再者,詩與歌本來可以有別。歌側重唱的效果,行要短,韻要繁,要有聲調鏗鏘之致。凡是流行歌曲無不如是。如今有統計的證明其非僞,我們也可以承認這是莎氏早年所作的一首情歌吧。
莎翁全集卷帙浩繁,已經夠我們研讀的了,再加上一首歌,又有何妨?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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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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