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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梁實秋的《浪漫的與古典的》
2024/06/30 06:02:19瀏覽26|回應0|推薦1
Excerpt梁實秋的《浪漫的與古典的》

本書原本發行於1927年,再版的時候把另一本《文學的紀律》刪除部分文章合併成水牛版的版本。

最後一篇文章談到了王爾德,乍看有很多批評,是否要全盤接受?另外,以現在批評理論的發展,可能梁實秋的部分論述略顯偏頗或過時,但我想這是不妨礙閱讀的,讀者自己應該也會有一些定見。


書名:浪漫的與古典的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水牛圖書
出版日期:1986/10/01(再版)

書名:浪漫的與古典的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文星書局
出版日期:1965/04/25

Excerpt
〈王爾德的唯美主義〉

在藝術上王爾德沒有主義,但是他有許多主義。他有一次說:「……在藝術批評裏,態度最為重要。因為在藝術裏,並沒有什麼所謂的普遍的眞理。藝術裏的眞理便是這個眞理的反面還是眞的。」(見Truth of Mask)態度當然是最重要,但決不是批評的本身。批評家有一個態度,由這個態度輻射出各方面的批評。我們要明瞭一個人的批評的態度,還是要先考究他的各方面的批評,所以如今我們要考察王爾德的唯美主義,還須從王爾德的批評學說的幾方面入手。
若說王爾德的唯美主義即是「爲藝術的藝術」,這未免有黑籠統,「為藝術的藝術」的中心論點是藝術與教訓主義的問題,王爾德對於這個問題的確是有許多議論,但是唯美主義是一個範圍較大的題目。
在王爾德自己的作品裏,虚謊的衰退(The Decay of Lying)一書比較的最足以代表他的批評學說。在這篇極爲精采的論文末尾,王爾德寫下他所謂的「新美學」的幾點綱要:
「簡單說來,略如下述。藝術從來不表現任何事務,除非表現藝術本身。……藝術有獨立的生活……永不表現它的時代……
第二條原理是:一切的劣等藝術都是由於皈返人生與皈返自然,並且把人生與自然理想化的原故。……美的東西只是與我們無關的東西
第三條原理是:人生之模倣藝術遠過於藝術之模倣人生……
附帶的一條細則:外物的自然也是模倣藝術……
最終之鵠的便是:敍述美而不真的事物乃藝術之正務……。」
這一段話最足代表王爾德的學說,裏面實在是包括着五個大問題:
一、藝術與時代;
二、藝術與人生;
三、藝術與自然;
四、藝術與道德;
五、個性與普遍性。
附帶着還有一個問題;
六、藝術與藝術批評。
我們現在分段來討論。

藝術與時代

王爾德對這個問題的意見有兩層:一、藝術所表現的不是時代精神,而是藝術本身;二、藝術本身總是與時代精神相反的。藝術的完全獨立,是王爾德的唯美主義的第一個口號,實在不是他的獨創,卻是他首先張大其辭。王爾德自己說,他對於「美」的熱狂,是由於他深邃的研究希臘文物而來,其實他的熱狂是太過分,以致不能有一清健的觀察。若說藝術絕對不受時代影響,這不會是眞的,即使是眞的,也不是對藝術的贊揚。藝術的產生與當時社會環境及哲學思想自有不可分離的關聯。這是一件事實,我們可以不相信作品價値之估定與其時代性發生重要的關係,但是我們不能抹殺事實。王爾德說:「在寫實主義的時代藝術不一定就是寫實的,在虔信的時代也不必就是精神的。若說藝術是時代的產物,毋寧說是與時代反抗的。」至少這「反抗」兩個字已足表示時代對於藝術確有影響,而所謂完全的藝術的獨立是不可能的了。
在「英國的文藝復興」一篇演講詞裏,王爾德聲明他這樣的對於藝術的熱狂,乃是希臘精神復興的徵候。但是他的熱狂太過度了,以致於要主張藝術的完全獨立。而他又把獨立解釋做反抗。把文學認做反抗時代,是一種很浪漫的心理,凡以現代爲不滿足而又想求精神的逃避,那麼不是要虚想將來,就要重返過去,非如此精神就得不到安頓。王爾德就因為痛惡現代,所以在他的學說裏面,「復古主義」(Archaism也有其相當之位置,他在虛謊的衰退裏說:
「有時候藝術要重返到過去的足跡上去,並且要把幾種古舊文體的形式復活起來,當初晚代的希臘藝術之「復古運動」即是如此,我們今日之先拉斐爾運動也是如此的。有時候藝術又是完全的走到時代前面,往往這一個世紀的作品。要等下一個世紀纔能了解欣賞。」
王爾德說這樣的話的時候,我們要記得,正是十九世紀後半寫實主義的時代。王爾德是極反對寫實主義的,所以他說出極決絕的藝術獨立的話。藝術不應該只是寫實而已,應該有相當的高超性。王爾德提出了一個很正當的問題,但是他沒有供給我們以正當的解答。

藝術與人生

王爾德在假面具的眞理裏,有幾句批評莎士比亞的話,裏面包含着一個重要的問題,他說:
「莎士比亞引用事實的手段,是他創作方法裏面最有趣的一部分。足以表示他對舞臺藝術的態度,及其對於想像的藝術的關係。」

講起藝術的「虚幻性」(Illusion),王爾德又攻擊莎士比亞,因爲:
「他太喜歡直接的參照生活,並引用日常生活之自然談吐。」(見虛謊的衰退)
王爾德對於當時的小說家極致不滿,因為他們能——
「寫起小說來,寫得逼眞,使得讀者反倒不能相信這些小說是有或能性(Probability)了。」(同上)
王爾德的意思是:藝術不該模做人生。據他看來,吾人可以因着經驗把人生做爲藝術的原料。但是原料不經製鍊的工夫是無實用的。人生是不完美的、醜陋的,不值得忠實的模做。王爾德說:「人生乃破壞藝術的毒劑,乃毀滅藝術之宮的仇敵。」(見虛謊的衰退)王爾德的小說甚至於屠蓮格雷的畫像出版之後,報章上攻擊他的非常之多,其中的一個理由便是:「小說中的人物在人生裏是遇不到的,」王爾德立刻便在一八九〇年六月二十七日的聖哲姆斯報(St. James Gazette)發表了一封公開信,他說:
……我描寫的人物,誠然是不合人生,誠如此君所謂,僅是「虚幻之揣擬」。假如那些人物果然是在人生中可以發見的,那也就不值得我來描寫了。藝術家的任務是在於創造,而不在於記錄。我描寫的人物都是世上沒有的。若是有,我何必再描寫?人生的寫實永遠是在摧殘藝術的題材,文學之美妙,即在於能使不生存的人物生存。」
……


藝術與自然

……

王爾德以為,假如自然對於藝術是有效用的,其效用亦只限於做藝術的原料。藝術「乃是我們最有力的一個抗議,很有聲有色的一個嘗試,想還給自然以其應得的位置。」自然的風景,沒有什麼可供玩賞的價值;從印象派的畫裏,我們倒可以看見了「那奇異的赭黃色的霧」與「那可愛的銀灰色的煙雲」。「自然並不是產生我們的一個偉大的母親。自然是我們的創造。如其自然可以帶有幾分生氣,那只有是在我的腦筋裏。」英詩人華資渥茲對於自然的愛慕,由王爾德看來,簡直是一件怪事,他說「華資渥茲徘徊濱湖,俛仰興感,而他的幾篇好的作品之產生,不在他皈依自然的當兒,卻在他皈依詩的時候。」
王爾德厭棄自然,重視藝術。這可說是過猶不及。因為無論藝術與自然,一概都應以人為本。以人性爲根本出發點,則「自然」有應得之位置,而藝術亦有其固定之價値,這其間決沒有互爭雄長之可能。但是王爾德並不能把捉常態的人性,他厭棄自然,不是因爲他認識了人性,有的只是他的自己的誇大的個性。他反抗自然,因爲自然不能助長他的個性。……

藝術與道德
……


文學究竟應不應該純粹是爲享樂,抑是應有倫理的價値,這是一件事。文學應不應含有一種道德的教訓,這是另一個問題。王爾德爲了狂熱的鼓吹文學裏的享樂的成分,並且十分的攻擊文學裏的教訓主義,所以竟不知不覺的趨於極端,將倫理的與道德的混爲一談。他在屠蓮格雷畫像序裏說:
「藝術家是美的事物之創造者。」
「無所謂道德或不道德的書。書只有寫得好,或是寫得不好。如是而已。」
「藝術家都沒有倫理的同情。藝術家而有倫理的同情,乃是不可恕的一種虛文。」
「藝術家就不會變成病態的,藝術家能表現任何事物。」
「罪惡與美德,對於藝術家,同是藝術的原料。」
……


王爾德在藝術家之批評家的後半裏,說:「一切藝術都是不道德的,除了那些下流的專以引人為善或為惡的肉慾的或教訓的藝術。……
這也未免太過。藝術為什麼一定要是不道德的呢?也許王爾德所謂的不道德Immoral 即是非道德 Unmoral的意思。現代批評的意見,差不多全是要把道德與文藝分開,這是很正當的,尤其是在如今菲力斯丁的時代。但是無論什麼樣的主張,都有個分寸,我們不能贊成王爾德的主義,爲了擁護文藝的純粹性而趨於極端,以致於一方面替眞正不道德的文字張目,一方面又否認了文藝中之倫理的標準文學而成爲道德的,這是無謂;不道德的文字就算做文學,這簡直是狂妄了。

個性與普遍性

古典藝術的對象是普遍的,浪漫藝術的對象是個人的。所謂普遍的,即是常態的中心的;所謂個人的,即是例外的怪異的。所以說個性與普遍性是兩件背道而馳的東西。王爾德的唯美主義卻是這種精神的混合物。
在屠蓮格雷的畫像裏,亨利爵士說過,如其人人都可以完全的實現他們的個性,世界上必定充滿喜悅,超越過中古主義,以至躋於希臘的理想,——不,比希臘的理想將更爲優美、豐富。這種較希臘理想還要變本加厲的精神,王爾德喚它做「新希臘精神」。在他的「英國的文藝復興」一篇演講詞裏,他給「新希臘主義」下了一個定義,這個定義便是包括了浪漫的與古典的兩種理想:
「希臘精神之範圍廣大,目標清晰,冷靜的美,若加上浪漫精神之豐烈的色彩,飽滿之個性,混合起來,便成功了英國十九世紀的藝術了。這就譬如說,浮士德與海倫 Faust and Hellen of Troy 結婚,生一個美麗的孩子幽浮麗昂……。」
……


對於王爾德,藝術的任務即是自我的實現。至於自我究竟是屬於那種質地,其內涵是否純正,有無實現之價値,這在王爾德都是不過問的。一個人有若干的個性,就要充分的表現出來,無論其爲常態的抑是變態,合理的抑是詭異的。換言之,文學的精髓,是個性,不是普遍性。王爾德會說:「真正的藝術家是不顧一般的觀衆的。對於他一般的觀衆是不存在的。」王爾德所企求的是藝術的絕對的獨立,不但對於一般的觀衆宣告獨立,即對於普遍的常態的人性亦宣告脫離關係。要求自由,便不能遵從,不遵從一切事物,不遵從權威,傳統、慣例、理性、紀律,至以於不遵從態常的普遍的人性。

藝術與藝術批評

王爾德有一個特別的浪漫的批評學說。在他的藝術家之批評家一文裏,他說:
「最高之批評……當其批評一件藝術品的時候,只是把它當做一個新創作的出發點……。」
「最高之批評,比創作之藝術品更爲富有創造性……」。
「對於批評家,只是對於他自己的創作的一颗暗示,其創作之結果固不必與其所批評之作品有何顯著之類似……。」
王爾德的意思是說,每個藝術家都是批評家,因爲藝術家必須要有批評的能力,然後纔能從森羅萬象之中從事選擇。王爾德又更進一步說,批評家也是藝術家,並且比藝術家更爲創造的,因為批評家的任務是從已經選擇的材料之中再從事選擇,於是批評乃成為至高尙 至完美之藝術品,於是批評乃不是理性的,不是判斷的,而是創造的。批評不必是要誠懇的,因爲他說「不誠懇乃是變化人格的一個方法。」
王爾德的創造的批評論,其原意不過是想認定批評與創作根本是一個東西,同是基於選擇,而批評之選擇比平常之創作爲更嚴密,於是批評比創作爲更創造的。這裏面有一個根本的問題:
批評的性質與創作的性質究竟是否可以混為一談?創作裏面要有選擇,我們可以說創作裏面多少是包涵着批評的成分,而我們能不能因此就說批評也就是創造的?由這兩點觀察,就知道王爾德之創造的批評論至少有兩點錯誤:第一,他把天才與品味(Genius and Taste)認爲是一個東西;第二,他因為創作有批評的成分,便濾說批評亦是創造的。批評與創作,雖然有其共同的倫理的目標,在人生上發生同樣的意義,然而在方法上在性質上終究是有判然不同的界限。創作品是以理性控制情感與想像,具體的模倣人性;批評乃是純粹的理性的活動,嚴謹的評判一切的價值。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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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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