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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史鐵生的《我與地壇》
2024/07/04 04:50:12瀏覽54|回應0|推薦3
Excerpt史鐵生的《我與地壇》

書名:我與地壇
作者:史鐵生
出版社:湖南文藝
出版日期:2016/12

內容簡介
當代文學大家史鐵生的散文質樸通透,蘊含深刻的生命哲理,被譽為中國文壇最美的收獲。這部散文集選取了《我與地壇》《記憶與印象》《秋天的懷念》《合歡樹》《黃土地情歌》等史鐵生最為經典的散文。其中《我與地壇》是史鐵生最為經典的散文之一,全文感情深厚雋永,哲理含蓄,感人至深,是史鐵生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基礎,敘述多年來他在地壇公園沈思流連所觀察到的人生百態和對命運的感悟。

Excerpt
〈記憶與印象1

關於往日,我能寫的,只是我的記憶和印象。我無意追蹤史實。我不知道追蹤到哪兒才能終於追蹤到史實;追蹤所及,無不是記憶和印象。有位大物理學家說過:物理學不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世界我們能夠談論什麼。這話給了我膽量。

/
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

現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裡,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麼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說。但不管是什麼時候,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說過,徐志摩這句詩未必牽涉生死,但在我看,卻是對生死最恰當的態度,作為墓誌銘真是再好也沒有。

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陳村有一回對我說:人是一點兒一點兒死去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一步一步終於完成。他說得很平靜,我漫不經心地附和,我們都已經活得不那麼在意死了。
這就是說,我正在輕輕地走,靈魂正在離開這個殘損不堪的軀殼,一步步告別著這個世界。這樣的時候,不知別人會怎樣想,我則尤其想起輕輕地來的神秘。比如想起清晨、晌午和傍晚變幻的陽光,想起一方藍天,一個安靜的小院,一團撲面而來的柔和的風,風中彷彿從來就有母親和奶奶輕聲的呼喚……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會像我一樣,由衷地驚訝:往日呢?往日的一切都到哪兒去了?
……


我永遠都能看見那條小街,看見一個孩子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眺望。朝陽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點,他閉上眼睛,有點兒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睜開眼睛,啊好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兩個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過……幾只蜻蜓平穩地盤桓,翅膀上閃動著光芒……鴿哨聲時隱時現,平緩,悠長,漸漸近了,撲稜稜飛過頭頂,又漸漸遠了,在天邊像一團飛舞的紙屑……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見我的眺望,又看見我在眺望

那些情景如今都到哪兒去了?那時刻,那孩子,那樣的心情,驚奇和痴迷的目光,一切往日情景,都到哪兒去了?它們飄進了宇宙,是呀,飄去五十年了。但這是不是說,它們只不過飄離了此時此地,其實它們依然存在?
夢是什麼?回憶,是怎麼一回事?
倘若在五十光年之外有一架倍數足夠大的望遠鏡,有一個觀察點,料必那些情景便依然如故,那條小街,小街上空的鴿群,兩個無名的僧人,蜻蜓翅膀上的閃光和那個痴迷的孩子,還有天空中美妙的聲音,便一如既往。如果那望遠鏡以光的速度繼續跟隨,那個孩子便永遠都站在那條小街上,痴迷地眺望。要是那望遠鏡停下來,停在五十光年之外的某個地方,我的一生就會依次重現,五十年的歷史便將從頭上演。
真是神奇。很可能,生和死都不過取決於觀察,取決於觀察的遠與近。比如,當一顆距離我們數十萬光年的星星實際早已熄滅,它卻正在我們的視野裡度著它的青年時光。

時間限制了我們,習慣限制了我們,謠言般的輿論讓我們陷於實際,讓我們在白晝的魔法中閉目塞聽不敢妄為。白晝是一種魔法、一種符咒,讓僵死的規則暢行無阻,讓實際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晝的魔法之下扮演著緊張、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談舉止,一切思緒與夢想,都彷彿被預設的程序所圈定。
因而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靜中自由的到來。
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的軀體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輪椅中,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脫離開殘廢的軀殼,脫離白晝的魔法,脫離實際,在塵囂稍息的夜的世界裡遊逛,聽所有的夢者訴說,看所有放棄了塵世角色的遊魂在夜的天空和曠野中揭開另一種戲劇。風,四處游走,串聯起夜的消息,從沈睡的窗口到沈睡的窗口,去探望被白晝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種世界,蓬蓬勃勃,夜的聲音無比遼闊。是呀,那才是寫作啊。至於文學,我說過我跟它好像不大沾邊兒,我一心嚮往的只是這自由的夜行,去到一切心魂的由衷的所在。

〈記憶與印象2

歷史的每一瞬間,都有無數的歷史蔓展,都有無限的時間延伸。我們生來孤單,無數的歷史和無限的時間因破碎而成片斷。互相埋沒的心流,在孤單中祈禱,在破碎處眺望,或可指望在夢中團圓。記憶,所以是一個牢籠。印象是牢籠以外的天空。

/
重病之時/

重病之時,有幾行詩樣的文字清晰地走進過我的昏睡:

   
最後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夢裡我聽見,靈魂
像一隻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裡,邊舞邊唱
眺望就是回想。

重病之時整天是夢。夢見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夢見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爾醒來,窗外是無邊的暗夜,是恍惚的晴空,是心裡的懷疑: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吞併
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捲土重來。

重病之時,寒冷的冬天裡有過一個奇跡——我在夢中學會了一支歌。夢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齊聲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們友誼,幸福長存。莫名其妙的歌詞,聞所未聞的曲調,醒來竟還會唱,現在也還會。那些孩子,有我認識的,也有的我從未見過,他們就站在我兒時的那個院子裡,輕輕地唱,輕輕地搖,四周虛暗,瑞雪霏霏。
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徵兆。
懂些醫道的人說好——“生生,是說你還要活下去;生水嘛,腎主水,你不是腎壞了嗎?那是說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豐沛。
是嗎?不有些牽強?
不過,我更滿意後兩句:我們友誼,幸福長存。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夢裡翩然不去。那清明暢朗的童歌,確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體裡悠然蕩漾。
妻子沒日沒夜地守護著我;任何時候睜開眼,都見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個。
我說:這一回,恐怕真是要結束了。
她說:不會。

我真的又活過來。太陽重又真實。晝夜更迭,重又確鑿。我把夢裡的情景告訴妻子,她反倒脆弱起來,待我把那支歌唱給她聽她已是淚水漣漣。

我又能搖著輪椅出去了,走上陽台,走到院子裡,在早春的午後,把那幾行夢中的詩句補全:

   
午後,如果陽光靜寂
你是否能聽出
往日已歸去哪裡?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在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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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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