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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梁實秋的《雅舍小品補遺1928-1948》
2024/06/30 07:48:18瀏覽34|回應0|推薦2
Excerpt梁實秋的《雅舍小品補遺1928-1948

書名:雅舍小品補遺1928-1948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1997/11/10

內容簡介
《雅舍小品補遺(一九二八~一九四八)》是大師在三十、四十歲人生成熟期的創作,嘲諷中有幽默,中西學養俱佳且隨處有機智,充份展現「雅舍散文」獨樹中國文壇的特色。
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圖書館副館長陳子善,在編《雅舍小說和詩》之後,又一文學史上的鉅獻。

Excerpt
〈出了象牙之塔〉

十五年前,我還是一個沒有成熟的青年。那時候我是藝術至上主義的信仰者,我覺得最醜惡的是實際人生,最美的生活是逃避現實,所以對於文學藝術發生了濃厚的愛好。我愛李義山的詩,因為他綺麗;我愛拜倫雪萊,因為他們豪放超脫浪漫。我喜歡看圖畫,喜歡弄音樂,喜歡月夜散步,喜歡湖旁獨坐,喜歡寫情詩,喜歡發感慨。我厭恨社會科學,厭恨自然科學,厭恨商人,厭恨說教的道學家,厭恨空虛的宗教。用近代術語來說,我當時該是一個所謂「文學青年」。偶檢書笥,發現當時譯的一首法國象徵派詩人波多萊耳的散文詩,是曾發表在當時學校的週刊上的,譯文是這樣的:

陶醉
永久的陶醉。   別的事都無足輕重:這是唯一的問題。
假如你不願,感覺那「時間」的可怖的擔負壓在你的肩上並且擠迫你到這個塵世,那麼就去繼續的酩酊大醉。
憑什麼去醉呢?   憑酒,憑詩。或是憑品德,任隨你的便。   必要去醉。
假如有時在宫殿的台階上,或在溝渠的綠岸上,或在你自己屋裡可怕的孤獨裡,你神志清醒了,或醉醒退滅了一半或全部,試問一問風,或浪,或星,或鳥,或鐘,或一切能飛的,嘆的,動摇的,唱的,说的,現在是什麼時候;風,浪,星,鳥,鐘,將要答你:「這是陶醉的時候!陶醉啊,假如你不願做「時間」的殉死的奴隸;繼續的酩酊啊!
以酒,以詩,以品德,任隨你便。」

譯文有無錯誤,且不去管,卻表示了我當時的心情,我當時覺得這詩道出了我的自己的內心的苦悶。現在我看著,覺得汗顏。但因此我也就能了解一些現代「文學青年」之趨向於逃避現實。十五年前我自己也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的年紀把一個人的心情改變得多麼厲害!也許有人說,你從前的幼稚確是真,你現在的成熟確是假。我不這樣想,我以為這是時間之無情的手段所釀成的變化。從前的逃避現實是許多人所不能避免的一個階段,從逃避現實到正視人生也是一個不能避免的轉移。不記得聽誰說過:「一個人若在年輕時候不是無政府主義者,這個人沒有出息;一個人若在成年之後仍然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這個人也是沒有出息!」這是就政治思想而言。我想在文學上亦然。一個人在年輕時候若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信仰者,這個人沒有出息;一個人若是到了成年之後還主張「為藝術而藝術」,這個人也沒有出息!
但是現代的青年,卻很少有逃避現實的趨向。現代而高談象徵主義的倒是一些中年的人。現在的青年被另外一種時尚所誘惑了。現在的青年的口頭禪是鬥爭,是辯證法,是唯物論,是革命,在文學的領域以內亦然。當然現在的中國和十五年前的中國,環境是不同的。但是我們得承認,無論辯證法唯物論這一套是如何如何的正確,無論青年人放棄了那逃避現實的傾向是如何的可慶幸,這種「少年老成」的現象究竟是環境逼出來的,究竟是不自然的,現代青年人比從前的青年人知道正視人生,知道注意國家社會的情形,這是可喜的,然而從另一方面看,環境逼得青年人早熟,環境逼得青年人老早的就擺脫了孩氣,老早的就變得老成,這也不是合乎我們理想的事,當然,誰也不願再把現代青年打發回「象牙之塔」,然而「象牙之塔」原也是人生過程中之一個駐足的所在,現在青年沒有功夫在那塔裡流連,一下子就被扯了出來,扯到驚濤駭浪的場面裡去了。
然而最令人心裡驚異的是,早已到了該出「象牙之塔」的年齡的人,偏偏有些位還不出來,還在裡面流連迷戀著!還想把所有的人都往這塔裡招!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十八日《北平晨報.文藝》第二期,署名子佳)

〈莎士比亞的墓誌〉

十幾年前一位朋友從英國回來,送了我一張莎士比亞的墓誌的拓片,是用黑蠟筆拓的,下面有教堂負責人的簽字證明那拓片不是假的,我因爲喜歡研究莎士比亞的作品,所以對於這張拓片就很感興趣,把它裱裝起來一直懸在我的書齋裡。墓誌是四行韻語——

Good frend for iesvs sake forbeare

To digg the dvst encloased heare
Blese be ye man yt spares; thes stones
And cvrst be he yt moves my bones

大意是這樣的——

好朋友,看在耶穌面上,請勿
刨掘埋在此地的一坯屍土。
饒了這些塊墓石的人,降福於他!
移動我的骸骨的人,他永受咒罰!

詩作得的確不高明,老早有人懷疑,怕不見得是莎士比亞的手筆。墓誌的意思是很明白的,是怕後人搬動他的墳墓。但是他爲什麼要怕後人搬動他的墳墓呢?
英國的風俗,貴族或有權勢的富人死後要葬在教堂裡面,理由有二:一是教堂裡面是神聖的,有神靈啊護,越挨近神龕的地方就越神聖;二是富貴人家的墳墓均相當考究,在教堂裡面不致失竊。只有平民死後才埋在教堂外面的墳園裡,橫七豎八的由著風吹雨打,比不得教堂裡面的「雅座」那樣整潔幽靜。這種風俗流傳很久,到了十八世紀,詩人格雷作《墓畔哀歌》,不是還在唏噓憑弔那些埋在教堂外面的無名英雄麼?人活著的時候有貧富之別,死後這界線也還不能泯滅!
莎士比亞總算是幸運的,死後葬在教堂裡面。但是還怕睡不安定,墓石上刻了四行歪詩,一面哀求,一面威嚇,要後人別打擾他,這道理卻在哪裡呢?
偶讀英格索一篇關於莎士比亞的演講,居然有一段解釋:

莎士比亞是一個演員——一種不大體面的職業——但是他發了財——永遠是體面的。他從倫敦回來的時候是個闊人。他買田,造房。有些號稱上流的人大概對他都有敬意。他死後葬在教堂裡,然後起了反響。虔誠的人覺得教堂受了褻瀆。他們覺得一個演員的屍灰不該埋在神聖的土裡。有人開始說屍體該搬走。據我想,必是莎士比亞的女婿都爾在墳上刻了這樣的墓誌。莎士比亞當然不會慮到他的墳會被騷擾。他怎麼會想到在境上安設一個警告,一個威脅,一個祝福呢?但當時的愚民卻深信這墓誌是死者的呼聲,因此不敢侵犯這墳墓。屍骨這才沒受騷擾。

這段解釋很有趣,他提出了一點很有價値的暗示,莎士比亞按照他的演員的身分不配埋在教堂裡面,埋進去會引起問題。這一點以前的人大概多未注意,他們只注意到另外一點,以爲莎士比亞已經致富,所以居然埋進教堂。演員的身分是頗値得注意的。但是我要問:莎士比亞葬了之後是不是真個有人反對呢?是誰反對呢?是怎樣反對的呢?如果真有人反對,四行歪詩是不是就真有力量完全能抵抗反對呢?又怎麼知道四行歪詩一定是莎士比亞的女婿的手筆呢?這一串疑問都需要真憑實據,不能只靠臆測來推斷。因此,英格索的解釋雖然有趣,但是缺乏證據,我還是不能不疑惑。不過有幾點是可以確信不疑的。
一、四行歪詩決不是莎士比亞的手筆。究竟是誰的手筆,我們不能確定,也許是他的女婿,也許更可能的是一位不知名的unlettered muse(沒有學問的詩人,格雷語),也許是另外的什麼人,我們都不敢說一定。但寫這四行詩的人一定是個不大高明的人。他的造像下面不也有幾行讚美的拉丁文嗎?稱讚莎士比亞有「奈斯脫的智慧,蘇格拉底的情感,魏琪爾藝術」。其比擬不倫,比起墓誌的四行歪詩不也一樣的可笑嗎?大概當時鄉下沒有高手,只能有這樣的作品。
二、莎士比亞埋在教堂裡面,是應該有問題的。一個「戲子」葬在教堂裡面當然是與身分不稱。但是我們不可忘記,莎士比亞已經致富,而且他已經在勳微局給他的父親請領勳徽,他已經正式的升入了紳士階級,在一般勢利的鄉下人眼裡,葬在教堂裡面似乎也還可以不太成問題,縱然一部分人要不免腹誹,若說真個的去刨墳挖屍,恐怕不太近情。
三、事實上莎士比亞的墳沒有被移動,是那四行歪詩的力量麼?也許是的,因為死人的詛咒,在一般人看來,是最厲害的詛咒,沒有人敢去招惹他。不過幾十年過後,經過一代兩代,一般人也健忘了,誰還願多事去找那個麻煩。
莎士比亞一生給我們留下了三十多篇詩劇,裡面有無窮盡的寶藏,有無數段好文章,有無數行美妙的詩句,最後在墳上竟只有這麼四行歪詩,這不是絕大的諷刺麼?

(原載一九四八年四月《文潮月刊》第四卷第六期,署名梁實秋)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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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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