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水晶的《蘇打水集》& 蔣曉雲的《掉傘天》
2024/05/17 05:08:36瀏覽138|回應0|推薦2
Excerpt水晶的《蘇打水集》& 蔣曉雲的《掉傘天》

書名:蘇打水集
作者:水晶
出版社:大地出版社
出版日期:1979/05/15

內容簡介
水晶先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現居美國,著有「青色的蚱蜢」、「拋磚記」、「鐘」和「張愛玲的小說藝術」。
「蘇打水集」是水晶先生五年來的作品,一本極有份量的書,有評介王禎和、海明威、張愛玲、蔣曉雲、李賀等作品,並小論金瓶梅、紅樓夢等書,和答覆林柏燕、魏子雲、唐吉松諸先生等的文章。

Excerpt
〈海明威的沒落〉

翻開國內的報紙,常常看到有人不斷提起海明威如何如何,彷彿依舊拿海氏當作文豪來供奉。殊不知在海明威的出生地美國,他已經沒落了。
時光的確是無情的。曾幾何時,煊赫一時的海明威,落得身後蕭條到這般地步!尤其在學院裏面,他的名字更是鮮少人提。終至有一天,海氏會淪落到「無人敢提」(Unmentionable),像英國小說家毛姆那樣,也說不定的。
海明威死後的另一本書「灣流中的島嶼」“Islands in the stream”是去年(還是前年?)出版的吧?甫付梓便引起一片譏評。「新批評派」的文評家馬克蕭勒(Mark Schorer)在課堂上大開玩笑地說:「此後有哪一位出版商再敢相信一個作家的寡婦呢?」
而時刻遭到海明威蜂螫醜詆的另一位「三十年代」作家費滋吉羅(F. Scott Fitzgerald ,在雪藏了將近三十年後,又再度驚蟄解凍。費氏的「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被一致公認爲美國小說中的古典之作,在大學英文系(他們的國文系)較爲艱深的小說課程裏,列爲必修讀物之一。而生前不可一世的海明威,他的「在我們的時代」祇「配」給大一學生去唸,是太淺?還是不重要?「此中有眞意,欲辨已忘言」了。
海明威今日的沒落,我想和這人狭隘的「視景」 Vision)有關。海氏小說筆下的人物,個個活在暴力和死亡的陰影之下,幾無一人是例外,看多了令人起膩,彷彿戲法祇此一套,變來變去,變成了自我的諷刺。撇開狹隘的「視景」不說,海氏的人物又多是沒有根的浮萍。他(她)們面目模糊,言談舉止乍看像是美國人,其實也可能是西班牙人――或者說,歐洲人。換句話說,這些人物絲毫沒有足資識別的標誌,祇有普遍性,沒有特別性(地方性),久而久之,新鮮的犄角被磨平後,讀者對於他(她)們,失去了一種可以彼此相互印證的親切之感。那麼,他們既不是美國人,也不是歐洲人,到底仙鄉何處呢?大概不出是海明威虛無鄉的葛天氏之民吧?
其實,人物缺乏「鄉土」氣息,倒不一定是一個小說家的致命傷。受海氏私淑頗深的另一美國小說家赫門.麥維爾,故事中的人物,亦多的是雲裏霧裏的金剛,譬如「白鯨」的亞哈伯船長(Captain Ahab),「異敎徒」魁魁格(Quelqueg)均是。壞就壞在海氏的「視景」過於偪仄,迫得他筆下的人物走投無路,祇有死路一條。不像坐看「白鯨」時,有如誦讀希臘或者莎翁悲劇,頓覺胸羅萬象,氣象萬千!而面對海氏的「朝陽再昇」,像是在斗室之中,點了豆大的油燈,讀啓蒙性的「三字經」;讀多了祇覺得氣悶,又嫌它過分稚氣,覺得不耐煩,祇想跑到室外去走走,透透新鮮空氣!
尤有甚者,海明威受到二十世紀初期早天的另一小說家克雷因(Stephen Crane)影響甚深。再加上麥維爾和馬克吐溫。如果讀者的閱歷一深,接觸到前景任何一人,立刻覺得嚼起海明威來,不是滋味!可憐的「爸爸」海明威,當他有一天幕地回首,驚悟到燈火關珊處,「那人」的襤褸相後,心高氣傲的他,怎能不舉起獵槍管,一槍結束了自己的「闌珊」呢?

民國六十一年元月七日於美國(原載中副)

〈「掉傘天」的一點讀後感〉

編者先生:
承蒙您寄贈聯合報,有機會拜讀到聯副的徵文小說,還有朱西寧先生有關小說的評介。「掉傘天」祇看到連載第三,但是已經看出一個大概來。看「掉傘天」,當然使我想起張愛玲,像是有一段街景描寫:

出了側門是一條小街,又一轉,進去人家的後巷。路中間有小排水溝,祇能容一人通過。雲梅走在前頭,一止跟着。他們的上面,是整了一多的棉被毛毯,醬紅棗黃或者花不溜丢;這邊樓上竹竿伸展開來,搭到對過陽臺,幫着敦睦鄰居,再上面,是靑天,也有白雲。

便使我想起「半生綠」裏,世鉤第一次到曼楨家裏:

曼楨邀世鉤到樓上去坐一會。她領著他上樓,半樓梯有個窗戶,窗臺上擱着好幾雙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多天的,放在太陽裏晒着。晚春的太陽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藍色。(第三章)

又使我想起「等」裏面的一段結尾:

白色的天,水陰陰的,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對街一排舊紅磚的街堂房子,雖然是陰天,挨挨擠擠仍舊晾滿了一陽臺的衣裳。

儘管場景描寫相似,在刻劃兩情相悅,或者兩情相斥的情緒戲上,我覺得作者和張愛玲的功力,尚有一段距離。張愛玲是以寫情細膩著稱,無論「半生緣」,或者「傳奇」諸篇,但凡有一生一旦的場面,立刻便像「玉蘭叢裏夾着一枝迎春籐,放烟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來」(見張氏散文「忘不了的畫」),這也是所謂張派小說眞正逗人喜愛的「戲肉」所在。「掉傘天」裏,雲梅無論和維聖或者一止單獨相對,作者在情緒抑放張弛的控制上,至少對我而言,並沒有到達「連場好戲」的巔峯狀態。我尤其不欣賞女主角去病院探視一止的那場戲——那也是考驗作者功力的一塊試金石,那場戲很長,作者無論用細吹細打,像張愛玲,或者木炭畫的筆觸,像十年前的康芸薇,都可以達致震撼人心的效果來。可惜這場戲為作者處理失敗了,在一個大統艙似的病房裏,雲梅竟能產生那種羅曼蒂克的愛情幻覺,又在實際上和一止不止一次地纏綿溫存,實在令人不可思議。這是其一——是所謂先天上的失敗性,再加上作者對於一止在這一場戲裏的情緒,把握不住——儘管一止是一個玩世的人,在自己病中、消瘦潦倒的時候,碰到一個從前的女友來訪,難道不會引起一點艦尬侷促的反應?不但此也,一止還能手到擒來,和雲梅調情一番,這個東方的卡薩諾伐、唐璜,也未免太過於到處留情了。
這使我非常懷念康芸薇,她前幾年寫的一些小說,無不以閨怨作題材,也就是「女怕嫁錯郎」的一種說不出來的苦,但是她的那枝筆都不是啞巴,是能夠將一個自命「才女」的女子,嫁了一個木頭人似的黄蓮頭,焗(嚼)得出苦滓來的,可惜久久未見她的新作,想是已經攔筆了?
「掉傘天」尙未窺見全豹,我這樣遽下結論,以偏概全,也許對作者有欠公允,我希望在後半篇能夠讀到更精彩的片段,來推翻我此刻的偏見,同時,我要再三聲明:這篇小說既然經過一個評審團的審議,公推爲上選,想來必有其先天上的勝利性,而我所說的,祇是一人向隅的一種偏見,這一點,是我要向作者蔣曉雲小姐鄭重道一聲惱的。
朱西寧先生在大文中,提到早年潘人木的小說,潘女士的如夢記、蓮漪表妹彷彿也是以女子遇人不淑爲題材而敷陳出來的儷詞。蓮漪表妹寫得很見作者的功力,我早年一度爲之瘋狂,但是我此刻逐漸失卻了這種狂熱,那是因爲潘女士處理這些小說時,不夠冷靜,是浪漫派的,所以書中的人物,看來不夠逼眞,尤其是匪幹,一個個看來太像樣板人物,不像血肉人生,所以雖然連篇累牘,「空結奇字」,仍然不能在我這個挑剔、苛求的讀者的心中,留下較重的份量。但是,潘女士在自由中國荒蕪的小說園地,總算留下了一點痕跡,這一點仍然令人懷念不止。
所以小說說來說去,仍然以人物塑造為主,我們試着把眼睛閉一下,林黛玉、薛寶釵、宋江、魯智深、潘金蓮、李瓶兒,杜少卿(儒林外史)……這些經過作者千錘百鍊鐫刻出來的人物,立即活潑地飛翔起來,其形象比較我們認識的親友,還要栩栩如生,而這些小說人物的性格,之所以如此鮮活,活靈活現,除了諉諸作者的天才,我們還能說點什麼?


編安
水晶拜上   九.廿二

書名:掉傘天 蔣曉雲短篇小說集
作者:蔣曉雲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1/07/22

Excerpt
《掉傘天》

星期六的中午。
「喂呀——」紗門不情願的嚷嚷,到底也就是一順手開了。兩步台階下,稀稀落落幾樣不值錢的盆景。小院子整個鋪上了無情無趣的水泥地,也就是討個容易收撿。
「帶了傘去吧,這天看是要下雨咧。」管太太拿起女兒擱在茶几上的兩截傘叮嚀道。雲梅一腳門外,一腳門裡,聞聲轉過臉來,帶了幾分不耐的顏色道:「早上帶來帶去,也沒有一滴雨。」卻還是不放心的接過手來。手袋差了一點,擠不進去,只好勾著柄上的絆絆,和手袋一併拎著。
「香菇記得拿了?」雲梅已經走到大門口,管太太追上兩步,隔著紗門叫道。雲梅身子也沒回,祇僵僵的朝紅漆大門點了點頭,一面起門出去了。
……


屋裡漸漸更暗了。雲梅瞪目望著金魚缸裡一條五彩斑爛的熱帶魚,張嘴合嘴,張嘴又合嘴,就是說不出來。她走過去刷地拉開窗簾,外面已不見了陽光。
管太太看雲梅不耐煩起來,忙將話說回一止身上:「這個姓方的,我看就太伶俐些,妳怕是伏不了——
——電話鈴打斷了說話。雲梅撇下管太太趕緊去接聽。
是一止。
「找我有事?」他說。
雲梅沒說話,先看向管太太。管太太嘆口氣廚房裡去了。她這才說:「下午你不在?」
「我在。」
「哦?他們說——
「我累了,在休息。——不曉得是妳。」一止的聲音很倦。幸好這樣,聽來是空前的溫柔誠懇。「有事?」
「哦,沒事就不能找你?」雲梅在他跟前從來沒有潑辣過,說完先自己心裡一緊。
線那頭卻笑了起來,又像不曉得怎麼接腔,一會兒才說:「出來走走?請妳吃晚飯。」
她吃不下,他也不餓。兩個人走在電影街跟人家亂擠。一止帶了一把傘,收拾得細細長長一條,像極了它的主人。雲梅問:「怎麼帶了一把傘?」
一止笑道:「就是嘛,真討厭。出來了覺得有幾絲雨飄在臉上,趕快又回去拿來的,又沒下了。」雲梅笑笑;不曉得一止是個這樣謹慎的人。吳維聖每回下雨都寧可淋得一隻落湯雞。
「白天還出太陽呢。」雲梅道。
「這種天氣,」一止晃了一下手上的傘,「専門是掉傘的,不叫晴天、雨天,叫掉傘天。不帶嘛,不放心:帶了嘛,又不甘心;隨便哪裡一擱忘了就掉了。」
雲梅想想是有道理,笑道:「等下別真的掉了。」
……


雲梅在吳家出來已經晚上八九點了。維芬奉母命送她。才走不遠,雲梅就硬教她回家,小姑娘心懸電視,也就顧不得的去了。雲梅於是一個人慢慢散步到車站。
站牌對面本是稻田,現在豎起一塊大招牌,路燈下看得見又是房子廣告。畫得差,風吹得薄鐵皮嘩嘩響,上面的房子也像隨時會倒。
要變天了。雲梅暗自付道。拿皮包換了隻手拎,一下想起傘沒有帶出來。暗叫一聲糟糕,果然一滴雨就打到鼻尖上。待回去拿,路遠了,車子不一定就要來,這雨一下也還下不來吧?
雲梅翹首望向車的來路;夜裡她的近視眼分外不管用,企盼的車燈,近了總不是。又一點雨打在臉上,她心中恨道:「真是個掉傘天!」因為衷心念叨車子,沒想起這是誰的話。
一輛腳踏車刷地在她面前煞住。
「大嫂。」維賢剛變音的嗓子聽來像和人賭氣。「妳傘忘了。」
「其實車子要來了。害你跑一趟。謝謝!」雲梅感激地道。
維賢懶得嚕囌,喉嚨裡哼一聲,就要走。想起又停下道:「媽說大哥那同學的奠儀大嫂包了告訴她,拿大哥的錢出。」一踩腳踏,他又衝走了。
雲梅正待撐傘,車子卻來了。她拿出月票給小姐剪,心想不知像方一止這樣該包多少,回去要問媽媽。
才坐定,外面淅瀝瀝的下起大雨。她趕緊關上車窗,回手碰到膝上的傘,心裡簡直是高興:幸好帶了。

一九七六年《聯合報》短篇小說獎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0501380