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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馮睎乾的《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
2024/06/08 07:29:10瀏覽183|回應0|推薦7
Excerpt馮睎乾的《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02970
在加多利山尋找張愛玲
作者:馮睎乾
出版社:三聯
出版日期:2018/7

.馮睎乾評論文章首度結集
.整理大量一手資料
.收錄張愛玲遺作〈愛憎表〉

Excerpt
〈評《小團圓》——深藏不露的「記憶之書」〉

五月第一個週末,初夏的太陽在空中悠悠蕩蕩,我們幾個就靠着咖啡館的落地玻璃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同一個話題——茶杯涼了,午後的時光也就流走了。意猶未盡着地結帳後,又趕往附近的電影院看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秋光奏鳴曲》(Höstsonaten)。儘管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老電影,但我們都是第一次看。不早不晚,簾幕就偏偏在我們坐下的那一秒鐘張開,令旁邊的比潔納罕不已,居然衝口而出:「怎麼我們一坐下簾幕便拉開了?」彷彿這是一種屬於「花地瑪聖母顯靈」之類的現象。我當時不禁詫異她那麼詫異,自己也詫異起這時間上看似尋常的巧合,但還來不及作出反應,電影已開始了。
張愛玲的《小團圓》也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舊作,然而全世界卻是第一次看。觀眾欠ㄧ
缺得體的反應,大概是作者跑得太快了,即使讓時代多爬行三十幾年,追不上就是追不上。兔子要跟烏龜賽跑,贏了也是輸,一開始就注定是兔的悲劇。以我所見,讀者普遍懷着窺私眼光,把小說落實為傳記,又惟恐發言慢了不夠時髦,草草一覽便人云亦云起落來。於是公眾意見就以接力方式,無心插柳卻快速形成一套權威價值——鬧着玩用「胡腔」演繹,就是「愛玲要寫自己也是好的,但就文學而論,小說的人太多、情節太亂就不好了」——,議論紛紛,其實本無一物。這種不求甚解的閱讀,就如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所論,滋潤着日常的「閒扯」(das Gerede):「流言與附和」
Weiter- und Nachreden)作為人們溝通的常態,不單賴「耳食」(das Hörensagen)而存,也「滋養於粗讀」(Es speist sich aus dem Angelesenen) ;然而「讀者憑其庸常
的悟性,將永遠不能區分什麼是流言蜚語,什麼是持之有故且需要力求而得的真知灼見」(Das durchschnittliche Verständnis des Lesers wird nie entscheiden koennen, was
ursprünglich geschöpft und errungen und was nachgeredet ist
)。閒扯不是書評,粗看也不是閱讀,得把此理默存於心,我們方可真正賞析《小團圓》。
強調「必也正名乎」的張愛玲,早在《紅樓夢魘》的自序中已說過有人不懂「張看」這題目,甚至「流言」的一語雙關,也「常疑心不知道人懂不懂」,只是「從來沒問過人」。人生的諷刺不會在死後便被豁免,所以「小團圓」也難逃被誤解的宿命。宋以朗在《小團圓》前言中節錄了宋淇一封信?
我知道你的書名也是ironical的,才子佳人小說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狀元,然後三妻四妾個個貌美和順,
心甘情願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團圓」。現在這部小說裏的男主角是一個漢奸,最後躲了起來,個個同他好的女人都或被休,或困於情勢,或看穿了他為人,都同他分了手,結果只有一陣風光,連「小團圓」都談不上。

但張愛玲沒針對此點回應,也似乎從未解釋過書題。小說問世後,可能由於宋淇這段話,「《小團圓》顛覆大團圓」的說法便不脛而走,甚至連某些「張學」專家也認同了。我自己則較有保留。總括全書,小團圓看來就是小團圓,即使帶反諷意味,那也是微不足道的。
當然,要詮釋書名,必先考其所出,惟有源尋流溯,方可探驪得珠。張愛玲題書有一慣例,就是愛套用跟詩詞戯曲相關的現成語,既表明傳統文學跟她血脈相連,也暗示自己能為舊文化賦予新生命。例子很多:「傳奇」原指唐人新體小說及後來的戲曲;「餘韻」本是《桃花扇》齣目;「秧歌」是農村傳統表演藝術;「相見歡」是詞牌;「連環套」是京戲劇碼;「金鎖記」是明人葉憲祖的傳奇;「浮花浪蕊」是詩詞常語;「惘
然記」由李商隱〈錦瑟〉末句「只是當時已惘然」所啟發;「同學少年都不賤」改自杜
甫〈秋興〉;「十八春」可能出於京劇《汾河灣》裏柳金花的念白「自從兒夫去投軍,離別已有十八春」;「多少恨」出李煜〈望江南〉的「多少恨,昨夜夢魂中」;甚至英文小說Pink Tears(即《怨女》英文版),也顯然化用了李煜〈相見歡〉中「胭脂淚」一語;最後,也不要忘記將出版的英文小說《雷峯塔》(The Fall of the Pagoda ——中文名由張愛玲自譯——,書題正是傳奇曲目(明人陳六龍及清人黃圖秘都先後寫過人雷峯塔》)。例子當然還是可以不斷數下去的,但這些暫時已經夠了。
可見她的取題原則,是從詩詞戲曲中取材,因應故事的背景、情節,觸機而發,僅取字面大意,如「十八春」就是相識十八年、「秧歌」就是農村故事等。我們要理解「小團圓」,就先要明白她如何理解它。雖然「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賈寶玉語),但「小團圓」確實語有所本:它就是民間目連戲的一個齣目。目連戲有很多版本,這齣〈小團圓〉可見於浙江新昌本、紹興老本、紹興定型本及安徽南陵本,並非任何版本皆有,如明人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就稱這一齣為〈母子團圓〉,不叫《小團圓〉。那麼目連戲的〈小團圓〉是怎樣呢?與張愛玲小說又如何相關?
現在先概述目連故事。話說富翁傅相與妻劉氏有一子名羅卜(即目連),傅相喜行
善,臨歿時囑劉氏盟誓持齋,之後便由白鶴接引升天。未幾劉氏弟勸姊開葷,怕羅卜阻撓,便遣他出外經商。至此故事便分開兩條主線:一方面敍述羅卜在外的遭遇,穿插了〈思凡〉、〈男吊〉、〈女吊〉等著名折子戯,另一方面則講劉氏不但背誓開葷,還要狗饅齋僧、拆橋燒寺,為後來她被五管鐵叉押往地獄埋下了伏筆。這時和合二仙便奉觀音命來點化羅卜,勸他趕快回家,好阻止劉氏作惡;但羅卜中途又遇盜被擄,幸得觀音打救,才安全抵家與母團圓——這一幕母子重逢,就是所謂「小團圓」了。但大家都知道――張愛玲亦然——目連救母的戲肉根本未到。整本目連戲其實有百多齣,可連演數夜,由傅相升天到小團圓約佔全本的三分一,之後就是劉氏下地獄、目連歷劫朝佛、巡行十殿……一路到盂蘭大會,最後才演到骨肉夫妻團聚的〈大團圓〉(但有些版本卻在〈大團圓〉後別致地插入〈黃巢〉作結)。
認識這典故,就等於明白張愛玲說「小團圓」一語時的意向所指。依據《目連救母記》的脈絡,「小團圓」的意涵及指涉明顯不過,這裏可分三層表述。首先在字面上,狹義是專指母子重逢,跟小說相對應的,就是九莉與母親的四度小團圓(分別見第一、第三及第十一章);廣義而言就泛指重聚,即小說中與姑姑及之雍等人的離合。第二,以戲劇結構來說,「小團圓」是指一齣戲中間的小收煞,戲肉未出,大團圓還要更後(但不是說沒有)——所以觀眾還要耐心「等待」。第三,用來比擬人生,小團圓指短暫的安穩,然而在那小聚和結局之間,還有更大的磨難將要降臨,而這過渡期能做的,也不外乎「等待」那一連串恐怖的「考驗」而已。……

……

《小團圓》本身是小說,不是自傳;該賞論的,理應是作者如何形構出人生在文藝中的「擬象」(mimesis),而非一味探究所影射的真人實事。把作者慘澹經營的嚴肅文學,化約為有佐談資的八卦傳記,好供茶餘飯後的扯淡;或迴避一切幽微的文字、曲折的布局,而僅着意於露骨的情節、俏皮的警句,貪圖便宜的快感——這種「粗讀」現露象,不但是對文學作者的一大諷刺(張愛玲在〈《海上花》譯後記〉提及的那個「《紅者樓夢》民意測驗」可供對照),也導致了閱讀世界一場軟性淪陷。
自宋淇評過《小團圓》「第一、二章太亂,有點像點名簿」後』,陳子善也說「出場人物太多,小說結構繁蕪叢雜」,而批得最狠的,自然要數劉紹銘:

如果《小團圓》不是「旗幟鮮明」的打着張愛玲的招牌,以小說看,這本屢見敗筆的書,實難終卷。「……〕張愛玲巔峰時期的作品,如〈封鎖〉、如〈金鎖記〉、如〈傾城之戀〉,文字肌理綿密,意象豐盈。宋淇看出《小團圓》雜亂無章,因指出「荒木那一段可以刪去,根本沒有作用」。(我們現在看到的《小團圓》,作者沒有刪此段。)《傳奇》時代的張愛玲,布局鋪排的草蛇灰線,多能首尾呼應,少見十三不搭的局面。《小團圓》出現了「根本沒有作用」的段落,可見結構之鬆散。其實書中應該刪去的,何止一段。《小團圓》的敘述語言,比起成名作中的珠玉,顯得血脈失調。

一般人懶得細想細讀,既然有人說過,便姑且當是真的。到開始讀頭三章,只見什麼茹壁劍妮二嬸三姑老七項八韓媽大爺碧桃鄧升,絮絮叨叨令人頭昏腦脹,恨不得把半部書撕掉而後快,這時想起劉教授毫無保留的批評,立刻便引為知己,彷彿可以安心地不喜歡《小團圓》了。(儘管買了也不後悔)
但如果小說真這樣壞,那麼張愛玲的文學天才便很值得懷疑了。她自己說:
《小團圓》因為醞釀得實在太久了,寫得非常快,倒已經寫完了。當然要多擱些天,預備改,不然又遺患無窮。
小說不改,顯然是從前的事了——我乘着寫不出,《小團圓》好幾處需要補寫——懶散了好幾天,馬上不頭昏了。
《小團圓》還在補寫,當然又是發現需要修補的地方越來越多。
據此我們知道兩個客觀事實:一,作者不斷修改,力臻完美;二,小說醞釀了很久。但究竟有多久?宋以朗在自己的博客網站,、北京大學演講及很多媒體訪問中都明確披露了一個事實:張愛玲構思《小團圓》,可一路追溯到一九五〇年代初,而兩部英 文自傳體小說《易經》(The Book of Change)及《雷峯塔》 The Fall of the Pagoda)就是《小團圓》的創作藍本。張愛玲要寫自傳的想法,其實可推得更早:一九四四年的〈童言無忌〉已半開玩笑地露出端倪,而同年的〈寫什麼〉亦表明文學創作該以生活的真實體驗作基礎。到一九七四的長文〈談看書〉,她說利用「實事」作文藝素材有兩個好處:一者,事實往往比小說更離奇、更富深沉的戲劇性;二者,實事本身有種「人生味」,更包含着「時代的質地」。這些看法到一九七六年完成《小團圓》時也沒有改變,她當時寫給宋淇說:「我寫《小團圓》並不是為了發洩出氣,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據此,我們知道張愛玲本人如何看《小團圓》:這部書是建立在她自認為對創作最有利、「最好的材料」之上。總結三個事實:醞釀廿年光景(時)、運用自覺最好的材料(地),以及反復修改稿子(人)。張愛玲當時已五十多歲,寫作資歷也夠深了,如果在這種天時、地利、人和一應俱全的條件下,寫出來的依然是本「結構繁蕪叢雜」、「屢見敗筆的書」,那麼我們就不得不重新評估張愛玲的寫作天分了。十年辛苦不尋常,何況廿年?作者一片苦心,絕不能被草草抹殺。
……


文藝從來都是人生的再現。當前之境如隔着模糊的鏡,看上去總使人惘然,唯有事後的追憶、敘述方令真實漸次顯露,然後我們都錯愕萬分。因此《小團圓》是在「模擬現實」的文藝原則下,具有邏輯必然性地採取「穿插藏閃」這種含蓄敘事法的:先以伏筆若隱若現的道出現實——它最後通常都顯得「恐怖」——顯示出某一個橫切面,隨後——才緩緩透出另一面,借懸疑來挑起恐懼,直至最後才藉自己或他人的憶述而全體盡露,帶來「震驚」的效果。這個「隱現「回憶「揭示」的三重結構,不但界定了小說的敘事形式,其實也設定了我們的閱讀方法。所以這是一部徹頭徹尾的「記憶之書」,善忘的現代讀者注定只能開卷興歎。
那天看《秋光奏鳴曲》,散場後大家都出奇的沉默——當然也是電影兩母女血淋淋的表白太盪氣迴腸了,但大家憋在嘴裏的話,其實都有點心照不宣。片子開場,是一位多年來為事業而周遊列國的鋼琴家母親,與從小便遭她冷落的女兒久別重逢;然後柏格曼就藉着一幕幕不留情面的對話,坦蕩蕩地揭露母女間的疏離及愛憎,結果她們的「小團圓」並沒帶來公式的喜悅,卻只有徹骨的悲涼。回心一想,簾幕在我們坐下的一刻拉開便顯得順理成章起來:因為方才消磨了整個下午的話題,湊巧就是《小團圓》,而其中說之不盡的,竟又是九莉、蕊秋的母女關係——噢,原來是柏格曼想加入討論。幾日後我偶然在〈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中讀到一句:

沒有人嫌李商隱的詩或是英格瑪、柏格曼的影片太晦。

向來只知道張愛玲愛李商隱,卻從沒留心她原來也看柏格曼。

二〇〇九年五月廿六日書於香港豹變堂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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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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