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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史鐵生的《務虛筆記》
2024/07/04 05:10:34瀏覽98|回應0|推薦5
Excerpt史鐵生的《務虛筆記》

用數百字來統整敘述書中發生的故事,是件困難的事。因為,實在說,此書的故事性非常薄弱。就是說,它不太看重小說對故事的傳統要求。說得過分點:它沒有故事,只有情節。這符合我一貫的寫作期待——不重成品,而重探問;人一生中有多少完整的故事呢?或人能記得一生中的多少起伏跌宕的故事呢?人們更多地記住的是情節,是並不緊湊的種種經歷、心緒和種種盼念與猜想,由之而有了對生命的疑問與沈思。
這可以算是一部準自傳體小說。書中人物並不都是曾與作者交往過的,書中事件亦非都是作者在現實的經歷,但這一切,都是在作者心魂中發生和存在著的。
——
史鐵生,〈自序:在「務實」之外〉

恐怕這是近期唯一讀過的一本大陸作家的小說,甚至,也是少有讓自己感覺可以分享的小說。

至於,這本小說不是很像傳統小說而欠缺情節,恐怕就是自己可以完成閱讀的主因吧。


書名:務虛筆記
作者:史鐵生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04/03/01

內容簡介
  《務虛筆記》是由二十二個段落合成的長篇小說。
  故事發生於五十年代中國社會,敘述文化大革命等嬗變帶給殘疾人C、畫家Z、女教師O、詩人L、醫生F、女導演N等一代人的影響。
  本書是史鐵生首部長篇小說,也是史鐵生半自傳式的作品。

Excerpt
1

在我所餘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見那兩個孩子了。我想那兩個孩子肯定不會想到,永遠不會想到,在他們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後,他們正被一個人寫進一本書中,他們正在成為一本書的開端。他們不會記得我了。他們將不記得那個秋天的夜晚,在一座古園中,遊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在一條幽靜的小路上,一盞路燈在夜色裡劃出一塊明亮的圓區,有老柏樹飄漫均匀的脂香,有滿地鋪散的楊樹落葉濃厚的氣味,有一個獨坐路邊讀書的男人曾經跟他們玩過一會兒,跟他們說東道西。甚至現在他們就已忘記,那些事在他們已是不復存在,如同從未發生。
但也有可能記得。那個落葉飄零的夜晚,和那盞路燈下一個孤單的身影,說不定會使他們之中的一個牢記終生。
但那不再是我。無論那個夜晚在他的記憶裡怎樣保存,那都只是他自己的歷史。說不定有一天他會設想那個人的孤單,設想那個人的來路和去處,他也可能把那個人寫進一本書中。但那已與我無關,那僅僅是他自己的印象和設想,是他自己的生命之一部分了。
……


6
往事,過去的生活,分爲兩種。一種是未被意識到的,它們都已無影無蹤,甚至談論它們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種被意識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來成為意義的載體。這是不是說僅僅這部分過去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識改造過的,它們只是作為意義的載體才是真實的,而意義乃是現在的賦予。那麼我們真實地佔有現在嗎?如果佔有,是多久?「現在」你說是多久?一分鐘?一秒鐘?百分之一秒抑或萬分之一秒?這樣下去「現在」豈不是要趨於零了?也許,「現在」僅僅是我們意識到一種意義所必要的時間?但是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識到就已成為過去,意義一旦成為意義便已走向未來。現在是趨於零的,現在若不與過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滅,便是虛空。那麼未來呢?未來是真實的嗎?噢是的,未來的眞實在於它是未來,在於它的不會到來,在於它僅僅是一片夢想。過去在走向未來,意義追隨著夢想,在意義與夢想之間,在它們的重疊之處就是現在。在它們的重疊之處,我們在途中,我們在現在。

41

我說過了,我生於一九五一年一月四日。我說過,我接受這個傳說。多年來我把這個日期——這幾個無著無落的數位,幾十幾百遍地填寫進各式各樣的表格,表示我對一種歷史觀的屈服。
有一天我知道了「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一個試圖知道全體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稱的限制。我應該早一點知道它,那樣我會獲得更多的自由。
我曾經這樣寫過:要我回答「世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題,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事實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對我來說開始於何時。(譬如說,它開始於一九五五年春天某個周末的夜晚,這之後才有了一九五一年冬天的那個早晨,才漸漸地又有了更為虛渺更爲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一因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駁我,甚至利用我的邏輯來向我證明,世界也是對他們來說的世界,因此世界並不只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但是我只能是我,這是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結果他們的上述意見一旦被我所同意,即刻又成為世界對我來說的一項內容了。他們豁達並且寬厚地一笑,說那就沒辦法了,反正世界並不單單是對你來說的世界。我也感到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世界對我來說很可能不單單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他們就又想出一條計謀來折磨我,他們說,那麼依你的邏輯推論,從來就不存在一個世界,而是——譬如說現在——有五十億個世界。我知道隨之而來的結論會是什麼,我確實被迫受了一會兒折麼。但是當我注意到,就在我聽著他們的意見之時,我仍舊是無可逃脫地居於我的角度上,我於是說:「對啦五十億個世界,這是對我來說的這個唯一世界中的一個特徵。」
我曾經這樣寫過:我沒統計過我與多少個世界發生過關係,我本想藉此關係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結果他們只是給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構築了這個對我來說的世界。正如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只是借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只是借助它們確定著我的位置;我愛著她,愛著你,其實只是借助別人實現了我的愛欲。
我真應該早點知道那個「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那樣我就能更早地自由,並且更多自信。

43

我從虛無中出生,同時世界從虛無中顯現。我分分秒秒地長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鐵嵌進擴展著的世界之中呢?還是擴展著的世界攪拌在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樣,相依為命。我的全世界從一間屋子擴展到一個院子,再從一個院子擴展到一條小街,一座城市,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直到一種無從反駁又無從想像的無限。簡單說,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我有時想像那無從想像的無限,發現其實很簡單——只是人們並不想老實地承認 一那不過是想像力的極限罷了。無限,是極限的換一種說法。無限是極限的一個狡猾的別名。
就像有一架攝影機,緩緩搖過天花板:白色已經泛黃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紋般的雕飾,從圈心垂吊下一盞燈。孤寂而冷漠的一盞燈。燈罩的邊緣如起落的波浪,但不動,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凍僵的花。
接著,攝影機下搖:牆上有一幅年畫,那年畫想必已經呆在那兒很久,已經並不緊貼住牆壁了,風從窗的藍天上也飛著鴿子。見過那幅畫的人都會記起,它的標題是「我們熱愛和平」。
再橫搖:無聲地搖過那幅年畫,搖過明淨的窗,潔白的窗紙和印花的窗簾,窗臺上一盆無花的綠葉,再外來,它就嘩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終於不能。年畫上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懷裡都抱著鴿子,背後搖過一面空白的牆,便見一張紅漆長桌和兩隻紅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鐘,「滴、滴、滴」,聲音很輕,但很有彈力,「滴、當——」,最後一下響,聲音很厚,餘音悠長。
鏡頭推進,推向那架老座鐘: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的一圈羅馬數字,和一長一短兩支鏤花的指標,圓盤是非常精細非常複雜的金色圖案,圖案中有兩個赤裸著身體的孩子,兩個孩子在那時間裡永遠不長大,永遠都快樂。鏡頭在那兒停留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不必考慮到底是幾點,兩支鏤花的指標可以在任何位置。無所謂,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所謂,不可能記得清了。畫面淡出。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場「鎭反」運動。可能就是那年。
據歷史記載,在朝鮮發生過一場戰爭。可能就是那幾年。
那時候奶奶總在學唱一支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
歷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頓地行進。
另一幅畫面淡入:半開著的屋門,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動人。然後,如同鏡頭拉開:棋盤一般的青磚地,一方一方地鋪開鋪向遠處的屋門,從那兒從半開的門中,倒下來一長條邊界分明的陽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磚地上,空淨、燦爛、安詳。如同攝影機向前移動,朝著屋門,很不平穩地向前移動:青磚地搖搖晃晃地後撤。忽然那條陽光中進來一個影子進來一個聲音,奶奶或者媽媽的聲音:「慢點兒慢點兒,哎——對啦,慢一點兒。」很不平穩但是繼續前移,慢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慢,越過那條齊整的陽光,門完全敞開時陽光變寬了,越過門檻,下了臺階,停住。鏡頭猛地搖起來:猛地滿目令人眩暈的輝煌。然後彷彿調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慢慢清晰了卻似另一個世界,一個新的全世界,比原來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個全世界。向東橫搖一周,再向西横搖一周:還是那些房屋,走廊、門窗、柱梁、屋簷,都還是那麼安靜著待在那裡,卻似跟原來看到的不盡相同。現在不是從玻璃後面看它的一幅畫面,現在是置身其中,陽光溫暖地包圍著,流動的空氣緊貼著你的周身徐徐地碰著你的皮膚,帶著花木的芬芳,帶著泥土的濕潤,帶著太陽照射下的磚牆和石階的熱味兒,帶著陰涼的屋簷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氣息,世界就變了樣子。那是不是又一個生日呢?搖向天:天是那麼深而且那麼大,天上有盛開的花朵;搖向地:地原來並不一定都是青磚鋪成的呀,地上有謝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時節。
歷史記載,曾有過一次「肅反」運動。也許就是那年。
歷史記載,有過「公私合營」,有過「三反」、「五反」以及「掃盲」運動。也許就是那幾年。
記得那時爸爸媽媽晚上很晚很晚還不回來。奶奶在燈下讀《識字課本》:「……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奶奶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著攝影機上搖下搖左右横搖,推進拉開前後移動:視點亂了,目不暇接。就是說,我能跑了。
我能到處跑了。無牽無掛地跑,不知深淺、大喊大笑地跑,但摔倒時那地面堅硬且兇狠,心裡湧出無限的驚駭和冤屈,倘奶奶或媽媽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著嚎啕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個院子裡有兩條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與四周的房基聯成一個「田」字,「田」字的四個小方格是四塊土地,種了四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桃樹,兩棵海棠樹。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開得滿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四棵樹下種了西番蓮、指甲草、牽牛花、夜來香、草茉莉……一天到晩都有花開。我還記得我要仰望西番蓮那碩大的花朵,想想那時我才有多高?早晨,數一數牽牛花又開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當作小喇叭吹響,夜來香展開它淡黃色的極為簡單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彎腰,走過去鼻子正好就貼近它,確認晚風裡那縹緲的清香正是來自於它。想想看,那時我才有多大?還有跟那花香一般縹緲的鐘聲,一絲一縷悠悠揚揚地不知到底從哪兒傳來,早晨、中午、晚上,都聽見。直到有一天我走出這個院子,走到街上去,沿著門前那條街走了很遠以後,我的印象裡才似真似幻地浮現出一座教堂。我見過一座教堂,我也聽見過一種鐘聲,但那教堂和那鐘聲在我的記憶裡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後,那縹緲的鐘聲才從我印象的角落裡找到了那座教堂。

62

我們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必不可免是在設想中走過的。在一個偶然但必需的網結上設想,就像隔著多少萬光年的距離,看一顆顆星。

91

至於哪件事發生在先,哪件事發生在後,是毫無意義的。歷史在行進的時候並不被發現,在被發現的時候已被重組。
比如說,女教師O已經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復活,我們便沒有歷史。比如說,女導演N現在在哪兒,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現,我們便無歷史可言。因而現在,這個由NO凝聚而成的T,她既可以仍然帶著NO的歷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於NO經歷,她既可以在FWR(以及後來的Z的懷念之中保留其NO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戀之中有了另一種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個少女,仍然是個少婦,仍然是個孩子,仍然已經死了,仍然不斷地從死中復活,仍然已經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繼續,成為我的紛紜不居的印象,成爲詩人生命的一部分,使詩人L的歷史得以行進。
甚至誰是誰,誰一定是誰,這樣的邏輯也很無聊。億萬個名字早已在歷史中湮滅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使人夢想紛呈,使歷史得以延展。
過一會,我就要放下筆,去吃午飯,忘記O,忘記N,暫時不再設想T,那時O就重新死去,那時N就再度消失,那時T就差不多是還沒有出生。如果我吃著午飯忽然想到這一點,O就勢必又會復活,N就肯定還要繼續,T就又在被創造之中,不僅在NO的蹤跡上,還會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蹤跡上復活、繼續、創造。

236

畫家Z呢?O死後,再也沒有見到Z。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如果在北方,蒼穹如蓋闊野連天的一處地方,碎石遍佈,所有的石頭上都畫著白色的羽毛,我想那就是唯一的蹤跡。
暗紅色的石頭,小如斗,大如屋,形態嵯峨,散佈數里。石頭上,白色的羽毛寂靜、飄展、優雅、傲慢、動蕩……千姿百態。若從高空(比如飛機上)俯看,黃色的土地上,暗紅色的石頭就像凝結的血,根根雪白的羽毛清晰可辨,彷彿很久以前有一隻大鳥在這天空中被擊中,掙扎著、哀叫著、撲打著翅膀依然飛翔數里,羽毛紛紛飄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為,Z曾經到過那兒。
但是沒有人見到過他。
或者沒有人知道,乙畫下那些羽毛之後又去了哪兒。

237

那麼,我又在哪兒呢?
如今我常常還能聽見F醫生對我說: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迴,或者,這永動的輪迴就使「我」誕生。
我就在這樣的消息裡。
不不,我夢中的F醫生會糾正我:並不是「我」就在這樣的消息裡,而是,這樣的消息就是「我」。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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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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