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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30 22:20:46瀏覽57|回應0|推薦3 | |
Excerpt:梁實秋的《談聞一多》 書名:談聞一多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傳記文學 出版日期:1987/7/1(再版) 【Excerpt】 〈談聞一多〉 一 聞一多生於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年)十月二十二日,死於民國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七月十五日,不足四十八歲。早年寫新詩比較著有成績的,一個是徐志摩,一個是聞一多,不幸兩個人都早逝,徐志摩死時年三十六歲。兩個人都是慘死,徐志摩墮機而亡,聞一多被人槍擊殞命。在臺灣,知道徐志摩的人比較多,他的文字也有被選入教科書的,他雖然沒有正式的全集行世,但坊間也翻印了若干散集,也有人寫他的風流韻事;聞一多有全集行世,朱自淸、吳晗、郭沫若、葉聖陶編,上海開明書局印行,但是在臺灣是幾乎無法看到的。因此,年輕一些的人對於死去不過剛二十年的聞一多往往一無所知。在美國,研究近代文學的人士對於聞一多卻是相當注意的,以我所知,以聞一多為研究對象的碩士論文即有好幾起。但是好像還沒有人寫聞一多的生平事蹟。 聞一多短短的一生,除了一死轟動中外,大抵是平靜安定的,他過的是詩人與學者的生活,但是對日抗戰的爆發對於他是一個轉捩點,他到了昆明之後似乎是變了一個人,於詩人學者之外又成了當時一般時髦人士所謂的「鬪士」。抗戰軍興之後,一多一直在昆明,我一直在四川,不但未能有一次的晤面,即往返書信也只有一次,那是他寫信給我要我爲他的弟弟家駟謀一教法文的職位。所以,聞一多如何成爲「鬪士」,如何鬪,和誰鬪,鬪到何種程度,鬪出什麼名堂,我一概不知。我所知道的聞一多是抗戰前的聞一多,亦即是詩人學者之聞一多。我現在所要談的亦以此為限。 「聞一多在昆明」那精采的一段,應該由更有資格的人來寫。 二 聞一多是湖北浠水人,他的老家在浠水的下巴河鎭陳家大嶺。他的家庭是一個典型的鄉紳人家,大家庭人口衆多,子弟們都受的是舊式的教育。一多的初步的國文根柢是在幼時就已經打下了的。 聞一多原名是一個「多」字,「一多」是他的號。他考入清華是在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一般的記載是民國二年,那是錯誤的。他的同班朋友羅隆基會開玩笑的自詡說:「九年清華,三趕校長」。清華是八年制,因鬧風潮最後留了一年。一多說:「那算什麼?我在清華前後各留一年,一共十年。」一多在清華頭一年功課不及格,留級一次,所以他編入了一九二一年級,最後因鬧風潮再留一年,所以是十年。很少人有在清華住上十年的經驗。他頭一年留級,是因爲他根本沒有讀過英文,否則以他的聰明和用功是不會留級的。 …… 我進清華是在民國四年,在班次上比聞一多晚兩年,所以雖然同處在「水木清華」的校園裡,起初彼此並無往來。他在課業上表現比較最突出的是圖畫。我記得在Miss Starr的圖畫教室牆上常有T. Wen署名的作品,有炭筆畫,也有水彩畫。我也喜歡塗兩筆,但是看見他的作品之後自愧弗如遠甚。在淸華週刊裡又不時的看到他的文學作品,他喜歡作詩,尤其是長篇的古詩排律之類,他最服膺的是以「硬語盤空」著稱的韓退之。生硬堆砌的毛病,是照例不可免的,但是字裡行間有一股沉鬱頓挫的氣致,他的想像豐富,功力深厚。 …… 五四以後,一多最活躍的是在文學方面,尤其是新詩。在清華園裡,他是大家公認的文藝方面的老大哥。民國九年,我的同班的幾位朋友包括顧一樵、翟毅夫、齊學啓、李滌靜、吳錦銓和我共七個人,組織了一個「小說研究社」,佔一間寢室作爲會址,還連編帶譯的弄出了一本短篇小說作法。後來我們接受了聞一多的建議,擴充爲「清華文學社」,增添了聞一多、時昭瀛、吳景超、謝文炳、朱湘、饒盂侃、孫大雨、楊世恩等人為會員。後來我們請周作人教授來講過一次日本的俳句,也請過徐志摩來講過一次文學與人生,那都是一多離校以後一年的事了。 一多對於新詩的愛好幾近於狂熱的地步。女神、冬夜、草兒、湖畔、雪潮……幾乎沒有一部不加以詳細的研究批判。尤其是民國十年到十一年,也就是他最後留級的那一年,他不用上課,所有的時間都是可以自由支配的,一多獨佔高等科樓上單人房一間,滿屋堆的是中西文學的書,喜歡文學的同學們每天絡繹而來,每人有新的詩作都拿來給他看,他也毫不客氣的批評。很多人都受到他的鼓勵,我想受到鼓勵最多的我應該算是一個。 在清華最後這一年是他最愉快的一年。他寫的詩很多,大部分發表在清華週利的文藝增刊上,後來集結爲一册,題名紅蠋,上海泰東出版。對於新詩,他最佩服的是郭沫若的女神,他不能贊同的是胡適之先生以及俞平伯那一套詩的理論。據他看,白話詩必須先是「詩」,至於白話不白話倒是次要的問題。 …… 在英詩班上,一多得到很多啓示。例如丁尼孫的細腻寫法the ornate method和伯朗寧之偏重醜陋the grotesque的手法,以及現代詩人霍斯曼之簡練整潔的形式? 吉伯林之雄壯經鏘的節奏,都對他的詩作發生很大的影響。例如他以後所寫的死水: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們笑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麼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誇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麼世界。 這一首詩可以推爲一多的代表作之一,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出這整齊的形式,有規律的節奏,是霍斯曼的作風的影響。那醜惡的描寫,是伯朗寧的味道,那細膩的刻劃,是丁尼孫的手段。這首詩的主旨是寫現實的醜惡,當然也有「化腐朽爲神奇」的企圖,一多為人有一强烈的矛盾,理想與現實的要求在他心裡永遠在闘爭,他想在藝術裡詩裡求得解脫與協調。我在前面提到的Grigson編的那本書也會提到這一首詩,他說「『一溝絕望的死水』當然即是中國,聞一多終其生都在希望着破銅爛鐵能變成爲翡翠一般的線。」這完全是附會。一多寫這首詩的時候,正是我們一同讀伯朗寧的長詩指環與書的時候。他有愛國思想,但不是表現在這首詩裡。 …… 死水於十七年一月出版以後,一多對於新詩的創作即不熱心,他的興趣已轉到中國文學的研究,由詩人一變而爲學者,但是大家對他的屬望仍殷,看徐志摩於十八年十一月底從上海寫給我的信: 「一多非得幫忙近年新詩多公影響最著且儘有佳者多公不當過於韜晦詩刊始業焉可無多即四行一首亦在必得乞為轉白多詩不到刊即不發多公奈何以一人而失衆望兄在左右並希持鞭以策之況本非駑特嬾憊耳稍一振蹶行見長空萬里也」 這是志摩為詩刊催稿的信中的一段,結果是一多寫出了一首奇蹟。志摩誤會了,以為這首詩是他擠出來的,他寫信給我說:「一多竟然也出了『奇蹟』,這一半是我的神通所致,因為我自發心要印時别以來,常常自己想一多尤其非得擠他點兒出來,近來睡夢中常常捻緊拳頭,大既是在幫着擠多公的奇蹟!」實際是一多在這個時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點漣漪,情形並不太嚴重,因為在情感剛剛生出一個蓓蕾的時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內心裡當然是有一番折騰,寫出詩來仍然是那樣的廻腸蕩氣。這不僅是他三年來的唯一的詩作,也可說是他最後的一篇,照錄如下: 奇蹟 我要的本不是火齊的紅,或半夜裏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薔薇的香,我不曾真心愛過文豹的矜嚴, 我要的婉孌也不是任何白鴿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的結晶, 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跡! 可是,這靈魂是真餓得慌,我又不能 讓他缺著供養,那麼,既便是糟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跡的來臨! 我不敢讓靈魂缺著供養,誰不知道 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麼, 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犯得著 驚喜得沒主意,喊著最動人的名兒, 恨不得黃金鑄字,給裝在一支歌裡? 我也說但為一闋鶯歌便噙不住眼淚 那未免太支離,太玄了,簡直不值當。 誰曉得,我可不能那樣:這心是真 餓得慌,我不能不節省點,把藜藿 權當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說只要你—— 只要奇跡露一面,我馬上就拋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豔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白玉的溫潤,給我一個奇跡, 我也不再去鞭撻著“醜”,逼他要 那分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 這些勾當,這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 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 我並非倔強,亦不是愚蠢,我不會看見 團扇,悟不起扇後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麼 我便等著,不管等到多少輪回以後—— 既然當初許下心願,也不知道是在多少 輪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靜候著 一個奇跡的來臨。總不能沒有那一天 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全地獄翻起來 撲我,……害怕嗎?你放心,反正罡風 吹不熄靈魂的燈,願這蛻殼化成灰燼, 不礙事,因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恆——一陣異香,最神秘的 肅靜,(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 喝住,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然一響, 傳來一片衣裙的窸窣——那便是奇跡——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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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